但这妖风更为可怕的不是它的狂飙和劲道,而是风中仿佛裹挟了许多的刀片。风头刚从范啸天的前面冲过去,伪装的墙面就四分五裂了。破损了伪装的墙面还在其次,更可怕的是紧接着破损的是衣服、胡须。衣服的碎片和胡须的碎屑是直接被妖风刮走的,连些许的弥漫、飞扬都没有。
风劲而树不动,这或许是因为这股妖风并非铺天盖地刮来,而是像一道洪流沿着山谷撞击过来。洪流的源头就是对面掩在树木之后的鬼肠子道道口,而洪流流过的山谷就是“四海同潮”的外沿。也就是说,这股妖风是从前面鬼肠子道冲出的,然后沿着“四海同潮”刮成一个头尾衔接的圈形风道。
风头过去的那一刻范啸天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感觉到像有许多锋利的刀刃从自己面前刮过,然后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便破损了、不见了。幸亏他及时退后半步,后背紧靠住明堂墙壁,否则破损和不见的东西恐怕还会有他身体的某些部件。
情形变化得有些突然,刚刚觉出的一缕阴风立刻就变成了飞沙走石般的妖风。风力真的很强劲,让人觉得风塞鼻喉,气不能透。但很奇怪的是,周围的草木并不摇晃,也不见枝叶乱飞。
当然,一味避让并非最为妥当的方式,更何况背后是墙已经退无可退。所以范啸天勉强将手肘抬起,袖口中有几点寒星朝斜下方连续飞射。寒星射出时带着短暂的尖厉嘶叫,而风道在尖厉嘶叫后发出了沉闷的呼啸。随即已经成形的风道在范啸天的面前退缩了,就像山谷中的洪水遇到了滑移的山体。范啸天是个优秀的刺客,虽然有些猥琐胆小,虽然缺少做刺活儿的实际经验,但是该有的应敌技艺还是有的,而且可能比一般的谷生谷客都要高超。也正因为本身就潜含着高超的技艺,所以在无奈和挣扎中随意而出的应对招数或许比他平时刻意追求技法准确到位的招数更加凶狂、毒狠。
范啸天犹豫了一下,他本想收了伪装赶紧退走,可又觉得应该依赖自己的伪装继续不动,等看清阴风的由来和状态后再决定何去何从可能是更好的处理方式。可就在这稍微的犹豫之间,他的伪装没有了,而且他也已经走不了了。
阴风初起时,范啸天感到害怕并非因为那些破碎的和完整的死尸,而是因为他已经估计即将出现的会是“三十六风僮”。而他之前是知道“三十六风僮”的厉害的,也清楚凭自己的本事怎么都不可能将“万种风情”的大阵挡住。
专门以吓诈手段为刺杀技艺的范啸天竟然害怕了,一个可以瞬间制造出地府景象的高手竟然被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阴风吓住了。
风乍起
转眼之间,“四海同潮”恢复了原来的寂静,人和银皮子在瞬间不见的不见、倒下的倒下,周围只剩下不远处传来的三击一停的铃声。不!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寂静,“四海同潮”此时变得更加阴森,变得更加诡异、血腥。就像是谁打破了地府的门户,隐隐间好像有从地府中吹出的阴风。
当阴风上升为狂飚的妖风之前,范啸天确实隐约看到鬼肠子道道口出现的怪异黑影,由此已经可以确定为风僮出现。但就是那么犹豫了一下,星流骥驰之间再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所有一切的发生虽然写得繁杂,但其实整个过程很短暂。躲在背后的范啸天还没有完全看清所有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就已经要面对一个让他难以置信的结局。
范啸天犹豫了下还因为感觉风僮的出现并不是针对他的,所以心存侥幸想以虚境藏住自己。事实上“三十六风僮”的出现也的确不是针对他的,而是针对所有人的。此时“四海同潮”坎扣已经动作,范围内所有位置都是安全的,他们无须脱开任何机栝便可以展开阵势,所以从淡淡阴风到狂飙的过程很直接、很快速。穿堂风、枕边风、耳旁风、摇旗风、鼓帆风……三十六风僮依序连贯冲出的“行风成刀”阵势,在“四海同潮”周围形成一个圈形风场,是要将隐藏在周围的所有刺客逼出。
“套圈”汤吉,且不管他是套了别人圈还是被别人放了圈套,总之他的预定目标是超额完成了。是在牺牲自己生命的同时以绝妙的离恨谷技艺杀死了两个高手。
“行风成刀”不用刀,所有风僮只是手捻风诀疾行,但是当风僮来到面前时,却仿佛有刀割过。而且不止一把刀,每一个风僮每一把刀的出刀位置角度也都不同。直到清末民初,在东海、黄海沿岸还有少数僮梓会这种“行风成刀”的技艺,虽然不可能再组成阵势,但一人成刀的本领已经足以让人觉得诡异和恐惧。
最后勒断颈骨的那个肠套慢慢松脱了,被肠套直直地挂在树杈上的番羊此时还没有断气,所以在掉入铁齿碌碡中后他体会到从脚到头最为真切的卷压痛苦,直到头颅被卷入。就在番羊头颅被卷入的刹那,“四海同潮”周围的十副银皮子同时瘫落在地,就像被丢弃的破布一样。
僮梓这种职业本身就是一个谜,僮术则更是谜中谜。他们绝不外传的技艺到底是怎么回事,出处哪里、传承如何全无人知晓,从未有过一本书或哪个人作过这方面的解释说明。所以民间在无法解释这类职业技艺现象后都传说僮梓是修习的妖法,也有说僮梓是海妖、水鬼附身的。而到民国之后,僮术因各种原因失去传承,僮梓的职业技能逐渐演变成单纯的唱僮,只会以唱演的形式来祭祀、祈福。这以后即便有人想破解其中秘密,也已经没有任何依据和线索。
但是翻滚结束的番羊却没能很顺利地落地,因为肠子上还留有一个肠套没有松开。所以在翻滚结束的最后瞬间,番羊听到了自己脖颈骨骼的断裂声,这是他自己身体落下时的重力在肠套上勒断了他自己的颈骨。断了颈骨的人并不一定会死,但是断了颈骨的人一般都不能动。而全身不能动的番羊即便身手再好,即便会操控银皮子的独门妖法,他都无法将自己救出坑底的“铁齿旋浪”。
近些年沿海地方历史研究中,有人对僮梓僮术之谜提出了一种全新的解释,说僮梓的僮术是一种心理和器物的双重利用。他们施行僮术时很特别、很怪异的指诀、表情、动作以及装束,实际上都是为了实施强烈的心理暗示,也就是迷魂之术。这样就能唤起别人的潜意识和遗忘的记忆,所以他们替人治病驱邪、寻物寻人很大可能就是利用的这种迷魂术。而风僮常年在海边湿滑滩涂和礁石上奔走,抓捕鱼虾和寻找沙土中的贝类,让他们自然而然间训练成了过人的力量、速度、眼力等等。然后他们再借助于自身服饰装束上的怪异配件,如贝壳、蚌壳、海螺壳,还有些石片、鱼骨、铜钱,以及从一些海洋生物身上提取的毒料毒素,那么在速度和力量的驾驭下,杀人对于他们而言也就变成了非常轻松自如的事情。包括风僮行风,其实也是利用了速度力道,在行动中带起一部分风劲。然后同时实施的迷魂术让周围人产生错觉,意识中会按照迷魂术的牵制觉出各种不同的风力。
番羊不仅起来了,而且还翻滚起来。肚肠的套扣虽然松开,但仍在他身上留下了复杂的缠绕。而突然间大力地拽扯,势必会让脱解缠绕的过程变成带动番羊身体在空中翻滚的过程。
不过这样的解释也只是一种推测和想象,无从考证。而我们在讲述相关故事时更愿意相信僮术的传承应该是有某种修行的法门和指导,只是因为每个人领悟不同,所以僮梓们在技艺上才会有一定的差异。甚至我们更情愿相信他们会的真是一种妖法或妖鬼上身,那样才更具有故事性和传奇性。
费全倒下了,番羊却起来了。就在吐水兽飞向费全,将剩余的部分躯体直接拉上大树杈的那一刻,番羊起来了。他是被依旧缠绕在自己身上的肚肠带起来的,汤吉剩余在牵绳上的躯体仍然与肚肠相连。
事实上“行风成刀”施展之后给人的压力很大,不管是心理的还是身体的。每个风僮不一样的诡异姿势和表情是极具恐吓、震慑之威的,完全可以让被攻击者在惊吓和迷茫中变得反应迟钝、行动迟缓。然后他们自己的速度和力道加上连贯的阵形,可以将怪异装束上的服饰配件舞动起来。那些贝壳、蚌壳、石片、鱼骨等零碎在极速和大力的驱使和带动下,完全可以像刀剑一样割砍开很多东西,比如说范啸天的伪装、衣服等等。
费全直挺挺倒下时,额头并未有一滴血流出。不过额头却是凹陷下去一大块,凹陷处的颜色快速变得紫黑油亮,鼓鼓囊囊且软软晃晃,就像从刚宰杀的猪腹内掏出的猪肝。
范啸天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异常,但实际上他已经出现了异常,只是这两种状态的转换实在太快、太不明显。从觉察到阴风时感到害怕就已经是意识受到压迫,伪装的墙面破损后他不能顺风而行,也不能拔高上蹿更好地躲避,反是继续被割损了衣物、胡须,这更说明他的反应已经迟钝。至于抬手肘射出寒星,那不仅意味着他的意识已经不能将自己的动作控制得很好,同时还因为他的身体受到实质性的压力压迫而无法将动作做到位。
可费全不是个高超的裁缝,所以他无法在黑夜里发现到一根激射而来的弯针。射出的针就插在费全小腹处的气海穴上,并没有给费全带来什么伤害,甚至连疼痛感都没有,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下半身出现了些许酸麻感。问题是这酸麻感偏偏是在吐水兽失去拖拉朝他飞来时出现的,虽然只是很短暂的一阵酸麻感,却让他的双腿双脚没能按照大脑的指示立刻动作。于是本来绝对应该能躲让开的吐水兽没能躲让开,石头底座的边角重重地撞在了他的额头上,发出极为清脆的一声骨裂声响。
但是有时候劣势反而是机会,范啸天朝斜下方连射几点寒星正是最为合适的还击方法。这时候如果他还能抵御身体的压迫、控制好完整的动作,那么直射入风道的寒星肯定会被疾奔而成的风道刮飞。而射出的寒星往斜下方,不但躲开了风道风力最强劲的范围,而且还直攻下三路。这对以连贯疾奔形成的“行风成刀”阵势而言,可以说是正好攻在阵眼窍要。
吐水兽一直都正对着费全来来回回地晃荡着,那费全却始终如若不见。只是阴沉地看着汤吉,很冷静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他自信这吐水兽不管出现什么意外变化,自己都可以从容避开。因为费全除了是天下第一的刑头,摆弄各种刑具、枷具的本领无人能比,他还是个技击高手,制敌杀敌只需使出半招。
范啸天袖中射出的寒星应该没有伤到任何一个风僮,“行风成刀”的阵势虽然有局部退缩和变形,但整个阵形却没有散,行风的速度也没有丝毫凝滞的迹象。也就是说,范啸天的出手只起到干扰和压制的作用,并不能真正打破阵眼,搅乱阵势。
而当没了铁齿碌碡咬挂住汤吉身体,也没了汤吉单手死死的拖拉,只凭余下部分躯体的重量是根本无法与吐水兽持衡的。更何况吐水兽上还有汤吉在生命最后全力拍出的一掌。所以这一次吐水兽不仅仅是荡起,它还飞了出去,正对站立在坑沿上的费全飞了出去。
一个多人的阵形出现一点点的退缩和变形,都会出现连串反应,影响到整体的速度和规律,而且人数越多这种影响也会越大。范啸天不到位的反击其实是为自己夺取到了很大的回旋余地和时间,让他承受的有形和无形的压力缓一下。借着这个机会移动一下自己的位置,逃离“行风成刀”的攻击范围,或者找一个更好的位置可以有利于自己迎敌。
血花四溅,断肢横飞,汤吉四分五裂了。除了部分躯干还被牵绳吊着,其他部分全都掉落在铁齿旋浪中。没了牵拉,躯体变成了碎块,所以铁齿旋浪继续动作了。随着铁齿碌碡一阵怪响,一部分的汤吉很快就被卷压得不见了。
范啸天选择的是逃离,采取的方法是身体贴紧墙壁往明堂后门口侧向移动。这样既可以不让对方伤害到自己,而且保持这样的状态还可以继续用袖中飞射的寒星来压制对方。
“织女针”射出的同时,汤吉右手完全松开了牵绳,并且赶在自己身体被断狐刃分解成碎块之前,在正好荡过自己身边的吐水兽上大力地拍了一掌。
但是范啸天却连一小步的侧向移动都没能完成,这倒并非他的反应和动作迟缓了,而是因为三十六风僮的阵势变化太快。就在“行风成刀”遭到干扰之后,风僮们只走了两步,之后连贯的阵势便立刻散了。有的风僮像是撞跌了,有的像是急刹了,有的在滚动,有的在跃起后飘落。所有这些几乎是同时的,而且是极快的。就在范啸天侧向迈出一步时,所有的风僮都到位了,并且定住了,姿态各异地定住了。
“织女针”射出的同时,汤吉左手微摆,松开了套牢番羊的部分肠扣。但只是松了,却没有解脱,肚肠依旧缠绕在番羊身上。
范啸天侧迈一步之后也定住了。此刻时辰已过子夜,虽然有明堂中“定风琉罩灯”射出的微弱光线,但周围还是十分昏暗难以辨清,特别是“四海同潮”的凹坑下面。所以范啸天虽然能够看清风僮们各自的位置,却看不清他们各异的姿势。能看得清位置除了大部分风僮确实能够凭借灯光和天光辨别外,还由于风僮们身上挂的服饰配件。那些贝壳、蚌壳多少都会有些荧光闪烁,所以抓住了这一特点可以将余下看不大清的风僮位置辨别出来。
随着嘴巴闭上,一丝寒线从汤吉嘴角射出。这是他刚才准备用来给番羊二次击杀的杀器,二寸一分长的“织女针”。在他肚破肠流时,为了腾出手将肚肠塞回腹中,他将这根弓形弯针含在嘴里。而突然仰首大张开嘴巴,正是为了将这根针在嘴里调整位置。调整好位置的针被牙齿竖着咬住,而当嘴巴坚定、恶狠狠闭上时,牙齿的咬合让织女针顺着弓形弯曲,并在到达一个极点时弹射而出。
但是即便辨清了位置,他却丝毫不敢动一动。因为就是这些说不清的位置,组合成一股凌厉的杀气弥漫而来,无处不在。这是一种从未遇到过的杀气,让范啸天从头顶直凉到脚底。这到底是怎样一种恐惧,只有身在其中才能体会到,而且是一旦身在其中不管是谁都无法逃避的恐惧。因为所面对的杀气凌厉霸道还在其次,无处不在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它的杀意、它的杀机,让对手觉得随时都可以用一万种方法来杀死自己。这就是“万种风情”,三十六风僮阴阳合成、攻守自如的“万种风情”阵式,一个从来都没人知道如何破解的兜儿。
当汤吉突然仰首大张开嘴巴时,有人以为他是想强吸一口已经不能通畅的气息,也有人以为他是要发出临死前最后一声惨烈嘶吼。但汤吉喉中未曾发出嘶吼,也未曾有强挣的呼吸声发出。无声中,他又回复到正对费全的状态,并且坚定地、狂狠地闭上了大张的嘴巴。
三十六风僮以“行风成刀”冲出,目的就是要逼出藏在“四海同潮”范围内的刺客。而当范啸天射出寒星时,“行风成刀”已经首尾相衔。如果只是作为逼迫暗藏刺客现身的话,“行风成刀”的作用已经达到,再多转几圈也没有任何意义。而既然已经将暗藏的刺客逼迫出来了,那么下一步就是要果断消灭,再不能犯下像费全和番羊那样的错误。所以他们即刻间转换的阵形是最为拿手也最为厉害的“万种风情”。
风云突转,电闪星驰,不可思议的一切总是发生在瞬息之间。而且发生得不明所以,发生得匪夷所思。
和僮术一样,没人能说清“万种风情”到底是属于坎、兜还是局、场,所以只能仍以最笼统的阵来定义。同样,也没人能说清这个所谓的阵到底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和武器来达到攻杀目的的。有人猜测是以无形的功劲压力压迫到对手的内脏和意识来达到杀人目的,也有人猜测是以众人各个位置方向发出的气息带动某种毒料来杀死目标,还有人猜测他们的阵形其实是一种符咒,是借助了周围各种诡异能量来杀死目标的。
铁齿旋浪不再继续卷入,自己转眼间就会四分五裂。番羊虽然被套扣得无法挣扎,但是最后一个拖入“铁齿旋浪”的招法已经失效,目前看来再没有一个设置会对他的生命构成威胁。所以针对番羊这个目标,已经是汤吉不可能做成的刺局。
这些说法无法证实不足为信,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万种风情”的杀伤力是通过风劲达到的。但风劲运转时整个阵形是定住不动的,不动而风,因此这些风僮的风劲从何而来就又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谜。或许真的是他们所捻指诀可以唤来妖风,或许他们的气息运转在这种组合方式下真的能汇聚成风,也或许他们的身上暗藏着某种可以鼓风的器具。
牵绳在继续滑脱,断狐刃越陷越深。刃口不仅继续对皮肉施加切割力,而且对身体还有着一定的压迫力。特别是脖颈处的那只套环最为致命,最终有可能是将血脉、气管、颈骨同时切断。
但现在不管真相是什么,范啸天都觉得自己面对的是肯定会死的局相。能感觉有一万种可以杀死自己的方式,无论是谁处于这种境地,唯一能思考的事情就是自己到底会被哪一种方法杀死。
已经决意以自己的生命换取目标性命的人是不会在意自己是以哪一种方式去死的,这一刻汤吉更在意的是自己能不能换取到目标的性命。番羊虽然被肠套套扣住无法挣脱,但从实际情况来看,此时此刻汤吉对他并不能构成杀伤。汤吉能作出决定的只剩唯一一件事,就是自己到底需不需要继续这样的僵持。有时候快点死去反倒是一种轻松解脱,更何况这种僵持已经是毫无意义的,只能在生命的最后陡增绝望和恐惧。
现在只有出现其他什么能压制或破解“万种风情”的人,那才可能将范啸天救出。比如说始终未曾出现的齐君元和唐三娘,比如说侥幸能逃出蛇口的哑巴。但即便他们赶到了,有没有压制和破解“万种风情”的办法也很难说。
费全很冷漠地站定在坑沿上,晃荡的吐水兽正对着他一上一下地荡着,将其面容在阴暗和更加阴暗之间互换。他是在欣赏自己灵机而动的一招,也是在等待最终的结果出现。
齐君元和唐三娘现在在哪里根本没人知道。他们掉下那个窟窿后,到底有没有其他路走到这里没人知道,需要走多久、路上有没有坎扣兜爪挡道更没人知道,所以齐君元之前的约定只是一个未知数。而且在铜铃已经惊动的情况下,让其他人迎头赶到“四海同潮”会合显然是非常欠考虑的,至少也是对前面情形的判断不准确。除非……除非他这样的安排是有着其他意图的,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会不会出现还另说。
吐水兽刚刚挂住树杈落下时,一大段绳子一下从汤吉的掌中磨滑而出。此刻整根牵绳完全被拉紧,断狐刃的刃口已经压住了皮肉。接下来吐水兽在抛射力道和它自身重力的作用下,继续高高地挂在树杈上前后摆荡着。虽然这时的拉劲比刚才落下时要小许多,但汤吉单手明显还是无法与之抗衡的。牵绳犹在从他手里一点点的滑出,滑出的绳子是红色的,这是磨破的掌心沾附上去的血。而随着这一点点地滑出,断狐刃的刃口已经陷入了肉里,鲜血顺着刃口是以一个个整圆圈的形状涌出的。
哑巴和独角鳞蟒的缠斗很快就看出高下了。哑巴的确天生神力,其势也真的如同天杀星下凡,否则不可能冲过去抱住鳞蟒缠斗。但他终究是个食五谷的凡人,再大的力气都有耗尽的时候。更何况他的对手是条仿佛蛟龙的巨蟒,是个可以在抗衡中让他体力快速耗光的怪物。
其实汤吉双脚刚刚被卷入就已经停止,因为他的脚踝上套有“龟背断狐刃”。钢性极好的带刃套环卡在了铁齿碌碡中,再加上突然外加的拉力,已经让旋浪停止了旋转吞噬。这时候即便费全不用这一招,汤吉也已经无法将番羊拉入坑底。不过吐水兽飞出并挂上树杈后,被卷入双脚的汤吉还是很本能地紧紧吊住牵绳。
渐渐地,哑巴跳跃的节奏变慢了,抱住鳞蟒颈部的双臂也开始松滑,抵住巨蟒下颚的肩部也歪向一边。而鳞蟒似乎已经看到可以将哑巴一口吞下的可能,身体的卷动更加快速,头部的挣扎也更加猛烈。于是双方对抗的位置出现了移动,哑巴已经不是最开始的正面抱住鳞蟒,而是渐渐滑脱成了侧面抱住,这状况使得他的形势更加危急。
吐水兽是向正前方的高处抛射出去的,费全这样的做法很正确也很机智。他看准一根斜横在“四海同潮”上方的大树枝杈,将吐水兽抛起并挂上树杈。这样就能利用石雕的重量和抛甩的力道强拉牵绳,只要是将汤吉吊住,不让他继续卷入“铁齿旋浪”,那么番羊也就不会一起被拉入其中了。
鳞蟒头部又一次大幅度的甩晃,这使得哑巴已经乏力的双腿没能同时借力跳跃,只能随着甩摆大张开两腿。于是双腿中乏力更加严重的左腿被鳞蟒的身体一下卷住。他右腿蹬踏蟒身,试图将左腿拔出。结果非但未能拔出,而且在蟒身再次缠卷中,连右腿也被裹住。
这一个爪子叫“龙王祭印”。“四海同潮”是龙王神威,而民间传说中起潮镇潮都要龙王祭印才行。龙王印的印钮便是吐水兽,所以这里石雕的吐水兽连带底座其实是模仿的龙王印。而龙王祭印也是有多种方式的,因此这吐水兽的动作并不局限于对合平撞,也是可以根据杀伤需要采取多种方式和角度。费全调整兽头,就是要改变吐水兽的动作方式和角度,而脚踹底座,则是直接将其中的挂钩脱开。
双腿被缠,接下来就是身体。哑巴知道自己要想活命的话就只有喘口气的机会,一旦身体被缠住,一个收力自己肯定就会骨断腹碎。可是依旧处于这样一个状态下了,就算给他喘一百口气的机会,又有什么办法能够挣脱?
“四海同潮”的第三只爪子便是四个角上的吐水兽。吐水兽为整石雕刻而成,但是从其口直到底座中央却凿有曲折空洞,里面安装弦簧。它的动作主要是针对不下凹坑,而是沿着坑沿试图绕过“四海同潮”的闯入者的。一旦闯入者踩到设在两只吐水兽中间位置上的压杆,就会脱开底座下的挂钩。在弦簧蓄力的作用下,两只吐水兽便会沿坑沿对撞过去,给予闯入者前后重力合击。
鳞蟒的身体已经在收紧,缠勒身体的巨大力量让哑巴的双臂已经抱不住鳞蟒的脖颈了。而鳞蟒在收紧身体的同时,开始强力调整下颚,准备朝哑巴下口。
但是吐水兽往汤吉那边的绳子长度还有很大的余量,仍是足够他在将自己和番羊拉入“铁齿旋浪”之中而不会被吐水兽挂住。所以费全的做法还得继续,要让吐水兽真正挂住汤吉,或者利用吐水兽和龟背断狐刃将汤吉刹那间收拉分解成碎块。费全微微仰头看了一眼,再瞄了一下吐水兽的兽头朝向,然后伸手将兽头角度微微扳起并侧转了十五度的样子。这一切做好之后,费全在吐水兽的方形底座上踹了一脚,于是这只吐水兽腾空而起,呈一个抛物线射向前方。
咬伏鳞
费全扭头看了一眼缠了一道牵绳的吐水兽,立刻侧身滑步过去。没到吐水兽跟前时,他已经弯腰掠起汤吉落在地上的断狐刃牵绳绳头。刚在吐水兽前面站定,他手中绳头甩出,绕过一道的牵绳的另一端快速在吐水兽上又绕了几道,并快速地系了一个扣,将被断狐刃套住的汤吉绑定在了吐水兽上。
也就在哑巴双臂完全松脱的刹那,他张口狠狠地咬了下去。
费全没有试图去拉住番羊,现在番羊的位置已经是在光滑的斜坡上,而汤吉也已经被坑底的铁浪卷住,直接去拉番羊是很难拉上来的。另外在没有其他辅助措施的情况下,下到光滑的斜坡上那是很不明智的做法,稍不小心说不定自己也会滑到坑底。所以费全决定先将拖拉在一起的两个人定位,然后再想办法让番羊挣脱套裹,脱身而出。
是的,哑巴抢在鳞蟒之前下口了。他不是要咬死鳞蟒,他也咬不死鳞蟒,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将身体维持在一个紧贴鳞蟒下颚的位置,否则就会被吞入蛇口。但是双臂显然已经无法维持这样的状态,于是垂死的绝望逼迫出他骨子里的凶性和兽性,猛然地张口咬住蟒颈。他要以牙齿替代自己的手臂,将身体依旧固定在现在的位置上。
从情形上看,汤吉肯定会被带狼牙铁齿的碌碡碾压得粉碎。但是只要他卷入了,被他套裹得死死的番羊也就无法幸免。有些人可以不管汤吉的生死,却不能不管番羊的生死,比如说费全。
哑巴这一口咬得很巧,咬住了一个几乎没有人知道的独角鳞蟒的敏感处。刚才的一番缠斗,哑巴已经被甩摆到鳞蟒的侧面了。而鳞蟒也正扭颈下口,所以哑巴这一口正好咬在鳞蟒颈脊上。独角鳞蟒又叫一线鳞蛟,之所以会有这样一个名字,是因为它从颈到尾有一道鳞线,全是单片鳞片顺叠而下。而哑巴咬住的就是这一道鳞线的第一片。
汤吉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惨呼,他的双脚被铁浪卷入了坑底。铁碌碡的碾压挤碎比剐刀划开腹部要痛苦得多,剐刀锋利,快速的一刀之下基本没什么感觉,更多的是之后看到腹破肠流的心理恐惧。而“铁齿旋浪”则不同,它是肉体的痛苦和心理的恐惧同时存在的。
晋无名氏所著《金光山神物记》中记载了这样一种说法:“生鳞神物皆有一要位,为颈背第一鳞。龙者唤逆鳞,又名怒鳞,动此鳞龙发狂怒。蛟者唤竖鳞,又名惊鳞,动此鳞蛟作惊逃。蟒者唤伏鳞,又名怯鳞,动此鳞蟒则怯服。”意思很简单,就是动了龙的第一片鳞,会让龙发怒;动了蛟的第一片鳞,会让蛟受惊;而动了蟒的第一片鳞,则会让其畏怯、驯服。
铁齿浪
民间有很多关于触龙逆鳞、怒冲九霄的传说,都知道龙的逆鳞是个敏感处。但关于蛟的竖鳞传说很少,而蟒的伏鳞则更少有人知道,因为蟒生鳞的情况本就不多。虽然不知道《金光山神物记》的著者是从何得知第一鳞的这种特性的,但所说真的很有道理,至少被哑巴咬住的独角鳞蟒可以证明这样的特性。
坑底确实有一道爪子,坎子家叫它“铁齿旋浪”。“铁齿旋浪”是用生铁打制了许多带狼牙齿的碌碡,然后以横竖对合交叉的规律设置在坑底。每个碌碡都有机栝连接,动了一个碌碡,其他的也都相应动作。这样就会像一潭翻滚的铁浪花,将踏入者强行卷入,最终挤压碾碎成肉渣。“铁齿旋浪”这一设置曾在清代无锡人闲荷斋主的《太湖奇盗传》中出现过,不过那书中是将“铁齿旋浪”设置在水里。而秦淮雅筑里不将此坎扣设置在水中,那是因为坑中有水反会让人提防,而坑底积些枝叶人家一般不会太在意。
哑巴咬住的正是独角鳞蟒的伏鳞,一咬之下,鳞蟒猛然间停住了自己所有的动作,随即将全力收紧的身躯慢慢松开,竖起的头部也像个垂挂的绳头伏落地上。
裹住番羊之后,汤吉一手挽住肚肠,一手拉住牵绳,然后将身体往“四海同潮”的坑底滑去,这也是汤吉早就想好的。“四海同潮”的兜子至少三道爪子,“阶翻夹”启动后四面坑壁变成光滑的斜坡,这目的是要没被“阶翻夹”夹住的闯兜者滑落到坑底。而此处坑底不仅无水,还被厚厚的枝叶覆盖,这和秦淮雅筑洁净雅致的风格很不一致,更和齐王府邸的层次很不相配。所以汤吉断定,这些厚厚的枝叶是为了掩盖,坑底肯定也藏着一道爪子。所以他想好,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可以和目标一起扎入坑底同归于尽。
哑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知道突然出现的情形对于他来说是个活命的机会。本来已经确定自己要死的人突然有了活下来的机会,那么他是绝不会放过可能会继续要了自己性命的对手的。于是嘴巴咬着没放,手已经从背后抽出一把白蜡杆双羽大箭,然后像疯了似的在鳞蟒身上不停扎刺。
汤吉是感叹自己栽在鬼肠子结上时突然受到启发灵光一闪,临时得出这样一个奇想奇招。“鬼肠子做的结能害了自己,自己为什么不能用肠子做成的结杀了对手?”这便是天谋殿的技法中的“视情谋”,将现有的条件加以利用,并将其发挥至最大最不可思议的程度。不过汤吉现在选用的条件真的有些特别,如果不是已经准备好以死换命,怎么都不会构思出这种“视情谋”来。
鳞蟒的挣扎从一开始就很无力,只是原地稍稍滚动着。直到哑巴无力地跌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那鳞蟒才非常缓慢地挪移着受了重伤的身体,蜷缩到明堂大门一边的角落里去等死。
汤吉这一趟的主要目标就是番羊,番羊没出现之前,他就想好了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来夺取对方的性命。而当自己受伤后,番羊出现了,汤吉这种心态就变得更加坚定了,因为他知道今夜自己再无机会活着出去。即便能活,那也得活在别人的牢笼中和无休止的折磨中。所以他决定用残余的生命来换取番羊的全部性命。
同样贴近墙壁等死的范啸天没有死,就在他睁大眼睛想看清自己会被什么方法杀死的时候,连续三支白蜡杆双羽大箭射向了“万种风情”。
一个善于套圈的裁缝,一个专门放圈杀人的刺客,不但套扣做得又快又隐蔽,撒出套扣又准又迅疾,而且他还熟知人体关节构造。所以番羊不仅会在毫无抵挡的状态下被套牢,而且一旦被套牢,套扣的作用力都是施加在极为巧妙的关节位置和角度,无法也无力挣脱。
三支大箭劲道十足,箭头足有小孩巴掌大,两侧薄锋带须槽,穿透空气的声响就如同撕开了一幅厚厚的布匹。这样的大箭不要说用弓射出,就算直接拿在手上也是很霸道的杀人武器。但是这三支大箭都没能射入阵形之中,“万种风情”中的风僮们只是一起将自己捻着不同指诀的手摆动了下,那三支力道强劲的大箭在临近阵形的边缘就都生生掉落下来。那“万种风情”就仿佛是一个强大的能量圈,它自身的能量可以无孔不入、无缝不钻地实施攻击和毁灭,而外部的力量对它而言却根本找不到一丝可以侵入的缝隙。
不仅番羊没有想到,周围其他所有能看到这幅场景的人也都没有想到,垂死的汤吉竟然会用手中捧着的、从他自己腹中流挂出的肠子挽作几个套扣飞撒而出,将番羊一下套住。能如此准确轻松得手,除了情况出乎意料之外,还因为汤吉所做的一切根本不需要一点多余的动作。他的隐号就叫“套圈”,所以在不停往腹中塞肠子时将肠子挽出几个套扣来一点都不奇怪。而出手撒出肠套的一招也是掩藏在捧塞肠子的动作之中,番羊同样没有觉察到。
“嘘——”一声唿哨,吹出的飞沫中还带着些蛇血一起喷溅出来。这唿哨是在召唤范啸天。
其实就是亲身经历过程的番羊也没能弄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难以想象垂死的刺客哪来的那种意志和力量,也就那么一瞬间自己就猛然被几个圈结套住无法脱身。明明看着刺客双手已经没有武器,番羊这才大胆过去的。可偏偏就在他完全放心并放松之际,一片湿滑腥臭迎面朝他罩落。
范啸天侧脸看去,虽然就在明堂“定风琉罩灯”的光亮下方,他却差点没认出浑身上下都是血污的哑巴。哑巴手挽一把大弓靠在明堂后门的一侧,示意范啸天赶紧过去的同时,又连续射出了三支大箭。明知道大箭无法杀伤对方却依旧连射不息,因为哑巴的目的只是要“万种风情”保持现在的防守状态,让范啸天可以从他们一个完全封住的攻击范围中逃脱出来。
正在观察周围情况、辨查有无其他刺客的费全根本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怎么都想不到汤吉竟然一下将番羊死死缠住不让其脱身,并且裹带着一起往“四海同潮”的凹坑坑底滚了下去。
本来像哑巴这样连射大箭不但不能对“万种风情”构成杀伤,而且也不可能让范啸天有逃脱的机会。一万种杀死范啸天的可能,最终其实只需要一个就够了。而抵挡大箭攻击,其实也只需要分出一小部分力量就足够。
番羊在继续,他还未将身形弯下的时候,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安。可是还没等他觉出这不安来自哪里时,又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不过这一回感到意外的不是汤吉,而是轮到番羊和费全了。
但哑巴的出现是个意外,让所有风僮都感到震惊。他们心中都认为之前的“行风成刀”应该是将所有掩藏的刺客逼出,却没料到突然会出现主动针对他们的攻击,所以几乎是心意一致地放弃目标,改为防守。
汤吉此刻在心中暗暗自责:“疏忽了,太过莽撞了。此处是鬼肠子道的一个结,不仅存在天工之巧的兜爪设置,它周围的所有设施以及路径连接都是以极巧妙的格局构成的。清楚其中玄奥的高手在对敌之时,可以根据其妙处将攻敌方式和招数进行出人意料的改变和调整。鬼肠子结呀鬼肠子结,没想到自己到头来还是栽在这里了。”汤吉捧着自己流淌的肚肠,发出无处可悔的感慨。
另外也好在齐君元选择了“四海同潮”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是个凹坑,单个的对手或人数少的组合并不能产生什么影响,对于范啸天他们没有据坎而战的优势。但是三十六风僮的“风情万种”铺展开之后,有一部分人却是处于凹坑的位置。如果是在平地或高坡,那么所有人都可以看到攻击的目标和对方实施的攻击。可以统一调整阵形,让阵形像风一样流动起来,真正做到无孔不入、无缝不钻。但是现有的地形局限了他们阵形的功能,让他们只能定位为战,这才给了范啸天逃脱的机会。
当番羊眼中金黄色的妖光穿透夜色的昏暗,清楚看到汤吉已经是身下一摊红血,捧着一腔白肠,拉住一根牵绳后,他放心了也放松了。他知道这个人即便未死也是垂死,所受的伤害让他失去了搏杀力,套住的断狐刃让他失去了搏杀空间。而一手拉住牵绳、一手捧着白肠,已是很明显地告诉别人他再没有可搏杀的武器。所以番羊单手手指轻舞,身前的两副银皮子抖动下飘让开。然后番羊往前再迈两步,微微弯腰,他想确定这个会用套子套人的人是不是就是上次偷袭自己的高手。
哑巴的箭有些过于轻易地被挡住了,范啸天则非常意外地逃脱了。从一万种杀死方式中逃出的范啸天惊魂难定,言语、动作都很是无措:“怎么办?怎么办?汤吉死了,随意和三娘到现在还没出现,我们怎么办?”
番羊是个谨慎的人,特别是那次被袭失利后变得越发的谨慎。所以他并没有直接出现,而是操纵了两副银皮子护住自己后才从树丛中的掩身处出来。
哑巴很果断地作出了决定,他说不了话,所以他是拉起范啸天转身就往外跑。
番羊是从树丛中的暗路钻出来的,而从小放羊的他知道在这种道路要怎样钻行才不被人发现。再加上他如同妖怪舞蹈般的轻巧身手和鬼肠子道玄妙的设置,所以汤吉根本没能在银皮子钻行的十道痕迹之外发现他的第十一道痕迹。
冲出明堂前门时,可以看到蜷缩在一旁一动不动的独角鳞蟒。这是很驯服的状态,也是很受伤的状态。当哑巴和范啸天跑过明堂后,那独角鳞蟒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艰难地游动起来,像是想顺着墙角游上挑檐下的洞口,但是左右盘旋两下没能上去。于是立刻换了方向,沿着墙脚往明堂一边的草木中游去。都说蛇的预感是最为灵敏的,所以地震来临前能预先知道并出洞逃命。此刻在秦淮雅筑中不可能出现地震,但是不亚于地震的危险却是难免会有的。
番羊没有从鬼肠子道的正道口走,那位置让给了费全。因为番羊之前和刺客对决被袭失利,而从番羊的述说中费全知道偷袭者使用的是锁扣、套枷一类的武器。所以在从里面出来时费全让番羊也从林木树丛中的暗路走,而他则走鬼肠子正道。因为银皮子一旦出现,对手很有可能再次抢占有利位置袭杀番羊,袭杀者很可能就是上一次使用锁扣、套枷一类武器的刺客。而费全很自信,天下使用这类武器、器具的高手没有谁的能力会在他之上,他可以借器反攻。而出现的情形以及最终的结果也真和费全预料的完全一样。
鳞蟒还没有完全躲进草木之间,明堂里便已经沸腾起来。所有能移动的、可拆除的东西全翻卷起来,然后真就像被洪流裹挟着一样冲出明堂的大门,连明堂的大门都给冲翻了半扇。
也就在这个时候,银皮子原地转个圈,有两张离汤吉最近的银皮子往一处靠去,当两副银皮子靠在一起时,从它们的背后闪出了番羊。
哑巴和范啸天一走,三十六风僮便立刻改换阵形,以“掀风赶浪”的阵形直追过来。“掀风赶浪”有个好处,可以将风劲全聚集在前面,未到之处先行来个彻底扫荡,这样就不怕被追赶的人留下暗器设置或者躲在什么地方实施暗算。
费全没有再理会汤吉,他知道这一刀虽然不会让对手立刻死去,但也应该完全剥夺了他的意志和战斗力。现在这一个闯入者已经不再是威胁,自己现在需要注意的是其他位置有没有藏着危险的闯入者。所以费全站在原地没有动,将目光往“四海同潮”的周围来回扫视,特别是明堂的位置。
不过这样一来风僮们的追赶速度就要受到影响了,按一定规律并且共同付诸功力风劲的状态是很难将速度提起来的。好在哑巴和范啸天也未能大幅度提高逃出速度,所以一追一逃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拉得很大。因为奔逃的路径以及周围环境毕竟才走过一趟不熟悉,然后消息铜铃四散延伸响起后,往外逃的路上会不会有秦淮雅筑的高手设伏堵截也无法知道。所以哑巴和范啸天只能是带着警觉谨慎而行,不敢全速狂奔。
汤吉将后背靠住“吐水兽”,右手依旧死死抓住牵绳最前端。牵绳现有的状态是用自己肚破肠流换来的,他怎么都不会松手放弃。左手里有准备给番羊后续杀招的二寸一分“织女针”,他顺手将这根针放在嘴里咬住,于是大口的喘息变成了嘴角缝隙和鼻腔中粗壮的喷气,仿佛还带有风筝哨口的鸣啸声。针咬在了嘴里,就可以腾出左手将拖挂出的肚肠往上拢、往伤口里塞。但这显然是徒劳的,塞进去的肠子紧接着就又流了出来,而且带出了更多的肠子。
就在范啸天和哑巴对抗风僮之际,几道暗报急送进韩熙载府中。
不管什么人,在看到自己腹中拖挂出的肠子时都会感到崩溃。但是汤吉是个经历过严格训练并见识了不少血腥和死亡的刺客,所以相比之下还算镇定。他跌坐在地,大口地喘着粗气。这是仓皇而动气息未调匀的结果,也是突然遭遇意外后紧张慌乱所致。
夜宴队的暗点密布金陵内外,哪一家王府、官员家出点什么事情,韩熙载总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但今夜秦淮雅筑内出事的消息报回得还算晚的,因为这不是其他什么官宦、皇族人家,而是齐王精心打造了很多年的居处,几乎所有金陵人都知道其中机关重重,高手遍布。所以夜宴队的暗探最初发现里面消息铜铃响起时都未太在意,总觉得像秦淮雅筑这样的地方绝不可能有人闯入。消息突响可能是误动,或者是夜狸、惊鸟触动的。但是三击一停的铃声始终长响不息,各处暗探这才意识到的确出事了,于是秦淮雅筑周边几个暗点的暗报几乎同时急急地传入了韩熙载府中。
汤吉奔过去将牵绳在“吐水兽”的身上绕了一圈之后他才感觉到自己小腹处温热一片,下身湿漉黏稠得难受。低头看时,肠子都已经从下腹部的大口子里拖挂出来很长一段。
韩熙载是被管家隔着窗户叫醒的,也是隔着窗户就将急报内容告知了韩熙载。但韩熙载的反应却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听到这样紧急的事情他竟然稳稳地安坐在床榻上不动不语。
费全出刀切入之时,汤吉正好脚一沾地便弹跳而起,并且侧向往一旁冲去。所以这一刀没能切入胸部,而是切入了下腹部。并且在汤吉自己往一旁而去的冲劲带动下,将下腹部划开一道大大的口子。这一次费全又是只用了半招,而后半招竟然是汤吉替他完成的。
“大人,我们是不是应该在外围动作一下?协助齐王将刺客拿住。”王屋山觉得这是最起码要做的,所以主动提醒韩熙载。
再次出乎汤吉意料的是费全的下一招根本不是要用收拉牵绳来了结汤吉。他的招式竟然和汤吉之前的完全一样,也是俯身前扑,实施早就准备好的后续杀招。不过费全的后续用的不是针,而是一把刀,一把行凌迟活剐之刑的剐刀。剐刀不大,但很锋利,可以直接切断胸骨、划开心脏。
韩熙载虽然不动不语,脑海中却已经潮水般快速翻腾起来。
但是汤吉也知道只凭自己这一拽是无法对抗费全全身运足的拉力的,另外牵绳的拉扣是系在背部,这种状况下也根本没有机会将其脱开。所以俯身扑出的他脚一沾地立刻弹身再起,往“四海同潮”一角上的石雕“吐水兽”冲去。他此时的想法很简单,只要是将牵绳在那“吐水兽”上绕一圈,自己一只手加上绳子与石兽身体的摩擦力,便足以对抗别人全身的拉力了。
“大人,或许最终根本不需要我们动手擒拿刺客,但出现一下总比不出现的好。一则可对齐王示好,二则也是对皇上的一个交代。”王屋山看韩熙载犹豫不决,于是继续阐明自己的理由。
所以汤吉没有避让,直接钻入了那片闪烁着刃光的残霞碎霓之中。但是就在钻入的过程中,他右手扔掉了断狐刃的牵绳尾端,转而一把紧紧抓住了牵绳的最前端。因为断狐刃反转,费全肯定会抓住牵绳的中段。而汤吉现在只有拽住最前端的位置不让费全收拉牵绳,他才不会被断狐刃瞬间分割成十几块。
“你觉得这刺客会是谁派去的?”韩熙载没有作决定,而是反问一句。
虽然自身的一些扭转也可以稍微避开正对的角度,但是汤吉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熟悉“龟背断狐刃”的特性。直接被套入后只要不让牵绳收紧,那么也就是在身体各部位多了几个危险的圈子而已。如果是强行躲避,角度位置偏开,那么身体的各个部位将会直接面对断狐刃的刃口。即便最终不被套住,也会瞬间处处溅血,被斩割得像碎肉一般。
王屋山只是微微迟疑了下,然后很自然地脱口而出:“难道是太子?”这也难怪,之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以及获取的众多信息,都直指太子是要不惜刺杀齐王、逼宫父王夺取皇位。
汤吉可以想到那个位置没人出现、出现的不是番羊、出现的不止番羊等种种情况,但他怎么都想不到出现的一个人可以将自己撒出的“龟背断狐刃”反扣向自己。而且反扣的时机抓得恰到好处,是汤吉俯身扑出的状态,这种状态没有借力之处,也就无法让身体躲开。
“唉,诱惑实在太大,他志在必得呀。被审刺客已死,危机解除。但此前的影响余势未消,后患未尽,他本可以不用如此着急的。”韩熙载似乎并不为李景遂担心,而是为指使刺客的人担心。
一连串预想的事情顺利达到,往往就会疏忽后面可能会出现的某个意外,更何况这个意外是在所有意识感知之外的。
“他当然着急,广信显了相儿的宝藏皮卷估计已到他手里,蜀国赵崇柞都进到他府里了,肯定是逼得他很紧。但是大人让杜真调来杜家军以及江州皇甫晖部,已经驻扎聚宝山,扼其分驻白鹭洲、石子岗三万水陆兵马。所以逼宫大乱他无法做了,就只能以小巧的法子对齐王下手。”
其实汤吉最初感到意外和惊恐的并非发现出现的并非番羊,那一刻他根本没有看清出现对象的机会。他的意外和惊恐是因为撒出的“龟背断狐刃”突然莫名其妙地反转回来,朝着自己迎面套下。而这一刻他正俯身前扑,准备紧随“龟背断狐刃”实施后续的第二杀。
“世事难料,有时候最有可能的往往不是。但不管背后主使是谁,我们都不应该出现。”韩熙载并不完全赞同王屋山的说法,“总之这是个是非旋涡,插一脚就拔不出来。对这个示好就会得罪另一个,对皇上有交代,那么就有可能对将来的皇上没交代。再说了,刺客闯入秦淮雅筑,其他方面都未曾有反应。如果只有夜宴队突兀地出现,你觉得按齐王的思维方式他会怎么想?”
但是一连串举措顺利实施下来后,有一个汤吉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意外出现了,跟在银皮子后面转出的身影不是番羊。非但不是番羊,而且还可能是这世上对刑具锁扣最为熟悉的高手,是一个摆弄“龟背断狐刃”这类器具比汤吉更加熟稔的高手,这人就是半吊子费全。
“我们是助他擒拿刺客,他总不会认为刺客是我们的人吧?”
而且汤吉还想好了后续的杀招,就在他撒出“龟背断狐刃”的同时,他左手已经从腰间拔出一根二寸一分长的“织女针”。如果“龟背断狐刃”无法将番羊一击毙命,随后而至的汤吉会在他的要害穴位上给轻轻巧巧缝上一针,将他的生命线打个终了的结扣。
“为什么不会?太子那边的事情我多番遮掩,以齐王的缜密心思他绝对会以为我和太子暗中有所勾结。在关系自己将来位至九五的问题上,谁都会从自己角度来考虑,绝不会像我一样完全是为了社稷大业。其实上一回你将企图设局刺杀齐王的刺客杀死已经是惹事,我当时只是让你阻止,却未料到你一时技痒将刺客杀死了。”
这是一招早就想好的杀招,是汤吉闯“四海同潮”冒生命危险付诸实施的杀着。这一招也是专门针对番羊而设的,先横扣腰腹,后罩扣脖颈、腿根,最后寻扣四肢手脚。从最稳定的身体部位过渡到最活跃的身体部位,对于以舞蹈般姿势操控银皮子的番羊来说,这样的攻击顺序是最为可靠和有效的。
“我杀刺客,齐王应该谢我为其消灾灭祸。”
这情形也在汤吉的预料之中,所以他想都没想,就将手中的“龟背断狐刃”给甩了出去。那一连串大小不一的带锋刃口子的钢圈子闪烁着寒光飞出,就像一片从天而降的残霞碎霓。
“为何他不会觉得你是在杀人灭口?同样的,这一次去了的话他为何不会觉得我们是在救助刺客?”
被“龟背锁狐扣”套住的银皮子翻滚到了一边,将它整个的守护面给让了出来。而就在这张银皮子守护面刚刚露出的刹那,一个身影从它树木遮掩的阴影中转了出来。
韩熙载这话一说,王屋山后脑血筋连跳几下,一双俏眼滴溜乱转,她已经觉出自己的做法真的有所不妥。
汤吉那次偷袭番羊没有成功,事后他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没有下一击必杀的狠心,给了番羊挣脱的机会。当然,不知道真实状况也是他没敢立下杀手的一个原因。如果当时不是用的“龟背锁狐扣”而是“龟背断狐刃”的话,即便无法将套了十层银皮子的番羊锁死,至少也能将他手脚的经脉割断、将气喉割开。
“即便齐王不认为刺客是我手下,但我夜宴队及时赶到协助捉拿刺客,这也会让他觉得我时刻都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那么他认为存在的这种时刻监视又能以什么合适的目的来加以解释呢?没法解释,也不会让我们解释,只会被他认为别有企图。再反过来从另一方面讲,夜宴队的出现不管对齐王有无帮助都会得罪派出刺客的人,所以这是个怎么做都讨不到好的事情,哪边都不讨好。”
更加绝妙、更加凶辣的“龟背锁狐扣”其实是叫“龟背断狐刃”,它上面所有的套扣在数量、大小与正常的“龟背锁狐扣”没有区别,只是在形状上稍有改变。正常锁狐扣的套子都是越收越紧的六角钢圈,而断狐刃上面越收越紧的钢圈却是带有内锋刃的。还有就是背部的连接扣有点区别,正常的锁狐扣套住目标后,可根据需要调整旋把,收紧或放松背部的连接扣,让目标处于正常走动到丝毫无法动弹的各种状态。而断狐刃则不是,它没有旋把,只有一根牵拉的绳子。它也无法调整各种状态,它的动作只有一种状态。当将目标套住之后,牵绳一收之下立刻就会将人分解成十几块。所以“龟背锁狐扣”只是一种锁具,而“龟背断狐刃”却是一种真正的杀器。
“你的意思最佳对策是不动?”
肠做套
“不动,吩咐下去,不管今夜金陵城中发生什么事情,夜宴队一律不得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