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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巨大与虚无的时代

“嗯。”

“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毛球快速点了点头,蝶子轻轻一笑。

毛球探出身来,用一种野兽般的凶狠眼神看着好友的脸。蝶子的眼中一片浑浊,嘴角也扬起放荡的弧度。

“露馅了啊。我还以为能做得更久,更成功呢。”

“……毛球,你能理解女孩子想要堕落的想法吗?”

“一点都不成功,没多长时间就露馅了,宵町巷的大人们动了真火,说有个高中生闹得很大。那地方是有地盘这种东西的。你最近有看到东南亚裔的女孩子吧。你骚扰了她们的地盘。”

“嗯……”

“……我会有什么下场呢?”

“可是头脑聪明却长得丑的女生毫无存在价值,真是残酷。所以我必须打扮成可爱的样子。吹头发,涂唇膏,指甲也不能落下,你看。”

“反正不是好下场,你还是立马收手吧。”

蝶子搅动着开始融化的奶昔。

蝶子嗤笑一声。那是种不适合出现在可爱女生身上的轻佻举动。

“毛球你不用懂的。”

“你不会理解我们的心情的。”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都痛苦到想要堕落的话,可以不用那么拼吧。这个世界也不是只有学习一件事啊。”

“还好吗?学习很辛苦,上了高二之后要分文科班和理科班,高二下半年开始还要再分成国立班和私立班。要考的大学不同,要上的专业课就也不同,每次上课都要成群结队地换教室。英语和数学会分等级,这个等级也会根据每个月一次的模考进行调整。”

“只有学习,我们的义务只有学习。”

她的眼睛一片死寂。毛球心想,这和自己认识的蝶子差别太大了,她一定吃了很多苦头。想要考上东大,当上外交官,做一个只在晚上出格的成熟帅气女性,一定要经过一条荆棘之路吧。

蝶子说完后,狠狠咬了咬嘴唇。其后,她垂下头,用一种奇特的方式轻轻笑起来。那是以前的蝶子从未用过的笑法,带着一丝下流。

毛球不知该说些什么,便这么问道。蝶子噗地笑出来。在宅子里偶尔撞上父亲曜司时,他会不知所措地抓着头,对毛球等孩子说出“你还好吗?”这句口头禅。蝶子笑着抬起头。

“我们学校的学生都很会学习,但压根儿就是小孩子。她们有压力,又有好奇心,所以我只要稍微邀请她们来一趟奇妙的冒险,她们就想也不想地跟着我走了。她们渴望在自己身上发掘出家长也不知道的危险的自己。我可是赚了不少啊。”

“你还好吗?”

“蝶子……”

二人走进车站附近的一家来自大城市的汉堡店中。店里有着大洋彼岸的美国气息。点了汉堡、薯条和奶昔后,毛球吃了,蝶子却说了声“会胖的”,几乎没动。

“毛球,你能不能保护我?我可以把利润分你一半。有你撑腰的话,我才不怕什么宵町巷的大人呢。”

“又来这句啊。”

“怎么可能?说到底,我只是待在孩子的地盘里而已。”

“是已经十七岁了。”

“什么嘛。”

“还没结束呢,我们才十七岁吧。”

“再说了,你还是适可而止吧,蝶子。女人盘剥女人算怎么回事?一点意思也没有啊。这就是你说的要考上东大,要当上外交官吗?模仿男人的恶行就算是成为强大的女人了吗?那你就错了。蝶子,你肯定是错了。”

“那时候我好开心啊。我的青春就是你啊。”

“……”

蝶子号啕大哭,恍如不时落雷的大雨,她边哭边说道:

蝶子脸上没了血色。她粗暴地站起身,椅子向后仰倒,发出巨响。她将融化的奶昔泼到毛球脸上,冲出了汉堡店。

“可是,毛球……”

毛球顶着一脸奶昔,追赶着蝶子:“等等,蝶子。我不想要这样的最后一面,我们再聊聊吧!”没想到蝶子跑起来这么快,毛球甩动着长马尾和红色缎带,追着她跑过闹市。她看到一名摆摊的大婶,借来她的苦瓜,像扔飞镖一样扔出去,结果狠狠砸中蝶子的脑袋,砸得她昏倒在地。

“别哭了,太丧气了。”

毛球冲过去,抱起她,温柔地唤道:“喂,蝶子。”

疾驰起来后,蝶子抽泣出声,毛球怒斥道:

蝶子虽昏了过去,但被毛球粗暴地晃来晃去,还是睁开了眼睛。她缓缓流下了一行眼泪。

二人话都不多。毛球跨上摩托车,蝶子轻轻坐上后座。周围的学生讶异地停下脚步,盯着她们俩看。“咦,是穗积?”“是穗积学姐。这是怎么了……”蝶子从背后紧紧抱住毛球。

“那时候我好开心啊,毛球。我真希望可以永远继续下去,真的。”

“好啊,你说吧。”

“一切都没完呢。时间虽然过去了,但什么东西都可以再找回来的。蝶子,你醒醒。”

“我有话要和你说。”

“我完了。不成功的话,就只有消失了。”

看着她的影子,毛球焦躁起来,她语气粗暴地说道:

这一天,是毛球最后一次见到好友穗积蝶子。

蝶子的脸依然那么招人喜欢,不愧是曾经当过吉祥物的女人,令人看得入迷。那双下垂眼水灵灵的,脸颊粉嫩嫩的。但她的影子却现出一种不祥的死黑之色。一只在柏油路上缓缓蠕动的西瓜虫刚刚爬进那道影子之中,便缩成一团,不再动弹。

——高中三年级的这个夏天,全国性报纸用整个版面报道了山阴地区某名牌高中的女生集体卖淫事件。成年人起初不屑一顾,认定应该是偏离学校主流的不良少女和沉迷打扮交友的女生所为,然而一打听,卖淫集团里都是些在学校里认真读书的低调高才生,不禁吓破了胆。被逮捕或接受辅导的十二名少女都是十七八岁的高三学生。主犯是少女A,她自己没有直接卖淫,而是用自己房间的电话拉客,介绍同学给他们,从中收取中介费。

“……这不是毛球吗?”

红绿警察署的少年科大感头疼,认为这一事件已超出理解的范畴。本应循规蹈矩的老师宠儿开始变质。穗积蝶子的家人像一阵黑色疾风一般,搬出了这个将消息传得满城风雨的地方小城市,带着家当逃到大阪。留下的伯父丰寿在家里人和侄女之间斡旋。穗积蝶子和其他少女一起被强制退学,其后被送到少年教养院里。

“嘿,好久不见。”

穗积蝶子不想和家人、朋友等任何人见面。这个头脑出众、长相可爱的本分“少女A”身上有着让人难以理解之处。几乎所有老朋友都和她断绝了往来,但她被送到少年教养院的那个傍晚,一群开着摩托车的女暴走族寂然无声地将穗积蝶子所乘坐的车围作一团,犹如送葬一般。少年教养院在中国山脉的对面,在广岛的深山之中。女暴走族们不催响引擎,也不开灯,一言不发地开过县境,将少女A送达广岛。见到少女们那百鬼夜行般的身影,大人们莫名心生畏惧。

素净的乐福鞋,洁白的三折袜,西装式制服熨烫得笔挺。还没看到脸之前,毛球就知道了,这是蝶子。

汽车穿过广岛少年教养院的院门,越开越远,女暴走族们一起让车灯闪烁,催响引擎,发出嘈杂的“啪啦哩啦、啪啦哩啦”声。“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可爱少女们的叫声响起,“蝶子!”“蝶子!”“蝶子!”

女生们笑闹着走出正门,看到毛球马尾上扎着鲜红缎带,怎么看都是不良少女的打扮,吓了一跳,低声尖叫一声,加快脚步。最后,在红色夕阳的照耀下,一道黑得出奇、黑到极点的影子晃动着走近毛球。这影子如此瘆人,甚至让人感到有黑烟冒起,柏油地面上也散发出刺鼻的味道。毛球抬起头后,影子也停住了。

就这样,穗积蝶子从鸟取消失了。

那家名牌高中坐落在闹市的正中央,悠然矗立于人来人往之处。毕竟是家历史悠久的学校,它占地宽广,光是操场便有三片,棒球社、足球社、田径社都在放学后兴致勃勃地开展社团活动。学生们文武双全,在刻苦读书的同时积极运动,锻炼意志,立志成为高尚的人。毛球就倚在这家校风森严的高中正门口,等待从前的好友穗积蝶子走出校门。

后来包说,蝶子消失的这一年,百夜的心情相当好。“她哼着歌,在宅子里到处晃来晃去。她平时那么阴郁,所以这样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她是不是因为毛球姐的好朋友不见了,所以心里暗爽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

而在大宅之外,毛球正大失常态地发着抖,踏上去找好友的路途。

百夜一如既往,坚持从柱子后、从梁上、从桌下火热地凝视着毛球。

就这样,孤独继续生活在大宅深处的房间里,漂浮在也许会突然间毁于无形之力的世界中。

“我本来以为这么久了,她就不腻吗,结果还真是不腻。真见鬼了。我怀疑她是不是诅咒过蝶子,让她没法和毛球姐在一起。唉,不过也不可能就是了。”

这么一想,孤独感到所有事物益发空虚。“一切都好无聊啊。”他嘀咕着,倒头就躺在房间的榻榻米上。仰望着天花板,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看破红尘这种对孩子来说过于早熟的想法牢牢侵占他的心灵。

毛球则依然带着“制铁天使”东闯西撞。但据说她与兴高采烈的百夜正相反,心情一路走低,总是叹息一声,再在檐廊上躺成大字形。丰寿时不时会来找她。疼爱的侄女出了这种大事,令丰寿明显老了不少,但和毛球聊聊侄女,他的心里就会舒服一些。

无论如何努力,无论如何企望和平,祈祷都无济于事,未来、希望、爱都会在某一刻归于虚无。

毛球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那名神奇的菲律宾女子的。

与光明一同降临。

秋日已至,山阴地区阴云密布,阴雨绵绵。毛球开着摩托车飞驰于宵町巷中,有生以来第一次让轮胎被水洼滑倒,狠狠摔了一跤。毛球被甩到地面上,摩托车刺溜着滑走。毛球看到透明的水洼中倒映出自己,可是自己没有说话,水洼中映出的毛球却开了口。

就在某一天早上,毫无预兆。

“你没事吧?死了?喂?”

世界末日来临。

那个女人用古怪的语调说道。毛球从水洼上抬起头,只见一个长相酷似自己的菲律宾年轻女子正站在眼前,手上没有撑伞。菲律宾女子也大吃一惊地注视着毛球。

这种发展听来确实荒唐透顶,但显而易见的是,没有人能阻止这一天的到来。能扭转乾坤的唯有当权者,但对孩童而言,没有什么东西比权力和政治更遥不可及。

这时候,从东南亚来宵町巷打短工的年轻女性越来越多,她们就是后来所谓的“来日小姐”。到了傍晚,毛球常常看到她们露出和肤色一样暗沉的眼神、快步行走的身影。这名年纪看起来和毛球差不多的菲律宾女子长得也很像毛球。她身材高大,骨骼健壮,皮肤是浅黑色的,一双黑眼珠大大的,五官极为立体,只有一头卷曲的黑发垂到腰间。

如果东方按下按钮,西方就会用雷达侦测到,核武器也会自动发射上高空。侦测到它之后,东方会射出更多核武器。死亡之灰纷纷飘落的“核冬天”来临,地球于是走向灭亡。

毛球天生就长得像母亲万叶。据说那些山里人在远古时代渡海而来,隐居于中国山脉深处。她们应该也长得轮廓分明,酷似东南亚血统的人。

据后来孤独所述,在战后繁荣景象的背后,美苏两大阵营间的冷战仍在继续。双方达成核平衡后,这种紧张局势曾一度得到缓解,但由于苏联入侵了阿富汗,核国家间的东西冷战复燃并加速。据说有人偷偷对他说“要是谁按了按钮的话,地球就完蛋了”,说得像煞有介事。

或许是感受到被悠久时光和宽广大海隔断的同一片土地的气息了吧,她们脸贴脸,久久地凝视着对方,仿佛相对而照的两面镜子。不久之后,毛球站起身,想要扶起倒地的摩托车,菲律宾女子也来帮忙。二人力气都很大,轻轻松松就扶起了摩托车。见雨下大了,毛球将自己带着的折叠伞送给菲律宾女子。她催响引擎,不住回头,然而终究是驶离了那名长相酷似自己的异国女人。菲律宾女子也露出恋恋不舍的奇特眼神,久久地目送着毛球骑着摩托车越开越远。

而幺子孤独则缩在自己房间的角落里,害怕着核武器。

这名女子叫作阿伊拉。伤心的毛球再次遇到这个如同自己照镜子的菲律宾女子,是一段时间之后的事了。

百夜开始去职高上学。她学习算盘和簿记,开始掌握手艺。包依然终日爱美交友,顶着烫过的茶色头发和朋友玩闹。成为应考生的她,想去的是时尚一族向往的私立高中。她看中那家学校可以穿私服上学,放开了打扮自己。

这之后直到高中毕业的几个月间,毛球相当安分守己。平日里不大管家里人情况的兄长泪对她大为担心,甚至可以看到他时不时在大宅里走来走去,问“毛球?你在吗?你还好吗”。这也就意味着她精神萎靡得已经瞒不过家里人的眼睛了。泪每次在放假时出去远足,都会带着河滩上的石头或野草回来,说着“送给你”,然后递给毛球。泪是个眉清目秀、成绩优异、性格稳重的青年,毛球却偷偷跟包咬耳朵说“可是,他不懂女人心啊”。不过据说,她嘴上虽然这么说,却还是将哥哥送的石头呀、不起眼的野草束呀装点在房间里,一副开心不已的样子。

在本家人的眼里,泪依然是名在当地国立大学念书的高才生,也是备受期待的继承人。但他不惹是生非,所以也不太引人注意。宅子里的人关注的始终是那个晚他一步出生的毛球。

在高中最后一年,毛球带领“制铁天使”越过县境,横跨已收入麾下的岛根,攻入强敌山口县中。经过三天不吃不喝的斗争,她们狠狠教训了山口的女暴走族一顿,边唱“啪啦哩啦、啪啦哩啦”边开着摩托车蜿蜿蜒蜒地沿着国道返回老家。

随着制铁所的变化,曾有过高炉英雄之美誉的穗积丰寿正一步步褪去他的光环。在不断自动化的工厂之中,工人这一概念本身就宛如风中残烛,正走向末路。然而丰寿依然日日工作不休。他现在仍是单身。自从以前来了记好球,接住被自动三轮车撞上的小学生泪之后,他就分外疼爱这个万叶家的长子。他一有机会就要大谈往事,说“我就是这么接住你的。哎呀,真险”,闹得泪面红耳赤。

又到了要落雪的时节。山阴地区的雪湿气重,沉甸甸的。毛球一行不良少女像是被这沉甸甸的雪封锁起来了,也安分下来,包却在大宅里闹起来。她第一次进入偶像比赛的中国地区预选。这时的她已经升上初三,多少也存了些零花钱,面对万叶也拒不让步,一闹到底。泪支持包,说“我带她去”。泪似乎很宠这些妹妹。到了寒假,包在哥哥的带领下越过中国山脉,远征至广岛。她在舞台上又唱又跳,低头行礼,却遗憾地未能通过预选,一下子泄了气,坐着泪开的车返回鸟取。在路上,她莫名撞上一群开摩托车的人。这些人安安静静的,“制铁天使”的旗帜随风飘舞。当时包正因预选落败而大受打击,在副驾驶座上泪流不止,但注意到迎面而来的这些人的古怪气场后,她便趴在窗上,观察起车外的情形来。

赤朽叶制铁则靠着精简规模和拓展业务的经营方针想方设法闯过难关。此外,它又看好追求高档商品的时代潮流和消费过热的倾向,重新雇用传统的炼铁工匠,打造起一个名为“赤朽叶印”的高档刀剑品牌,送货到大城市的百货商店里。同时,它渐渐展开多领域的经营,也涉足汽车零配件和电视机显像管的制造。公司里那些年轻的员工已经没有人知道曜司从前当过高等游民,曾在泡泡茶馆里一边饮茶、一边专心致志地读外文书。

“是毛球姐啊……”

“谁打扮得古里古怪啊,嘁……”

暮色渐浓,这群人灯也不开,从山脉深处一路滑下,而开在最前面的就是毛球。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脸被泪的车灯照得雪白雪白的,吓得包背后蹿过一股凉气。毛球面无表情,皮肤也像死人一样苍白,飘舞的马尾上扎着鲜红的缎带。

身穿黑色弗拉门戈裙和金色高跟鞋的阿绿每次这么提醒毛球,毛球不免大感不服。

“那条缎带看起来就像血一样。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想打寒战。”

“你不能让你妈担心啊。还有,不要再打扮得这么古里古怪了。”

包后来如此说道。

宅子里的人虽然害怕毛球这个凶猛的少女,但阿绿终究不是白活这么大年纪,在很多事上都会毫不畏惧地敲打毛球,日复一日地对她说教。

毛球身后跟着一长队不良少女,她们穿着运动衫和和服式棉袍,看打扮,像是连衣服都没换就从家里跑出来了似的。每个人的脸都苍白得犹如妖怪。在稀稀落落地飞舞着大片重实雪花的暮色之中,这群百鬼夜行般的少女默然前往广岛,与包擦肩而过。她们不开大油门,也不开车灯,更不大声喊叫。包坐在泪的车中,浑身发寒,不住回望着她们,回到了鸟取。

与此同时,少奶奶万叶诞下泪以后就有些阴郁。打从这时候开始,她像被阿辰吸取了精气似的,越发消瘦,那种与年龄不符的稳重感越来越重。而那位令毛球心怀畏惧地称之为弗拉门戈大妈的凸眼金,也就是黑菱绿依然常来万叶这里喝茶。虽然没有人请她这么做,但她总是召集起万叶的孩子,一身黑裙,穿着袜子在榻榻米上步步有声地跳弗拉门戈舞给他们看。她的脸涂得雪白,嘴上又抹了口红,让童年时的毛球分外害怕。但随着毛球不断长大,她开始嘲笑阿绿徐娘半老,自不量力,又说是妖怪在跳舞云云,引来万叶和阿绿的轮番敲头。

抵达赤朽叶家的大宅时,已是晚上。见到万叶坐在玄关处,安如泰山地等待着,包向她汇报道“我落选了”,又不甘心地泛起泪光。

丈夫康幸病故之后,阿辰依然精神十足,老当益壮,得享天年。她洁白的身躯益发丰满,看起来就大有福气,令得制铁厂的职员们也认为见她一眼实属眼福,很是敬重老后的阿辰。她越长越像财神惠比寿了。

“落选了啊。”

在这个时期,赤朽叶家的各种隐形权力正渐渐从老夫人手中转让到少奶奶手中。

“妈,你为什么没把我生得更漂亮一点呢?”

朦胧的月光一直照在伫立的毛球身上。

“你说什么呢?过日子要知足,女人要按自己的资质生活。”

孤独为防万一,躲进了壁橱里。而包正在践行不知第几次离家出走,这一晚不在大宅之中。后院中那些刚从北方飞回的候鸟被毛球的声音吓了一跳,一起大声扑扇着翅膀,高飞而去。啪嗒一声,残雪从松树上掉落下来。

万叶不搭理包的抱怨,仍没有起身离开玄关的意思。包在脱鞋时意识到,母亲在这里等的不只是自己,还有外出的毛球。

“蝶子你这个大笨蛋!”

“毛球姐怎么了?我刚才坐车的时候遇到她了。”

正走在走廊上的万叶尖叫一声,跳了起来。

“坐车的时候?在哪儿?”

“傻瓜!”

“还在广岛的时候。”

泪如雨下的魁梧女子毛球终于冲着夜空大喊出声:

“广岛啊。那她是真的去广岛了啊。”

向上,向上,爬到阶梯的最上面,大家一起抓住更大的幸福。她悄然驶过阶梯的坡道,返回宅邸,独自伫立于后院之中,久久不动。

万叶低声嘟囔了一句“早上得去找找阿丰了……”,包正想追问,这时传来了轿车驶进大门的声响,接着父亲曜司走进玄关。他看到妻子和女儿坐在那里,吃了一惊:“你们在干什么呢?”

孩子们开始变质。孩童吞食孩童,成年男人吞食少女。毛球第一次感到飙车和斗争都毫无意义。她泪流不止。

“啊,没事……”

夜空中隐约浮现出一弯新月。毛球跨上摩托车,静静飞驰于宵町巷中。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催响引擎,反而静静地奔驰于国道之上,仿佛在孤身送葬。

“欢迎回来,爸爸。”

武还在继续跳绳。发亮的汗水飞溅,像滴滴月光般落在柏油地面上。

曜司满脸倦容,点了点头。听到他说“别待在这么冷的地方了,进去吧,不然会感冒的”,包点点头,站起身来。

忍扔下这句话,转身背对毛球。毛球面无血色,脚步踉跄地走出“赤白椿姬”。

第二天午后,包来到厨房,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毛球正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包想叫她,却又把声音咽了下去。她和昨晚在广岛的国道上遇见时一样,依然面色苍白,简直不像自己的姐姐,倒像不小心被亡灵附体似的,令人担心。

“那个小鬼上初中的时候也是巧妙地操纵着女生,借以处世吧。因为有‘制铁天使’这个后台在,她大逞威风,背地里做了很多任性妄为的事。她不只有可爱的一面,而是像女郎蜘蛛[7]一样的滑头女人。”

“毛球姐?”

毛球被训斥后,话未出口又吞回肚子里。

“……嗯,包。”

“少天真了,毛球。你看看现实吧。”

连声音都不像昨天之前那样雄壮有力了。包蹙起眉头,探头打量姐姐的脸庞。

“我不信。大哥,蝶子可不是那样的人……”

“出什么事了?”

毛球低声道。

“包,我明白青春什么时候结束了。”

“蝶子她……”

“什么时候?”

忍的神色可怕得像换了个人,他直直地看着毛球。

“……在无法挽回的分别到来之时。”

“喂,你懂吗?宵町巷里有些地盘只属于宵町的大人。你告诉蝶子,趁现在赶紧收手吧。”

毛球只说了这一句,便猛地将头转向一边。她点起一支香烟,吸着烟仰望天花板,眼神像在看着冥界。

忍瞪着毛球。

赤朽叶毛球是个钢铁一般的凶猛女子,却会在人生的各个阶段被亡者困住,真是不可思议。这时想必也是如此吧。所谓的亡者指的是穗积蝶子。前天清晨,蝶子在广岛的少年教养院中去世了。死因含糊不清,一说是房间较冷,感冒久拖不愈,就此病故,一说是她用长袜上吊自尽而亡,但无可动摇的一点是,她已溘然长逝。

“一开始,那所学校里有个人最早发现进化后的电话功能还有这种危险的用法。她教唆同学,带她们冒险捞钱。我去问了一圈各地的人,听说全国都在慢慢出现这一现象。准确来说,是先萌芽于大城市,然后渐渐蔓延到地方上的小城市。你口中的那些纯真少女在激烈的应考战争中备感压抑,接连走上自甘堕落的道路。她们的父母不知道,朋友也不知道。不过,无论是哪里,管着她们的其实都是大人。这些大小姐被黑心的大人骗了,她们没有注意到赚的钱被大人压榨,反而为冒险欢欣不已。可是,只有这座镇子不一样。说实话,其他地方的人也吓了一跳。在这里,管事的也是个小姑娘。高二E班、国立文科班的优等生穗积蝶子。她成绩出众,长相也美极了。在那所高中里能拿到七十八的偏差值,可是相当难得的。我觉得这家伙有点怪,就查了查,没想到她现在虽然混在那群出身良好、乳臭未干的小姑娘里,以前却当过‘制铁天使’的吉祥物。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眼熟。毛球,就是原来总是坐在你摩托车后座的那位可爱的蝶子小妹妹啊。她现在都跳过了宵町的大人,源源不断地把外行的小美女们投入市场。”

得知蝶子去世后,“制铁天使”的少女们越过中国山脉,围住广岛的少年教养院,催响引擎,打开车灯,发出不成调的叫声,送走了大概在黎明时飞走的蝶子的灵魂。

忍带着一丝怜悯之情看了看毛球,又继续说道:

她们又和朝阳一起,“啪啦哩啦”地飞驰过国道,越过山脉,回到鸟取。耀眼的光芒毫不留情地照在她们苍白的脸上。每张脸上都没有表情,仿佛一支被亡者附体的送葬队伍。

毛球的眼球瞪出了眼眶。

似乎从这一晚开始,毛球就看破了世事。她丧失了对战斗和飙车的炙热激情,但女暴走族“制铁天使”是她亲手发展壮大并带领着称霸了中国地区的,她依然肩负着首领的责任。毛球有着富有责任感的一面。

“……蝶子?”

高三那年的冬天,毛球带着亡者附体般的苍白面容继续战斗。她必须在毕业前彻彻底底地征服中国地区。最终,决战在化为废墟的商店街一角的立体停车场中进行。她所在的鸟取县内还残留有敌人的余党。毛球挥舞着赤朽叶制铁的铁制成的武器,接连打倒那些生于丙午之年的刚猛女子。铁链每呼啸一次,就有三人倒下,扔出铁管后,则会有二人昏倒。毛球的身体也遭到劈斩打击,弄得鲜血淋漓,但她没有感到痛楚或难受,似乎这些感觉全部丢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一定是被那位亡者带走了。

听到忍厉声叫喊,毛球目瞪口呆。她的直觉在这个世界上算是灵敏的,但这时完全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忍急躁地说道:“就是坐在你车后面的那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她老是嬉皮笑脸地咯咯笑个不停。我没说错吧?”

毛球将野兽般狂暴的少女全部打倒,在这一晚的中国地区为“制铁天使”树立了稳如泰山的王者地位。其后,她对欢欣雀跃的同伴宣布要金盆洗手,将首领的宝座让给另一名曾担任干部的少女。同伴们陷入慌乱,毛球的决心却坚定不移。

“你错了。管着她们的也是纯真少女之一。这就是这件事的可怕之处……喂,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该明白我为什么特意叫你过来了吧,‘制铁天使’的老大……喂,虽然不是你的责任,但这种事你也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袖手旁观吧!”

“已经是时候了。”

毛球狠狠地说完后,忍摇了摇头。他一边递给开始哭闹的孩子点心,一边说道:

“毛球……”

“应该有个龌龊的大人在管着她们,压榨她们吧?”

“我已经烧不起热情了,今晚就是最后一丝火苗。”

“……毛球。”

看着毛球又是疲倦又是悲伤的陌生眼神,担任干部的少女们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决定。

“可是……大哥,应该有个大人在管着她们吧?那些乳臭未干的纯真少女哪有这个头脑?她们就是群只知道学习的小鬼啊。”

下个月举行的毛球引退仪式甚为隆重。专业杂志的摄影师从大城市赶来,拍下女暴走族们在国道上飞驰这一激动人心的场景。毛球引退的消息在全国的不良少女间口口相传,北至纹别,南至彦岛,大家都喝着彩为她送行。毛球带着英雄的光环,离开了第一线。她将心爱的摩托车送给接任首领之位的少女,沿着国道只身步行而回。

“她们通过留言电话这个新工具隐瞒起自己的姓名,和大叔们勾搭在一起,出高价卖身。千真万确。我连她们的身份都查到了。宵町巷内的关系网可是不容小觑的。最近似乎有很多从东南亚来这里打短工的人,但客人数量有限,只能靠抢。在这种时候,这个镇上的大人可没有好说话到允许上高中的外行女生从里面捞一笔了。”

爬上阶梯的坡道后,只见多田忍正在住宅楼的摩托车停车处。忍哥缓缓起身,默然对她敬礼。毛球微微一笑,继续沿着坡道上行。

“……怎么可能?”

在一段时间里,家里人没有注意到毛球终于不做暴走族了。包发现杂志的报道并带回家后,他们终于回过神来,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心中一宽。用早餐时,万叶随口说了一句“这下子我不用去百次参拜[8],祈祷她不要受伤了”。只有阿辰点了点头,说了声“是啊”,但家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万叶曾为了毛球百次参拜,不禁目瞪口呆地看着万叶。泪代表家里人用胳膊肘捅了捅毛球的脑袋。毛球喊着疼,难为情地低下头,任由哥哥继续捅自己。包也起了兴头,打了毛球一下,却招来毛球认真的反击。

她的脑海中闪过刚升入高中时,在林荫道上擦肩而过的那些女优等生的身影。粉嫩的脸颊,没有染过的亮丽黑发,那些看到毛球的身影后流露出轻蔑与畏惧之情、垂下眼帘的纯真少女。

在这之后的大约一年间,毛球甚少在人前露面。

其后,他不痛不快地说出一家高中的名字。毛球喉咙一声轻响,身体不禁后仰。那就是哥哥泪曾经上过的原旧制中学,全县第一的名牌高中。

或许是引退后没了干劲,她虽然即将高中毕业,却没有正经去上课。她解下长期以来的标志性红色缎带,也不扎马尾了,又将帘子般的刘海儿养长,将发型换成长短一致的直发。

忍嘴角一歪。

她放弃了棒球服、紧身长裙、闪亮凉鞋等所有不良少女的私服,穿上带垫肩的夹克、合身的迷你裙和高跟鞋,走起成熟路线,精心地描眉画眼,选用正红色的口红。于是乎,毛球变成了一名令人惊艳的成熟美人。

“那到底是谁呢?”

“……变得这么都市风,我觉得这种打扮真没意思。”

“差不多从去年开始吧,来这家店里看武器的不再都是凶巴巴的不良学生了,那些不起眼的普通小鬼反倒越来越多;蹲在自己房间里用电话的留言功能卖淫的,也不是那种家庭背景复杂的不良少女。”

这是当时正铆足干劲追求时尚的包的论点。毛球时而会去“芝加哥小姐”舞厅,但也只是怀念地吃吃炒面罢了,再也不会跳舞到天明。据说一些高中的不良少年看到毛球,会手忙脚乱地向这位传奇的女暴走族赤朽叶大姐头打招呼。毛球只是落落大方地笑上一笑,说说“我已经金盆洗手了,大家不要拘谨”而已。

“……大哥,你是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前男友魔鬼山中似乎已经变成宵町巷中的年轻流氓,和毛球早就断了关系。因此小三百夜也闲了一段时间。

“我很清楚,你们那儿的笨蛋只会飙飙车,打打架,偶尔因为偷东西被抓起来。我想说的是,毛球啊,时代在不断变化。它会从让你大吃一惊的地方开始,用让你愕然的方式跑到你前面。小混混充当恶人的时代也差不多结束了。你看看武,他现在那么认真。”

当时的毛球看起来像是丢了魂,但只有弟弟孤独一个人知道她在背地里做些什么。据说毛球又不问自取地抢占孤独的房间,再次拿起从以前开始就看一阵不看一阵的少女漫画。包在经过走廊时,似乎曾听到“哦,还有投稿栏目啊”的嘀咕声,但她并没有多想。毛球考到了汽车的驾照,以稳妥的驾驶风格前往郊外的有车一族专用的大型零售商店中,买回成堆的文具,往孤独的房间里扔了一地,着手做起某件事来。

“啊?卖淫?怎么可能?这事和女暴走族无关吧,大哥?这一带归我管,而且我们严禁卖淫和吸香蕉水,组织一直管得很严。”

后来,丢了魂的毛球像一只不死鸟,而且如一只极乐鸟般华丽复活。这是一年后,也就是一九八五年间的事。虽然连我这个女儿都不知道她盘算了些什么,但一年后,她忽然获得一份工作。

毛球口中的香烟啪的一声掉下来。她目瞪口呆地望着忍,忍神色狠厉地凝视着她。

炼铁之火

“你真是迟钝啊,毛球……我的意思是卖淫啊。”

这时,世界正离泡沫时代越来越近。但是到泡沫时代之前,毛球等不良少年和少女都在十几岁时肆意妄为,大放光彩了一场,之后就像附体的邪魔消失了一般,告别同伴,迅速长大成人。少年在当地就业,有人当修配工,有人做建筑工人,还有人通过学习从事急救工作。曾经的少女陆续怀孕,和男友结婚,当了母亲。对于这些曾经的不良少年和少女而言,正在逼近的泡沫是一种与他们无关的现象。后来活跃于泡沫时代的,是那些藏在他们身后、一直受到不良文化欺压的不起眼的书呆子。

“嗯……”

他们上了大学之后,又是买车,又是打扮自己,出落得一身都市气息。舞厅不再是优哉游哉地吃炒面或是初中生在舞池里尖叫着踩舞步的地方,反而变成成年人的游乐场所,由大学女生或女白领站上高台,享受聚光灯的照耀。那些曾经是书呆子的丙午大学女生晚一步爆发,穿着紧身连衣裙统治了大城市的舞厅之夜。

“最近这一带出现了一个笨蛋,想要把孩子和大人联系起来。”

至于企业,则开始拓展本行之外的业务,继续接受融资。地价上涨,土地开发商暗中活跃。普通民众也按揭购买公寓,穿上高档品牌的服装。大学毕业生更受到企业的你争我夺。但这是大城市里的事,山阴地区只是通过电视机这一文明的利器观望这种景象罢了。红绿村中并没有什么变化。

“哦……”

这个时期,毛球没有抬头瞟过这些在大学里初试啼声的晚熟丙午生人。她偶尔会信步走到宵町巷中游玩,似乎在那里交了一个丑得出奇的大学男友,但除此之外的事就不得而知了。那名男友是来自县外的学生,对毛球的可怕传说一无所知。据说他认为毛球只是个普通的长发红唇的漂亮女人,和她交往时也相当随性。除了时不时和男人出门之外,毛球不分昼夜地泡在房间里,不断地画着些什么。包曾无意间听到“玫瑰花好难画”的嘀咕声,却并不明白个中意味。毛球大约每个月会走下阶梯的坡道,去邮政局一次,寄出一份四四方方的大信封。除此之外,她不是懒懒散散地出门,就是躺着看漫画看个没完,这难免令家里人也觉得毛骨悚然起来。万叶抱怨道:“精神太好是让人头疼,可是安静过头也很吓人啊。”于是她客客气气地找婆婆商量,问要不要再去百次参拜,这时却发生了一样变化。

“小孩子会最先迷上这种玩意儿。哎,只在孩子间或大人间分开用,倒完全不是问题。”

一名神奇的男子自东京来拜访毛球。

话虽如此,毛球等人并不熟悉这些新潮流。她不解地嘟囔了一句“哎,是越来越好用了啊”,只见忍神色可怕地说了下去。

他的年纪在二十五岁上下,穿着意大利产的休闲西装,腕戴金表,双腿修长,每走一步,亮闪闪的皮鞋就会在柏油路上发出高雅的声音。他垂肩的长发染成茶色,长相清爽,十足十的精致风格。一言以蔽之,他是一个这种乡下地方看不到的类型的男人,周身都散发出大城市舞厅之夜的气息。

这时的家用电话开始从拨号盘式的黑色电话过渡至附带留言功能的新型按键式。在这个时代中,日本电信电话公社经过民营化,变为NTT[6],服务实现了飞跃性的提升。不久之后,又兴起电话俱乐部的热潮。另外,一种可以拨打特定号码,录下留言和陌生人交流或交换信息的服务也开始大受欢迎,这就是留言拨号。后来,留言拨号又进化为拨号Q2,传呼机等服务也呈现出普及之势。电脑通信的服务也即将起步。这些带有相同目的、可匿名联系陌生人的新工具开始问世。它的第一步或许就是可录下留言的留言电话。

从在大红绿站的站台下车的那一刻起,男子便备受瞩目。他走在车站附近的大路上,只见走出商店的年轻男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老爷爷老奶奶亦是如此,不分成人小孩。尽管背后有无数道目光贯注在自己身上,男子却浑不在意,手持地图,步履不停。他仰望阶梯的坡道,微微皱眉,但还是缓缓爬起坡来。一些住户走出阶梯的住宅楼,窃窃私语起来。“这个男人是什么人?”“他要爬到哪里去?”“这样爬上去,就到赤朽叶家的大宅了。”此时秋季少有的山风呼啸,夹杂着红色的枯叶,猛推男人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穿着闪亮皮鞋的脚悬空,险些被吹跑,但男子用力站稳脚步。或许他有着出乎意料的坚定意志。后来山风继续呼啸,但男子立定脚跟,不断向上。

毛球反问道。

他在赤朽叶的大宅前止住脚步。

“啊,留言电话?”

一个长发女人站在门前。她穿着红色和服,瞪着一双小眼睛凝视着男子。看到这副样子,男子虽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还是出声道:“喂,你就是赤朽叶毛球吗?”

“嗯……最近留言电话越来越好用了啊,毛球。”

听到这个问题,女人踌躇了一秒,默然点了点头。男子立刻递出名片,低头问好。这张名片锋利得似要刺进皮肤一般,上面写着出版社的名字。

“不过到底是怎么了,大哥,忽然说要见我,是出什么事了吗?”

男子的名字叫苏峰有,是一名少女漫画杂志的编辑。

那个孩子流着口水往毛球身上爬,她正大伤脑筋地想把他从身上推开,忍注意到这一点,把孩子抱到自己膝盖上。

“毛球,你投到我社的漫画一路闯到了最终选拔,但很遗憾,还是落选了。因为评委老师反对。不过,虽然以恋爱漫画的标准来说有点怪,但我觉得很有意思。所以,我想来见你一面。”

“你夸张了……”

苏峰快嘴快舌地说起这些话后,女人惊讶地瞪大眼睛。苏峰心想,这张面孔着实瘆人,却还是和她一起迈出脚步。

“你好啊,好久没见啦,你的英雄故事我都听说了。”

“当然了,我也跟主编说过了。来,我们来商量商量吧。我也是第一次培养新人,不过我觉得合作对象是你的话,应该没问题。”

忍哥正坐在店里的收银台前,看起来有些发福,但眼神依旧凶猛,似乎只要和他对视一眼,眼球就会裂开一般。毛球背后蹿起一股寒意,低声招呼道:“你好,好久不见。”

他和女人一道走入玄关。这座宅邸豪华得惊人。苏峰想着原来她是资本家的女儿,脱下鞋子,那个女人却突然紧紧握住他的手。他被拉着手走过擦得锃亮的走廊,进入会客室。女人一边摆弄着地球仪,一边凝望着他。

走进处处都挂着铁制武器的“赤白椿姬”后,忍那个头发留长的孩子立刻就往毛球身上爬。毛球嘟囔着“疼疼疼”,找起忍来。

她看的时间越长,苏峰便越是不舒服。“除了你投来的作品,你想不想画画别的东西?虽说是少女漫画,你也可以不画恋爱题材,反正我觉得你的恋爱观应该不太受大众欢迎。来,说说看你想画什么样……的……题材……”他渐渐感到一种被无形之手按住眼球般的压迫感,于是闭上眼睛,却再也无法睁开。“我们一起……做……漫画……吧……”苏峰陷入昏迷。

武简短地答道。毛球不知道他想当职业拳手,目瞪口呆地道了声“那你加油”,走进武器店中。

不知过了多久。

“……跳绳啊。”

有人用力摇晃着他,苏峰的意识慢慢清醒。他感到肩部沉甸甸的,一阵恶心感,像从冥河里游了一圈回来似的。他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本应是早上来的,外面却已经黑透。眼前是一张女人的脸。

“你、你在干什么?”

这个女人五官立体,肤色浅黑,和先前的人截然不同。她留着流行的长短一致的垂腰长发,用的是正红色的口红,一身紧身连衣裙,系着腰带链,耳上是一对硕大的圆环形耳坠。这是个大城市里都难得一见的明艳美人。女人垂下画得很重的眉梢,摇晃着苏峰。

毛球实在不擅长应对那个孩子,便很少去武器店。她怀着对忍哥传唤自己的畏惧之情开着摩托车飞驰于宵横町中,却看到了前男友野岛武,不知为何他正一脸禁欲地在大厦前跳绳。武用快得惊人的速度转着绳子,跳个不停。他本就精悍的躯体现在更显结实,有一种雕刻般的奇特美感。毛球正愕然看着他,他抬起丑陋的脸,注意到毛球,边跳边说道“好久不见啊”。

“你是谁啊?怎么睡在这种地方?你是包的男朋友啊什么的吗?”

忍哥许久没有叫自己过去了,于是那一天毛球心中还是有些畏缩之意。忍在两年前让一个女人怀了孕,对方原本是个暴走族,引退后就在宵町巷的丸子店里工作。忍负起男人该负的责任,和她成了家,现在还会帮忙抚养孩子,让头发留长的孩子穿上连体工作服,带他在武器店中玩耍。

“包?”

毛球是在冬末被武器店“赤白椿姬”的老板多田忍叫去的。当时毛球在上高二,是女暴走族中无可动摇的大名人。她如一阵风一般,四处穿梭于中国地区,一任及腰的长马尾在风中摇摆。她的粉丝中总有女性夸口说,愿意为她奉献生命。

包的男友,这个说法本身就相当诡异,令苏峰又感到一阵头疼,闭起眼来。这次他很快就能够再次睁开双眼了。女人粗暴地捅了捅苏峰。

这是属于崩溃孩童的孤独与焦躁的时代。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被困在时代的黑暗浪潮之中。那就是如今已彻底与毛球疏远的好友——穗积蝶子。

“你在干什么?话说回来,你还是个时髦的好男人嘛,比包大好多啊。”

孤独虽然告别了学校,却没有失去朋友。到了傍晚,就会有一群与孤独极为相似的腼腆少年聚在一起,以玩游戏取乐。于是毛球彻底不再出面,只是时不时晃到走廊上,粗暴地将纸袋从拉门上的洞扔进孤独的房间里。纸袋里装的似乎是她从柏青哥[5]上赚到的粗点心。少年们起初会吃惊地喊着“啊呀”“好痛”,但渐渐也习惯了,开始说起“那个可怕大姐姐的粗点心炸弹还没来吗”。

“比包大?”

这一年的年末,一名少年穿过雪花纷飞的后院,来找孤独。他用猫头鹰夜啼般的声音“喂”了一声,叫着幼小的孤独。他在去年前还是孤独的同学,喜欢游戏。他们还在同一间教室之时,常常一起聊天。后来一个接一个地,聚集起了更多同好之士。

苏峰想办法站起身,对可疑女人说道:“我叫苏峰有,是来见赤朽叶毛球的。”

孤独不再去学校。他缩在大宅的房间里,玩玩游戏,看看漫画,晚上默默抽泣。他抽泣之时,姐姐毛球就会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随便一躺,看自己的漫画。后来,孤独讲起这时候的事,虽然话语不多,还是说道:“我有种感觉,毛球姐在我身边的话,就像有只大狗在自己身边,这样心里就踏实了。”

“你找毛球的话,那就是我啊。”

后来,学校似乎也下力整治了一番,但这股黑暗的浪潮乘时代之势侵袭教室,远远超出了成人的想象。

“什么?”

“你们舔得了马桶吗?在这里脱得了内衣吗?你们以为发生在小孩子身上就无伤大雅了吗?回想一下你们的童年吧,受不了这些事的吧?”

苏峰反问一句,接着慌乱地追问道:“那刚才那个女人是?”他解释说,那个女人一头长发,穿着红色和服,年纪应该是十几岁,但真正的赤朽叶毛球却一头雾水。

看到阿辰的眼泪,万叶骤然间坚强起来。她将头发紧紧束起,穿着黑色腰带的红色和服,前往小学。孤独的班主任是一名大学刚毕业的年轻女子,面对本家少奶奶的来访面露怯色。但校长、年级主任都出面力陈并无欺凌一事,又说这是孩子间的人际交往问题,教师秉持不干涉方针。万叶感到他们在为自己开脱,对他们露出与毛球极为相似的凶险眼神。

“我家里没这号女人。女佣的年纪更大,要说妹妹的话,我又只有一个,而且她长得很像我。”

从毛球处听说此事的阿辰和万叶一开始都没能彻底理解发生了什么。万叶小时候也有过被黑菱绿和其手下欺负的不愉快回忆,但一番波折之后,二人现在已是好友。毛球带着顾虑,低声对这些以为不过如此的大人说道:“妈妈,你舔得了马桶吗?在教室里当着大家的面脱得了内衣吗?还有女生看着呢。”万叶这才明白了事态的严重。分外疼爱孤独的阿辰放声大哭,这是万叶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个天界之女形象的刚强婆婆流泪。老夫人阿辰年岁已大,也未免变得心软爱哭了吗?这股并非冲着儿子儿媳,而是冲着孙子这个心头宝而来的恶意深深刺伤了阿辰。

“可是,我的确是被那个女人带到这里来的。她用冰冷的手紧紧地……”

“真的,姐姐不会骗你的。孤独,鄙视这种大人吧。嘁,做老师的还是那帮没脑子的老头。”

“冰冷的手?搞不好是真砂。”

“真、真、真、真、真的吗,姐姐?”

“真砂是谁?”

“胡说八道,这都是大人在找借口,会说这种话的老师就是人渣。”

“是我家以前的女佣,也是我老爸的情人。不过她很久之前就已经死了。那个大妈是个怪人,因为光着身子跳舞出了名。苏峰,你好神啊,还没有人见过真砂的鬼魂呢。”

毛球抱紧弟弟,恨恨地咬牙。

听到这些话,苏峰险些又昏过去。

孤独抽泣起来,好不容易才说完一句“他、他说,被欺负的人也有问题”后,紧紧抱住了身材高大、遍体鲜血地望着自己的姐姐。他感到一种神奇的安全感,仿若抱住了毛茸茸的大狗一般。

令他害怕的是,后来他每来这里一次,就会遇到毛球所说的“真砂的鬼魂”站在大宅门口,牵着他的手,用灰暗的眼睛直直凝视着自己。那个女人有时穿着和服,也有时穿着符合现代高中女生口味的藏青色西装、格子裙、帆布鞋等极为普通的服装,有时甚至就穿着高中的制服。但苏峰战战兢兢地询问后,毛球必然会百思不得其解地回答说:“这家里没有这样的女人。见鬼了。你认识我妹妹包吧?剩下的就是我妈妈和奶奶了,还有五个年纪大的女佣。真想不通啊。”

“他、他、他、他……”

不管怎么说,这一天,苏峰又向真正的赤朽叶毛球重复了一遍他作为编辑的设想。毛球向少女漫画杂志投去的是一个两名少女围绕一名少年争风吃醋的恋爱故事。虽然最终落选,但苏峰这个读过大量漫画的年轻编辑却在这份粗糙简朴的作品中体味出一种新的可能性。主编纳闷地说:“有吗?你说的是这份作品?”但他又考虑到也是时候让苏峰培养培养亲手栽培新人的经验,而不是只从资深编辑那里接手他们负责的漫画家了。于是乎这一天,苏峰千里迢迢地从东京赶来鸟取县西部这个宛如天涯海角的地方。

“你老师知道吗?”

“搞什么,我不能靠这个出道吗?”

“……嗯。”

毛球愤愤不平地说道。她的态度中充满不谙世事的自信,但面对这个鲁莽青年,苏峰却感到对方前途无量。

毛球扔开链条,轻轻凑近看着壁橱。

“这篇不行,毕竟故事太离奇了。”

“孤独,你被欺负了吧?”

“离奇吗?”

他没有告诉奶奶和母亲任何情况,即使兄长泪出面,也拒不开口。到了晚上,毛球带着一身鲜血挥舞着链条回到家中,听母亲讲了这桩事,便踢破拉门,闯进孤独龟缩于内的房间中。孤独战栗地躲进了壁橱中,在黑暗中睁着猫一般发亮的双眼,仰头瞪着姐姐。

“是啊。除了恋爱故事,你有没有其他想画的?”

此时,幺子孤独突然拒绝去上学。阿辰发现他假装出门,却又从后院绕回来,躲在房间里,便训斥了他一番,万叶也责备了儿子。孤独面色苍白,默不作声地流下眼泪。

“想画的啊……”

随着这股压力的蔓延,学校也开始面貌大变。招摇的校园暴力时代缓缓画上句号,取而代之的是阴暗的霸凌时代。反抗成年人的孩子日益减少,他们转而抓准更为弱小的个体发动攻击。孩子们互相厮杀灵魂的黑暗游戏开始了。

毛球拨起长发,带着哈欠陷入沉思。

这时,乖学生失控的事件频发,他们似乎已承受不住学历社会的重压。有从前文静的孩子挥着球棒,像野兽一般袭击父母,也有人毫无预兆地从高楼上跳下。一股无处宣泄的古怪压力在孩子们的社会里蔓延开来。

苏峰渐渐被毛球这种不似新手的态度和与之相矛盾的达观而灰暗的眼睛征服了。这实在不像是十九岁的小姑娘。这是一种长年的抗争和其终结所带来的过早心死,但苏峰来自逐渐步入泡沫时代的大城市,对这种心态一无所知。

为了当上外交官而将最高学府定为目标的优等生蝶子,夸下海口说要在无聊的世界里过上好日子的可爱蝶子。每次想到她,毛球就深深感到她当时的脸上并无自矜之色,也没有充满希望,反倒是那双眼睛兴致索然得出奇,寂寞得宛如冰块。

“苏峰啊,我没读过什么书,也根本没什么文化。要说我朋友呢,也都是些族里出身的家伙。”

普通学生处于更为激烈的应考战争之中,社会思潮依然认为坐在邻桌的不是朋友,而是应该一脚踢开的劲敌,最重要的是考出更好的成绩,成为学历社会的赢家。贷款买下独栋小楼的家长也将钱花在了教育下一代上。除了男生之外,女生也刻苦学习。没过多久,国家施行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又过了几年后,政治界的在野党女性议员剧增,这种现象被命名为麦当娜旋风。虽然这股风潮仍在探索阶段,但大众开始认为女性若是在应考战争中胜出、获得高学历的话,一样可以成为占据社会核心地位的赢家。据说,每次感到时代的这种变化,毛球就会想起疏远的好友穗积蝶子。

“族?”

时代的风向有了微小的转变。在一九六六年出生的丙午高中女生们变成不良少女,大闹全国之时,掀起一股女暴走族热潮,专门的杂志也应运而生。代表中国地区的赤朽叶毛球作为地区的知名不良少女,大喊着挥舞铁管的英姿和扬着旗帜驰骋于田间小道上的样子会登上每一期杂志。女暴走族的人数增多,斗争也日益激烈,然而与此同时,学校中又出现了与这股风潮背道而驰的迹象,下一个时代已悄然来临。

“哈哈,就是暴走族。在去年之前,我都只是个开着摩托车四处飞飙的不良少女,害得家里人担心,像我妈妈,都愁得瞒着大家去百次参拜了。不过,这些也全都过去了。我有个特别好的好朋友,她在去年死在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百夜依然沉迷于抢男人,但她也到了要考高中的时候,万叶叫她过去,问她以后的打算,于是百夜用阴郁的声音回答说她想学门手艺。万叶问她是否愿意上大学,百夜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后来,万叶叹息着说或许是因为她是庶女,所以心怀顾忌吧,但百夜坚持要上本地的职业高中。万叶抓住事务繁忙的曜司商量这件事,曜司却说“交给你处理了”,令万叶感到一丝头疼。但百夜没有更改志愿,最后还是只考了一所职高学校。

“是遇到事故了吗?”

她大概是在拿泪和差不多年纪时的儿子曜司做对比吧。阿辰虽然依然以本家老夫人的身份统治着这所大宅,但已开始放权,率先将一些琐碎家事交给少奶奶万叶负责。现在佣人也几乎都由万叶管理。阿辰则代替忙碌的万叶招待时不时上门的黑菱绿,为魔术、落语等笑得前仰后合。阿绿依然打扮得珠光宝气,在和老夫人一起捧腹大笑之余,还斜眼看看三不五时穿过走廊的万叶。“她看起来很忙啊。”阿绿说完后,阿辰点头道:“是啊,因为我不在了之后,她就是老夫人了。”话虽如此,可阿辰满面红光,身材圆润,看起来暂时没有会不在了的迹象。

“不……她被抓了,然后在牢里死掉了。真是个傻丫头。说实话,我好想快点忘了她。”

“他真是老实啊,一点绯闻都没有。”

毛球缓缓衔起薄荷香烟,拿起打火机。苏峰眼明手快地为她点了火。听到她低低的“多谢”,苏峰点了点头。

泪在大学里喜欢上远足,参加了一个正经的社团,放假时会和同伴一起在中国山脉里找个地方徒步行走。阿辰将吩咐女佣做的便当递给泪,目送他出门远去。

“很痛苦吗?”

泪是赤朽叶本家的长子,似乎大受短期大学女生的欢迎。打从这时候起,大宅中频繁有女生到访,询问泪是否在家。泪怕麻烦,闭门不出,所以主要由毛球出面吓退她们。“大姐,找我大哥有什么事?”这些女生虽纷纷作鸟兽散,但过上一段时间之后,又会不长记性地再度上门。

“……是啊。可是,这些事没那么容易忘掉。因为和她在一起的回忆就是我的青春啊。可是,它已经结束了。”

一年顺当无事地过去,毛球升上高中二年级;泪轻而易举地考上鸟取大学,开始脱掉立领制服,穿着翻领衬衫和牛仔裤去上大学。

那份与年龄不符的过早心死再次随着香烟的烟气一起,摇曳着飘上天花板。苏峰眼中放出光芒,握住毛球的手。毛球不耐烦地说:

少女A

“干吗突然握我的手?”

万叶默然,凝神注视着泪。那双漆黑的眼睛中镌刻着长年的痛苦,露出悲伤之色。泪看着母亲的脸,微微一笑。

“毛球,我跟你说,就是这个,你要画的就是这个。”

“哦,是这样啊……”

“……什么?”

“我朋友也和我一起考,所以还是留在老家比较好。”

“漫画这种东西是画给年轻读者看的,所以漫画家应该画自己的青春。你有着只属于你的青春,你要不要画画你的青春?”

晚饭时,毛球问起这件事,泪露出温暖的微笑:

“可是,我的青春可不是少女漫画的风格,很不光彩的。”

而泪已升上高三,他成绩优异,老师拍胸膛担保说无论哪所国立大学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但众人也认为,他身为赤朽叶本家的长子,大概是不会获准离开鸟取的。这时的泪依然是红绿村天界——本家的下一任继承人,他并未抱怨,反而决意只考鸟取大学这一所大学。

“要把它变成少女漫画,与其说是你的工作,倒不如说是我的。包在我身上吧,我会把你创作出来的故事调整成标准的少女漫画的。”

孤独赌气地乱吹着并不会吹的口哨,在阶梯上边走边踢石子。“一切都太无聊了。”这种看破红尘的心态出现在小学生身上未免太早。红黑色的枯叶翩然落到了他兴致全无的小巧侧脸上。开着摩托车“啪啦哩啦”地驶过身边的毛球叫了声“嘿,孤独”,单手捞住弟弟的腰,直接在坡道上风驰电掣起来。孤独心中战栗,低声尖叫着呼喊奶奶阿辰。

“你真是不嫌麻烦啊。”

这时孤独仍是个小学生,却已有看破红尘的念头。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引发小学生热议的话题里有一条便是诺斯特拉达姆士的大预言。传说中,中世纪有预言家预测,世界会在一九九九年七月毁灭。小学生间传起各种假设,或许会有陨石降落,或许会遇到从前恐龙灭绝时的冰河期,或许会发生核战争。在他们兴奋地交头接耳时,孤独渐渐萌生这种念头。他屈指计算那时自己该有多大,算出的结果是二十四岁。一想到自己还这么年轻,世界或许就要毁灭,孤独就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干劲。他不做作业,游手好闲,结果被父亲曜司教育了一顿。他回嘴说“反正我二十四岁就要死了,还做什么作业”,换来父亲的一记大耳刮子。

门外汉毛球嘲笑道。然而这时,苏峰心中却涌起一阵预感:这会是一场豪赌。苏峰有着野心,他梦想亲手培养出大红作品,闪耀着登上业界的中心。听他满怀激情地讲述一番后,毛球答道:“哦,我知道了。”接着,她开始在笔记本上飞快地画起分镜来。她正用铅笔画着剑也似的马尾飞舞在蓝天前的画时,一个圆嘟嘟、胖乎乎,长得像小惠比寿的小学生经过走廊。

这时阿辰依然是本家的老夫人,令众人大为畏惧。她对长子泪管教甚严,不肯放松,但同时又分外疼爱这个温顺的幺子。在毛球热衷于不良文化、包一心梦想成为偶像之际,幺子孤独一头扎进游戏的世界,忘记了游戏外荒芜的现实。无论如何,这都是相当具有虚构时代风格的孩童的生活方式。在学校里,除了游戏之外,又卷起一股超自然的热潮。裂口女、厕所的花子、狗狐狸等传说在小孩子的口口相传之下,转眼间便传遍全国。教室里的孩子们兴奋地反复议论着喜马拉雅雪人、尼斯湖水怪、纳斯卡巨画的秘密等话题。打开电视,便可看到不明飞行物、外星人等主题的专题节目。孤独鼓起勇气,和想看偶像节目的包争抢一番频道之后,被包嚷着“别再闹了”猛地扔到院子里。后来,阿辰狠狠教训了包一顿,说推搡弟弟成何体统。

“姐姐,你在干什么?”

至于幺子孤独,当时还是个小孩子,正沉迷于孩童间的交际网之中。尽管毛球和包都懵然不知,但当时电视游戏机发售后,引得小学生迷恋不已。孤独也欢天喜地地求奶奶阿辰买了一台,每天玩完游戏就在学校里和朋友分享心得。

“我在画漫画呢。”

从初一到初二的这段时间,包在学校里这般操劳之余,回到家里依然不屈不挠地为当上偶像歌手而努力。一到晚上,她就黏在电视机前,一期不落地收看当时流行的歌曲节目。她将那些歌录在磁带上,不厌其烦地听磁带学唱。在舞蹈方面,她则是瞪大眼睛盯着录像带录下的视频看,熟记那些动作。不论什么偶像比赛,她都热血沸腾地去报名。

“又来了啊。你整天不出门,就缩在家里,还化着妆。你最近好不对劲。”

“总之她这个人非常阴郁,论理我们是亲姐妹,可是她身上有些地方实在叫我搞不懂,而且开口不离睡没睡。真是够了,要是她能和毛球姐匀一匀就好了。”

“孤独,不瞒你说啊,我当上漫画家了。这方面请多多关照了。”

这时候,包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百夜了。

“真的吗?厉害,姐姐太帅了!”

“不会的,不过,我们睡了有一百次了。”

毛球偷偷回头看一眼苏峰。自见面之后,始终意兴萧然的毛球这时候第一次对苏峰露出似是笑容的表情。她一笑起来,面容出乎意料地稚气无依。

“你会被杀的……”

“听到孤独这么说,我好开心。姐姐我会加油的。”

“我和山中学长睡过了。”

“嗯……不过,下次你还是在自己的房间画吧。”

后来暑假结束后,毛球的男朋友从野岛武换成了另一个少年。这次她的男友依然是个长得格外丑陋的可怕不良少年,在县里有个外号叫作魔鬼山中。那一年秋天,百夜在学校院子里的树荫下悄悄说道:

“哈哈,我知道啦。”

“不会的。”

圆嘟嘟、胖乎乎的小学生在走廊上走远。毛球带着微笑奋笔疾驰。

“你、你会被毛球姐杀死的……”

毛球画给苏峰看的分镜相当粗糙,充满超出少女漫画范畴的激烈与暴力、血与冲动,以及过于独特的价值观。苏峰看过一遍后,耐心地一一指导道“这一幕描画过度了,收敛一点更容易受女生欢迎”“这里要加长,用跨页来展现”“设定可以再独特一点。你画的时候再大胆些,再放开些吧。不过女主角要设定成普通的女生,不然女生读者会没有共鸣的,再普通一点。”

“我和野岛学长睡过了,睡了有一百次吧。”

经苏峰谨慎地调整平衡感后,毛球原本粗糙暴力,还带有一丝前卫色彩的作品摇身一变,成为精练得惊人的漫画,既适合初高中的少女阅读,又有着前所未有的魅力。苏峰撇下自己负责的其他漫画家,在赤朽叶家待了五天左右,忘我地督促毛球画完分镜,随后便像被山风吹飞似的冲下坡道。万叶的养父母——多田夫妇中的妻子正好和苏峰擦肩而过,开开心心地嘀咕了一句:“哎呀呀,好男人啊。”苏峰和蔼地对这个陌生而优雅的老妇人打了声招呼,询问哪里有复印机。他在超市的一角用一张十日元的价格复印完分镜,找到邮政局,寄到东京的出版社去。其后,他又冲回大宅,敲醒倒在沙发上、睡得嘴巴大张的毛球,开始总结具体的设定。

二人熟起来后,百夜用阴郁的声音对包道出了种种心里话。

主编有了回复,确定将这份作品以短篇的形式在杂志上一期登完。收到“问卷调查的结果令人满意的话,可以开始连载”的反馈,苏峰再次踢醒倒在地板上打盹的毛球,让她为短篇作品描线。描完后,二人又开始就连载作品展开商讨。

“她从柱子后面、走廊上、课桌下盯着姐姐看,总之一天都不放松。这根本就是粉丝啊,可她们明明是姐妹,这也太离谱了。”

万叶担心地探头看向会客室,问道:“那个,这个这几天一直待在这里的男人是谁啊?”听到泪说可能是毛球的男朋友后,她愕然仰头看着儿子,不住摇头说:“怎么可能?这种好男人哪能看上毛球啊。”

后来包目瞪口呆地说道。

赤朽叶毛球的出道作——描写女暴走族的爱情、友情与斗争的《钢铁天使!》在漫画杂志上刊登后,家里人才知道毛球竟然成了“少女漫画家”。他们还没来得及吃惊,就收到东京方面的通知,说毛球的作品首次登场,就在问卷调查中夺得桂冠。毛球和苏峰抱成一团,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她吓了我一跳,竟然一直在盯着毛球姐看。”

不久后,闪耀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后半的少女漫画界的长篇女暴走族漫画《红绿女暴走族合战大绘卷 钢铁天使!》开始连载。这是毛球持续十二年以上的长期连载这一漫长战斗的开端。苏峰在赤朽叶本家的会客室里住下,不分昼夜地和毛球开会探讨。毛球这个一窍不通的新手一旦陷入迷惘、丧失自信,甚至因懊恼而流泪时,苏峰便会严加斥责,为她提供精准的建议。他们带着《钢铁天使!》坐上仅有二人的小船,想方设法在漫画界这一过于宽广的大海中扬帆起航。

神奇的是,由于毛球看不到百夜,不良少年们也将她当作透明人,但他们对长得很像毛球的包却是一直悉心照顾,甚至有些过度周到。包上着学,对此大觉厌烦,时不时还要被百夜拉住手,被迫听她说这说那。

这时的毛球和苏峰迎来了新漫画家和充满工作热情的编辑之间的典型蜜月期。二人配合默契,可以不假手第三人便决定一切。毛球将改编和周边开发等事务都交由苏峰代为接洽,他在出版社里的地位迅速水涨船高。毛球带着新手特有的灵活性和求知欲,以坦诚活络得惊人的态度吸收着一切知识。大约半年后,毛球掌握了窍门,开始能够提前预测到苏峰可能会提出的精准建议。周刊连载压力过大,忙得毛球焦头烂额。她不舍得花时间和苏峰说话,开始频繁自己拿主意往下画。

到了开学第三天,她的异母姐姐百夜突然出现在教室中。看到编着麻花辫、规规矩矩地穿着制服的土气姐姐,包尚未放心片刻,百夜便说着“姐姐带你逛逛学校”,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走廊上,继而大声宣扬说“毛球姐就在那座体育馆后面蹲着吸过烟,我看到的”“这块草坪呢……”,致使包是毛球妹妹的身份益发传遍全校。

起初,苏峰在东京和鸟取间疲于奔命,但《钢铁天使!》大获成功后,他便不再负责其他漫画家,只当赤朽叶毛球的专属编辑。随着提建议的必要性越来越低,二人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出道之前,苏峰是老板,二人的关系近似于上级和下属、哥哥和妹妹。然而没过多久,二人站在了同样的高度上,就像地基渐渐偏移一样,身为作者的毛球取代负责栽培的苏峰,成为上级。苏峰的工作变成等待毛球完工,再接收原稿。苏峰发掘出的故事萌芽在毛球心中开花结果,开始如浊流般奔涌。与此同时,新漫画家毛球的版税超过大出版社员工苏峰收入的这一重大时刻也越来越近。

无论怎么看,包的长相都与毛球极为相似,红绿中学的不良少年们自然不可能放着这个妹妹不管。被选为今年当家头目的少年带着额头上剃出的泛青发际线来初一教室打招呼。包在走廊里走动,就有人向她问好,若是想搬行李,有不认识的不良少年上前帮忙。所以包并不受普通男生的欢迎,她虽然长相可爱,但周围的环境过于可怕。

漫画大获成功,远远超出二人开始时处于摸索状态的小小梦想。刊登杂志的售出率一转眼便超过八成。周刊少女漫画本身已日落西山,出版社险些在会议上通过将杂志改为双周刊的提议,但毛球登场后,发展趋势为之一变。每周近二十万本的销量猛增至七十万本。这是一种叫作流行的惊天巨浪般的现象,连毛球自己都半懂不懂。

好了,说到这个时候的妹妹包,才刚刚获得梦寐以求的初中生身份。热衷于时尚的包本就厌恶双肩书包和黄帽子这种小学生打扮,接触到水手服、皮鞋和白袜子的新型文化后自是欢天喜地。包满心欢喜地去参加开学典礼,想要在进入了初中之后好好打扮,交上一大堆热爱时尚的朋友,再被男生们捧在掌心。不料,将她推落深渊的却是姐姐毛球。

不知什么原因,那些与不良文化完全绝缘、戴眼镜的黑发乖学生在房间里读《钢铁天使!》,在教室里宣讲《钢铁天使!》,顷刻间便将毛球推上时代宠儿的宝座。大城市里涌来一大批人来采访年轻有为的毛球。在连载开始的第二年,也就是毛球二十岁的那一年,出版的第一卷大量加印。

“她表现出可爱一面的话,也是个普通女孩子啊。不过,我也只有那次才见过她那种样子。”

毛球在全国巡回开签名会后,真正的“制铁天使”——女暴走族们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挥着旗子,开着鲜红的摩托车,又或是从车里探出身来,任受损的茶色头发飘扬在风中,“啪啦哩啦”地围住毛球出行用的面包车。这些护送的女暴走族像从漫画里走下来似的,令人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又是漫画,看得阅读毛球作品的下一代眼镜少女们哇哇尖叫,兴奋不已。签名会的会场总是被女暴走族们围成一团。对于已走上正路的赤朽叶毛球,以红绿村为大本营、总人数超过千人的“制铁天使”从不多说一句话,只是坚持默默地护送她,无论是北至北海道,还是南至九州。这时绚烂的泡沫时代将近,而不良文化实际上已后继乏力,迅速走向灭亡。正活跃的不良少女们像要燃尽最后一星火焰似的,聚集在毛球身边。

后来,据在后院里看得目瞪口呆的万叶描述说,长相极为相似的两姐妹一起跳舞,看起来真是赏心悦目。

时光流逝,毛球成了无可动摇的当红漫画家。后来,她每去全国巡回一次,女暴走族的人数便减少一些。她们像梳齿脱落一般,一个接一个地长大成人,摇身变为市井人家的贤妻良母。她们退出护卫队,渐渐开始混在眼镜少女里,去签名会上排队。她们抱着头发长长的孩子,一言不发地请毛球签好名,和她握完手再回家。自己以前是个战士时的记忆只在这些女人的内心深处静静燃烧不休,一如幻象中燃烧的风箱之火。

“看,要这样伸出一只手,唱‘好想’。然后再把那只胳膊绕到脑袋后面,唱‘你’。这边这只手要拿住麦克风。哎呀,你跳得挺好的嘛,姐姐。”

毛球春风满面地开巡回签名会,而美男子苏峰总是陪在她的身边。少女们对着美丽的漫画家和她身边面容俊秀的编辑哇哇尖叫,用一次性相机拍下二人的照片。二人都对着相机露出阳光至极的笑容。然而在这个时候,漫画家和编辑的蜜月已经一去不回。

包回答得分外不留情面。毛球叹息一声,将书包扔进后院。装着铁板的皮包掉到院中的沙石里,发出闷响。毛球开始学着妹妹,心血来潮地模仿起偶像歌手的舞蹈。

收入逆转的重大时刻早已来临,倘若周围没有人在,二人都很少和对方说话。苏峰在编辑部内的地位得到飞跃性的提升,但无论作品如何走红,苏峰作为出版社员工,收入都没有太大起色。赚得最多的是出版社,其次是赤朽叶毛球。

“别说这种大妈一样的话,姐姐。”

《钢铁天使!》虽然是毛球这个漫画家的作品,但实际上却出自毛球和苏峰二人之手。他们有着漫画家和编辑之间的信赖,有着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友谊,有着猴子和耍猴人之间的感情,然而他们看不清对方的心意了。而一旦放手之后,他们便再也找不回这种关系。

“青春什么时候结束啊?”

毛球终日忙于工作。势力逆转之后,苏峰只能静待原稿完成。对他而言,毛球是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却在疏远后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某种巨大的生物,一直待在这个漫画家身边,在男人心中无异于坐牢。但对苏峰来说,这是公事,对毛球来说,将开了头的事做完也是一种责任。苏峰倏然间想到,如果赤朽叶毛球是个男人的话,他的感受还会舒服些。回到公司里,他就是威风八面的《钢铁天使!》的责任编辑,但在漫画家面前,他却觉得自己是个无名小卒。毛球在漫画的支持下不屈不挠地挺下来,苏峰却在漫画的压迫下,于某一刻屈服。

毛球回到家后,问正在檐廊练习偶像歌手舞蹈的包:

苏峰带着毛球的手绘原稿,前往邮政局。从阶梯下坡之时,山风吹来,原稿飞上天空。他抬头看向原稿,一阵茫然。若是跑起来,还来得及捡起稿件。但苏峰没有跑,也没有试图去捡。他像终于耗尽气力了一般,呆呆站在原地仰望鸟取灰色的天空。浊流改变了苏峰,改变了毛球。由于疲倦过度,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毛球唱着信口乱哼的调子,在林荫道上全速奔跑起来,那些女优等生停住脚步,似是吃了一惊。她们窃窃私语着“好讨厌,那个人在干什么”,又迈开脚步。

苏峰回来后说:“……我把原稿搞丢了。”毛球闻声大怒。这么长时间以来,二人终于再次凝视对方。

“东大,外交官,只在晚上变成豹女郎。”

培养了自己的编辑的眼中一片浑浊。毛球看出,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里已经没有爱,没有期待,也没有并肩而战的志气了。不知为何,苏峰的眼神中带着轻蔑之色,他在毛球身上看到的只有钱和权力。毛球咬紧嘴唇,不理少女助手们的阻止,狠狠抽了苏峰的脸一巴掌。然而苏峰依然一声不吭。

看也不看马尾上系着红缎带、身着水手服长裙的毛球,变得清纯的穗积蝶子扬长而去。

“道歉。给我跪下,向我道歉啊!”

擦肩而过时,她瞥了一眼,只见右起第二个女生长着大大的下垂眼,一头笔直的黑发,正侧过头优雅地微笑。那是穗积蝶子。那身清纯的西装制服和素面朝天的粉嫩脸颊光彩照人。

苏峰默然跪下,将额头贴在地上。培养者和已成长者。毛球低声说了句“够了”,走回工作室。“重画。”她和助手们一起不眠不休地花了三天画完原稿,沉默着交给苏峰。自此之后,二人虽在同一屋檐下,也在从事同一部漫画的连载工作,却不交一言。

某一天的回家路上,毛球难得没有开摩托车,正一个人在林荫道上晃悠,一群女生大声说笑着迎面走来。银铃般的笑声传入耳中。她们留着清纯的黑发,裙长正到膝盖边,毛球心想真是一群认真古板的女生。她们也注意到毛球,窃窃私语道“讨厌,遇到不良少女了”,凑近大樱花树一边,避开毛球的视线,绕着她走近。毛球轻蔑地啧了一声。

毛球早就决定每周只休息半天,就是周一傍晚到晚上。在这段时间里,她也不出门散心,几乎都是坐在檐廊上眺望后院。据说如果单眼工人丰寿来访,她会对丰寿说“妈妈在会客室呢”,时不时还会这样站着和他聊上几句。

据说,毛球和穗积蝶子在毕业典礼那天分道扬镳之后,曾于那时在镇里和她遇见过一次,仅此一次。

这个死脑筋的工人是毛球母亲万叶的朋友,和她的父亲水火不相容,但和长大后的毛球却很聊得来。毛球也是个死脑筋的女人,因此实际上非常害怕变化。

毛球升上高中之后,继续远征,在高一的暑假征服了岛根。她心情不佳,总是大闹不止。然而她虽然继续危险地乱飙摩托车,却没有发生事故,令人称奇。

丰寿常常和毛球聊起那名已故的少女。对丰寿来说,那是他的侄女。他为蝶子的死而羞愧,由于他性格传统,所以感触极深。

就这样,毛球的第一段罗曼史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由男方拉下帷幕。

“这世上的人只会说她的坏话。她上了高中之后是学坏了,可是以前还是个好孩子,可他们说得好像蝶子生来就是个大恶人似的。”

对于今年就到十八岁的武而言,已经到了他必须展翅飞向成人世界的时候。从前终日好战的武交到一个拳击部的强硬派朋友,沉迷在拳击之中。他去村里唯一一家拳击练习场里锻炼,梦想能当上职业拳手。但这是一种现实性的梦想,价值观与不良这种虚拟世界格格不入。武没有对毛球提起过这件事。

“让他们说去吧。大叔,有我们喜欢她就够了。谣言不过一时,喜欢却是永远的。”

不知不觉间,升上高中三年级的武已被仍是初二学生的小三百夜迷得神魂颠倒,心也早不在毛球身上。将毛球和武联系在一起的是不良文化这一共通概念,然而武的心也在悄悄地远离这一概念。

“没想到毛球小姐会说出这种话啊……”

武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丰寿吸了吸鼻子。

“……嗯。”

尽管时移世易,丰寿却全无变化,正如外形依旧的高炉。母亲万叶也常和丰寿在一起。父亲曜司依然绝大多时间泡在公司里,顾不上家庭。他到底还是知道了长女毛球已当上漫画家,但既不反对,也不发表意见,将家里的事统统交给母亲阿辰和妻子万叶打理。

那是一场女生间的战斗,学长们只是叼着香烟,在一旁观战。但在浅田糖的罐子装满烟头后,有人对武说道:“你的女人可真强啊,啧啧。”

毛球虽然害怕变化,却要在当红的二十岁夏天迎来一场毫无预兆的、更为激烈的变化。那是一九八六年的夏天。

毛球将武器收进书包中,制服的后背用铁板做好防御,又将剃刀藏在指间,前往开学典礼。她打倒了候在校门口的学姐,无视在典礼中大放鞭炮的学长,又撞上埋伏在回家路上的女生,在学校的院子里与之大战一场。

母亲万叶曾预先看到的那个痛苦夏日,终于来到了赤朽叶本家。

在毛球进入的那所高中里,野岛武已升上高三,和初中时一样充当头目。这所高中是不良少年和轻浮学生的巢穴,学长认为头目的女朋友要来了,学姐则认为趾高气扬的初中女生的老大要来了,众人皆因毛球的入学而如临大敌。

在这一年,我的舅舅赤朽叶泪就要满二十二岁了。他即将以优异的成绩从当地的国立大学毕业,赤朽叶制铁中人人都安心落意,认为出色的长子会继承家业。毕竟剩下的四个孩子里,一个是从不良少女变成漫画家、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毛球;一个是终日死气沉沉、总是抢男人的百夜;还有一个是沉迷打扮交友、正撒开了玩的高中女生包;最后一个是整天缩在房间里的小学生孤独。人人都倚仗泪,曜司开始雷厉风行地教他经营学。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起毫无预兆的事件。

其后,到了高中开学的那一天。对于母亲万叶来说,这场入学典礼着实令人头疼,一如预想般一波三折。

暑假期间,泪和大学朋友一起去远足,目的地是碑野川的上流,中国山脉的山脊处。大家正精神抖擞地唱着歌,却注意到独独少了一个人的歌声,于是立刻发现他已不在山路上。朋友说泪是脚滑,掉进碑野川里去了,然而并没有人见到这一过程。他干净利落地从山路上消失,仿佛现世只是一时的寄身之处一般。远在山下的河中传来“砰”的水声,却听不真切,令泪的朋友们大感纳闷。他们大声喊着“喂,泪”“赤朽叶”,跑过山路,发现找不到泪,便下山报了警。据说有一个朋友几近癫狂地追着泪,想要追随他跳下山崖,被其他人喊着“三城同学”,拼命拦了下来。后来,警方派出搜查队翻遍整座山,却找不到泪的人影,就像他从这个世界蒸发了一样。

至于和男友武的关系,也在不知不觉间疏远了。或许是因为性格大大咧咧,加之美貌过人,毛球从没有疑心过男友会劈腿或是变心。

赤朽叶本家里,曜司顾不上工作,百夜也难得给自己像百次参拜一样勤劳从事的小三活动放个假,毛球也彻底扔下周刊连载,心慌意乱地在山中奔跑,去神社寺庙祈祷。“大哥!大哥!”她发了疯似的在山道上狂奔,呼喊哥哥名字的声音响彻整座山脉。旁支的人也分头到山中步行寻找泪。

毛球倏然想起,大哥似乎曾经说过,要是时间停止就好了。泪说这句话时,脸色苍白、脆弱得出奇。毛球心想,要是时间停止,应该就能和最好的好朋友一起永远飞驰下去了吧。然而青春正因一去不回才如此美好。那年春假,毛球和朋友们一起时飙车,一个人时也飙车,总之就是在顺从体内涌出的冲动,一路疾驰于整个鸟取,宛如一道红色旋风。到了晚上,她就钻进弟弟的房间里,看伤感的少女漫画。

本家的顶梁柱长子可以像被风吹走一样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吗?在大宅里的人倾巢而出,翻山越岭,四处奔走着喊泪的名字之时,只有母亲万叶闭门不出,安然不动。年岁增长、极为丰满的赤朽叶辰来到像摆设一样静坐的万叶身边,将手放在万叶膝上,说道:

后来,失去吉祥物的“制铁天使”又一如既往“啪啦哩啦”地飞驰起来。赤朽叶毛球和那架因只载一个人而变轻的摩托车,一起飞驰过永不重来的十五岁的春天。国道上樱花四散,铺天盖地。

“别自责。万叶,不要自责。”

拒不回头的毛球脚边有泪水滴落。

万叶自从在幻象中见到泪死的那一晚开始持续了二十二年的沉默在这一刻打破。据说她猛地趴到阿辰丰满的膝盖上,发出了从未有人听过的呜咽,一如生下泪的那个早晨。

蝶子缓缓转身,背对“制铁天使”,昂首挺胸地远去,这时正有樱花飞散。

“阿婆,我早就知道了,我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了。大家都那么看好他,我却一直瞒着大家,真是对不起。”

“再见了,我真的很开心,我不会忘记我们一起飞驰的每一天,那就是青春啊。”

“不要自责。我从选你当媳妇的那一天开始,就觉得你生下的孩子里会有一个被大山带走。因为你是山里人的孩子啊。”

蝶子发现包裹在改制水手服中的高大后背正在发颤,收回伸出的手臂。

“可是,我……早就知道……”

“毛球……”

万叶的肩膀颤抖着,她抬起头,笔直地竖起右手食指。

“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吧,反正和我没关系。”

食指指向后院。她指着院中自己一直以来常常伫立的小河边,幽幽道:

不良少女们哄然而笑,鼓励蝶子:“加油啊,蝶子。”“再见了,保重啊。”“豹女郎就算了,狐狸女郎还行吧,嘻嘻嘻。”她们虽然外表可怖,但人人都重情重义,所以抱紧蝶子耳鬓厮磨,依依不舍地向她告别。毛球一个人绷着脸,背对蝶子。

“到了早上,泪就会回来。他会只带着那具变得空空如也的身体回来的。我早就知道了,因为我是千里眼。”

“各位,再见啦。我以后不做不良少女了,我要上东大,当上外交官,等我成为成熟的女人,再在夜晚变成豹女郎。”

听到万叶的话,阿辰走进后院,注视着小河。来自山脉岩峰间的水流动不息,一片清澈,水草悠悠摇摆。

就这样,毛球初中的最后一年带着一丝忧郁逝去。她顺利考上公立学校中竞争率最低的一所高中。据说这所学校就算撞上生育高峰的一年,录取率也高达七成,简而言之就是不良少年的老窝。她的狐朋狗友们也差不多都来到这所高中,蝶子则以稳居上流的成绩轻轻松松地考上泪所在的旧制升学高中,又在毕业典礼后在“制铁天使”的集会上宣布不再当吉祥物。

阿辰深吸一口气,用穿云裂石的尖锐嗓音呼喊毛球。老夫人的声音似乎传遍了整个村子,连风都为之止息,大山也一阵震颤。

那是本鲜花与蕾丝齐飞的可爱少女漫,讲的是爱情和友情,和毛球完全不相称。比起血腥的故事,孤独更喜欢看这种漫画,零花钱几乎都用在了填满书架上。毛球来了以后开始看这些漫画,嘴上虽然抱怨“嘁,这故事也太甜腻了”,却时不时发出几声痴笑。孤独和毛球虽共处一室,但二人都沉默不语,各看各的漫画,看不出关系好还是不好。不过家里人都觉得他们俩很合得来,对个中缘由大惑不解。

毛球回来时满身泥泞,光着脚,披头散发。她来到后院,阿辰指了指小河:“看着这里,明白了吗?”毛球感到一阵不寻常的气息,默然点了点头。她在檐廊上坐定,即便夜色转深,猫头鹰啼叫,她依然坐在原地,凝望着黑暗的小河。她素面朝天,周身是泥,双目充血地抱紧膝盖,只有夜风温柔地吹拂着她。

毛球并不管正缩在房间一角的孤独,自己也从书架上抽出漫画,看了起来。

毛球一刻也不合眼地继续凝视着小河。天色终于开始转明,泪缓缓地回来了。他顺流而下,身躯冰冷地回到大宅之中,一如万叶所预视到的未来。

“……不要,我在看漫画呢。”

泪的遗体漂浮在狭窄的小河上。这具溺水的身体是沿着碑野川的河水流进小河里,回到家中的。他肤色惨白,还带着温和的微笑。毛球轻轻起身,踩乱模拟火焰之形的砂石,冲向泪。她光着脚跳进小河里,用健壮的双臂抱起哥哥的身体。“大哥,大哥……”那张带着微笑的脸似乎并未离世,依然如四目相对时那般温柔。“大哥,大哥……”毛球颤抖着走出小河,“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在大宅的走廊中徘徊。“大哥,大哥……”她滴着水,长发上满是泥污,双臂抱着死后变得沉甸甸的哥哥。

“孤独,你陪陪姐姐啊。”

在晨雾之中,阿辰叫住在走廊上徘徊的毛球。毛球回头看去,只见阿辰发着圣光。毛球一阵茫然,第一次觉得要倚仗这位奶奶。“怎么办?奶奶,怎么办啊……”她不安地反复说着,阿辰缓缓点了点头。毛球失手滑落哥哥的遗体,跪倒在地,野兽咆哮般地哭出来。从房间中走出的万叶瞪大眼睛,定定地望着泪掉在走廊上的身体。

蝶子的话深深刺入毛球的心口。她在阶梯的路上放蝶子下车,久久地望着好友挥手道别后爬上住宅大楼的楼梯,那背影渐行渐远。其后,她回到家中,闯进弟弟孤独的房间里,从背后紧紧抱住正在看漫画的弟弟。孤独像被熊袭击的猎人一般,微微发颤。毛球绝不会让其他家人看到自己沮丧的一面,但打从这时候开始,她遇事便钻进孤独的房间里不出来。

万叶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化为银丝。毛球继承的正是她那漂亮的黑色长发。这头覆盖住浅黑色身体的及腰波浪形长发从发端到发尾都变成了初雪般的颜色。

“是已经十五岁了。我已经决定,不良少女就当到今年为止。我要好好上高中,要大受男人的欢迎,还要疯狂学习,然后去最高学府,当上外交官。一旦成了大人,就只能在晚上当不良少女了。我要好好地活下去,长命百岁,所以,是时候说再见啦。”

众人依赖的长子的遗体冷冰冰的,却依然带着微笑。本家三代女人阿辰、万叶、毛球就呆愣愣地围坐在这具遗体旁。察觉到这种迹象,家里人和旁支的人都赶了过来。

“说再见?为什么?要说的话,我和你的成绩是天差地别,上不了一个高中没错,可是我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玩啊,我们才十五岁。”

长子溘然长逝,令曜司陷入茫然,但入夜后,他发现万叶的眼神格外安分,大有心如死水之感,便逼近她。

“所以差不多要说再见啦,毛球。”

“你该不会早就知道了吧?你看到这一幕了?”

穗积蝶子是红绿中学里成绩一流的好学生,本就是块良才美玉,似乎没有必要去上补习班,因此教师对她也高看一眼,但蝶子的野心远远超出教师的想象。

万叶徐徐点点头。

“当然是这个无聊的世界了,毛球。”

“……我之前就知道了。”

“在哪里走?”

“那你为什么不说!”

“不良少女这件事,我打算就做到初中为止。我已经决定要优秀地活下去,而且我还想试试自己能顺利走到哪里。”

曜司在婚后第一次抽了万叶的脸一巴掌。万叶垂下头,安然不动。曜司就这样怔怔地站了片刻,其后用静得吓人的声音问妻子道:

“……是吗?”

“我什么时候会死?”

毛球嚷着回答她后,蝶子又大叫道:“‘已经’十五了!”

“……”

“是‘才’十五!”

“只说你知道的信息就行了。告诉我吧。赤朽叶制铁能撑到现在,是因为我知道老爸会死。是因为万叶,你是千里眼。我经营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是按照自己会长命百岁来规划的,可是没有人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应考战士蝶子坐在毛球的摩托车后座,驰骋于国道之上,同时嘀咕道。

万叶看向丈夫的脸。

“毛球,我们已经十五岁了,时间过得也太快了吧?”

曜司已上了年纪,和她在很久之前在幻象里看到的那张断头而死的苍老面容相差无几。她明白丈夫死期将近,向他跪下,告诉他已时日无多。曜司将嘴唇咬出血。

毛球吃了一惊,从窗台上松手,掉落下来。听到同伴们“毛球”的叫声,蝶子注意到她们,抬起头,歪过脑袋哧哧而笑。

毛球是个除了打架和画漫画外一无可取的年轻女人,剩下的那几个妹妹也不太有前途,小儿子还在上小学。曜司走在走廊上,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迷宫般的大宅走廊里迷路。他心神震动了吗?又或许震动的不是他,而是失去继承人的赤朽叶大宅本身。他在走廊的迷宫中一次又一次地迷路,五个小时之后,终于走到守灵的灵堂。见到正倚棺痛哭的毛球,曜司死死握住她的右手腕,她的左手腕则被苏峰紧抓不放。杂志这周要连载的部分已经以作者急病为由暂停一期,那么下周以作者采风为由再暂停一期之类的手段自然行不通。这本漫画杂志现在正因《钢铁天使!》的走红而大受欢迎,如果再停一期,杂志的实际销量会骤减,也就会有人被炒。苏峰现在还是不和毛球说话,手却紧紧抓着自己培养出的这位会下金蛋的漫画家。

有一天,毛球和狐朋狗友们“啪啦哩啦”地飙完车后,半开玩笑地吊在窗外偷看补习班,只见班里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就是吉祥物蝶子。她平日里精心吹整的波波头用发箍别住,正在素面朝天地奋笔疾书。

曜司拉起毛球,连带着将俊秀的苏峰也拽得离了地。虽然有人抓着自己,毛球却不管不顾地喊着哥哥的名字,只是垂泪不已。曜司大声斥责道:

在红绿村的应考战争中,补习班成了主要战场。普通学生在初二到初三之间会陆续开始上补习班。上一辈教育他们,邻桌的同学不是朋友,而是劲敌。他们背书,参加模拟考试,每次考试后按照成绩的高低进行分班。孩子的价值由数值来决定。车站附近的杂居大楼里开了多家补习班,一到傍晚,孩童们就像士兵前进一般,被吸进大楼里。

“毛球,你以前有没有听过爸爸的话?”

除了校园暴力等不良少年作乱的一面外,这时初高中里的普通学生正置身于应考战争这一残酷的斗争之中。红绿村中那些担起战后复兴重任的强健男人,那些劳动者开始感到劳动的无谓。他们在用房贷买来的郊外独栋小楼上开始渴望起安定与永恒不变之物,期盼自己的孩子能在学历社会中力争上游,爬到更高的阶层。

“没有。”

年纪最大的泪要升上高三了,是个应考生,他总是戴着学生帽,立领制服的衣领也扣得严严实实,一手拿着教科书,眼神忧郁地穿行于大宅的走廊之上。毛球有时会看哥哥这副规规矩矩的样子看得入迷,但也忘不了在镇里偶尔撞到哥哥时,他和朋友都脱了外套、头发凌乱、边走边笑、自在开心的样子。毛球不知道,哪边才是真正的大哥。每次对上妹妹的视线,泪都一定会对她悠然一笑,那张脸苍白脆弱得出奇。

“我有没有求过你这个女儿什么事?”

比起姐姐毛球,包更喜欢亲近讲究情调的穗积蝶子。她时常说,蝶子就是有腔调,但对上毛球,却总是口出狂言,直呼她“你这个暴力熊五郎[4]”,再被姐姐教训一顿“你说什么”。

“没有。”

包泪眼盈盈地瞪着母亲。当时她唯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相貌,因此有些不讲道理地怨恨母亲没有把自己生得像姐姐那么美。她心想,要是自己能长得像毛球姐那么美的话,一定会追求偶像梦的。

毛球哭着回答道。

虽然不像姐姐那么夸张,但包的脾气也相当暴烈。她在会场的入口处挥舞着大包大闹一场,被人强行带回家后,万叶冷静地教导她:“你还是个小学生,等再长大一点,再自己负起责任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吧,要记住啊。”

“你能答应爸爸一件事吗?”

“妈妈这个笨蛋,为什么要坏我的事?”

“好。”

可爱的偶像们接连在电视中出道,穿着精美的服饰大唱情歌。包记住舞蹈,反复练习之后便抓住弟弟孤独,表演给他一个人看。每当有偶像TSC[3]来地方小镇,她都会参加比赛。她瞒着家里人,偷偷拍好照片,报名参加偶像比赛。虽说比不上姐姐毛球的美貌,但包也是个大眼睛的美丽少女。或许是因为年纪尚小吧,她几乎每次都在书面审核阶段被刷掉。然而她还是不屈不挠地继续报名,若是偶尔获得参加地方预选的资格,便瞒着父母,抱着大包逃出家门,再在预选会场上被万叶的手下抓住。

“招个女婿吧。”

说到这个时期的妹妹包,她正沉迷于电视节目,兴趣偏向时尚交友。当时她也差不多要上初中了,开始以小孩子的方式注意起衣着打扮。

“行。”

毛球要初中毕业时,武正要升上高三,也开始考虑退出不良少年界的事了。在这种独特的文化中,少男少女相当早熟。他们的惯例是过了十八岁就金盆洗手,进入成人世界。若是一直拖拖拉拉,当自己是年轻人一样飙车不止,会遭到白眼,被认为是拎不清。武开始和毛球保持些许距离。随着年纪的增长,对美的向往也开始远离丑陋的武的内心了。

苏峰大吼道:“行才怪!你得再单身奋斗十年,不然我会有大麻烦的!”曜司盯着苏峰光滑俊美的脸,恨不能盯出个洞来。苏峰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正中间的毛球垂着头,被二人拉来拉去,犹如古代名案中被两个母亲争夺的孩子。她这时的脸色也是苍白的,面无表情得出奇,像被亡者附体一般。

武和百夜相亲相爱地走在夜间的镇上之时,有那么一次,撞上刚从武器店“赤白椿姬”出来的毛球。神奇的是,武虽吓得跳起来,毛球却恍若不见地扬起手,说了声“嘿,武”,就扬长而去。武不知道百夜是她的妹妹,也不知道毛球看不到她,不免吓了一跳,心中又有些受伤。

这天晚上,兄弟姐妹大觉紧张。家里人人都知道母亲是千里眼。他们也知道,父亲会说出这种话,就代表在兄长死后,父亲大约也将不久于人世。那么就必须有人招到一个父亲看得上的男人入赘,来保护这个家。世家出身的女人的职责就是在暗地里做好保护家族的工作。

后来百夜也常在武已忘记她时笑嘻嘻地跟过来。武起初只是逢场作戏,但似乎渐渐被她阴郁的气质困住。换言之,那是种干脆利落、万事不滞心头的毛球身上没有的消极女人味。

毛球虽然是个不良少女,但也有极富责任感的一面。自从兄长泪早逝之后,毛球的身上便肩负起两种责任。一是以作者的身份、继续做好当红漫画《钢铁天使!》的顶梁柱,一是以赤朽叶本家长女的身份保护这个大家族。这两种责任压在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女生粗壮结实的肩上。

武在男人间的约定上展现出坚强的男儿气息,在女人方面却放荡不羁。一天晚上,他叼着烟走在田间小路上,发现一个初中女生一直默默地跟在自己身后。他回头看去,只见那个女生的眼中闪出一丝共犯般的狡黠光芒。他想搞个明白,拉起女生的手,对方嘻嘻一笑。他就这样和百夜交缠在一起,在蛤蟆的高声合唱中坠入尚未插秧的农田里,成了作为百夜男人的牺牲品。

毛球的人生处处都受到亡者的影响。这时也是如此。

百夜在十三岁时第一次毅然抢起了男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对百夜来说,所谓的活着就是要继承母亲的作风,去抢男人。在激情燃烧地力图远征的毛球的阴影中,百夜带着黯淡的光芒,接近野岛武。

在守灵现场,唯有苏峰不了解这些内情。对他而言,毛球只是一名漫画家。会下金蛋的漫画家突然就要被抢走的事实令苏峰惊惶不已。毕竟他虽然以赤朽叶的专属编辑的身份守在大宅之中,但对家族内部的情况却懵然无知,以至于到这个时候,他依然认定出现在守灵现场的百夜是女佣的鬼魂,不敢直视她。他不知道弥漫在这个家族中的奇特紧张感究竟为何。看到毛球问都不问对象是谁,就一口应下,苏峰当即大抓其头,悲痛地放声大叫,之后又连滚带爬地冲下阶梯的坡道,奔向两层木结构的NTT大楼。发给东京出版社的电报在夜空中划过一道亮光,飞向东方。

就在这时,那个她看不到的妹妹百夜也升入红绿中学。她梳着麻花辫,按照学校的规定老老实实地穿着制服,相当朴素,学校内很少有人看出她是毛球的妹妹。

“未能阻止赤朽叶毛球闪婚,苏峰。”

毛球在初中三年级间一统广岛和冈山地区。丙午之女齐力奋起,在每个城镇中都大肆作乱,但至少在山脉的这一边,是没有哪个猛女能胜过赤朽叶毛球的。毛球将岛根和山口列为剩下的目标,与初中时代作别。

苏峰被炒了。

对成年人来说,这些的确是巨大的谜题。一想到孩子出事受伤的可能性,万叶和丰寿的脸色都严峻起来。然而今天的阶梯坡道上又响起“啪啦哩啦”的空虚响声,完全视二人如无物。

到第二天,也就是葬礼的这一天早上,又来了一个长相与苏峰极为相似、穿着意大利产西装的俊美男子。他递来的名片似要刺进皮肤一般,上面写着他的名字:远钟晶。远钟参加了葬礼,向毛球问好。他问起结婚对象时,毛球说了句“不知道”。他已经调查过,知道毛球正和一名丑得出奇的当地同龄大学生交往。然而他提起这名大学生的名字后,毛球惊奇地答道:“应该不是他吧。”

毛球等人并没有思想,他们的意识中也没有社会。他们看不到自己不感兴趣的现实世界,反而创造出自己的虚构世界,覆盖现实。不良文化是年轻人共同的幻想。这种幻想中有着朦朦胧胧的统一天下和好战等思想,但为何而战,为何而奔驰这些中心部位却是空缺的。也正因如此,年轻人才热血沸腾,他们的狂热正源自这种空洞。

远钟不像苏峰那样热爱漫画,脑筋却转得极快。到这一天的晚上,他已经打探清楚了大致的情况。毛球是为公司招赘,这样应该不会妨碍到工作。毛球只停过一次连载,在兄长的葬礼结束后就重新画起漫画。她流下眼泪时,远钟为她擦干。助理也增员了。在远钟的安排下,一群娇艳的少女从大城市应招而来。她们共有七人,都是漫画家后备军。这些少女驻扎在毛球位于赤朽叶本家深处的工作室内,又是画背景,又是贴网点。毛球画个不停。她每次流泪,都会被新的责任编辑擦掉。周刊连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每次的读者调查问卷明信片都将人气表现得一清二楚,作品人气稍降便会遭遇腰斩。捧红毛球的是读者的热情,但逼迫毛球永不停歇地工作的,也是这种无形之力。苏峰发现的金矿被毛球亲手开掘出来,又化为金之浊流,奔流不息。读者的激情膨胀了。不知不觉间,毛球已成为肩负这家编辑部的招牌作家,她已无法凭借自己的意志阻止这一趋势。毛球画个不停,眼泪被陌生的男子远钟从背后伸过手来擦干。

不久之前的年轻人为政治而烦恼,激情澎湃地想要改善社会,大肆暴动。然而不知不觉间,这样的时代已然远去,如今的年轻人内心一片虚无。

其后,兄长的葬礼刚结束,毛球招赘的事便正式定下了。

“可是现在那些年轻人的激进和他不一样,到底是怎么回事,真叫人搞不懂。”

中有[9]

万叶挑起五色豆,说道:“当时的阿肇真是激进啊。”

确定毛球丈夫人选的人是阿辰。曜司从在赤朽叶制铁工作的有为青年中挑了一些候补,去找母亲商量。阿辰看也不看照片和个人资料,就选出一张照片,说:“就是这个人了。”至于万叶,她似乎早就在预视中了解到阿辰会选中此人,不待曜司开口就已然接受。曜司走进毛球的工作室,强忍着少女们透不过气的体味,通知了这一消息。于是毛球头也不抬,说了句“知道了”。远钟替她接过个人资料,随手扔到桌上。

说起当时那个眼神比黑烟更为阴暗的多田肇,他大学休学后,带着一只小号去美洲大陆旅行,回国后顺利从大学毕业,现在在隔壁岛根县的水产研究所工作,供养妻子和孩子。说来也怪,青春期的焦躁消逝后,他却变得年轻了,现在是个气色甚好、疼爱孩子的中年男人,只有那顶招牌的白色贝雷帽依然健在。

但是当天晚上,毛球正继续画着漫画,却“啊”地嘟囔了一声。她是意识到还没有告诉男朋友,自己要招赘了。自然了,按理来说,她该当面通告一声,但现在实在挤不出这个时间来。就现场的压力来看,毛球只要稍一停手,印刷厂便会惨叫连天。

回想起那个夹在赤朽叶制铁的公害问题和如燎原之火般的学生运动间的时代,万叶点了点头。

毛球蓦然想起了一名女性的样子。

“是有这么回事呢。”

与自己极为相似的浅黑色肌肤,一双大眼睛,粗壮魁梧的身躯。

“你还记得吗?多田家那个叫肇的小子曾经大闹过一场,当时我也纳闷他都在想些什么。我们年纪差得又不多,可是我根本不懂他的想法。”

这是某个雨天,她在宵町巷中遇到的那名陌生菲律宾女子的面容。她当即边用右手描线,边用左手打了个电话给忍哥。上次的事之后,多田忍应该又生了三个孩子,现在已经家有四子,人丁旺盛。或许是忍在忙着照顾孩子吧,来接电话的不是他,而是毛球的第一个男人野岛武。

“是啊,阿丰。”

武终于过了职业考试,白天开店,晚上就一头扎进拳击的世界里。毛球说起菲律宾女人的事后,武笑着说:“这么久没联系,还以为你有什么事呢。你是不是睡迷糊了?喂。”忍却远远地大声答道:“我认识,那是阿伊拉。”照忍的说法,他把阿伊拉错认为毛球,在宵町巷里和她搭过几次话,就这样熟起来了。

“阿万,年轻真是怪啊。”

毛球边用右手描线,边用左手给阿伊拉工作的店里打了个电话,于是她本人来接电话了。

万叶备好泡泡茶,和丰寿一道坐在廊檐上。她渐渐感到担心与焦虑,女儿的事不能只看着好玩了。丰寿虽然没有和蝶子说过,但他膝下无子,对侄女相当关爱。于是他也带着一脸焦躁,一屁股坐下来。

“我叫毛球,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前年在宵町巷见过的。”

“你说得没错,听我说说吧,阿丰。”

“毛球?”

“昨天好像又辛苦你了啊。”

“你帮我扶起了我的摩托车。”

“阿丰。”

“哦。你给过我一把伞对吧?”

这是个初高中的校园暴力和不良化被全国视为问题的时代。万叶对同样来接蝶子的穗积家的男人鞠躬行礼,又情不自禁地抱怨了几句。由于万叶是赤朽叶本家的少奶奶,那名男子心存顾虑,只是低头道“少奶奶说得是”。第二天,丰寿晃悠过来,在本家的后院里对正在走廊上走动的万叶挥挥手。

才时隔两年而已,毛球却觉得已经过去十年之久了。她早就忘了借伞的事,阿伊拉却说“那把伞还在我这儿呢”,她轻笑一声。

万叶对女儿的胡闹百思不得其解。她回忆起,自己这么大的时候,也只是在阶梯的宿舍里照顾弟弟妹妹而已。毛球这种负伤野兽般发自内心的冲动究竟为何而起呢?

阿伊拉要比毛球大上一岁,这一年二十一岁。照忍的说法,她身体出了问题,停工不做了,现在背着债在店里接电话。忍在宵町巷里巧妙周旋一番,阿伊拉第二天就来到赤朽叶家的大宅。

毛球每次被性格文静、体格魁梧的母亲训斥,都会颓下来。她被万叶戳脑袋,捶后背,最后又被拽着耳朵,一边丢人现眼地喊痛,一边离开红绿警察局,迈步前行。

她还是很像毛球,但不知什么缘故,在玄关迎接她的万叶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女佣们甚至以为是毛球去美容院烫了个头发又回来了,唯有万叶一人毫不在意地拉着阿伊拉的手,说着“毛球,有客人找你”,将她带到里面的房间。或许是觉得万叶一头随风飘动的银发颇为罕见吧,阿伊拉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万叶缓缓回过头,用那件事后就凹陷进去的眼睛看着阿伊拉。

毛球有时会接受辅导,停学、在家里关禁闭都是常事。她每次受罚,曜司都会怒气冲冲地追究万叶没有管好女儿。万叶向丈夫和婆婆阿辰致歉,再去红绿警察局接毛球。这时的毛球倒竖着那把及腰的黑马尾,在警局里依然四处大闹。考虑到她是女生,会柔道的警察也制不住她,但只要万叶喝上一声“蠢女儿!给我住手!”,她就会瞬间温顺下来。

“这头发是一晚上就变成银色的。”

成年人们虽毫不知晓,但孩童间的流言网络相当发达。在中国地区,毛球已化身为传说中的不良少女,没有听过她名头的初高中生甚至会被人视为土包子。与此同时,她的男友武的好战传奇和吉祥物蝶子的可爱也传遍这个世界。毛球放学后驰骋于红绿村的国道,放了假就翻山越岭地去远征,势头无人可挡。

“真美。”

就这样,毛球的中学时代在“啪啦哩啦”地开着摩托车疾驰、和狐朋狗友一起英勇大叫中飞一般地过去了。冬季有积雪,自然无法飙车,但一放暑假或春假,毛球和与她为伍的少女便毫不费力地跨越中国山脉,宛如战国武将般冲下山,打倒广岛、冈山高中的女暴走族。

阿伊拉卷曲的黑发垂至背后。她浅黑色的肌肤,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像黑曜石一般,涂着带毒似的正红色口红,热裤下露出富有弹性的长腿。毛球慢悠悠地走出工作室,扬起一只手。阿伊拉也腼腆地挥了挥手。

少女粉

二人站在一起,长相果然是一模一样。她们大约继承了同一片土地的血脉,分别出生于远隔大洋的两个地方,但一个是资本家家族的千金小姐,而另一个却刚在异国他乡出了健康问题。两个女人心中涌起了奇妙的共鸣和抗拒之情。阿伊拉讽刺地咧起嘴角,站到毛球面前。

等她后悔这时应该多和哥哥聊聊,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是你买了我吧?”

毛球和泪只有在毛球上初二的这一天谈到过恋爱问题。后来,泪一直将恋情藏在心里,毛球对他的守口如瓶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但一方面为了照顾他的心情,一方面又因为过于年轻而很快将这些事抛之脑后,便再也没有问过一句。

“是啊,用钱,钱啊。”

毛球发觉,母亲看的不是自己,而是哥哥一个人。她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哥哥呢?这天早晨的大宅和其他无数个日子一样,百夜继续注视着毛球,万叶继续关注着泪。泪也回过头,对母亲微微一笑。

“那我该干些什么呢,有钱人毛球?”

泪陷入沉默。毛球倏然间感到视线,回头望去,只见在走廊的远处,万叶正凝神望着这边。

“扮成我,剩下的就是好好放松,养好身体。”

“没事,都是秘密。”

“嘁!”

“你在说什么?”

阿伊拉哼了一声。她先是看了看毛球乱七八糟的工作室,又盯住了怎么看都是睡眠不足、皮肤粗糙、双目充血的毛球。她说出“我会好好放松的,连毛球你的份一起”后,毛球微微一笑。

“人一旦谈起恋爱,就不想等待未来了,要是时间能停止多好啊。”

自此以后,阿伊拉便成了赤朽叶毛球的替身,代她出席公众场合。众多采访找上代表时代的少女漫画家赤朽叶毛球,甚至令她无法顺心如意地工作。此后无论是电视抑或杂志来采访,都由阿伊拉出面,信口敷衍过去。阿伊拉的日语相当流利,然而她发言前从不调查,也没有人告诉她相关信息,这个替身当得是一塌糊涂。但她古里古怪的样子受到欢迎,招来越来越多的采访。毛球把接受采访、参加衣香鬓影的出版社派对之类需要面对公众的工作全都交给阿伊拉。

毛球心想,没想到大哥也有矫情的一面嘛,不多聊聊还真看不出来。就在这时,泪停下脚步。

总之,阿伊拉顺顺当当地完成了第一个任务——和大学生分手。她毫不了解内情,就和大学生约好见面。不过这时对方已被小三百夜迷得失魂,听到阿伊拉的话就敷衍地点点头,说了句“好”表示接受,就这样回去了。毛球的婚礼一日日靠近。阿伊拉无事可做,就在房间里转来转去,问毛球道:“你是要和谁结婚?”

“这样啊,可能这个问题对你来说还太早了吧。你才刚刚在人生里接触到爱情嘛。”

毛球抬起头,为难地回答道:“这个我不知道。”

“怎么样……不,我没想过。”

“这里有照片呢。”

“毛球,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的感情以后会怎么样?”

看起来和漫画家一样满脸疲惫的编辑远钟指了指个人资料。不知怎么搞的,资料上沾满百夜的指纹。阿伊拉看了看照片,对毛球说道:“好像是个普通男人嘛。”见没有回应,她抬头一看,只见毛球一只手握着笔,已经坐着睡着了。远钟摇醒毛球。她又想起泪,抽抽搭搭地说了起来,远钟粗暴地为她擦起脸。工作室里的桌子排得整整齐齐,众多少女安安静静地继续做着助手的工作。阿伊拉轻手轻脚地走出工作室,回到分给自己的那间舒适小房间中。

走在走廊上的泪问了妹妹一个问题。他的脸色苍白得不似十六岁少年,看起来脆弱得出奇。

婚礼的日子到了。毛球握着笔,任人给自己涂脂抹粉,描眉画唇,换上纯白的礼服后,才终于起身。“画完了,喏,远钟,接着!”远钟接过原稿,奔向邮政局。他发完原稿,直接在邮政局因为过劳而昏倒,被抬上救护车。远远听着俊美的责任编辑被拉走的“嘀呜嘀呜”的警笛声,毛球在大宅中迎接婚礼的到来。

秋风吹过,几片红色的枯叶从院中的树上飘落在地。

说到这个时候的关键人物新郎,他正因为过度紧张和过度畏惧,在阶梯的路上犹豫要不要真的逃回去。远远传来不祥的警笛声,更莫名增添了他的不安之情。

“这一点我也喜欢。”

新郎的名字叫作美夫。这时他二十七岁,父亲原是阶梯的职工,算得上是制铁之家。但父亲被从制铁工位转到物流部门,还降了薪后,美夫便一边送报纸赚学费,一边读完高中,之后继续埋头苦读,从东京的最高学府毕业。他回到老家红绿村,在赤朽叶制铁里任职,最近终于还完助学金。

“嗯。话又说回来了,他那张脸真是惊人啊。”

他认真的工作作风和条理清楚的思维方式得到曜司的欣赏,年纪轻轻已升任要职。有一天,曜司邀请他去阶梯下的泡泡茶馆,他惊疑地过去一看,结果是问他愿不愿意入赘。这只是十天前的事。一开始,美夫认为自己区区一介职工,能攀上这种惊人的高枝,可以让父母兄弟过上好日子,高兴得忘乎所以。但仔细一想,所谓的赤朽叶家的女儿,应该就是有故事的毛球吧。他在从阶梯的住宅区去赤朽叶制铁上班的路上,曾经数次险些被不良少女时期的毛球开着摩托车撞到,又或是被她的狐朋狗友们围住调笑取乐。他本祈求至少对象是毛球的妹妹包就好,但再仔细一想,包高中尚未读完,应该不是她。美夫畏畏缩缩地问总经理,结果当真是毛球。

“……哦,你看得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能再拒绝,只得慌慌张张地找家里人商量,向朋友哭诉,等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婚礼当天。父母好不容易为儿子入赘准备了一只桐木衣橱。美夫认了命,这天早上,他虽然仍记挂着不祥的警笛声,却还是沿着阶梯的坡道一路向上。

“他的眼神非常清澈啊。”

美夫是一名出色的员工,后来总的来说也是一名正直老实的经营者,但并非那种野心强烈之人。曜司认定,这个男人具备足够的才能来稳当地经营公司,将之留给下一代。他这时也神情严肃,正战战兢兢地爬上阶梯的坡道。

“嗯,他叫武。”

终于走到赤朽叶本家之后,只见身着正装的曜司和万叶正站在院中。四肢长得出奇的曜司宛如傍晚的影子,而站在他身边的万叶则任由长长的银发在风中飘舞。听到万叶说“难为你走来了啊”,美夫默然鞠躬行礼。身着白裙的毛球慢吞吞地走出来。到了婚礼这种仪式,终究还是由本人而非替身出席完成。赤朽叶本家仍未摆脱长子早逝的冲击,人人一副恍惚的神情。毛球戴着白面纱,手上还被塞了一束花。美夫听到她嘀咕了一句“这打扮真傻”,不敢上前站在她的身边,也不懂她在说什么,膝盖不知不觉就打起战来。他来到毛球身边后,感到了一股超乎寻常的紧张气息。这种气息来自毛球身上,是背负着时代之人特有的两种气场相交缠的结果。其中一种生机勃勃,而另一种则是与之相反的死亡气息。

“是上次那个男孩子吗?”

这天晚上,美夫在昏暗的卧室中瞪着墙壁,一动不动。到了下半夜,毛球终于慢悠悠地走进来。房间外响彻了少女们在工作室内跑进跑出、又大喊大叫的短促话语:“远钟倒下了!”“没编辑会怎么样?”“老师刚给我下一期的分镜,先收集背景资料吧!”“老师人呢!”“新婚之夜呢!”“啊,新婚啊。”

毛球正和哥哥亲密地在走廊上边走边聊,看不到的女人却偷偷跟过来。明明应该没有人,却能听到一道阴郁的脚步声紧随身后。这大概就是异母妹妹百夜吧。百夜对泪毫无兴趣,泪或许是考虑到母亲的感受,对这个庶妹也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毛球将长发扎到脑后,素面朝天地站在那里,犹如鬼魂一般。她这副样子和白天穿着华贵礼服的装扮判若二人,脸上身上都流露出非二十岁女性所应有的疲惫与焦躁。布满血丝的双眼、浅黑色的粗糙皮肤。当时美夫又后悔结了这个婚,想逃回阶梯的老家去,但他注意到毛球像见到了畏畏缩缩的小动物一样,又是为难又是犹疑,便直直地仰望着她的脸。毛球像要讨好他似的,对他微微一笑。这么一笑,毛球的脸看起来分外稚气无助。美夫对这名丙午之女的畏惧之情骤然间烟消云散。不知何故,他感到妻子颇为可怜。他刚想到这是比自己小上七岁的女孩子,又刚刚失去了兄长之时,毛球伸出粗壮的胳膊,粗暴地拉起了美夫纤细的手。

“嘿嘿,我也是。”

“好麻烦,你把衣带解了。”

“……我是在恋爱。”

“……啊?”

吃完后,泪和毛球一起走出房间,并说道:

“自己脱啦。”

那年秋天,毛球在吃早饭时忽然问道,身边的包将口中的蚬贝汤喷了出来。万叶愕然,用毛巾为包擦拭脸和衬衫。

毛球挠挠头,拽过美夫,压住他钻进同一床被子中。美夫背后一阵发寒,这时他才真正理解到,自己不只是单纯地结一次婚,而是到自古以来便君临于红绿村天界的赤朽叶本家做上门女婿了。在这里,不存在浅薄意义上的男人或是女人。掌控一切的是血脉关系。而在这新婚之夜的床上,也不存在女人。

“大哥,你是不是恋爱了?”

美夫感到,唯有黑暗才存在意识。不久之后,一股暖意包裹住美夫,但那不是女性的身体,而是附身于大宅第之上的血脉的意识。从前抱过万叶的它这一晚包裹住了美夫。毛球压在美夫身上,默然、无声地哭泣着。眼泪滴到脸上的时候,美夫对这位高大强壮、身心俱疲的美人陡然涌起一阵爱意。他轻轻伸出纤细的双手,抱紧妻子,毛球在黑暗中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泪如此告诉她。无论如何,自从在街上偶遇之后,毛球就放下顾虑,在家里也放心找泪说话了。

后来,毛球也热情地前来卧室求子。室外传来少女们忙碌的声音:“描线描完了,给我橡皮。”“老师呢?”“新编辑来了。”

“他叫三城,我们说好了要上同一所大学,在一起学习。”

新来的编辑叫绵贯,也是名二十五岁左右的俊美男子,一身高档西装被驾驭得妥妥帖帖。漫画继续连载,金钱的浊流覆盖了大宅,流向某处。

泪和朋友挥挥手,走远了。后来毛球也常在镇里各处看到泪和这位朋友在一起。

无论如何,就这样,由于泪的早逝而忽然结为夫妇的毛球和美夫总算是培养出了夫妻该有的一定感情,接受了对方。

“谢谢,我也这么觉得。”

又过了两年,赤朽叶本家有一个人动身前往大城市。那就是二女儿包。

“你妹妹挺可爱的嘛。”

抢先一步读完职高,留在本地公司任职的百夜挽留包,让她留下来。但包坚称自己想上东京的短期大学。当时长女毛球招了女婿,大家正对这个相当勤奋聪明的女婿大感满意,所以包的希望总算是被家里人听进去了。虽然万叶反对,毛球却在家庭会议上站在妹妹一边,说“就让她玩个两年好了”。

毛球用红发带系着马尾,水手服长裙近乎拖地,一只手上拿着装了铁板的干瘪学生包,一望可知是不良少女,而另一只手则挽着留飞机头、穿宽松学生裤的武。毛球本以为哥哥这个好学生或许会讨厌自己这种混混,泪却毫不在意地对朋友介绍道:“这是我妹妹。”

“像包这种孩子,不让她玩玩是定不下心的。对吧,美夫?”

“嗯。”

被点到的美夫连声咳嗽起来。在公司里先不说,遇到本家的家庭会议,美夫就心存顾虑,惜字如金。毛球却尊重丈夫,动辄便向美夫搭话。由于毛球的尊重,包、孤独也开始对美夫有了一定的敬意。

“嗨,毛球,哎哟,你在约会啊。”

包长到十八岁,放弃了当偶像的想法,转而做起演员梦来。她声称要追梦,进入短期大学读书,在东京过起独居生活。学生的独居场所从公寓或宿舍变成窄小却时尚的所谓单身公寓。当时的人们认为六席的木地板配一体化浴室才是时尚所在,而非四席半的榻榻米配日式厕所。包到东京去的这段时间,泡沫文化已经繁荣起来。包每晚都衣着暴露地在舞厅中大跳特跳。大学女生的夜晚灯红酒绿,却又不堪入目。包和热爱时尚交友的朋友转眼间都洗去土气,在昂贵礼品、夜景和甜蜜耳语的包围下度过夜晚。

对上毛球的视线,泪吃了一惊,停下脚步,随后对她微微一笑。毛球心下一宽,出声叫他:“大哥。”

“这么好玩的话,我真想一直留在东京。”

不料某天放学之后,毛球正和武甜甜蜜蜜地穿过拱廊街,在车站附近漫步,却和哥哥撞了个正着。当时泪没有穿立领外套,上身只有一件T恤,头发也是乱七八糟的,还难得地没有带教科书。毛球心想这和他在家里的气质差别甚大,随即又发现泪不是一个人,而是和朋友在一起。他这位朋友也是高中男生,和泪一样没穿外套,步调懒散,长相很端正,身材高大,足以激起女生的尖叫。

包去上了培养女演员的训练班,时不时去参加试镜。虽说结果不遂人愿,但夜晚的乐趣令她将一切都抛诸脑后。

当时的泪是高中生,他上的是县内第一的升学高中,总是穿着立领的学生制服,将教科书和参考书夹在腋下。这个相貌端正、戴着学生帽的哥哥和毛球天差地别。长期以来,他们就算在大宅里撞到,也很少会正经聊上几句。毛球有些羡慕还是小学生的包能无忧无虑地爬到泪的背上去。

在包随着浩室音乐在台上疯狂起舞的这个时期,她的弟弟孤独终于得以过上不用为核武器提心吊胆的日子。

毛球虽热爱武力,却也容易害羞,很少对家里人谈起自己的感情,对朋友也不好意思提及,能偷偷和好友蝶子聊一聊已经需要她鼓足最大的勇气。不过,她在已闯出一定不良少女名头的初二那年秋天,曾经抓住哥哥泪,和他聊过一小会儿感情问题。

据孤独说,这之后过了一段时间,冷战结束的时代就来临了。他在对爆发核冬天、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幻象的畏惧之中,多愁善感地度过了小学生时代,但某一天,冷战却以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形式告终。孤独在电视上看到分隔东西德的柏林墙倒塌的样子。年轻人并未被边防军所射杀,反而轻而易举地爬上墙头,大声呐喊,拆毁墙壁,呼吁和平。柏林墙的碎片甚至成为商品,令孤独大为震惊。苏联也将名字改回俄罗斯。此后在国内,人们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自民党一党专政的体制也崩溃了,非自民政权诞生,世界不断发生着诸如此类的变化。

蝶子激动得变调的声音没有被轰鸣声盖住,而是清楚地传到毛球的耳中。

孤独虽然上了初中,但只有前三天去了学校,其后还是拒绝上学。父亲曜司将他叫去后,他说会以大学入学资格考试为目标,在家里学习。孤独的决心相当坚定。这一点或许和姐姐毛球很像。他通过函授方式学习,取得了优秀的成绩,令父亲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这一决定。

“再快一点,再快点啊,毛球,最好快到回不了这个世界为止。”

一九八九年和昭和天皇驾崩的巨大变化同时到来。年号的改变令众人备感惊异,静静品味着一个时代的真正结束。签名追悼的队伍络绎不绝,电视和报纸都不断播放天皇驾崩的新闻。一股悲伤与失落感与新闻一道获得增幅,蔓延开来。连续数周都气氛沉重,像是整个国家被披上厚重的黑布。

在武埋头于斗争时,毛球率领着“制铁天使”与日俱增的成员,全速奔驰于国道之上。她的摩托车后座上坐的依然是吉祥物穗积蝶子。蝶子总是面带笑容:

新年号定为平成。不久之后,人们看起来似乎恢复了平静。时间一去不回,形形色色的事物发生、改变,然而以后的时间也将和以前一样,不断流逝。在春季降临,温暖的阳光照耀大地之时,红绿村的天界——赤朽叶本家也出了变故。

然而这名年长两岁的武虽是个知名的武力派头目,心底却藏有一派温柔的浪漫情怀。武喜欢美好的事物,例如外形锋利的武器、原野上盛放的红色花朵、女子的乌亮长发。毛球说起话来语气暴烈,缺少女人味,彻头彻尾的浸淫于不良文化的腔调。但武深深沉迷于她五官那种刀劈斧削般的立体之美。毛球的话语不是话语,而是音乐。就这样,丑陋的少年满怀畏惧之情地凝望着这个比自己年幼的粗野少女的容颜。在他的凝视中,绚烂之夏逝去,秋日到来,枯叶自染红的天空中飘落。

长期以老夫人的身份掌控着本家的赤朽叶辰到底还是倒下了。

“我想成为最强的强者,武,我要让我们的名头响彻整个山脉。”

阿辰虽然身材矮小,但极为丰满,总是像圆球滚动一般在大宅子里跑来跑去,但这年春天,她在走廊中走向孤独的房间时,滑倒了。打算送给孤独的各色金平糖在走廊上花花绿绿地撒了一地。阿辰低声叫着万叶,就算女佣们出来了,阿辰也不让她们碰自己,只是不断叫着自己选中的奇特儿媳。当时万叶正好出门去买东西,等她回来时已经过了好一阵子,但阿辰依然仰面朝天地躺在走廊上,在散落的金平糖中不住呻吟,不允许女佣和听到骚动回来的儿子曜司、乃至要继承家业的孙女毛球碰自己。终于等到万叶提着购物袋回来后,她用无依无靠的细微嗓音说道:“我受伤了,把我搬到房间里。”万叶扔下购物袋,冲向婆婆。

这时,在这位忍哥的教唆下,毛球萌生了一个壮大的梦想。这个未能得到实现的梦想是先将十三岁的自己所率领的少女暴走族“制铁天使”培养成县内最强的团体,再一统中国地区。对于生长于中国山脉山脚下的毛球而言,她能真切认识到的世界就是中国地区了。成为世界第一这个目标太过雄伟,令毛球一阵心醉,对男友武激情澎湃地讲起梦想:

这个婆婆那时依然面色红润,身材丰满圆润,和头发变成银色、眼睛也凹陷进去的万叶站在一起,简直像是同龄人。万叶用具有山里姑娘特色的粗壮双臂轻松地抱起阿辰,将她抱到房间里。医生来看过后,说是腿骨骨折。自此之后,阿辰就卧床不起。万叶寸步不离地照顾她,但那具曾如此肥胖丰润的身躯转眼间就变得纤小瘦弱起来。肉少了之后,那张脸看起来的确很像她的儿子曜司。阿辰的房间只有万叶一个人允许进入,但毛球曾有一次慢吞吞地来到门外,叫母亲出来。

“我本来想,既然我收留了你,就不会让你去和女人勾三搭四。不过是毛球的话,我也就没什么可劝你的了。你们俩努力成为最强的强者吧,中国地区可是很大的。”

万叶走出来后,毛球挠着未经打理的长发说道:

二人背负着受伤野兽渴求鲜血般的“虚构世界”的气息。这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少男少女的宿命,是一种青春的焦躁,必须由时代选中的人来加以演绎。毛球和武一站在一起,这种气息便急剧浓烈起来。武的监护人忍哥苦笑着逗他说:

“我终于那个了。”

学校里的初中生们本以为野岛武丑得出奇,毛球却容色照人,大有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之嫌。但出乎他们意料,又令不良少男少女们大觉正常的是,二人真的站到一起之后,看起来甚是相配。

“什么那个?”

两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互相吐舌头,捧腹大笑了近一个小时。后来,毛球在常去的“赤白椿姬”认识了武,二人正式开始交往。

毛球不耐烦地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她和上门女婿美夫有了孩子。万叶走进房间,通知阿辰后,阿辰低声说想见见毛球。走进房间的毛球发现,睡在被子里的奶奶的身体缩水太多,她险些叫出声来,但又慌忙咽了下去。阿辰的身体像可爱的少女一般,纤小而白皙。她微微一笑,皱纹挤在一起,又眯起了由于肉少而极为显眼的大眼睛。

“我可不会爱上什么男人,我会让男人爱上我,然后再嘲弄他们。”

“你要生了吗?”

“有……有吗?”

“嗯,终于是要生了。编辑说我的连载可以停上一周。”

“你竟然会爱上男人,真是个无趣的女人啊。”

“这孩子要出生在一个艰难的时代了啊。”

毛球爱上了武,她刚和武四目交接,便浑身震颤。知道这件事的好友蝶子却大笑出声:

“哪个时代都不容易啊,奶奶。每个时代,都是艰难的时代啊。”

武身世不幸,他是在要升入初中时变成不良少年的。他父亲在妻子病逝后便沉迷醉乡,后来在宵町巷里认识了一名流浪女,又娶她回家做继室。开满小酒馆的宵町巷里时不时能见到些来自大城市又似乎身怀秘密的男男女女,这个女人也是其中之一。他们大多是欠债后从大阪一带逃亡至此的,不知为何,日本海边的这座小村庄的酒馆街上总有些操着大阪口音的皮条客和陪酒女。武只带了一块母亲的牌位就离家出走,来投靠他尊敬的大哥,也就是“赤白椿王”的前头目多田忍。忍和他非亲非故,但见到这个留着飞机头、穿着皮夹克的少年深更半夜抱着母亲的牌位站在玄关前,不禁大受触动。他明知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还是收留了武。此后,野岛武每天都在多田忍手下敲打熔化的钢铁,锻造武器,又或是出门打架打个没完,晚上则睡在武器店二楼的五平方米房间里。

“呵呵呵,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嘛。”

而毛球第一次爱上的就是这个长相奇丑、英勇出众的少年——野岛武本人。

阿辰眯起眼睛,仰望毛球,接着轻轻抚摸起她开始微微膨起的腹部。天色渐黑,后院里传来风吹树叶的摩擦声。

学校里有这么一个规矩:到了春天,要从新升上初三的学生中选出头目,再让不良少年们并排站在红绿中学的走廊里,向新的王者起誓效忠,其场面宛如黑帮的继位典礼。这一年春天被选上的新王者叫野岛武,他和前些年的头目相比身材矮小,但体格精干,看起来就是身手敏捷的样子。如果说去年的头目是相扑力士的话,那野岛就是拳击手,眼神也相当锐利。他在推选头目时那场血花四溅的深夜斗争里赢到了最后。即便在那场摩托车的试胆竞速中,他也一脸平静地笔直冲向死亡,直到要坠入山崖下宽广灰暗、浪涛奔涌的日本海的前一刻都没有要刹车的迹象。见到这副雄姿,少年们自不必说,就连挽着男友臂膀在一旁观战的少女们也将这一幕深深刻在心中。少女们爱慕的是美貌的少年,因此对野岛武全无异性间的好感。但或许他那张奇丑的脸也起到作用,少女们对他产生了奇特的敬畏之心。她们暗中传说,今年的头目可是选对人了。

后来被问起一九八九这一年,我都回答是宫崎勤事件[10]发生的那一年。这么一说,几乎所有成年人都会“嗯”上一声,表示明白。除此之外,这一年里,奥姆真理教[11]兴起等新兴宗教的动向也开始引起社会的注意。在虚拟时代成长的人们长大成人,开始出现离奇的犯罪事件,就像虚拟世界侵入了现实。

红绿中学里有灰色的旧校舍和随着学生增加而火速增建的粉色新校舍,三楼有一道走廊连接起两边,此外还设有体育馆和一个小操场。旧校舍的每块玻璃都有裂痕,开学典礼等活动上用到的体育馆外墙上则被红色喷剂喷上了“夜露死苦[2]!”“爆走天使”“特攻红莲队”之类的古怪汉字。孩童们创造的虚拟故事入侵现实世界,此时的校园暴力已开始演化为严重的社会问题。以强大男人为主角的故事终于对社会造成了无可避免的影响。

我就是在这样的一年里出生的。不错,也就是说,这时赤朽叶毛球怀上的,就是我赤朽叶瞳子。

孩子们看似见证了彼此的血与泪,却与真正的友情之光失之交臂。他们在学校里敬仰头目,回家后则沉浸于漫画中的棒球、拳击题材的体育故事和不良少年的斗争故事中。

这一年秋天,瘦出苗条身材的老夫人阿辰以入眠般的姿态静静地咽了气。旁支诸人和红绿村中的众多村民赶来参加葬礼。阿辰虽然满脸皱纹,但身体纤细白皙如少女。看到她这样躺在棺材里,年轻人认不出是谁,惊异地盯着她看,年长者们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着说:“哎呀,她变回以前的小辰了。”阿辰生前以赤朽叶本家老夫人的身份,比丈夫更尽心地发号施令,坚持保护着家族,在最后又变回出嫁前的样子,告别人世。葬礼篮子[12]摇摇晃晃地缓缓下了阶梯的坡道。吹笛人、吹螺号的老爷爷、敲太鼓的人汇集一堂,热热闹闹地、开开心心地送走了阿辰。由于这是喜丧,人们面带笑容地厚葬了她。

事实上,这股风潮始自首相——也可以说是本国头目的田中角荣——因洛克希德一案[1]下台之时。电视新闻和报纸都日复一日地转播着这个了不得的男人如大树被伐倒般的惨淡收场。对此,村中的成年人想必感触良多,但孩童们却开始沉迷于创造仅属于自己的英雄传奇。

来到阶梯下后,明明无风,葬礼篮子却剧烈摆动了一次。万叶低声道:“啊,妈。”

毛球是在一九八〇年左右上的初中。在这个年代里,被传说净化后的“强大的男人”形象征服了红绿村的一干年轻人。他们的父母辈拼命追求的是够雄壮的男人,够富裕的资产,这些目标在下一代年轻人的眼里变成了理想的英雄形象,以奇特的形态保留在文化之中。无论是初中或高中,每间学校准会有一名男生是大家一起推举的“最强之人”,获得“头目”的称号。他们并非真的所向无敌,而是同伴间不自觉地互相吹嘘下所编造出的传奇故事。这是那些心中干涸的少年熬过贫乏的日常生活,培养出的共犯心态。

聚集而来的村民中也包括万叶的养父母——多田夫妇。丈夫得了风湿病,这一天因为关节痛而坐上轮椅,妻子则慢慢推着轮椅。二人用相伴多年之人所特有的相似表情和动作向阿辰合掌。不久后,他们被儿孙们包围住,一大群人以大家族的样子返回阶梯的住宅区。万叶任由一头变成银色的长发在秋风中飘拂,静静地目送着他们归去。多田家的妻子回过头来,对万叶微微一笑。万叶轻轻鞠了一躬。养母虽然上了年纪,但还是有一股年轻的气息,笑起来显得极为温柔。

野岛武是个不良少年,也是红绿中学的头目。

就这样,在老夫人到底撒手人寰,离开了大宅第后,万叶开始被人称为老夫人。自阿辰倒下后,万叶便一直指挥着所有事务,所以并未太过困惑,倒是开始被人称作少奶奶的毛球感到了困惑。她依然继续画着漫画,对外性质的事全部交给替身阿伊拉处理。她以和二十岁时别无二致的样子一直闭门不出,专心画漫画。虽然被称作少奶奶,她对大宅邸内的情况还是相当生疏。

毛球的这种古怪口味从懂事时起萌芽,那时她非常喜欢亲近制铁厂里那些出了事故,脸上被烫伤或是带有痉挛伤疤的工人。升上初中之后,毛球自认为已经长大成人,便开始和男人卿卿我我。她的第一个男人野岛武就是个丑得出奇的少年,不过也颇有可取之处。

到了这一年冬天,毛球有了产兆,叫来母亲。母亲拉住她的手,接生婆赶来了。毛球在工作室中流着油汗,却还是顶着憔悴的面容不断向助手们发出指示。见到她这副模样,万叶感到一种和自己生子时的痛苦截然相反的奇特轻松感。这副样子不像是第一胎。

这或许是天生丽质的女性的某种不幸宿命吧。毛球选男人的眼光是一以贯之的怪得惊人。她特别钟情于长相丑陋的男子,终其一生爱的都是些脸歪嘴斜、一脸粉刺、三角下巴豆丁眼之类令普通女性厌恶的丑男。

然而事实上,就在同一时刻,在大宅子中的另一间房间里,天生长相与毛球一模一样的菲律宾女子阿伊拉正痛苦得满地打滚,似在承担毛球的痛感一般。说起原因,是因为她想重现老家的味道,在厨房用虾做了道菜,却食物中毒。见到阿伊拉呼天抢地地说“肚子疼”,又从房间滚到走廊上的样子,路过的孤独无计可施,只得照顾她到早晨。就算他想叫人来,大宅子里的女人从老夫人到见习女佣都被毛球的分娩夺去了注意力。

据说打从这时候起,万叶便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地嘟囔着:“她这种怪口味就不能改改吗?”

“虾,是虾坏了。”

在这种关系下,万叶继续满心烦忧地凝望着泪的身影。但与此同时,她对女儿毛球的种种举动似乎也颇觉有趣,常常讲给毛球的妹妹包听,时而惊奇,时而不解。毛球成为不良少女、四处胡闹固然令万叶有些担心,但她更为费解的是毛球看男人的品位。

阿伊拉正呓语般地反复念叨着这句话时,毛球在工作室里一脸若无其事,顺顺当当地生下一名女婴。或许是拜替身阿伊拉所赐,作为第一胎,这次分娩轻松得惊人。万叶在早晨的阳光中说了声“生下来了”后,毛球松了一口气,嘟囔道:“生下来啦。”

夫妻间出现了一个只有彼此才能察觉到的空洞。他们虽信任对方,但二人之间坍塌出一块虚空。

我的出生方式极为平常,与毛球的女儿、泪的外甥女的身份并不相配。不过,我哇哇大哭着出世,被万叶紧紧一抱后,停止哭泣。

曜司话未说完又沉默了,他大概是想说“我都没见过”吧。万叶歪头望向丈夫,丈夫也怔怔地凝眸眺望着她。

“生下来啦。生下来啦。啊,太好了。”

“你这种眼神……”

母亲毛球这么说着,流下了唯一一滴纤小的泪珠。美夫获准进入房间,客客气气地用手抱住我。其后,毛球为我起名为瞳子,并去政府机关进行登记。我长大后,母亲对我说“这是因为你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让人印象深刻”,但我相信,母亲是在说谎。

“……是吗?”

其实,我本该有另一个名字的。我的曾祖母阿辰生前已经定下。这是毛球将婴儿的名字登记为瞳子后又过了一段时间的事。万叶走进阿辰的房间,珍视地抱起遗物,一件件仔细整理,结果发现一张日本纸。纸上用阿辰圆圆的字体大大地写道:

“你的眼神好像在暗恋泪一样。”

“自由。”

万叶一直用那双烦恼之色与日俱增的眼睛注视长子泪。最近曜司虽然和妻子分房睡了,白天也很少在家,但似乎还是很关注万叶的情况。他曾经嘀咕过一句:

曾祖母想给我起的是这个名字。我本应成为赤朽叶自由的。到现在,我还是会向舅舅孤独唠唠叨叨地抱怨这件事。每抱怨一次,我就会暂时避开其他人,就自由进行一番思索。

在女儿尽情享受青春的这段时间里,母亲万叶却又要照顾子女,又要向老夫人阿辰学习本家的规矩,终日里因少奶奶这个身份忙得不可开交。

何谓自由呢?对于生活在现代的我们而言,自由究竟为何物呢?对于女人而言,自由是什么呢?

二人“啪啦哩啦”地晃着摩托车,催响引擎,冲上了阶梯。

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

“嘿嘿,毛球你真是青春啊。”

在反复思考着这些问题的时候,我是一名稍有一些不幸的女生。我嘟嘟囔囔地记恨着母亲。母亲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但我一直在想,她其实是因为瞳子和蝶子[13]的发音很像,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事实是否真的如此不得而知。

“你说什么呢,你要长命百岁啊,蝶子。我们要一直一起玩下去。”

我出生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泡沫破灭了。

“啊,我好开心,就算死也无所谓了。”

股价和地价都骤然跌落,银行的贷款收不回来。活跃在虚业中的人们接连破产,除了主业外还踏足土地买卖等领域的人们也沦落到连主业的公司都要脱手的地步,顷刻间便流浪街头。由于就业难问题,大学生之中出现了大量零工。

蝶子开心地大笑出声。她们坐上摩托车,再次从宵町巷出发,穿过国道,驶上阶梯的坡道,一路上发病似的笑个不停。

地方城镇几乎没有蒙受泡沫经济的恩惠,但不知何故,泡沫破灭的余波却如一阵暴风雨,直接命中小城镇和村庄。人称“下黑”的黑菱造船大树倾倒般地破产,红绿村的众人大受打击。黑菱造船原本放弃了造船业,正逐渐转向建筑业,但也因此受到泡沫经济的影响,在背着债转卖土地的过程中撞上地价骤跌的大风浪。黑菱那位酷似力道山的女婿因过劳而倒下,一转眼就没气了。黑菱绿轮流找上两个已经独立的孩子,但同居都不顺利,之后和还在上高中的第三个孩子一起跑进赤朽叶家里住下来。这第三个孩子是女儿,名叫缘。阿缘成绩优秀,最后在大学毕业前都受到赤朽叶本家的关照。她本人坚称要边工作边赚学费,但自己也饱经风霜的美夫强烈反对说“这不是女人该吃的苦”。这个男人平时顾虑到曜司的感受,在家族会议上几乎从不提意见,偏偏这时候拒不让步。毛球也赞同美夫的意见,这件事得到了家族会议的同意。阿缘在毕业之前都和母亲阿绿一起住在大宅子里,但后来搬了出去。她在中国电力[14]当上职业女性,随着工作调动在中国地区的冈山、广岛、山口转了个遍。她曾提议让母亲阿绿搬去同住,但阿绿不愿意离开生她养她的红绿村到外面居住。在万叶的调停下,母女俩彼此间谅解了分居两地的做法,于是这之后阿绿也借住在赤朽叶家的一间房间里,跳跳弗拉门戈舞,学学东西过日。

“别随便搭讪‘制铁天使’的吉祥物,你们还是先照照镜子再说吧,土包子。”

泡沫经济的破灭并未强大到会荡平始终稳健经营的赤朽叶制铁的程度,但毋庸置疑的是,这阵强风依然足以带走多片枯叶。而在这一九九二年春天,赤朽叶制铁这艘巨大的军舰正为撑过泡沫破灭的余波所带来的怒涛而摇晃不已时,又一起事件袭来。

跳完一整夜后,二人走出舞厅,一大群色眯眯的高中男生跟近她们,用手搭住蝶子的肩,硬是请她去一起兜风。毛球的铁拳破空而至后,高中生们按住心口,趴在地上呕吐不止。

据说这一天,从一早开始便是响晴。万叶和曜司知道离别将近,所以这段时期每一天都过得和谐如意。二人再次同睡一间房,通宵聊着什么。曜司讲述,万叶应和。曜司开始再次随身携带外文书。他抽出早上的十分钟、傍晚的十分钟,如饥似渴地读着书,读的大部分是外国小说的原文。他似乎回想起了当高等游民时的荣光,总是用流利的英语低声念上一段小说,再饮一口泡泡茶。

二人边跳边笑。非要归类的话,“芝加哥小姐”里的不全是毛球这种抡拳使棒的不良学生,倒是以热衷于男女交往的少男少女居多。这里看不到暴走族之间的争斗,夜生活虽丰富多彩,却不会给人一触即发的紧迫感。这家时尚的“芝加哥小姐”正适合可爱的蝶子。

春天的这一日,曜司为了待客,将一辆火车的宴会车厢包到了晚上。这具列车内部格局是客厅的形式,会提供天妇罗和野菜做的料理,让乘客配上当地出产的酒一道享用。这是一趟经由JR红绿线越过中国山脉,一路赏樱直到冈山的旅行。曜司出门时心情着实大好。他对万叶说“我走了”,又吩咐女婿美夫种种事宜,担心地飞快看了一眼毛球在干活的工作室。就这样,他环顾了整个后院一阵子。

“啊哈哈哈哈,我们真够傻的。”

那是午后的事。列车驶过群青色的中国山脉,途中的深谷之上有一座余部铁桥,行经这座樱花飞舞的铁桥时,刮起一阵转瞬即逝却又强得惊人的山风。列车轻飘飘地飞上天空,就这样以直冲云霄之势伴着警笛声剧烈晃动起来。风停之时,它已在飞散的樱花之中,头朝下地坠入铁桥下遥远而幽暗的深渊之中。

“搞什么,原来我们俩都疼啊。”

赤朽叶制铁的总经理赤朽叶曜司在坠落的途中,被掉下来的屋顶扭曲的钢条割到,和妻子万叶在幻觉中看到的一般,头颅掉落,溘然长逝。

“我也是,毛球。”

打捞坠入深渊的列车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城市也来了电视台的采访用直升机,在山脉附近转来转去。但是赤朽叶家的人心知肚明,就算将列车打捞起来,总经理也不会重回人世。第二天早上,丰寿让万叶坐上副驾驶座,开着吉普车翻过山路,疾驰向事故现场。铁桥屹立在深谷上,宛如一道纤细的铁丝,反射着清晨的阳光。在深远的谷底,可以看到掉下去不复原形的铁块。它被压瘪,像一条勇猛的黑蛇一般盘成一团。万叶看着它,幽幽地“啊”了一声。

“好疼,我肚子好疼啊。”

丰寿俯瞰着谷底,低声叫道:“少爷,喂,少爷。”没有回应。“少爷,喂,少爷啊,喂……”丰寿单膝跪地。从后面看去,他的身形极为渺小,和二十岁时那个开朗而充满自信的小伙子判若二人。

时髦的小哥们踏着舞步。两个年轻人的肚子早就饿了,不顾自助的炒面和干烧虾仁已经又冷又干,大口吃个不停。吃完后,蝶子点起烟,抽了一支。在奔涌的音乐和灯光的洪水中,二人再也按捺不住,滑到昏暗的舞池中,跳到满身大汗。由于她们刚吃完就活动,侧腹阵阵作痛。

“喂,少爷……”

二人在宵町巷里下了摩托车,走进路上唯一一家舞厅。

丰寿像孩子般抽泣起来。

“你又嘴甜了。”

“少爷啊,少爷……”

“因为有蝶子陪着我啊。”

采访组的直升机在二人的头顶嗡嗡打转。

“好开心啊,毛球。”

就这样,赤朽叶曜司在泡沫破灭所带来的巨浪滔天的这个春天,溘然长逝。他的死法和石油危机来袭时倒下死去的父亲极为相似。

毛球载着蝶子,在红绿村中一路疾驰。

那趟坠落列车上坐的是当地大公司的总经理,也是知名漫画家的父亲,这一消息引得世间大为骚动了一段时间。但替毛球接受采访的阿伊拉比从前更不了解情况,只会随口敷衍几句,于是也没有人来采访了。赤朽叶制铁任命赘婿美夫为新一任舰长,再次渡过难关。美夫对自己的职责了然于心。毛球难得走出工作室,对丈夫深深鞠了一躬。“美夫,拜托你了。”她虽然赚下万贯家业,但美夫依然始终将这位妻子视为可怜而弱小的少女,所以用力点了点头,温柔抚摸起她的脑袋,但求让她放心。

穗积蝶子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好学生,在男生间也保持着可爱少女的形象,但到放学后或是暑假期间,她就会像这样化身为暴走族的吉祥物,以违反交规的速度疾驰于黑夜的国道上。这名少女头脑精明,却又有着及时行乐的气质,似乎能安然活到一百岁,又好像会离奇暴死,叫人难以捉摸。

在美夫的指挥下,公司准备好了新的体制。就这样,这艘巨大战舰在新一任舰长的命令下,开始缓缓转变路线。美夫决定,退出连续赤字的制铁业,转以其他制造业为主业。

“只要今天开心,就算明天死掉我也无所谓。这就是青春啊。”

在收到通知、知道高炉之火将于今年年底熄灭的这个季节,独眼职工穗积丰寿已年近五十。据说他没有抵抗,只是嘟囔一句“这样啊”。经过疼爱的侄女之死、泪的意外身故、反目成仇的曜司之死后,丰寿老态毕现,话也变少了。他似乎还遇到职工的常见问题,会连咳不止,时不时甚感痛苦。万叶说:“可是阿丰,美夫还年轻,你要在他身边多看着点。”丰寿露出苦笑,摇了摇头。

有蝶子紧贴在背后大笑出声,毛球也被她感染地微微一笑。

“没有高炉的地方我待不下去啊,阿万。我是炼铁的男人。”

“有啊。”

制铁业虽然不再像战后经济高速发展时期那样繁荣,但全国依然留有多处苟延残喘的工厂。丰寿列举了多家工厂的名字。万叶想到,在自己倚靠的婆婆、长子、丈夫全部过世之后,莫非丰寿也要离自己而去了不成。她为晚景担忧,伏在榻榻米上哭起来。

“有吗?”

这一年的冬天下起鹅毛大雪。年底,工厂收到美夫的命令,高炉的火终究是熄了。赤朽叶制铁那座宛如高耸入云的漆黑巨塔的高炉——熊熊燃烧的铁浆之火,日日排放的黑龙般的滚滚浓烟,令人怀念的制铁之春,光明的战后,充满希望的未来;那撑过石油危机,撑过钢铁业萧条的时代,一直支撑大家的制铁之火如今终于消失无踪了。

“好开心啊,毛球。”

熄火后的高炉瘆人地屹立于天空之下。在带着雪花的冬日天空中,那道黑影宛如一道用剪刀竖向剪开的切口,令人毛骨悚然。

毛球让蝶子坐在摩托车后,飙下了阶梯的坡道。

一天晚上,万叶感觉到人的气息,睁开眼一看,只见枕边放着一封信,上面用笔画纤细的文字写着“万叶收”。

毛球低下头。蝶子嬉笑着,开心地戳了戳毛球。她是觉得毛球害怕忍的样子相当好笑。

这是丰寿留下的信。万叶急忙来到走廊中,定睛看向后院,只觉自己似乎看到夜晚大雪纷飞的庭院中,一道纤细的背影越走越远。据说信上只写了一句“我要去远方了”。既然赤朽叶制铁已经熄灭炼铁的红焰,那么它与炼铁的男人丰寿也再无瓜葛,只会令他感到空虚吧。自从小时候在幻象里见过他之后,万叶就觉得丰寿甚为亲密。与他告别令万叶感到分外痛苦,导致她一段时间都卧病不起。只剩下人称凸眼金的老友黑菱绿一个人,她现在托庇于大宅之中。阿绿全心照料着万叶,在枕边给她表演魔术,唱外国的歌曲给她听,每天为她梳理银发。一到晚上,二人就聊起很久很久之前走进的深山里,那处长着铁炮玫瑰的山谷。她们都已不记得那条不成路的路线,有种再也无法回去的感觉。“真想再去一次啊。”“因为哥哥在啊。”“可是我觉得,死了之后就能去了。”“我们一起去吧,万叶。一个人去也很没意思的。”

“好。”

这时,收到父亲的讣告,在大城市中终日玩乐的包终于回家。受到泡沫破灭余波的影响,大城市的舞厅之夜也渐渐丧失先前的乐趣。处处精打细算,令人扫兴。当上演员的梦想还是太过遥远,她虽然时不时会在小剧团里登台,在电视里演个配角,但始终没有遇到好机会,对大城市已心生倦意。由于父亲过世,包放弃大城市里的刺激生活,拎着一只旅行包回家。就这样,她替忙碌的姐姐照顾我,在本家赋闲了一段时间。

“你也去武器店里玩玩吧。”

就结果而言,赤朽叶制铁想方设法撑过了泡沫破灭的这段时期。这固然要感谢美夫做出的人员调整、规模缩小等工作,但收入以亿计的长女毛球将自己的版税全部投给公司的举动也居功甚伟。

“谢啦,大哥。”

《制铁天使!》一卷接一卷地出,始终畅销。被改编成傍晚的动画节目后,从小学生到成人的广泛人群都开始看这部漫画。出版社打来的巨额版税、动画和周边等带来的版权费一到手,就像金色的流水一般,被注入赤朽叶制铁的经营管理中。那实在是巨大的空壳。当红漫画家毛球由始至终都两袖清风,身无分文。她无暇消费,也没有兴趣,仍然日复一日地画着漫画。只有这一件事。但从结果来看,或许就是这件事支撑住了身为漫画家的毛球。

“摩托车修好了。”

在这个名为少女漫画的特殊世界里,年纪轻轻便会有横财到手。但长期奋战在第一线是一条荆棘之路,毛球却不自觉地坚持了超过十二年的时间。在她的同辈、后辈中有很多创作出人气作品的年轻少女漫画家,每出现一次此类人物,就会涌现出“赤朽叶毛球的劲敌来了”的街谈巷议。但她们暴富后便出现心理问题,短短数年,有时短则数月就从业界销声匿迹。这个世界的强者,是需要赚钱的人和梦想日进斗金的人。越是因故要为父母还债的、又或是要养众多亲属的劳碌命的人,便撑得越久。此外,也有一些人对金钱的执念强得堪称丑陋。越是为巨款而迷惘的纯朴年轻人,心理崩溃得越快。那些万众期待的年轻人如彗星般出现,平时趾高气扬,在派对会场上也每每打扮得像极乐鸟一样,到场后就口出狂言,却没有能力继续画下去,又或是画了也留不住人气。面对超乎年轻人所能背负的重荷,只要过上半年左右,人人都会换一副模样。有的胖到出奇,有的瘦如木乃伊。她们面色苍白,哭着说再也画不出来了,接连消失于无人知晓的深渊之中。只要消失一次,就不会再回来。

说起来,和毛球同年级的女生一多半都是丙午年出生的。她们人人性格暴烈,一点就着,没有一个性格文静。这些女生开始聚集在毛球身边。事实上,无论是在其他学校,还是在其他县市,出生于同一年的暴烈女生不约而同地在同一个时期崛起。这一现象后来在全国引发了一场少女暴走族的女性热潮,不过这是再过一段时间,等到她们上高中之后的事了。总而言之,这一年正在上初一的丙午之女们投身于体内涌起的冲动,令每一座城镇都响彻她们雄壮不似女性的呐喊声。在红绿村的这些女生中,多田忍推为最强、深感钦佩的便是万叶的女儿毛球。

那些没有消失的幸存者也随着年纪而转型,在数年时间内渐渐从少女漫画界消失。她们将主战场从面向所谓青年的成人作品进一步转移至年龄层更大的女性漫画[15],同时也从压力惊人的周刊连载转移到月刊杂志等媒体上,将工作量控制在不影响照顾孩子的范畴。但这些变化与赤朽叶毛球无缘。毛球的战场始终都在周刊连载上。《钢铁天使!》开始连载时,登场的角色还是初中生,这时已经上高中,终于收服岛根,为统一中国地区而奋斗。疑似以蝶子为原型的吉祥物少女带着阴郁的眼神陷入困境,开始散发出死亡的气息。漫画按照现实描绘出来。毛球心无旁骛,一路在漫画中重现自己的青春。金色的水不断流进赤朽叶制铁,帮助着它。

由于某个原因,忍对万叶的女儿毛球甘拜下风。不良少年看人只有两个标准,一是会不会打架,二是够不够男人。丙午年诞生的毛球虽然是个女孩,却特别会打架,又有关爱同伴的体贴的一面。或许是因为出身于赤朽叶制铁家的缘故,她用起铁制武器来也是得心应手。不良少女虽然一天多过一天,但毛球和她们动起手来却未尝败绩。

毛球将育儿的工作交给母亲万叶,时不时请妹妹包帮忙照看孩子,自己则一心一意扑在画漫画上。我是被万叶养大的。有时,我会在晚上想妈妈想到哭出来,从外婆的被子里爬出来,跑到妈妈的工作室去。但这种时候,我都会被身着西装、编辑模样的男子——编辑会时不时换人,但每个男子都少不了俊美的外形——阻止。他们抱起我,说“不要打扰妈妈工作啊”,把我带回万叶的卧室。孩子想找母亲是对大人的打扰吗?我好寂寞。有时在白天看到母亲从走廊经过,我会冲到她身边,但母亲敷衍地摸了摸我的头,又念叨着什么便回工作室去了。

多田忍只是阶梯的一个普通居民,但他的父母是收养了被人遗弃的万叶的多田夫妇。幺子忍是多田家的万叶在嫁去天界之前还一直在照顾的可爱弟弟,虽然二人为对方考虑,在万叶变成少奶奶之后便不曾见面,但万叶心里依然将这家心地善良的夫妇和孩子当作自己的家人。

母亲的大脑里似乎只有自己该做的工作,丝毫不存在应该抚养的孩子,应该组建的家庭。母亲永远都是那个为梦想而激情澎湃、精神蓬勃却又顽固的二十岁女人,无论长到多少岁都没有改变。

“哈哈哈,这可就厉害了。”

她的忙碌固然是原因,但我也在怀疑,事实上,她就像许多和她同时代的女人一样,无法轻易爱上亲生孩子吧。在久远前的那一天,毛球因为穗积蝶子之死而意识到自己的青春已经结束,但这之后,她也没有因此而正确地、不走弯路地长大成人。我想,说白了,妈妈毛球或许就是最终未能长大的人吧。被放逐出孩童的虚构世界,却又未能长大成人,徘徊中有的魂魄重重覆盖了当时的整个大宅邸。毛球总是选择相貌丑陋的男子,与之交往,但每段关系都没有维持下去。她虽然结了婚,也没有和丈夫组建出像样的家庭,虽然生下孩子,也没有负起责任教养她。毛球会做的,只有画漫画而已。漫画家毛球宛如巨人的幻影一般,君临于赤朽叶家,但现实中的母亲毛球却是一个没有实质的女人。这是怨言。我渴望得到母爱,不想被她视为空气。无论如何,除了毛球之外,这个时代应该还有许多能力出众却不脚踏实地的女性。很久很久之前,万叶在幻象中看到的未来里,生儿育女就是女人的幸福这一想法不再是不言自明的真理。如今这样的未来早已到来。

“她挺好的,刚才还空手捏碎了没熄的香烟。”

然而,毛球虽然未能长大成人,却唯独在保护家族的事上负起了世家长女的责任。

“哟,毛球,你妈还好吗?”

我在外婆万叶的抚养下长大,从懂事时起就缠着万叶打听从前的事。万叶用困意绵绵的声音讲述的红绿村往事比任何童话和儿童故事都更为有趣。再长大一点之后,我眼尖地看见母亲在工作的间隙里到檐廊休息,也总是去问她以前的事。母亲起初很是不耐烦,但她发现讲给年幼的女儿听会让自己清晰地回忆起童年往事,对画漫画也大有裨益,于是虽没有教养我,却还是时不时抽出时间来讲故事给我听。我就这样和外婆、母亲的过去嬉戏着,一点一点地长大。

蝶子嚷着说忍哥超棒,毛球却一直害怕这个男人,所以对他说话总是毕恭毕敬的。

那是我五岁时的事。苏峰有天突然回到大宅之中。我刚看到他的那一刹,便看出他就是母亲讲述的往事后期,出现的那位爬上阶梯坡道而来的编辑。这个时候,贴身陪着母亲的“赤朽叶随从”美男子已经换到第六任的薮川。不知为何,这些俊美的男编辑像是被丙午之女吸走了气力一般,总是在接过母亲的原稿时倒地不起。苏峰在大约八年后突然回归,母亲却头也不抬,也不带一丝惊讶地说道:

他叫作多田忍,还活跃在第一线时是统一中国地区的暴走族“赤白椿王”的第一代首领,不过没到二十岁就退隐了,现在在宵町巷的杂居大楼一楼经营一家武器专卖店,叫作“赤白椿姬”,用的都是赤朽叶制铁的铁。在红绿村的不良少年心中,他是位值得敬重的大哥。

“是苏峰啊,好久不见。有什么事?”

毛球熟门熟路地打了声招呼,一个蹲在住宅楼摩托车停车场的黑影抬起头。那是个留着长发、身材纤瘦的男人,二十多岁的样子。

“……借我躲躲吧。”

“嘿。”

苏峰嘀咕了这一句,母亲吃了一惊,这才终于抬起头,看向他。他现在供职于另一家中小型出版社,还是在做漫画编辑。他业绩出色,当上了漫画杂志的副主编。但是据说上一周,他在某个地方弄丢了一位大漫画家的几百张手绘原稿。

从前的每一排阶梯都是附带小院子的平房式宿舍,一到晚上,灯笼照人,如今却变成鳞次栉比的混凝土住宅大楼,不复往日旧貌。附近曾经热闹一时的住宅区也走了不少住户,开裂的混凝土一片灰暗。蝶子住在这一带的较低处,不过毛球频繁出入的却是多田家的子孙所住的住宅区一角。

“你又这样啊。”

扎着马尾、穿着鲜红色运动衫的毛球点点头。她们就这样沿着阶梯的坡道而下,走进路上的一间宿舍。

“嗯……”

“好。”

“去找啊,苏峰。”

对当时的孩子来说,抽烟是一种反抗精神,是一种对抗纯真的姿态。蝶子虽咳嗽不止,被烟呛出眼泪,还是嚼着衔住的香烟,说道:“走吧,我们得去跳舞了。”

“不,我找过了,处处都找不到。我回去的话会被杀的。而且,我已经……”

蝶子扫兴地说道。但万叶和丰寿走后,她便吐了吐舌头,点燃第二支香烟。

“已经什么?”

“……嘁,我知道啦,真是的,伯伯也在瞪我。”

“我已经不想再干了,我受够了。”

“女孩子可不能吸烟,不然生孩子的时候会后悔的。”

虽然没有短命到漫画家那样的程度,但漫画编辑里也有不少人心力交瘁,告别了业界。若是没有消失,就是飞黄腾达,进入管理层。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长期留在创作现场的人极为罕见。苏峰也换了个模样,现在发起福来,已经不再是美男子。母亲虽然双眉紧皱,却还是答应了苏峰的请求。

万叶松了一口气。最近她的朋友黑菱绿不仅提升了弗拉门戈舞的舞技,还沉迷于学习魔术。她虽出声抗议,阿绿还是逼着她学了点小魔术。没想到这点小魔术偶尔也能派上些用场,万叶心里吃了一惊。

“真拿你没办法……”

见蝶子兴奋地吵嚷起来,丰寿心头的怒火也消了,默然不语。

苏峰曾倾尽全力打造出毛球的出道作,对于在重情重义的世界里走过来的毛球而言,总觉得他算是自己的恩人。当时他们只能凭借轻视对方来闯过爆红这一狂风巨浪。明明在心中合掌致谢,却在大脑中轻视对方。想起当时的事,毛球感到自己欠苏峰很大一份人情。

“好厉害,阿姨你是怎么做到的?刚才那是什么?”

于是除了黑菱绿之外,家里又有一个名为苏峰有的怪人以近乎寄宿的方式住下来。没过多久,大漫画家的追兵就追着苏峰找上门来,但唯有这时不是由替身阿伊拉出面,而是由真正的毛球挺身而出,挥舞起久违的铁制兵器,硬是把对方赶出去。

香烟不见了。

“我宰了你啊。”

蝶子吓了一跳,一双下垂眼瞪圆了,万叶在她面前摊开手心。

这威胁蛮不讲理,但一句话就让对方闭上嘴。就这样,苏峰住了下来,平日里有时和孤独结伴玩玩游戏,有时逮住幼时的我展露知识储备。不愧是当了这么久编辑的人,他可谓博学多识。北至爱尔兰,南至南非共和国,苏峰的科普每晚都横跨天南地北。说起这个苏峰,他现在还以为百夜是女佣的鬼魂。此外,毛球没有告诉任何人有美丽的替身阿伊拉这个人,所以他见不知为何出现了两个漫画家毛球,就满心以为阿伊拉是分身,大感畏怯。毛球的丈夫美夫有段时间曾怀疑苏峰是妻子的情人,但家里人都知道实情并非如此。这是因为小三百夜根本没有对苏峰下手。她常在美夫的卧室出入,对苏峰却没有表现出一丝兴趣,苏峰也四处躲避这个鬼魂,所以家里人看在眼里,对他们的关系是一清二楚。

毛球走出玄关,只见蝶子一身标准的当时流行于年轻人间的横滨休闲风打扮,正叼着香烟等自己。万叶和丰寿从玄关前走过,嘴里似乎还在叽叽咕咕地聊些什么。丰寿瞧见侄女在抽烟,还没来得及竖起眉毛,万叶已伸出健壮的长臂,掐住蝶子叼着的薄荷烟,猛地握紧。

百夜从高中毕业之后,就先后在红绿村的商公会、交通公司、车店里担任会计。她不会在一个地方定下来,不到一年就会换一家单位。她不结婚,不谈恋爱,也没有朋友,在一九九八年,也就是她二十九岁那年的冬天之前,是真的专注于抢男人这一件事上。

这个暑假里,她们已经是第几次去“芝加哥小姐”舞厅了呢?毛球刚刚接触不良文化,认定那就是成年人的世界。这个世界充满类似于爱情、友情和斗争般的关系——说白了就是充满刺激。无论真正的成年人如何阻止她都无济于事。

小三百夜和丙午毛球的斗争旷日持久。毛球一直看不到庶妹,百夜则一门心思为非作歹。从一九九七年到第二年,毛球曾突然燃起一次爱火。对象是出入宅邸的米店小伙子,和以往一样是个相貌丑陋的男子。这段感情一开始,家里人纷纷紧张起来。美夫正带领着公司在狂风大作的海上蜿蜒前行,这不是妻子该有的行径,女人们总是悄悄聚在一起,风言风语。

阴郁的语声寂寞地嘀咕了一句“……哦”,便不再缠着她。

万叶一副吃不消的样子,说道:

“就是关系最好的朋友。”

“又来了啊,她的怪口味还真是改不了了啊。”

“……死党是什么?”

她这么嘟囔着,当时还在大宅邸里游手好闲的包一咧涂着红色唇膏的嘴角,点了点头。

“是我的死党。”

“这种毛病是改不了了。”

“蝶子又是谁?”

“是啊。”

看不到的女人的阴郁之声又响起。毛球不耐烦地说:“应该是蝶子吧。”

“毛球姐的怪口味和百夜姐的执念都改不掉的,都得延续到她们中有一个死了为止。”

“那个女人是谁?”

“为什么毛球就是看不到百夜呢?”

她来邀请毛球去宵町巷的舞厅“芝加哥小姐”是暑假期间的事了。当时毛球正在檐廊上一面欣赏赤朽叶本家后院那些鲜红刺眼的花朵,一面大口大口地啃西瓜,却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声用阴郁的音调说了句“有客人来找毛球姐”。这大概是百夜吧。毛球以为是新来的女佣,满不在意地应声站起,将西瓜扔到院中。玄关传来了一声活泼的“毛球”。

二人正交头接耳,毛球和百夜来到走廊上,快步擦肩而过。毛球看起来完全不知道百夜也在,笔直前行,百夜默默地让出路。身为正室所生下的长女的自负让当时的毛球不自觉地闪耀于宅邸之间,而百夜是黑暗。每天晚上,毛球的所在之处都是灯火通明,而百夜所在的地方则截然相反。在黑暗中无论做些什么,在光明中都是看不到的。

蝶子在暑假里成了毛球组建的暴走族“制铁天使”的吉祥物。这个团体干劲十足,成员都是初一女生。其后蝶子便坐在毛球那辆一直“啪啦哩啦”地穿行于村中的摩托车的后座,疾驰在海边的国道上,不过她的成绩依然没有退步,真是个有表里两副面孔的神奇少女。

毛球虽然分外迷恋这个米店的小伙子,但他一转眼就被看不到的女人抢走了。这个小伙子有妻有子,却立刻迷上百夜。毛球几乎发狂,但即便小伙子的妻子抱着婴儿赶来,向她痛诉妹妹百夜的所作所为,她依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对方大吃一惊,毛球也在家里跑来跑去,喊道:

穗积蝶子——大家都拖长声音叫她“蝶——子”——在教室里是毛球的邻座。毛球这个不良少女扎着马尾,水手服的裙子长得拖地,还特意打了红缎带。同班同学都战战兢兢地绕道而行,蝶子却满不在乎,总是去逗毛球,又是拽马尾,又是找她说话,邀请她放学后去玩。蝶子留着少女间流行的波波头,一双大眼睛眼角微微下垂,身材窈窕,招人喜爱,空瘪的书包上贴着男偶像歌手的贴纸,饶有情致,大受不良少年的欢迎,也就是所谓的校内偶像。

“出来,那个什么百夜,滚到我面前来!”

丰寿用蝶子的名义开了一个储蓄账户,开始为侄女存学费,不过这些事小女孩们都不知情。

但不晓得为什么,百夜爬到后院的山毛榉树上藏了起来,四处躲避发怒的毛球。毛球带着尖锐得能刺伤人的眼神,敞开和服的领口,在大宅迷宫般的走廊上东奔西跑。万叶和包压住她,解释说百夜在,一直都在。万叶和包都泪流不止。她是这样这样的长相,从十岁开始就在家里了,喏,那个时候,还有那个时候都在,就在那个房间里。

“蝶子是我家这个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我想送她上大学。大哥,这事你能不能帮我一把?”

毛球没有相信。她大摇其头,揪着头发,喊道:

初一暑假,毛球交到一个好友。这个好友是她班上的一名少女,名叫穗积蝶子,也就是至今仍未成家的赤朽叶制铁的工人——穗积丰寿的侄女。穗积蝶子虽出身于以制铁而一家闻名的穗积家,又是女孩,但长得相当清秀,成绩也极为优异。蝶子自己不知道的是,她的父亲在这段时间里前来求助一直单身埋头于工作的兄长:

“她在的话,不可能看不到,我不可能看不到。看不到就是不存在。”

“毛球,我们去舞厅吧。只要今天开心就好,管他明天会怎样。今晚就在‘芝加哥小姐’跳到天亮吧。”

泪水飞溅在裸露在外的浅黑色皮肤上。母亲和两个女儿“呜呜”地抱头痛哭。母亲说“百夜在的,她在的”,妹妹就哭着说“野岛学长和山中学长都是百夜抢走的,她总是毛球毛球的,眼里只有姐姐啊”。

他们该去的初中、高中都离车站附近的闹市不远。对这些坐公交或骑自行车上学的学生来说,去成年人光顾的郊外门店要大费一番工夫。所以拱廊街里处处都是闹哄哄的学生,不过他们很少舍得花钱,店家绝难受益,所以这里依然犹如一座奇特的废墟。到了一九八〇年前后,灰暗的拱廊街成了不良少年们的老窝。成年人和本分的学生都害怕此处,绝不踏足半步。这里阴暗如洞窟,俨然是为不良少年的斗争而设的舞台,里面没有大人,是一处常识和社会普遍观念无法入内的古旧地带。事实上,毛球升上初中之后,在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所涉足的便是这条拱廊街。也是在这里,她结交到了那些朋友。

据说包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为谁而落。对包而言,两个人都是她血脉相连的姐姐。她觉得二人都一样愚蠢,一样可悲。

车站附近已宛如废墟,原来的闹市在某些时段里也是阒无人迹。然而事实上,依然有贫困的灰色人群被遗忘于此。那就是十多岁的学生。

“出来,百夜。出来,百夜。出来,百夜。”

就在这段时间里,本家这位十三岁的丙午少女赤朽叶毛球,在这股狂涛巨浪中度过了自己的青春时光。

毛球念经般地呼喊着。

就这样,有车一族遁迹于郊外,车站一带门可罗雀,只剩下灰色的废墟。天界的赤朽叶本家虽然岁月如昨,山下的红绿村却被时代的狂涛巨浪挟卷得不得不改变。

“你在的话,就出来见我,说说你为什么要抢我的男人。你说得出口的话,就说给我听啊!”

随着郊外的有车一族越来越多,车站附近转瞬之间便陷入萧条。就像影像被按了快进键一样,城镇在一瞬间变成灰色,拱廊街的集会消失,门店接连倒闭。店主们的儿子不继承家业,反而穿上西装,成了公司职员。这时候,大家还相信公司员工会被终身雇佣,退休后靠养老金也可以安稳过完一生,对要还一辈子的房贷也并无几丝惶恐不安。有车一族开始光顾郊外那些附设宽广停车场的大卖场,总部在大都市的企业也陆续将分店开到了地方上。新的时代开始了:全国各地都开着同样的店面,形色相近的人们走进店里买同样的产品。地方城镇的消费者花出的钱如流水般流进大都市的企业里。

见赤朽叶本家闹成这样,小伙子的妻子畏畏缩缩地回去了,只剩下毛球凶神恶煞地在迷宫般的走廊上奔跑,直到深夜仍然喊着“百夜,百夜”地寻找妹妹。毛球一只手拿着铁斧,眼中流下铁浆般鲜红的血水,在滑溜溜的走廊上跑来跑去。从前她处理男女关系一向干脆利落,但现在这近乎疯狂的嫉妒之火说明她从未展现过的怨气是何等沉重。她一直埋头于工作之中,不再年轻,等回过神来已上了年纪。或许正因为处在这样的时期,她才突如其来地发狂。万叶和包哭着追在手握铁斧跑来跑去的毛球身后。

然而钢铁行业的市场一下跌,车站附近的黄金地段也以惊人之势衰落。年轻夫妻们开始走出盖在镇里或阶梯上的住宅楼,去郊外的新兴住宅地贷款购买附带庭院的独栋小楼。从前平民们的梦想是住上三神器俱全的住宅楼,但现在的年轻夫妻们想要的是附带土地的独立居所。对他们来说,住宅楼已是过时与贫穷的象征。若是住在郊外,便可以避开制铁厂带来的公害问题,只要有辆私家车,上班也不是难事。

毛球忽地止住脚步,双眼闪出红光。沿着毛球回头的方向看去,只见在后院遥远的暗处,像被鲜红的视线击落一般,山毛榉树上有什么重物“砰”地掉进池子里。

在万叶和丈夫曜司年轻时所生活的红绿村中,车站一带是最热闹的地区。直通站口的拱廊街早晨有卖蔬菜和鱼的集市,白天则满是熙熙攘攘的购物者。一出拱廊街,四周都是餐馆,中餐、西餐等各国美味应有尽有。那里还建起了一座五层楼高的百货大厦,孩子们都梦想着能去顶楼吃一顿儿童套餐,再到天台上眺望风景。

毛球深吸一口气,挥起斧头,宛如一阵红色旋风,光脚冲进院中。

这时的赤朽叶制铁正对抗着石油危机以及因此引发的行业萧条、公害问题等各种时代浪潮,与此同时,它依然像航行在汪洋大海上的巨大战舰一般,君临于红绿村的天界之上。这座阶梯上的大宅不改其奢华之姿,山下的世界却在近代化的进程中不断迎接着生活上的变化。

“我找到你了,百夜!”

闲话少叙,这就是同父异母的赤朽叶毛球和百夜——命定的二人的初次邂逅。

掉进池里的重物一声不吭地逃走。据说在黑暗之中,只有毛球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而万叶和包都只能用视线追逐着女人留在幽暗庭院中的小脚印。啪嗒一声,后院的院门关上的声音传来,百夜消失了。后来她再也没有回过宅子里,第二天早晨她被发现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

百夜默然地仰望着本家这位光芒四射的丙午少女,眼神中终于出现了诡谲的光。对姐姐的爱慕之情在她的心中扭曲变形。后来,真砂的怨恨以百夜为触媒,一直对毛球紧追不舍。

锦港的渔夫用网子捞起了一个似乎绑起双腿投了水的女人。她的双手好像紧紧握住了什么东西,握成钩形。这是因为她试图带上米店的小伙子,强迫对方和自己一起殉情。在被拖下水之前,小伙子逃开了,吓得瘫软在米店仓库里,一直“咯哒咯哒”地抖到早上。百夜留下的遗书在这个男人的手里。这封遗书被送到宅子里,上面用潦草的笔迹写着“要死一起死”。美夫用颤抖的声音念出来后,万叶面色煞白,昏倒过去。

这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众人回忆起毛球年纪还小时的往事,然而没有一个人说得出答案。万叶歪头不解,包也纳闷地问了句“是怎么回事啊”。据说毛球的眼睛看不到异母妹妹百夜。在真砂生前,她一直坚信真砂是独自站在自己面前的。说不定是因为毛球活在光明之中,所以才看不到阴影处的百夜。也有一种可能是真砂在她小时候找她不痛快,让她在心里筑起防壁。本家的人战战兢兢地想出这些假设,但实情如何始终不为人知。毛球坐在藤椅上,侧过头天真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百夜不小心孤身过世之后,毛球像附身的妖魔离开了一般,安静下来。在葬礼的那一天,毛球抬头看着白花簇拥下的百夜的照片,不解而无助地问:

赤朽叶毛球的眼睛看不到异母妹妹百夜。

“这就是百夜吗?真的就是百夜吗?”

毛球纳闷地问母亲。本家的亲属们都背后发凉,来回看着两名少女。毛球傲然靠在藤椅上,虽然斗殴后一身褴褛,但她身形魁梧,宛如女王,简直美得发光。而倒在地上的百夜脸色苍白,神情阴郁,论样貌就像一只瘦巴巴、脏兮兮的野猫。天和地、光与影。百夜将嘴唇咬得出血,仰望着姐姐。本家诸人畏惧地观望着她们的情况。万叶用手指了指,示意毛球看百夜,毛球的视线却在虚空中一阵徘徊。

家里人都问她,当真没有见过百夜吗。毛球不解地说:“没见过,这个女人以前到底是躲在哪里啊?”她探头看向棺内,只见一个陌生的女人安静地躺在里面。那从柱子背后、从横梁上、从桌子下持续注视着姐姐的阴郁双眼现在已紧紧闭上,没有映出任何事物。

“有人说什么了吗?”

百夜变成尸体之后,毛球看得到她了。毛球像孩子般侧过头,凑近看向陌生女人死后的面庞。

百夜像被人追赶的小猫一样跳起身,从藤椅上逃开,狼狈地摔倒在地。她目瞪口呆地望着本家这位遍体鳞伤的少女安安稳稳地坐在那把自己刚刚还坐着的藤椅上。

“这就是百夜吗?是百夜吗?”

被叫到的毛球毫无反应,看不出有没有听到百夜的声音。她接下来的举动令所有亲属都大吃一惊——她转身背向百夜坐着的藤椅,重重坐下。

那副面容又像是不小心被亡者附体一般,苍白而不祥。

然而毛球看都没看百夜一眼,直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百夜抬起头,阴郁的表情收敛了几分,用甜腻得不像她的声音低低叫了一声:“毛球姐……”

这是一九九八年的事,世纪末将近。赤朽叶制铁维持着缩小后的规模,总算稳定下来。这之后,毛球也依然继续画她的漫画。连载已超过十年,单行本超过四十卷。以蝶子为原型的吉祥物少女死去的一章,让全国的读者都潸然泪下。到了这个时候,美男子责编已经换到了第十任的榛。家里除了亲人之外,还有黑菱绿和替身阿伊拉、博学多识的苏峰。家庭会议上提起让包嫁到旁支去的事。这时的包已经二十大几岁,嘟囔了一句“也是时候了吧”。她说旁支的儿子也是她的青梅竹马,嫁到他家去也行吧,看起来很是轻松。

家人深知这名少女脾性何等暴烈,不禁屏住呼吸,害怕会发生什么。父亲曜司终于无法继续装没事人了,欠身而起。看来真砂之死虽然给他惹了点麻烦,他对百夜这个亲女儿还是有一定的关爱之情。

这一年,我,赤朽叶瞳子才九岁。毛球发狂的那天晚上,我似乎是睡着了,所以完全不知情,对百夜的葬礼却记得清清楚楚。

这时候的弟弟还在上幼儿园,性格又内向,是个总躲在家里的孩子,不大出家门。他特别害怕姐姐毛球,毛球却相当疼爱这个文静又胆小的弟弟。她在弟弟身上四处乱戳了一阵子,弟弟发起痒来,逃到一边。于是毛球又毫不犹豫、大摇大摆地穿着那身满是裂口的水手服走到百夜面前。

我始终在想,搞不好母亲毛球其实一直都看得到妹妹百夜。然而实情如何,事到如今已无从查证。毕竟女千里眼动辄做梦,而女漫画家天生爱撒谎。外婆万叶和母亲毛球所讲的往事是二人的主观故事,也只是二人的主观故事而已。母亲将十二年以上的岁月都花在连载《钢铁天使!》上,但到现在,我所在意的却是她最开始画来应征的那部一期登完的短篇作品。那是一部描写少女主角和她的少女劲敌争风吃醋的正统派少女漫画,玫瑰花瓣飞散,以赤朽叶毛球的风格来看相当可爱。然而这部作品就算客套也算不上优秀,又没有入选,所以从未在杂志上发表过。它没有机会问世,却有一份不为人知的复印件留在母亲工作室的抽屉里,所以曾被我找出来,看过一遍。

然而正在百夜欢欣雀跃之时,有人给她泼了一盆冷水,这个人正是赤朽叶毛球本人。这名特立独行的少女因为集会之类的原因在本家的家庭会议上迟到,回来时的样子甚是惊世骇俗:除了为颈部震颤症套的护具外,全身的衣服不知在哪里撕得破破烂烂的,脸上甚至还有油性笔的涂鸦。她嘀咕了一句“赢了”,又戳了戳正在大厅一角缩成一团的幺弟孤独,炫耀说“不过我也不可能输啊”。孤独缩得更厉害了。

事实上,不知为何,这部漫画里出场的少女情敌的长相、说话语气乃至一切都与妹妹赤朽叶百夜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错,她们像到足以用来逼问毛球,让她说不出看不到百夜之类的话。

“总之,百夜可喜欢毛球姐了。一个妹妹,当姐姐的粉丝,也够奇怪的。她以前总是在阶梯上看着毛球姐,又偏偏被毛球姐看到妈妈赤身裸体的样子,实在是难为情。不过最后,她能和毛球姐在同一屋檐下生活,那一天她肯定开心死了。”

明明看得到的。明明看得到的。明明看得到的。丙午的毛球是通过无视,将小三百夜欺凌至死了吗……

成年后的包如此说道。

但是到这个时候,已无法逼问毛球,让她说出自己的真正想法了。在同一年,一九九八年的夏天,毛球也与世长辞。持续了十二年以上的《钢铁天使!》的长期连载,在经过废墟中的立体停车场上的最终决战后,以主角从暴走族中引退的一章而拉下帷幕。母亲毛球在画完这份原稿之后,对来当帮手打发时间的我微微一笑,说“瞳子,谢谢你”。她站起身,一边走向铺有被褥的休息室,一边说道:“蝶子来了,我要走啦。”

“她好像是发自内心地为成为本家的一员而开心,说不定她妈妈就是被她诅咒死的吧。哎呀,应该也不至于就是了。”

她的口气极为轻松,和平时那副难伺候的当红漫画家模样有所不同,既轻快,又带着一丝奇特的年轻气息。我一面依葫芦画瓢地贴着网点,一面含糊地应了一声,但又猛地醒过神,抬起头来。

万叶用沉稳的语气宣布说,这就是以后要和大家一起生活的妹妹。泪默然点头,但想到深爱的妈妈,他又狠狠瞪了一眼正装作没事人的父亲曜司。包很是害怕这个垂首冷笑不已的阴郁少女。

“妈妈……?”

本家诸人被叫到大厅之中,孩童也并排坐下,只有毛球说了句没有人听懂的“还有集会呢”,回来晚了。万叶心不在焉地牵着百夜的手进入大厅,曜司有些坐立不安。

我拉开拉门,走进休息室。

万叶点点头,望向远方的眼神中依然带有一丝寂寞。其后,她的视线从百夜身上转开,紧紧地锁住这时从走廊上经过的长子泪的背影。泪回过头,看到母亲,眯起眼微微一笑。在母子的相互凝视之间,时间善解人意地停止流动。这样的场景在这所大宅中已是日日可见。本家诸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性格暴烈的长女毛球身上,少奶奶万叶却总是静静地关注泪。当时,泪已经到考高中的年纪,他的目标是鸟取县最好的升学高中,也是战前的旧制中学。他开始上补习班,一身立领学生装黑得发亮。万叶一直注视着他。

毛球躺在被子上,已经没有了呼吸。我扶起母亲,但她像已死的动物一般沉重,以孩童的力气实在抬不起来。我冲到走廊上叫人,苏峰赶了过来。他急急忙忙地奔进房间,目不转睛地俯瞰着倒下的母亲。“喂,毛球。”苏峰的声音干涩冰冷得出奇。接着家里人聚集而来,丈夫美夫被从公司叫了回来。第十任美男子编辑榛急匆匆地跑进来,抓起放在桌上的全部最后一章的原稿,贴上剩下的网点。

“……是。”

榛冲到邮政局,寄出最后一章的原稿,接着又跑进木质的NTT大楼,发出电报。

“这个孩子由你来养。”

“未能阻止赤朽叶毛球去世,榛。”电报化为一道光,飞过夜空,送达东京的出版社中。当真是穗积蝶子来接她了吗?母亲终究还是没有长大。她和同一辈的众多女性一样,已经不是孩子,却也未能成为大人。毛球在中有里挣扎、痛苦、迷惘地徘徊了十年多,其后与世长辞。那是绝世的打架好手兼漫画家、丙午之女赤朽叶毛球三十二岁那年的一个夏夜。这个包含着青春、失落与一对姐妹的斗争的巨大与虚无的时代故事就此落幕。我,赤朽叶瞳子,那时九岁。我也觉得,对于和母亲天人永隔来说,这个年纪似乎太小。

她当时笑得咯咯作响。这是比百夜小一岁的妹妹包的回忆。据包说,她当时背后一寒,觉得来的这个孩子好像怪物。不知是不是因为考虑到正室万叶的感受,曜司一眼都没有看这个怪物似的庶女。阿辰却把万叶叫过去,用不容辩驳的语气命令她:

[1] 1976年发生于日本的贪污事件。美国洛克希德公司以五亿日元贿赂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及其他重要政治家,该事件于同年曝光。

穿过本家大门之时,百夜垂下头,发出怪笑。

[2] 日本暴走族和不良少年借用汉字对日文“请多关照”的一种写法。

她的丧礼在旁支悄悄举行,本家只有老夫人一人前去参加。到夕晖满天、一片赤红的黄昏时分,阿辰牵着百夜的手回到本家。

[3] 即Talent Scout Caravan,日本一家大型演艺事业公司制作主办的选秀活动,以挖掘新人为目的。

这时有朋友在侧,毛球是在故作轻松。其实她被落地的冲击力撞出了颈部震颤症,必须在脖子上打上一段时间的石膏,样子甚是滑稽。对于以马尾为荣又爱美的中学生来说,这种打扮固然难以忍受,但她没有闲心抱怨。因为真砂在旁支独间中卧床不起,其后又带着高烧呶呶不休地对本家大发牢骚,最后直接咽了气。

[4] 日本古典落语中的架空人物,形象通常较为粗鲁。

真砂见到这副场景,扑倒在地,哇哇大哭。想必这时候她已有半条命去冥国了吧。百夜从旁支冲出来,一张阴郁的脸上挂着眼泪,拖走了不着寸缕的母亲。她的脸羞得由红变黑,用低如蚊蚋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对不起,毛球姐”。但这时毛球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用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凝视着真砂。见赤身裸体的中年女子回头恶毒地留下一句“你要是死了该多好”,毛球哼笑一声:“太不像样了,裸体还是留给你喜欢的男人看去吧,大婶。”

[5] 日本赌博游戏机器。

在朋友的大声尖叫之中,毛球的摩托车在空中旋转一周,又顺畅地落到坡道上,弹了一弹,没有酿成大祸。

[6] 日本电报电话公司(Nippon Telegraph & Telephone),简称NTT。

“毛球!”

[7] 此处指日本传说中的妖怪,是可以化为女人的一种蜘蛛,据说可以操纵小蜘蛛。

真砂死于毛球上初中一年级的夏天。那一次,毛球正和平时一样“啪啦哩啦”地无证开着摩托车四处转悠,就在她冲上坡道之时,真砂突然一丝不挂地自己跳出来。她已经十年没有这样光着身子跳舞了。毛球虽是名胆大包天的不良少女,但这时候毕竟还是个孩子,受到惊吓时,为了绕开真砂,转错车把,连人带车一起猛地飞上天空。

[8] 指去同一家寺院或神社参拜一百次。

真砂格外憎恨本家这位比女儿出生稍早的毛球,总是宛如鬼魂般伫立于坡道上,狠狠地瞪着毛球不放。毛球有时看到她那副样子,就去问旁支的下一辈:“那个大婶怎么一个人站在那里?一直都是一个人。”被问到的人虽然含糊其词,心里却对毛球说的“一个人”感到一种奇妙的别扭感。因为真砂每次都带着百夜,绝非孤身一人。这个谜团在真砂发狂而死后的家庭会议上解开,令赤朽叶家的众人大吃一惊。

[9] 佛教术语,指生命在死亡之后,到下一期生命开始之前的中间存在状态。又称作中阴、中蕴等。

“妈妈为了生你,和别人的男人睡了成百上千次。成百上千个夜晚啊……结果换来你这么个可怜虫。”

[10] 宫崎勤事件发生于日本东京都与埼玉县,罪犯宫崎勤先后绑架、伤害及杀害四名女童。他声称吃掉女童后会令死去的爷爷复活。1989年,宫崎勤因伤害他人身体与谋杀而被捕,2008年6月17日被处以绞刑。

每到这个时候,真砂便晃着女儿的肩膀,嘟囔道:“那是你姐姐。姐姐在赤朽叶的本家千娇万宠地长大,可是你却要和妈妈两个人住在旁支的独间里,太可怜了。你这孩子真是太可怜了。”母亲的话语像诅咒一般笼罩住百夜,毛球却听不到这些话,引擎一转便有风声盖住一切。

[11] 是日本一个融合了瑜伽、印度教等因素的教会团体暨恐怖组织。创立于1984年,教主为麻原彰晃,进行过一系列恐怖活动。

本家的毛球在这一年春天刚刚升入村立红绿中学。当时不良文化正盛行于世,丙午年带着一身体毛出生的毛球血气方刚,在一年级就迫不及待地打倒了学长学姐;还没有驾照,就和同伴一起骑着摩托车或自行车,带着“啪啦哩啦、啪啦哩啦”的喇叭声啸行于村中的路上。她继承了母亲高大健壮的身体,一双眼睛引人注目,鼻梁高挺,着实是一位动人心弦的美丽少女。她将亮丽的黑发束成马尾,系上鲜红的缎带,每当她开着摩托车冲上坡道之时,那名神情阴郁的庶妹百夜便久久地目送着她,百看不厌。

[12] 用以盛放水果、线香、蜡烛等供品。

真砂被阶梯中部的旁支带走后,和女儿百夜住在独间里,日日过得昏暗无光,有事也都闷在心里,安静得令人纳闷:莫非不说话也别有一种乐趣不成?不过她们也发奋过一次,那一次与本家的长女毛球有关。当时真砂的年岁已四十大几,一头黑发梳在脑后,夹有星点银丝,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她时不时念念叨叨地一边抱怨,一边牵着女儿的手走到阶梯的坡道处,再沉默地观望风景。百夜比毛球小两岁,当时十岁,长得很像母亲,一脸阴郁,编成麻花辫的头发垂至胸前。暮色将近之时,她总是歪着那苍白得不像孩童的脸,和母亲一起眺望阶梯的坡道。这是为了看看傍晚时分一定会经过这里的毛球的英姿。

[13] 在日语中,“曈子”的发音touko与“蝶子”的发音chouko近似。

赤朽叶毛球是长着钢筋铁骨的凶猛女性,却始终敌不过一样东西。那就是死人。她生性暴烈,常年战斗不休,却时不时会为死人所困,令人不解。第一个困住她的便是死于一九七九年——也就是毛球十二岁那年夏天的落魄女佣真砂。

[14] 指中国电力公司,日本中国地区的一家电力公司。

怪口味恋爱

[15] 日本漫画的分类之一,目标受众为二十岁以上的女性。

一九七九年——一九九八年 赤朽叶毛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