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手艺好像确实不错,可是太过骄傲,不知道自己只是给别人干活的。在这方面,我们工厂里的工人就不一样。我们的工作就是在工厂里量产标准件。我们不是拜师的学徒,是在公司上班的工薪族。可是要论高炉,说实话,不管是高见那些坐在写字桌前的高薪人士,还是上过大学的工程师,都比不上我们工人;我们才是最懂行的人。我们和德国机器融为一体,提升技术,就像我们也要和机器一起升天一样。”
丰寿用极为激亢的声音说完后,狠狠踢了踢脚边的石头。或许是为跟不上时代变化的窝囊父亲而着急,他的脸上褪去了血色。
见丰寿要转向工厂的方向,万叶信步跟着他。丰寿语气激昂地说:“我可以拍胸膛说,我是赤朽叶的工人,最新型高炉的事尽管交给我。这个时代有多少人敢在自己的工作问题上这么担保的?要我和这座德国高炉死在一起都行。”
“嗯……不过,他算什么工匠啊,就是废物。”
万叶仰望天空。
“你阿爸是老工匠啊……”
今天的制铁厂依然黑烟滚滚,排出的乌云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走进狭长形的巨大工厂后,丰寿对万叶讲起钢铁的种种炼制方法。身穿亮蓝色制服的男子们一瞧见丰寿,有的扬手招呼,有的走近问好。丰寿随和地一边点头,一边介绍道:“这是多田大叔的女儿,就是嫁给少爷的那个人。她是我们的伙伴,你们多多关照吧。”
“唉,自从老妈心病过世之后,老爸就真的不像样了。他原来是风箱炼铁坊的工人,在十岁时拜了师傅,好不容易才把炉子和铁矿砂的知识学得有模有样,却打起仗来了。等他好不容易回来,老妈又上吊死了。就算他回去炼铁吧,他也只学过老技术,又搞不懂德国产的大高炉,还抱怨说压根儿就不想碰那种玩意儿,结果很快就被制铁厂炒了。打那以后,他就泄了气。回家之后,我就得和他两个人待在一起,那感觉别提多难受了。所以我喜欢待在这里干活。”
“噢,是少奶奶啊!”
他回答的声音低了一些。万叶疑惑地看向他的表情,那张精悍的年轻面孔上已阴云密布。
工人们慌忙端正坐姿。万叶察觉到,他们这种态度与其说是敬畏管理层的人,不如说是在观察山里的姑娘,而这个姑娘拥有无形之力,是为驱散怨灵而来。
“男人就该这样。”
丰寿似乎动了气,赶走他们,制止他们围观:“喂,你们放松点啊。不管是工厂,还是高见,都没有什么怨灵。现在可是科学的时代,大家都在说什么胡话呢?再说了,这丫头原来就是阶梯里的人,跟我们一样嘛。你说是吧,阿万?”
万叶高兴起来,连连点头:“他在家里也是个好阿爸。”
“嗯……”
“就是多田大叔吧,我跟他也很熟的。他干活很卖力,是个好工人。”
万叶点点头,又低下头。然而工人们似乎还是对她心怀恐惧,远远地围成一圈,凝望着她。
说着,丰寿开始向山上走。万叶也跟随其后,说道:“我的养父也是工人。”
丰寿将制铁厂的工作分为用高炉融化铁矿石、将融化后的铁浆精炼为钢、将炼出的钢压延成型三大块,一一介绍给万叶听。接着他又自豪地说,自己属于高炉组,这一组最危险,离组的人最多,所以工作也更有意义。
“阿万,这一带出身的男孩子都想当工人。不过,成绩特别好、能考上大学的人大概会去大城市,找要穿西装的工作吧。当然,工人这个工作还是很吃香的。要是当了工人,就能住进那种豪华的住宅楼里,应该会更吃香吧。上来吧。”
看着他那张朝气蓬勃的面庞,万叶情不自禁地说道:“请你注意保护眼睛,保护右眼……”
说完,丰寿又指着阶梯某处,说他就住在那里。万叶虽然没有看清他指的是哪里,还是点了点头。
“哦,眼睛啊……我会的,不过真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少爷说,往后就是混凝土的时代了,要用我们厂生产的钢筋,用心盖几栋豪华住宅楼。也是,总不能老住在小木屋里嘛。”
丰寿虽然不明就里,还是点了点头。
电器不断普及,住宅楼陆续兴建。赤朽叶家虽位于天界,但在它的财力推动下,红绿村的阶梯井然有序地迈开了近代化的步伐。
走出工厂,万叶又开始仰望巨大的高炉。它遍体漆黑,那种威猛之风令万叶再度心生畏惧。仔细一看,为了方便攀爬,高炉设置了高至炉顶的小型脚手架,像澡堂的烟囱一样。万叶问道:“阿丰,这里能上去吗?”丰寿急忙摇了摇头。
万叶眨着眼睛,仔细观察起坡道下绵延的宿舍。木制平房结构的宿舍如传统大杂院一般,绵延不绝,而高处已率先开始推倒重建了。
“很危险,很危险的。那个脚手架只是搭来以防万一、用来做检查用的。高炉还在运转的时候是不能靠近的。你听我说,据说如果哪天早上有乌鸦停在高炉上,就是不祥的征兆。因为高炉运转的时候是很烫的,近不了身。乌鸦停在上面,说明不景气,工厂已经停转了。可是赤朽叶制铁景气这么好,高炉也有我们三班倒地二十四小时一直开着,要是走近了,会烫出一身伤。你千万不能过去。”
“混凝土?”
丰寿正强调着,有工人跑来,说:“阿丰,老板到处找你,说丰寿还没来吗,在哪里躲懒呢。”丰寿慌忙仰头望向赤朽叶大宅的方向。
“你还真不知道啊,都是因为你住在上面。下面要把宿舍改建成混凝土大楼了。这可是你老公的主意啊。”
“坏了,我都给忘了,因为上来的路上遇见了你。”
“施什么工?”
“怪我啊。不过阿丰,阿公又找你了?老板找你的次数真多啊。”
丰寿明知万叶是本家的少奶奶,却还是浑不在意地叫她阿万,就像叫朋友一样。在这个时代,工人在职场上是无可争议的明星工种。赤朽叶制铁亦是如此,为了开动高炉,管理者也必须和工人们协调好关系。丰寿过得志得意满,来找万叶说话也只当是平常事。而万叶也在适应少奶奶生活的过程中,渐渐和周围人混熟了。她开始畏畏缩缩地把丰寿称作“阿丰”了。
“我和老板很合得来嘛。老板这个人真是了不起,和我爹不一样,能紧跟新时代的潮流,先人一步地对工厂做出近代化改革。现在厂子能这么繁荣,多亏有他。”
万叶虽然住在天界的赤朽叶家中,有众多仆人服侍,不过认识了丰寿这个人之后,倒也不至于对山下阶梯的生活一无所知。一天傍晚,她在半坡上撞见丰寿。丰寿指着阶梯之下,爽朗地对她说:“喂,阿万,你知道下面开始施工了吗?”
“哦,阿公这么厉害啊。”
而与此同时,需要长期学习的传统工匠行业每况愈下,颓势惊人。
“是啊。我今天要找老板谈谈高炉在夏天会收缩的问题。这本来是我自己提出来的,却被我给忘了。”
在一九六三年这一年前后,人人都相信,在战后景气的带动下,这个世界会日益兴旺,日益幸福。经济发展迎来被称为岩户景气[9]、伊弉诺景气[10]的高潮,经济增长率上升,劳动者的收入也改善了许多。中流意识蔓延,国民都认为自己是中产阶级,而非社会底层,他们尽情享受着劳动、休假与消费。
丰寿踩着被废铁渣染黑的帆布鞋,开始爬坡。又是一股山风吹来,万叶不禁眯起了眼睛。先跑起来的丰寿被山风吹得一踉跄,有那么一瞬间看起来像是要飘上天空似的。这时秋日将尽,落到万叶身上的不是丰寿,而是暗红色的叶片。它们自宅邸中精致的庭院纷飞而来,宛如雪花。好像红色的雪啊,万叶在心中惊叹。
万叶站在原地,久久地目送着他精瘦的背影。
万叶迎着风,慢步走回大宅,却听见赤朽叶康幸所用的会客室里传来人说话的声音,似乎是丰寿和康幸开始讨论起了什么。
丰寿看了看万叶,年轻的面庞上带着一丝自豪之情。接着,他挥手道:“少奶奶,再见啦。”随后他打开木门,跑进了后院。
这间会客室是宅子里唯一一间西式房间。皮革沙发,铺着白色蕾丝桌布的桌子,玻璃烟灰缸大得像帽子一样,花瓶中永远插着玫瑰花。
“他对高炉组的工人提各种要求的时候,就会叫我过来。因为我不接受,工人们就不会动起来。”
万叶走到后院,正喝着小瀑布里的水,二人的说话声响起,流进了万叶纤小的耳朵里。房间里传来了康幸和工人丰寿的声音,二人似乎正在激烈争论之中。
“阿公叫你?哎呀。”
“高炉在夏天收缩应该有科学上的原因,老板你应该也明白这一点。”
这时,宅子里、木门对面的后院中遥遥地传来了一个半老男人的声音,喊道:“喂,丰寿。”万叶心想这声音有些耳熟,一看,原来是她的公公赤朽叶康幸。丰寿缩了缩脑袋,说道:“哎呀,老板叫我。我来早了,在这里闲逛,就遇到了你。”
“嗯,我当然明白。虽然阿辰动辄就喜欢拉出什么怨灵、地灵来,但大部分事情应该是可以用科学来解释的。我明白。”
“那就好啊,少奶奶。”
“夏天事故多发,是山阴地区的气候导致的。这里是红绿村,和德国不一样。在德国不会出的事故,有可能在这里发生。听好了,老板,山阴地区在夏天湿气特别重,所以送进高炉的风里的水分也会变多。我虽然没什么学识,但是一直都待在高炉边上,是有切身感受的。有了湿气,高炉就会尖叫着收缩。高炉里湿气过重,才是夏季收缩的原因。不是因为古代怨灵,也不是靠少爷娶阿万就能恢复正常的。”
“是啊。可是我还是硬撑着爬上山,嫁过来了。”
“可是……那也不能让他们离婚啊。”
“那风大得能把人吹上天。”
“离了的话,我会娶她回去的。”
这个在遥远的未来会因未知原因而单眼失明、飘在空中的工人像孩子般地哧哧一笑。
“丰寿……”
“我听到了。话说回来,昨天的山风真是大啊。”
“哈哈哈哈。哎,我刚才是在开玩笑。”
“确实吃不消,得喊哎咻,唷咻呢。”
二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我知道。你昨天嫁来的时候,大家都在传。我听说山风那么大,花轿最后也被吹坏了,可是那个和我一样大的女人还是穿着沉甸甸的喜服,一步步爬上坡道嫁过来了。这可真叫人吃不消啊。”
万叶用手掬起水喝着,歪过头侧耳倾听二人的对话。小鸟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她发现自己踩乱了脚下铺成火焰形状的砂石。
“哎呀……跟我一样大。”
万叶心想,原来工人这个岗位上的人对老板提意见也如此直截了当啊。如果没有他们,光靠管理人员,工厂是运转不起来的。她想起那些工人昂首阔步地走在山下的宵町巷里的样子。
“我二十。”
隐约传来了丰寿的低语声:“我们是战后的产物。老板,战败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我懂事时战争已经结束,我是新时代的日本人。我对老夫人没有任何意见,可是我们必须相信近代科学,而不是迷信。况且……”
丰寿也直直地盯着万叶,似乎要在她身上剜出洞来。万叶率先轻轻移开视线,问道:“你多大了?”
丰寿压低了声音:“少爷谈情说爱,闹得满城风雨,可又愿意为了家里成亲,真叫我想不通。他真是个怪人啊。”
和睁开的左眼一样,右眼也大睁着,散发着健康的光彩。虽说是这一地区特有的扁平脸,但他眼中的黑眼珠尤为大,令人想起铁的漆黑与坚硬。在受到冲击的同时,万叶联想起她看到的未来幻象中,中年丰寿比现在略为衰老的脸庞。一想到这对眼睛中有一只以后会失明,她的心便在更为强烈的恐惧之情下一阵震颤。
“嗯……因为曜司相信他妈妈。为了让他妈妈开心,阿辰让他娶个自己选的老婆,他还是会老实听话的。”
他有两只眼睛。
“……真是怪啊。不过,一句话,我认为改善一下送风机,去除湿气,高炉就可以正常运转了。这件事要在明年夏天前做好,所以在此之前,就交给我和那些技师来处理吧。”
万叶从正面定定地看着丰寿那张精悍的年轻面孔。
丰寿似乎站了起来。
万叶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像用利刃刺下伤口一般,将它深深刻在了心中。她的胸口一阵刺痛。然而,身着亮蓝色制服的丰寿一身朝气,看起来比幻象年轻许多,满怀希望,而且最重要的是……
喝完水的万叶走上了走廊。她迈开步子,秋日的庭院里起了微风,一片红叶飘落到小河之上,如一条小船般顺流而下。在万叶目送着红叶远去之时,康幸和丰寿似乎已经离开,再也听不到任何说话声。
独眼男子的名字叫丰寿啊,叫穗积丰寿啊。
又过了几天。
这张脸熟悉又陌生。那也难怪。年轻工人丰寿就是她始终难以忘怀的那个幻象,就是飘在空中的独眼龙本人,那名伸出双臂、轻盈地飘浮于空中的男子。在幻象中,她曾数次真真切切地与此人对视。似是怀念,又似是悲哀,似是相逢,又似是诀别,在前所未有的矛盾感情的奔涌中,万叶继续按住胸口,默然长寂。
一个风大的午后,万叶刚上坡道,就撞见了丰寿。二人边走边闲聊时,一辆黑色的进口轿车以风驰电掣之势从二人面前穿过,驶上坡道,其后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后座的车门打开,飘出一只幽灵般的长臂。
万叶忘记呼吸,直直地盯住他的脸看。
那只手臂揽住走过来的万叶的腰,飞快地将她拽进车里。丰寿还在惊呼,轿车已发动,飞快驶上坡道。那只长臂是她丈夫曜司的。他歪着头,任由黑发垂到座位上,然后凝望着万叶。万叶终于在后座上缓过气来,看向丈夫。
“哦。我叫丰寿,穗积丰寿。”
“你这是出门去了?”
“我叫万叶,怎么了?”
“是啊,才刚回来。我看风这么大,还是载你回去比较好。”
万叶解释不清自己凝望高炉时那种近似恐惧的心情,只回答了这么一句。工人也只“哦”了一声,其后便从正面看着万叶的脸,问道:“你叫什么来着?”
座位上的书堆积成山。他是去镇上大肆采买了一趟吧。据后来曜司自己对万叶所说,他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不再读以前喜欢的外国小说,而改成看经营学之类的书。当时的万叶依然悲哀地目不识丁,所以看不出那是些什么书,只是钦佩地凝望着那堆小山。
“呃,这个……我是想,它好大啊……”
后视镜里映出正独自上山的丰寿,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变得像一颗豆粒。这对年轻夫妻没什么要聊的,车内寂然无声。轿车终于驶进赤朽叶家的大门,停在玄关之前。
“少奶奶,你刚才望着那座高炉发愣,是在想什么呢?”
曜司将在镇里买来的一堆书全都抱在怀里,下了车。他走进玄关,脱下鞋,在走廊上走动起来,就像抱着点心的小孩子一样,一路走,一路掉书。见他脚步不停,似乎浑不在意,万叶便跟在他身后,他每掉一本,她就弯腰捡起一本。再掉,便再捡。曜司停步,回过头,忽然对抱着书步履蹒跚地跟着自己的万叶微微一笑。
万叶觉得这张脸的确有些眼熟。万叶也认识一些工人,像是阶梯里住在自家附近的邻居,又或是年轻夫妇的朋友,但他并非这类原本就打过交道的人。明明只是初相识,万叶心中却涌上一阵近乎怀念的情感,这是为什么呢?她按住胸口,凝神望着工人的侧脸。
“万叶,我啊……”
工人指了指大海。二人正站在比高见更高的地方,遥遥望去,排放黑烟的大工厂、与黑烟一样连绵不断的阶梯形坡道、坡道下村庄的宽广平原、闪动着锦缎般光芒的港口,乃至呈现出不祥之灰的日本海都可尽收眼底。工人指着远在大海另一边的土地,眯起眼睛。压到眼睛处的帽子下露出了他的侧脸,万叶凝神望着他年轻而精悍的脸孔。
“怎么了?”
“在海对面,那地方挺远的。”
“我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和一个不读书的女人结婚。都谈不上不读书了,是大字都不识。”
“菲律宾?”
“我也……”万叶也觉得一阵好笑,“我也没想到会和这样满脑子都是书的人结为夫妻。这么厚的书,我以前看都没看到过。”
“我的母亲曾被占领军的美国人侮辱,心里留下个疙瘩,最后自尽了,所以我小的时候,她就被装进箱子里,带到山里去了。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山里人的。现在想想,我还是觉得那场丧礼很奇怪。我爹说,山里人长得像他被拉去当兵之后在菲律宾看到的那些人。”
书搬进了曜司的书房里。狭小的书房中堆满书籍,曜司在书山的包围下坐在椅子上,拿起一本,当即读起来。万叶轻手轻脚地走出书房,从走廊上走开。
工人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
忽然间,她想起几天前那两个男人谈事情时所在的会客室。今天会客室似乎没有人,她便走进去,一会儿在沙发上坐坐,一会儿出神地望着插着的玫瑰花。
“只是很久以前见过。不过,只要见过一次,就忘不了。”
房间里摆着山猫标本,花瓶用的是昂贵的瓷器,铺着蕾丝桌布的桌上放着一只圆滚滚的球形物件,球上画着古怪的纹样,下方设有椅腿般的装置,碰一碰,球体就会自己旋转起来。万叶像猫咪玩狗尾草一样,转了一阵子球。康幸抱着文件进了会客室,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正准备坐到椅子上,却发现万叶不知什么时候已在屋里了,“啊”地叫了一声。
“你认识山里人?”
万叶也跳了起来,又慌忙低下头。
万叶一阵茫然。工人笑得前仰后合,他的年龄似乎与万叶相仿,声线年轻而充满朝气。
“对不起,阿公……我看没人在,就进来了。”
“没什么,哈哈哈。不管怎么看,山里姑娘就是跟山里的那帮人长得差不多嘛。你一副‘少奶奶在此’的表情,还穿着这么华丽的和服站在这里,太好笑了。你真的不适合这么做啊。”
“没事,没事。不要紧。”
见他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万叶吓了一跳,看向这名工人:“怎么了,你笑什么?”
康幸转身准备离开,却又猛地转过头来,似乎想和这位古怪的儿媳聊上几句。他歪着脑袋寻找话头,低声问道:“……你喜欢地球仪吗?”
这名从光芒中走出的男子低低地戴着一顶同样是亮蓝色的帽子。他沿着万叶凝视高炉的视线望来,继而将目光停驻在了万叶身上。
“这个东西叫地球仪吗?”
不知为何,高炉那奇异的巨大身形令万叶心生恐惧。当她怔怔地望着高炉时,一名穿着亮蓝色制服的年轻工人在燃烧的朝阳下孤身走来。
听到万叶的反问,康幸震惊地瞪大双眼。
这天早上空气平和而清新,仿佛昨天根本没有刮过山风。她在后院里走来走去,总算走到了另一边的木门处。她打开木门,出门一看,只见一片广袤无边的制铁厂厂区。在这里,可以将劈山而建的巨大工厂尽收眼底。厂中耸立着一座漆黑的高炉,宛如通天的巴别塔。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
少奶奶没什么要做的。管理使唤女佣、和邻居交好的职责都由阿辰一肩担起。万叶发觉,众人都极为敬畏这位老夫人,对她唯命是从。适应好少奶奶的身份后,万叶就要跟着阿辰学习怎么办茶会、怎么管教宅子里的佣人了。不过,她的当务之急是记住宅邸的布局图,先做到不在家里迷路。
“嗯。这到底是什么?”
若是嫁到阶梯中的其他家庭里,她起身后想必要即刻烧好热水,叫家人起床,过上一个忙碌的早晨吧。然而大宅中的早晨是静谧的,即使万叶与曜司手牵手走在昨夜那道走廊里,也几乎遇不到人。她穿着袜子走在略带坡度的走廊上,在光溜溜的地板上滑了一跤。曜司说了句“多滑滑就好了,那些女佣也一样”,然后扶她起身。后院中朝阳灿烂,河水、篱笆、灯笼都是绝佳的景致。她走到狭窄的日式房间中,和曜司隔着盛放着菜饭的漆器餐盒,面对面地用了早餐。
“你这话问得……就是地球的缩图。”
新婚第二天的早晨晴空万里,刺眼的朝阳照进采光窗,唤醒了万叶。她钻出被褥,打扮得当后,叫醒了曜司。
“地球?”
认识地球
“……你、你、你不知道什么是地球吗!”
于是,不知是这一晚,下一晚,还是再下一晚,万叶怀上了第一个孩子,也就是要继承赤朽叶本家的长子,泪。
康幸目瞪口呆地大叫道,万叶急忙退后几步。她知道自己似乎闹出了大名堂,却完全搞不懂康幸为何会失态。
天亮时分,总算是完事了,万叶端起水壶,大口喝水。不知什么缘故,不管她怎么喝,依然口渴,她只得喝个不停,仿佛突然变为饿鬼,即使身处河畔,口中也不断冒火。曜司懒洋洋地单臂支在被褥上,人已经睡着了。
康幸摩挲着镜框,惊怕地凝视着万叶。他想开口解释,挤出一句话,却没能说完,反而大叫了起来:“你比我太太还夸张。你到底为什么会不知道啊。对了,喂,曜司!曜司!”
万叶心想,那也就没办法了。她甚至感觉到,一直抱着自己的不是这个男人,而是家族本身的力量。她还是不明白这种折腾有何裨益,痛觉与不安之情也未退去。但是一想到自己正在这个朱红大家族的包围之中,想到自己身处深山,她的心境就奇妙地渐渐平和下来。
他大声唤着儿子,没过多久,曜司就单手拿着一本厚书,从走廊另一边走过来。
“那……”
“出什么事了,这么大声?”
“这不是折腾,只是日常事务罢了,以后都要做的。”
“你老婆说她不知道什么是地球。我解释不清楚。你要负起责任,认真教导她。”
曜司停下激烈的动作,也挂上了愕然的表情,打量着万叶。他盯着新婚妻子又累又怕的脸看了一阵子,最后表情一松,轻快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我没什么文化……”万叶畏畏缩缩地说,“我还是上过初中的……不过,课上不太……”
那天晚上,她感到丈夫曜司太过粗暴激烈,过程又漫长到出奇,令她疑心莫非永远也没有尽头不成。起初,她又痛又难受,头脑一片模糊,到了一半时更已筋疲力尽,不禁仰望着丈夫的双眼,吃惊地问道:“啊,这是在折腾什么?”
万叶小时候看到的幻象远比现在更多,所以过得似梦非梦,上课也不怎么听。科学、物理这些现实性的知识对万叶来说,都极为遥远。这一点在往后的岁月中也未有改变,但是用一句话来概括这一天的话,就是万叶认识了地球这个概念。这是因为曜司听了父亲的吩咐后,铆足了干劲,坐在沙发上,又让万叶坐在自己膝盖上,用蛇一样的长臂搂住她,对她讲解起来。
闭上眼后,一切都变得似梦非梦起来。
“我真没想到,我会和一个不知道地球是什么的女人结为夫妻啊。”
万叶死心了。
“曜司,你快解释。解释清楚,这个问题应该就能解决了。这样她就会变成知道地球是什么的女人了。曜司,快。”
脱掉晨礼服的曜司的身体上长着黝黑而凶猛的怪东西。万叶回想起几年前,她在海边的工厂遗址里看到阿绿哥哥拉起和服时露出的东西。曜司身上的如此威猛,和阴柔男子蔫乎乎的那只相去甚远,如高炉般昂首屹立,似要喷出火来。
康幸急不可耐地说道。他又是摸眼镜框,又是抖腿。曜司一只手把玩着万叶的头发,另一只手伸长了将小地球拨得滴溜溜地转。
等回过神来,她已轻轻落在了柔软的上乘床褥上,一头长发铺成了巨大的黑扇。灯光是黯淡的橘黄色,那张高档床褥则是红色的,有着她在阶梯下的养父母家从未有机会体验到的绵柔感,令人仿佛置身云端。床褥深深凹下,仿佛要吞噬掉万叶的身体,又用炙热的鲜血之色包裹着她,似乎要告诉她,你已经归这个家族所有了。
最后,他将地球仪定在了一个位置,指向那条狭长形的图案。
万叶感到身体飘了起来,原来是丈夫将她抛到了床褥上。散开的长发在空中飞舞,万叶不禁向着天花板伸出双手。她自幼以来的那些宝贵记忆匆匆闪过心头,似乎要冲出来,飞散到这间昏暗的房间中。她骤然反应过来,身为女人的自己已经不只属于自己了。她嫁给了一个男人,这也就意味着,她成为了某个家族的所有物。万叶的心头闪出一句“别了”。这是对只属于她自己的、孤独的精神宇宙的告别吗?抑或是与那名时至今日依然住在内心深处的男子幻象的诀别呢?出嫁前的十年间,她始终无缘邂逅的那名独眼男子的身影浮现在了脑海之中,令万叶心中大感酸涩。自己或许是想成为那个男人的女人吧,这个念头终于闪过她的心头,但也在须臾间泯灭无迹了。
“这里就是日本。”
蒙头布被丈夫的手取下,用山茶油理好的高岛田发髻也当即被解开。
“呃……老公,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曜司粗暴地拉起拉门,将外文书扔到了榻榻米上。皎洁的月光如同冷却的火焰,透过花形的采光窗,落在了被褥上。
“日本是个岛国,四面都是海。这个长条就是日本。”
房间里并排铺着两床冰冷的被褥,枕边摆放着红色的玻璃水壶。万叶不禁回头看了看院子。竹筒敲石嘭的一声,似乎敲在了她的心上,为她鼓气。
“为什么要把地图画在球上呢?我不知道该怎么看。”
他将外文书放回怀中,一只手牵着万叶,一只手松了松晨礼服的领口,脚步渐快。万叶依然穿着喜服,戴着蒙头布,踉踉跄跄地跟着曜司跑起了小碎步。大龄女佣的视线始终如影随形,二人为了摆脱它,在漫长无际的走廊上疾步而行,走到某处之时,那种视线终于陡然消失了。当时她已走到拐角处,刚沿着后院拐过了九十度,那里应该有道结界挡住了真砂的视线吧。曜司东拐西绕,带着转得头晕眼花的万叶在巨大迷宫般的宅邸中随意奔跑,越跑越深。万叶刚觉得要喘不过气来,就发现走廊从半路开始有了轻微的倾斜度,后院也顺着山势成了缓坡。见清水流动,形成小河和玩具般纤细的瀑布,万叶低声惊叹。她喜欢园丁这类工作,所以打从第二天起就泡在院子里,但这一夜是新婚之夜,她还顾不上这些。以登山的架势在光滑的走廊上跑到气喘吁吁之后,二人终于来到了位于最深处的一间日式小房间。这就是为新婚夫妇准备的卧室。
“因为这个世界像球一样,是圆形的,万叶。”
嘭的一声,竹筒敲石响了。洁白的砂石被布置成了前所未见的红焰形。曜司用沙哑的嗓音解释道,这是在模拟流动的铁浆。
“你真会骗人!”
这天晚上,万叶反复在心中默念着阿辰传授的心得,离席而去。当时,她不知道这座大宅子里的各处有着什么。她走出大厅,在曜司的牵引下于长廊中前行。她注意到,一名女佣打扮、三十岁上下的娇小女人正躲在柱子后,直直地看着自己。她点点头,问候那名女佣,女佣却倏然垂头看向了自己的脚尖。这位大龄女佣名叫真砂,其实是曜司的房里人。然而当时的万叶无从得知这一点,她又晚熟,所以发觉这层关系已是很久之后的事了。总而言之,当时的万叶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得任由曜司牵着自己的手,呆呆地凝望着擦得光滑洁净的走廊,左边拉门上花形的采光窗和右边宽广的后院。院子由几名据说从前在京里当过园丁的老人负责打理,日日不落,相当富有艺术气息。
“我没骗你。”
不过这只是万叶在晚年时和我这个外孙女倾谈往事时想出的一种假说,事实是否如此已无从稽考。总而言之,一九六三年的秋天,万叶这个阶梯下方被捡来的孩子在度过山巅天界的新婚之夜后,在君临红绿村的朱红大宅中一跃而成为“赤朽叶家的千里眼夫人”。
曜司热情地对万叶讲解起宇宙的诞生、银河的形状和地球的结构。他兴奋得鼻息粗重,展露出庞大的知识储备。会客室的灯光和后院照进来的火一般的夕阳混杂在一起,化为昏暗的桃红色,房间里渐渐充满了重得惊人的湿气。
赤朽叶制铁厂的人一出事就害怕是怨灵作祟,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有着日本的传统之心,在这股对欧风美雨照单全收的发展浪潮中感到了一丝歉疚之情吧。总而言之,对赤朽叶家的人而言,“边境人”住在深山里,时不时会下山来,也没有国家这一束缚,正是很久以前赶走的那些土著居民的远裔。在近代化的进程中,他们消失于山中,一去不复返,但被遗弃的万叶继承了他们的血脉。将万叶娶回家来,或许有平息古老的怨灵和安抚自己对怨灵的畏惧之情等意义吧。
康幸或许是待不下去了,丢下一句“……总之就看你的了”,步履不稳地走出会客室。父亲离开后,曜司没了顾忌,一边传授知识,一边逗弄地解开万叶的衣带。万叶浅黑色的肌肤暴露在寒气中,起了鸡皮疙瘩。
如此一来,赤朽叶家的人或许是带来了新神的侵略者,他们打倒土著居民,连土著的神灵也一并驱散。这也意味着,这些侵略者消灭了土著居民与神灵,将他们赶到中国山脉的深处,进而盖起新的炼铁坊,统治了这片土地。其后经过漫长的岁月,进入近代之后,他们更连风箱炼铁坊和诸神之地也一并摧毁,建起了拥有德产高炉这一近代理性主义产物的赤朽叶制铁厂。这似乎也有些像是这个国家的历史和近代产业的缩影。
家族的化身曜司与知识一起再次侵入万叶的身体。天空转阴,后院传来傍晚沙沙的雨声。空气更为潮湿,将世界浓缩为一只小球的地球仪开始滴滴答答地滴下水珠。万叶终于不再被女人的义务所束缚,体会到了这种日常行为带来的浪涛般的难耐感。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关于世界的知识仍源源不断地从曜司的唇间流进万叶一片空白的大脑之中。
据万叶晚年自述,直到最后,本家的这些人都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如此真切地希望她嫁过来,但时日一久,她自然而然地理解了。所谓八岐大蛇是自古以来便流传在山阴地区山间的传说,也是《日本书纪》中有记载的故事。现在认为八头八尾、还会喷火的大蛇可能是风箱炼铁坊中流出的通红铁浆之河的神话式比喻。追根溯源,红绿村中代代相传,赤朽叶家的祖先从朝鲜半岛渡海而来,在红绿山间定居,并带来了这个国家所没有的炼铁技术,以首领的身份统治了风箱炼铁坊。然而,据说套用《日本书纪》中也提到的八岐大蛇的传说思索一番的话,历史就会有少许变化。简单来说,消灭了八岐大蛇的须佐之男命比喻的是新来的众人。在他们尚未渡海而来之前,本地已有土著居民拥有八条通红的河流,也就是炼铁技术了。风箱炼铁术原本是这些土著居民的吃饭本领。
那一天,万叶第一次同时明白了“日常事务”的真正含义和世界圆如皮球的形状。曜司从未如此充满干劲,一直不愿意放开她。等结束人事和地球课程,走出会客室之时,天已经黑透,夜空一片靛蓝。曜司脚步轻盈地又回了书房,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年长的女佣真砂又躲在柱子后面,露出半边身体。万叶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进后院,在小瀑布边喝完水,又站起身来。
万叶回想起上坡时所见的地藏像和被供奉的巨石,点了点头,这时阿辰已经开始讲起当赤朽叶家媳妇的种种心得了。
她梦游般地在后院中徘徊,没有方向地四处乱走,仰头望去,只见夜空中群星璀璨。这一刻,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名为丈夫的男人的所有物。她又像是悲伤,又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女人的归宿一般,在矛盾的感情中瑟瑟发抖。那片本以为宛如天花板、高高罩住自己的夜空显出了空无一物的本质,令人畏惧不已。
“技术在发展时,有时会破坏旧有的事物,把它们的地盘归为己有,再提供给新生事物,对吧?造新高炉之前先推倒了历史悠久的炼铁坊,这些人应该对这一点也很挂怀吧。因为建工厂时,土地不够用,我们是摧毁了很多属于诸神的古老地盘,再在这些地方安置近代设备的。”
最后,她走到院子的尽头,经过木门走到院外。夜晚的坡道处处都是正在改建成冰冷方阵的混凝土大楼的施工现场,阶梯由上到下都被灯笼和室内的电灯照得灯火通明,犹如灯光下的偶人台架。
“哦……”
俯瞰着偶人台架,万叶微微一笑。她想起了自己无知的孩提时代。那时候,她以为世界是阶梯形的。
万叶问道。她想起在来的路上曾经听到八岐大蛇、怨灵退散之类的古怪话语。曜司从外文书上抬起头,温柔地对困惑的新娘说道:“制铁厂难免事故多。高炉虽然是近代技术的产物,但就像有生命一样。在厂里干活干得越多,反而越会相信神秘的力量,所以现在只要发生事故,有些人就会害怕地归结为是怨灵作祟。”
阶梯有高有低,低处的人都想攀至高处。这条阶梯简直就是战后这个国家的化身。更努力,就可以过上更好的日子,就可以迎来更光明的未来,这也是为孩子着想。来吧,在阶梯上努力攀高吧。
“你们说的怨灵是什么?”
然而,万叶害怕地想到,世界其实并不是阶梯形的,更不可能永远向上。这是只知道大海、港口、山间村落和深山时的万叶从来没有过的念头。世界像球一样圆,不分高低,因为它是圆的。如此一来,如此一来……
万叶抬起头,来回看着这三个要成为自己新家人的人。康幸一脸不悦,不去看万叶,阿辰却浑不在意,嘻嘻而笑。至于丈夫曜司,他正翻着从怀里取出的外文书,看起来无意搭理他们。
“那……”万叶不禁念叨出声,“那不管想向高处跑,还是向低处跑,我们都是在一只大圆球上打转,最后只会回到原点吧?世界真的是这种空虚的形状吗?啊,我好想见见阿妈!阿妈在阶梯里养了那么多孩子,我真想听听她怎么说!”
“……我倒想看看哪个男人敢不听你的。总之,这个小姑娘就交给你了。我要专心处理工厂的事。”
万叶怀念地想起养父母和弟弟妹妹们,自从出嫁之后,他们彼此都有顾虑,不再见面。站在赤朽叶家的大宅所在的阶梯最顶端,可以遥遥地俯瞰整个红绿村。山间的大工厂和宿舍,村里的民宅聚集地和从前紧邻风箱炼铁坊的大河,绵延的港埠,港埠对面的日本海。
阿辰小声说道:“就算你不信,还是得听我的。”
站得越高,看到的地平线便越圆。海证实了这一点:世界的的确确是圆形的。即使众人不住奔跑,就如她从前曾经梦到过的那样,即使工人、西装革履的工薪族和战后的男人怀着对光明前途的信心,全力攀登阶梯,最终也只会转过一圈,回到原点吧。在很久很久以前,黑菱绿的哥哥,那名阴柔男子从阶梯上滑落而死后,被装进了四四方方的箱子里。最后,大家都会回到那个古怪箱子的所在之处,我们日本人事实上到不了任何地方吧。
被问到的丈夫康幸一面摆弄着眼镜,一面小声回答道:“我可不相信什么怨灵,什么山里姑娘的。现在是科学技术的时代,哪有这种东西?”
千里眼夫人万叶畏惧着自己幻觉中的圆形世界,在原地静静站立了许久。咸得不亚于海边女人的泪水夺眶而出。
“说不定是怨灵在挡路。你说呢,老公?”
这是一九六三年的秋天,是战后依然前途光明、依然属于男人力量的时代。
万叶慌忙从幻象身上移开视线,垂下头去。她将双手放到榻榻米上,回答道:“是。山风太大了,花轿也被吹坏了。不过,我还是想办法爬上来了。今天的风可真大啊。”
那个活似惠比寿的婆婆阿辰发现万叶在哭,出了院子,问她道:“你怎么了,万叶?”万叶抽泣着说出她在会客室里看到地球仪,以及在此之前,自己并不知道世界是圆的。阿辰大吃一惊,叫道:“你说地球什么?什么,地球是圆的?你是做了个怪梦哪!”她又正色踮起脚,伸出胖乎乎的手贴在万叶的额头上,量她有没有发烧。
朱红色的宅邸唰地寂静下来,连气氛都似乎和阶梯下方有所不同,又清又冷,处处都结了冰。每个人的说话声都娴静优雅,宛如涟漪,也没有挂着鼻涕的小孩子吵吵闹闹地跑来跑去。万叶心想,这里是天界,自己是穿过红色的天堂之门,嫁到奇怪的地方来了。这里不愧是山顶,她频频见到幻象。万叶抬头一望,只见高高的天花板上有着许多根和主柱一般粗的巨大横梁,而在梁间的昏暗空间中,飘浮着那名令人怀念的独眼男子,右眼失明,左眼温柔。以万叶成年后的眼光来看,那名男子的确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了。见到暌违多年的温暖幻象,万叶的面上挂上了微笑。然而下一秒,她又想起,自己刚刚嫁给了其他男人。不过,她又隐隐感到,相形之下,现实中发生的这件事已黯然失色,一如缥缈的幻象。她带着眷念之情仰望着天花板下的幻象,阿辰却忽然开了口:“难为你嫁过来了,我还担心你上不上得了那道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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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席结束后,拉门上画着大群四游鲷鱼的大厅中只剩下了依然身着正装的曜司和万叶这对年轻夫妻以及赤朽叶辰、她的丈夫康幸这孤零零的四个人。阿辰还是老样子,不,比起约莫十年前在阶梯中段遇到她时更矮,也胖多了。康幸是个戴着眼镜的瘦削男子,有着学者般的气质,总给人一种体内缺少水分的印象。他时不时干咳一声,再直直地盯着这个初次见面的奇特儿媳看。
然而,在万叶怀上赤朽叶家的继承人——泪的这一年秋天到第二年间,整个红绿村开始蒙上了奇特的阴霾。
万叶摇了摇头。酒席未尽,夜色渐浓之际,那些男性亲属陆续向阿辰鞠躬道别,未来的亡灵们也接连向万叶鞠躬,继而消失无踪。
从这时候开始,红绿村中原本隐藏于繁华背后的事物开始渐渐浮出水面。在原本的重工业中心之一的熊本县,被认为是氮肥工厂排放的废液所导致的公害水俣病酿成了社会问题。此外,三重县中出现了石油化工厂排放的废弃物所导致的四日市哮喘,富士县中出现了矿业公司排放的未处理废水引发的痛痛病,这些都成为了引人关注的问题。
“没事……”
而在山阴地区这座山海之间的小小红绿村里,这种问题也紧随其后地浮出水面。制铁厂的黑烟令居民的餐桌污糟不堪,白色的衣物也被染成灰色。然而,工人们依然为自己的劳动在支撑国家、创造未来而自傲,还时常对着黑烟合掌以示谢意。在此事发生不久后,丰寿当作邻里新闻那样告诉了万叶一件事。有家孩子在阳台上养金丝雀,那只金丝雀吸了黑烟之后,再也不唱歌,反而一命呜呼。那家的父亲脸色大变,从此也不对着黑烟合掌了。
起初,万叶以为酒席上除了赤朽叶家的亲属外,还有混迹于其中的工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她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看到了幻象。在场的是阶梯里的已故工人。她认识的一名工人少了一只手,以比现在略显老相的样貌四处闲逛。他发现万叶后,本想举起少了的那只手打个招呼,但随即不解地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身体。酒席上也有年轻的工人。在万叶发觉不对的同时,他们都开始现出了怪相,或是半身被烧烂,或是少了一只脚。万叶也很清楚,制铁厂是事故高发地,一个男人昨天还干活干得热火朝天,今天就丧失劳动能力,诸如此类的事例并不罕见。出现在这里的是未来的伤患与死者。注意到万叶的眼神后,原本静静喝着酒的曜司问道:“怎么了?”
“我们吃的都是制铁厂的饭,照理不该说三道四,但是我们的孩子不会有事吧?在这座红绿村里吸着黑烟长大,不会有事吧?”
她发觉事情有些不对时,天已经有些黑了。她注意到,人太多了。
事实上,有许多优秀工人到四十岁之后,就因为肺痛而退下一线。另外,随着天空的颜色越变越黑,碑野川的水也开始变得浑浊,锦港的海水也日益灰暗。
孤身嫁来的万叶和曜司先是并排行过交杯换盏之礼,在神前相对起誓,然后便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酒席上。万叶分不清旁支那些人谁是谁,看得眼花缭乱。
这一变化其实是慢慢进行的,然而万叶总是站在高见上俯瞰红绿村所在的小小平原,所以在她眼中,这仿佛是一种名为近代的病原菌,在短短的一两个月间便势如燎原。
阿辰的语调甚是悠然。她猛地一拍双手,一群客人和佣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吵吵嚷嚷地冒出来,开始准备婚宴。
由于随风飘来的黑烟,住在渔港的“下黑”诸人益发厌恶“上红”了。阿绿那个像力道山的丈夫挺身而出,参与解决公害问题。他还认为仅凭造船是无法度过和平年代的,又涉足了建筑业。招赘后越发珠光宝气的凸眼金曾经给嫁到山上的万叶打过唯一一次电话。万叶还是第一次对着电话这种玩意儿说话,也是第一次收到别人打来的电话,只会紧张地小声问:“喂,是阿绿吗?”
“难为你走过来了,不愧是山里人的孩子。”
凸眼金一开口便是:“力道山前不久死了,你知道吗?”
万叶慌忙转身,只见身后站着那名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子,上次和他在茶屋相见已是三年之前。他依然一头长发,眼睛细细长长的,嘴唇又红又薄,瘦高的个子,手脚纤长。赤朽叶曜司穿着黑色晨礼服配绸衬衫的西式服装,一只手上还优哉游哉地握着读了一半的厚书。而那位像惠比寿一样矮胖的女人阿辰则规规矩矩地穿着和服,站在曜司身边。
这一年,曾令电视机前的众人狂热不已的力道山被醉汉捅死,死时不过三十多岁。在夜晚的城镇里,这种死法太过稀松平常。万叶点了点头:“嗯,我听新闻播过。你打过来该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件事的吧,坏孩子?”
这是自她懂事时便在阶梯下带着向往之情仰望的那座朱红宅邸。庭院极为广阔,铺着闪闪发光的红瓦的巨大主房坐镇于庭院对面。而在敞开的大厅之中,万叶曾在山下以过人的视力遥遥仰望过的——不过也有可能是她的幻觉——拉门上那精美的横幅画,也就是在日本海的惊涛骇浪中游动的大群朱红鲷鱼在正午的日光下闪闪发亮地迎接着她。除了这幅画外,再见不到第二个人,这令万叶略觉不解。她气喘吁吁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之后,不知什么时候,一男一女像翩然飞来一般,出现在庭前,带着微笑对这个连花轿都被吹坏、孤身一人来到夫家的山里新娘说道:“辛苦了,难为你走来了。”
“是啊,野孩子。唉,当然了,我身为黑菱家的人,是想找你们家谈谈黑烟问题的。不过,这种事跟你说也是白费力气吧。还是说你懂什么?”
在涟漪般的“拜托了,拜托了……”的低语声中,高见的众人护着万叶,推她上了坡,却又后退了几步。万叶似乎听到有人嘀咕了一声“怨灵退散”,但她已顾不上回头去看,只是戴好歪斜的蒙头布,再将半脱的白无垢穿好,踩着金色草鞋,终于步声响亮地穿过了赤朽叶本家的红色大门。
“不,我不懂。说实话,地球是圆的这一点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不久,山风骤然停歇。
“我就知道,你就是个大傻子。不过我家的事也都是我先生在打理。先别管这些了,我要说的是力道山。喂,万叶,你这个野孩子,我当时可是吃了一惊,那么高大威武的男人也会这么简单地送命啊。”
万叶大为愕然,心想嫁人竟如此之难。但不知不觉之间,她也跟着周围人,一起放声“哎咻、唷咻”地唱了起来。为什么号子里要喊到八岐大蛇,这一点她不太明白,但山风过于猛烈,她已无暇细想。在“哎咻、唷咻”的吆喝声中,轿顶不知何时已被刮跑,原本圆鼓鼓的花轿正面也被压瘪,没过多久,连轿底都脱落了。万叶依然穿着那身喜服,有力地踩着金色草鞋,一边喊着“新嫁娘啊,哎咻”,一边一路向上爬。
“是啊。”
八岐大蛇啊,唷咻
万叶点了点头。
新嫁娘啊,哎咻
“毕竟职业摔跤里不会出现刀子嘛。”
坡道周围出现了似乎在供奉着什么的朱红鸟居,一座孤零零的坟墓,和绑着草绳又被泼了水的大石头。不久后,这些景象也消失了,继而出现的是赤朽叶旁支各家的红色宅邸。红瓦屋顶配上挂着干枯发黑的红叶的篱墙。由于山间山风较强,这些鲜红的篱笆都被吹成了从山上指向山下的箭头形。一阵强风刮过,吹得花轿有些倾斜,血花般的暗色红叶猛然飘落。风就像有意识似的,执拗地推着花轿,抗拒着它的接近,就像巨人在用指尖用力推挤一般。锣鼓声渐衰,老人吹的螺号被吹得脱了手,沿着坡道滚落,铜锣有一只被吹跑,再也敲不出声音,笛子也折断了,只能吹出空气。如此一来,花轿只得寂静无声地继续前进了。扛着轿子的赤脚大汉们大声吼叫着,以紧紧抱住万叶所坐的花轿的气势一路向上。乐队的男人们也丢下剩下的乐器,帮忙扛住轿子。风力更强了,一群似是旁支佣人的男子也跑出来帮忙推轿子。各处鲜红宅邸中嘈杂地冲出众多男子,继而连袖上挽带、女佣打扮的健壮女人们也涌了出来。众人齐心协力地推着花轿,扶稳轿夫,齐声“哎咻,唷咻”地吆喝起来,取代了之前的乐队之声,其音量甚至足以撕裂摇山动地的狂风。
“说得是啊,万叶。对了,大洋彼岸的肯尼迪总统也死了吧?他是被手枪打死的吧?世道不太平了啊,真是不太平。”
其中一人的低语声倏然穿过花轿的窗户,钻进了万叶纤小的耳中,带着强大的压迫感沉淀下来。刚才有人在拜托我帮什么忙吗?万叶惊讶地回头望去,只见那名穿着时髦白衬衫的年轻男子依然合着掌,但已飞快地背过身去了。万叶怔怔地凝望着他合起的双手,手腕处那枚她从未见过的精致袖扣正闪着银光。不知不觉之间,花轿四周已昏暗下来,令人疑心莫非天已经黑了。黯淡的天空被蔓草纹样般的云朵、制铁厂排出的黑烟和某种无形之物熏染成了令人厌恶的颜色。在高见的宅邸区中走到一半,路边已经没人了,只有无数尊戴着红色围嘴的小地藏像坐镇在道路两旁,在令人悚然的气氛中用一双双石眼定定地凝望着花轿。
凸眼金气势汹汹地嚷嚷完后,挂掉了电话。
“拜托你了,新娘子……”
万叶在电话前伫立片刻。时代正处于经济高速发展的最高潮,国民依然沉浸于社会繁荣的美梦之中,但她感到红绿村的上空已经出现一片小小的乌云。未来当真会比现在更为富裕、更为幸福、更为光明吗?能看到未来的万叶独自陷入忧虑之中。
初时,万叶以为他们可能是厌恶自己这个山里的丫头。然而,其间有些人正对着花轿,合掌念念有词地祈祷些什么,看来又有些不像是厌恶。这种景象十分奇特。这些高见人穿着时尚,周身散发出城里人的气质,男性留着偏分的短发,女性烫过的头发梳整得漂漂亮亮。但就是这样一群人,却像村里虔诚的老人一样,对着新嫁娘合掌祈祷。
其后,到了这位少奶奶在赤朽叶本家迎来的第一次新年。在女佣们辛劳操作,整座宅邸热火朝天之时,旁支诸人来登门拜年了。康幸的夫人阿辰才是本家的女皇,这一地位在这类活动中彰显得更为清楚。旁支家的子嗣去了大城市,带了可疑的赚钱门路回来,结果一对上阿辰,就吓成一摊软泥,话也说不出来,被他父亲拖出大厅。旁支那些四处乱跑、大吵大闹的小孩子只要听见阿辰尖声一哼,也会噤若寒蝉。阿辰晃动着圆滚滚的矮小身躯,嘲笑吓得腿软的旁支男子和像贝壳般闭口不语的孩子们。赤朽叶家似乎人人都害怕阿辰,神经绷得很紧。万叶却对这个婆婆只有仰慕之情,依然不明白她的可怕之处。
据说这支送嫁队伍前进得过于缓慢,犹如龟行,一大早出的门,走到山顶本家那扇红门时已过了中午时分。万叶迎着生凉的秋风,随着花轿一路摇晃,只管等着。轿子的周围簇拥着身着传统正装的吹笛人、敲锣人和表演吹螺号的老人。这支纯男性组成的日式乐队望不到头,在花轿边不住吹吹打打。花轿缓而又缓地前进着,临近中午时终于走到了高见的宅邸区。透过花轿的窗户,可以将外面看得清清楚楚。队伍在阶梯下的职工宿舍一带时,人们像观赏祭典一般走上街头,好奇地注视着万叶。但现在上了高见,围观者的态度又有了些许变化,倾注在万叶身上的是一种带着畏惧、又安静得出奇的视线。那些男人穿着高级西装,散发出城里人的气息,太太们则有着教会学校出身般的优雅风度,抱着的孩子也穿着丝绸衣服,但他们凝望花轿的眼神都充满了畏惧之情。
至于万叶本人,从身体状况判断出似乎是有喜了。康幸和阿辰都不让儿媳做事,吩咐她安心静坐在年轻夫妻的座位上。旁支的男子们接连前来,开心地相互议论:“本家要有继承人了,不知道是男是女啊。”
他们烧好开水,为万叶洗净身体。梳头师傅梳理着万叶野蛮生长的长发,直接将其剪到了齐腰的长度,继而涂满山茶油,勤快而麻利地将她的头发盘成了高岛田式发髻。化妆的人在她脸上扑上了厚厚的白粉,又在嘴角轻轻上了一点口红。纯白色的蒙头布几乎盖住了万叶的整个脑袋。被伺候着换上白无垢和豪华的金色草鞋后,万叶顿时化身为高雅的新嫁娘。没过多久,花轿也来了,佣人们送万叶坐上花轿,这支队伍开始缓缓地沿着宿舍前的坡道走向高见。
宛如天界的本家中一如往常,但只要踏出屋外一步,就会感到在公害等问题的影响下,村子的空气比从前更为沉闷。这一年的万叶摩挲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在高见最高处的大宅中无所事事地度日。丰寿有时会来家里,和康幸以及身着白衣的高炉技师交涉一些事务再回去。他还会对着万叶越来越挺的肚子嘀咕一句“我每次看到你,你都变胀了”,并露出痴迷的神情,仿佛在凝视着可望而不可及之物。
邻居们大为惊异,在他们的交头接耳之中,万叶勉强照葫芦画瓢,在指定的地方画上自己的名字,将契约交给媒人。年轻夫妇避居房间的一角,畏畏缩缩地看着契约的签订。其后又过了两个月,到了婚礼当天的早晨,佣人们伴着晨光从高见一路毫不客气地闯进了宿舍,将万叶叫醒,开始为她梳妆打扮。
从这时候开始,少奶奶万叶是千里眼的事也在制铁厂的员工中不胫而走。这是丰寿所遇到的那起神奇事件导致的。
万叶
当时,为了修理夏季收缩的高炉,丰寿等一干高炉组的工人、技师和管理人员聚集于工厂,正在进行施工。那是初夏时节,众人大汗淋漓地高声呼喊对方,开动高炉。不料炉中流出熔化的铁浆,碰到水,引发了一场小型爆炸。管理人员率先逃离现场,接着技师也冲出去了,只剩下工人们不离不弃地守着高炉,结果当时飞散而出的火花击中了丰寿的右眼。
赤朽叶曜司
丰寿虽然感到一丝热意,却没有发现自己受伤了,反而继续拼命工作。是其他工人发觉丰寿脸上流下了什么东西。他自己发觉视界骤然一变,明明还站在原地,右侧能看到的范围却变小了,接下来他又感到右脸有暖融融的东西化开,流了下来。
基于上文所述内容,赤朽叶曜司与多田万叶于今日亦即一九六三年八月缔结婚姻契约,并签署各自姓名,以兹证明。
那是丰寿的右眼。它熔化为黏稠状,带着银光闪闪的晶状体滴落。“丰寿哥!”一个年轻工人大叫一声,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接住了它。丰寿那只熔化的眼珠在他的手上蠕动着,仿佛一只独立的生物。而丰寿本人,据说斥责了那个工人一句:“喂,不要擅离工作岗位。”
三、丈夫有义务尽心礼爱保护妻子,妻子有义务尽心敬爱辅助丈夫。
“可是,大哥,你的眼睛!眼睛化了!”
二、在此一体之间,女子以男子为夫,男子以女子为妻。
“还是高炉更重要。我还有左眼,不能让它再炸下去了。”
一、缔结契约的男女将遵循上帝之意步入二人一体的新生,共享幸福。
“可是……”
婚姻契约
“……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要保住高炉。和女人殉情我做不来,但是和高炉殉情就可以。嗯,我要和它同生共死。”
赤朽叶家派媒人来时,离婚礼还有两个月。他们请的是中央某机构的一对夫妇,与赤朽叶制铁厂相交甚深。夫妇俩结伴而来,将一纸婚姻契约书交给了万叶。由于万叶目不识丁,便由凑在她身边的弟弟妹妹们为她大声念了一遍。他们的声音一直传到了三户之外,引得邻居们都聚到院中。
那名年轻工人将丰寿滴落的银色眼球啪地扔到地上,和丰寿一起连声叫喊着继续修理高炉。地面被踩得一塌糊涂,丰寿的眼球到最后已经无迹可寻了。
在三个月后的那场婚礼之前,年轻夫妇家忙成一团。虽说高见已经送来了要准备的所有东西,但他们又要面对邻居们连珠弹般的逼问,又要尽量整理好并不宽敞的家,还得花心思收拾山里出身的女儿。每晚洗澡的时候,会由妻子来仔细清洗并梳理万叶那一头黑发,再给她的身体拍上香粉,操劳到筋疲力尽再去睡觉。丈夫也是心神不定,总是坐在外廊上抬头看看高见,再叹叹气。
后来,丰寿被边抹泪边喊大哥的工人们抬到村子的医院里。
那么赤朽叶家那位小惠比寿似的太太为什么偏偏选中万叶这个“边境人”后裔,要让她嫁给自己的儿子呢?没过多久,万叶尚未想通这个问题,夜色却已深了。从这天晚上起,直到三个月后嫁人的那个早晨,万叶一直带着这种陌生的孤独感窝在职工宿舍之中。
“阿万提醒过我要保重右眼。这么一说,她提醒过我的。我完全给忘了……”
万叶喃喃念着,这时她反而第一次察觉到,这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和自己并无血缘关系,是彻彻底底的外人。养母和养女,二人的灵魂从一开始就隔着巨大的鸿沟。阿妈是村里的女人,我是山里的女人。山里出身的万叶虽然被这个心地善良的村里女人收养长大,但想必长不成她那样的女人吧。
他梦呓般地反复念着阿万,阿万。工人们面面相觑:“少奶奶提醒过?”
“阿妈……”
“嗯,我是坚决不迷信的,可是那个阿万可不是寻常人。”
“小叶,你要多生孩子,好好对选你过门的少爷。身为女人,你要记住,生孩子、养孩子就是报答赤朽叶家的方法了。”
原本无论是否有旁人在,丰寿都卖力干活,全厂工人将他这种勤奋和对高炉的一腔热爱看在眼里,不分老少,都敬爱有加地叫他阿丰。不过从这一天起,他在工厂的地位更加与众不同了。
妻子没有注意到风中阴湿的不祥之气,微微一笑,眼角堆起了皱纹。
人们仍旧对崇尚男子气概的时代抱有憧憬,似乎在留恋辉煌的过去,但是这个时代终归要缓缓地离开红绿村。这个地方小城镇追赶繁华的步伐总是比大城市慢上一拍,但一到萧条之时,地方却注定要走在大城市之前。红绿村中的人原本沉浸在经济高速发展的美梦中,活得坚强有力,这时却领先大城市里那些兴致依然的人们一步,开始无法相信这种繁华会永不破灭。
霎时间,她浅黑色的身体被一阵不祥的预感所贯穿,似乎总有那么一天,养母说的这种人的活法将不再是不言自明的道理。能够看到未来的万叶时不时会在风中萌生预感,尽管她也不知道这些预感准不准。
正因如此,在这种时候为了保护高炉而单眼致盲的年轻人穗积丰寿的不幸与热情打动了红绿村中这些劳动者的心。自此以后,高炉英雄丰寿成了工人的心灵支柱,每逢要与管理层交涉或是出现工潮,他便承担起工人代表的职责。
哗啦一声,强风吹过,蚊帐飘动得更厉害了。万叶感到这似乎是不祥之风。
万叶第一次见到由于悲惨事故而单眼致盲的丰寿时,是快到她的预产月份前的一个夏日。当时他紧闭着失明的右眼,睫毛全然消失,似乎已和皮肤融为一体,成了一根不起眼的皱纹,左眼则带着些许悲戚之情。在坡道上遇到这个定定仰望着自己的独眼男子,万叶不禁叫了一声。她慢步走近丰寿,凝望他的面庞。
夜风吹过,罩着二人和睡得正香的弟弟妹妹的蚊帐轻轻飘拂,园中的菜苗和大波斯菊也悠悠摇摆。在睡满小孩子的蚊帐中,妻子斩钉截铁地说:“我是觉得,得有人把这个孩子养大。既然男人要卖力干活,那女人就该卖力生孩子、养孩子吧。我一直都这么想,所以就算孩子不是我生的,也一样可以养嘛!”
望着那张受伤的脸,万叶心中涌起一股亲近感似的温暖之情。
“在我小的时候,已经开始打仗了,我连吃的都没有,比在这里的时候还要穷呢。这里的生活已经是天堂啦。当时男人都进了军队,上面叫女人多生孩子,增加人口,反正小孩子就是宝。和那时候比,来这里之后,我过得富足多了,而且小孩子真的是宝啊。”
——这就是丰寿受人爱戴的秘密之一吧。
妻子反复思索后,回答道:
丰寿先开了口:“枉费你提醒我要保重了。”
“这个嘛……”
“……疼吗?”
万叶觉得,那个弃子就像一件奇特的失物,既不吉利,也没有什么可爱之处。她心生疑问,不,这个疑问已经困惑她许久,只是出于顾虑一直藏在心中,如今终于问了出来:“阿妈,你为什么会捡我回来?你当时很年轻,应该也没有多余的钱吧。再说了,我也不是被丢在家门口的,是在井边,还隔了三家人呢。”
“不,完全不疼。当时我只觉得有点烫,没注意到自己受伤了,只顾着继续干活,所以根本算不上什么英雄。我就是个笨蛋。”
万叶定定地凝望着她所指的那口灰色古井。望着望着,万叶感到当年被丢下的黑皮“边境人”的孤苦后裔,今时今日依然是那个井边弃子。
“哦……”
那张脸在风吹日晒之下,皱纹增多,已现出了与年龄相应的老态,但仍然充满活力,焕发着惊人的神采。
万叶低下头。她的视线落到丰寿手中紧握的纸上,丰寿将那张纸递给她,以满足她的好奇心。
妻子低声说道,仿佛在诉说一个秘密。
那大概是劳动争议或某种事件的资料,然而万叶看不懂。她从没有向人隐瞒过自己目不识丁之事,但不知为何,到了丰寿面前,她却为此大感羞耻。她默默地接过那张纸,就是说不出一句自己不识字。
“你以前就在那里。”
丰寿没有发觉这一点,只是大为不解地问万叶:“……阿万,你怎么知道我右眼会瞎的?”
弟弟妹妹们都睡了,家里只有大人还醒着。妻子静静地望向院子的方向。公用的老水井就在三户之外的门口。最近随着自来水设备的逐步普及,那口水井也寂寥下来,最多也就是在夏天被居民们用来冰镇番茄、西瓜和汽水或是冲凉。小万叶当时像人偶一样靠在水井边,但那时盛开的牵牛花如今也踪影全无,只有半枯的常春藤缠绕其上,宛如不祥的花纹,在风中瑟瑟作响。
万叶摆弄着丰寿给她的纸,简洁地解释自己的千里眼能力,并说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自己看到了丰寿将来老去后的样子。
“不久之前,黑菱家那位一身珠光宝气的新娘子结婚的时候,我还觉得不关我们的事呢。可要是赤朽叶家办婚礼,而且是为本家少爷办的话,她那点场面就不够看了。毕竟黑菱家只是造船的暴发户,赤朽叶家却是地地道道的豪门望族啊。怎么办啊?我完全没想过家里会飞出只凤凰来。”
看丰寿的神色,他明显是半信半疑。他原本就不是会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的人。不过,考虑到万叶的感受,他还是蹦了几个字出来:“哦,当时也是夏天啊。”
她轻轻地从万叶手中拿走了叠到一半的干尿布。
“嗯,那时候我才十岁。不过,当时我万万没想到,看到的是那么久以后的事。因为我看到的你是个中年人,我完全没想到你会是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孩,还都住在阶梯里。”
妻子却叹息着说道:“你要嫁入豪门了啊,我还让你洗什么尿布。”
丰寿笑了笑:“哎,缘分真奇妙啊。”
年轻夫妇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相视而笑。弟弟妹妹们也安静下来,静观事态的发展。由于万叶并不反对,况且在阶梯里,这又是桩破天荒的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大喜事,于是一到晚上,丈夫便出门去高见,正式答应了这桩婚事。
“嗯,是啊。”
“是啊,毕竟你们要成为夫妻了嘛。”
他眯起仅剩一只的眼睛,凝望着万叶。那是一个难得无风的闷热午后。毒辣的夏日阳光照在二人身上,繁密的翠叶被反照得耀人眼目。
在以往的人生中,万叶并没有体验过流行歌里唱的那种激情四射的爱情,也不觉得以后会有机会接触到如此浪漫的感情。她想起三年前那个躲雨的傍晚,少爷低声说的那句“我会娶你的。我们要相伴到死,但愿能合得来吧”,直接念出了口:“但愿我们能合得来吧……”
“阿万,只有你知道这件事,你一开始就知道我的右眼会瞎。这种感觉好奇怪。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我觉得你这个人很特别。小时候老妈死后,把她带走的也是山里人,你也是山里的女孩。这种感觉真奇怪啊……”
万叶点了点头。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毒辣的夏季日光似乎晒进了二人心里。
“哦。我也没有不愿意。”
没过多久,丰寿转而用爽朗的声音问了个问题。看来,他打算姑且相信一次万叶的话。
丈夫挠着头道:“真是搞不懂,他们把我们叫到高见去,说一定要娶你过门。我说我只是个厂里的工人,家里没钱送你出嫁。他们又说我只要把你这个人送过去就行了。不过,你要是不愿意的话,可以直接告诉我们。”
“我问你,你见到的那个中年的我在干什么?”
她讲起很久之前,也就是十年前自己在坡道上遇到了赤朽叶辰,而三年前又在茶馆躲雨时遇到了赤朽叶曜司,听得夫妇俩都大为不解。
“呃,你在……你在天上飘,好像很舒服的样子。就像这样,轻飘飘的。你俯视着我,我们四目交会,然后你又轻飘飘地飞走了。”
万叶摇了摇头。
“这算什么啊?”
“不,完全不熟……”
丰寿哈哈大笑。他仅剩的左眼中泛出泪光,为了掩饰这点泪光,他慢慢转过身,背对万叶。
“我是说,你要嫁到高见上去,而且还是最高的那家。我也搞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他们说希望你嫁给赤朽叶家的少爷。真是完全搞不懂。小叶,你跟那位少爷很熟吗?”
阳光渐渐转阴,树叶在风中沙沙摇摆。
“啊?”
在丰寿的右眼滴落在制铁厂的地面消失不见的这一年,也就是一九六四年的夏末,万叶生下了第一个孩子。
“别管什么衣服了。你就要嫁到高见上去了。”
万叶的肚子圆得叫婆婆阿辰吓了一跳。它简直像一只注满水的大气球,万叶在朱红大宅的走廊里每走一步,羊水便晃得哗啦作响,传遍整栋大宅。据说在山风的传播下,有时就连大宅之外,乃至工厂一带都能听到水摇风咽般的声响。每次听到这种声音,工人们便仰头望向宅邸,想起千里眼夫人产期将近之事。
“什么事啊?难得今天这么适合洗衣服。”
“你的肚子胀得这么大,是装了什么啊?”
万叶晒完尿布,从院子走回了房间。工厂一路兴旺发达,厂里排出的黑烟也随之日益浓烈。有时风向不合适,想在户外晒衣服都是件大难事。万叶看今天这里是上风处,本想趁这个时候让尿布晒晒太阳,彻底杀菌一番。
人人俯首听命的本家女皇阿辰惊慌地跟着万叶,没有一刻离开。而这种时候,旁支的男男女女也像跟屁虫似的,寸步不离地跟在阿辰身后。哗啦,哗啦。在预产期前的两个月里,宅邸里开始处处都能听得到这种水声了。
“别问那么多了,快来坐下。”
哗啦,哗啦。
“哦。你们怎么都这副样子?”
哗啦啦。
她和丈夫一样念叨着“这好像是狐狸在拿我寻开心吧”,走进屋来,对正在院子里晒尿布的万叶说道:“小叶,你先过来坐下。”
一天早上,伴着激烈的水声,胎儿在瀑布般流泻而出的羊水中自万叶的阴部诞生于世。直到后来,万叶都会回忆起生下第一个孩子的这一天,简直是一场噩梦。多么可怖的分娩,多么不祥的出生啊。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万叶在排出大量羊水并产出体内的——她肚子大是因为水分多,胎儿本身是两千八百克,倒不算特别大——胎儿时,看到了可怕的未来。
夫妇俩的小孩很多,还有终日离不开人照顾的婴儿,所以万叶忙里忙外,又是换洗尿布,又是给院子除草。到了中午,妻子面无血色地回到宿舍。
她这次看到的未来以时长来算,长达五小时,宛如漫长的噩梦。那天早上,万叶在晨光中感到产兆,从睡梦中醒来,叫醒丈夫:“老公,我要生了。”曜司慌了神,在走廊上跑去叫母亲时,羊水已经开始流出,令这对年轻夫妻的卧室里发起腥臭带血的洪水。阿辰赶到卧室,看到她的样子后,赶走男佣,将女佣们召集过来。而这时,万叶已经看到了漫长而可怖的未来幻象。
妻子虽然有此一问,丈夫却摇了摇头,只是麻利地在全家人之前先洗了个澡,随后便呼呼大睡。第二天早上,他吩咐妻子穿上最好的和服,自己也难得换上了西装,二人一道上山去了。
那是她要诞下的孩子一生的走马灯,灰暗而寂寥。这本应是洋溢着希望的分娩,却始于她透过即将穿过鲜红产道诞生于世的孩子的眼睛所看到的幻象。万叶慌忙转向阿辰,叫了起来:“阿婆,坏了,是倒产!”
“你说我要什么?”
“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一天晚上,一家人挂起灯笼,正等着男主人回来。他却在宿舍的小巷里不分东西南北地转来转去,回来的时候还一边擦汗一边念叨着“这好像是狐狸在拿我寻开心吧”。“阿爸回来啦”,妻子和养女万叶、弟弟妹妹吵吵闹闹地走到玄关迎接道:“欢迎回家,阿爸。”他脱下那件原本是亮蓝色,但现在已浸透汗水、黑烟与油污的工人制服,说道:“告诉你一声,我们明天要去高见。”
“我看到了!”
红绿村中没有任何人会预想到,在这个为“下黑”金光璀璨的婚礼而欢腾的夏天,还会举行一场更为绚烂也更为高雅的婚礼。就连当事者万叶本人都只是轻松自在地照顾弟弟妹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新嫁娘。
阿辰认为,既然儿媳说看到了,那想必不会有假。于是她直接告诉了从村里叫来的接生婆。
她自言自语着,抬头望向收音机。甜美的声音袅袅地唱着“长假”,歌曲结束了。
“倒产?夫人,还没生出来呢,怎么知道是倒产的?”
“阿绿的丈夫个头很高啊。”
“我家儿媳是千里眼!”
不过,阿绿想必是通过这种方式,来鼓励自己从兄长之死中振作起来吧。
“……好,我会注意的。”
我们的活法、我们的选择,或许会决定未来。在此之前,万叶从未如此想过。工作也是心怀大志的男人的使命和责任,我们女人不过是毫无影响的影子罢了。这是她在优哉游哉度日时的想法。但是凸眼金那句“要是我们也拼命工作,国家富强起来,说不定儿孙辈的时代会变得更好”令万叶大受震撼,更有了一种天翻地覆般的奇异感觉。
幻象还在继续,倒产的孩子从产道里蹦出来,看了看筋疲力尽的躺着的母亲,低头检查起自己的身体来。看到幼小的性器,万叶不禁握住了阿辰的手:“阿婆,是儿子!”
“我想和哥哥‘裸裎相爱’啊。”凸眼金的话音再度在脑海中响起。万叶心不在焉地想到,要说那是爱情似乎有些欠妥,但凸眼金那么爱漂亮,应该很仰慕美貌的哥哥吧。
“哎呀,那就是继承人了。不过万叶,你还真是什么都看得到啊。”
啊 玫瑰色的岁月中满是柔情蜜意
“他长得像阿婆,好像的。”
像人鱼一样裸裎相爱吧
万叶看到幻象中的自己对着生下的孩子说了这么一句,不禁原封不动地转达给阿辰。然而没过多久,她便被牢牢地禁锢在幻象之中,再也无法说出任何信息。转眼之间,她的儿子便长大学步。他去上学,努力学习;他恋爱,而那个恋爱对象是坐在邻桌的少年,这也意味着他是天生的同性恋,但家人和朋友始终对此懵然无知。儿子越长越大,有着忧伤的心事。年岁渐长的自己时而从儿子眼前穿过,儿子看着自己的眼神很是温柔。他似乎对自己这个母亲敬爱有加,万叶心中一暖。幻象的速度渐渐减缓,甚至配上了声音。儿子叫“妈”的嗓音低沉,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了变声。在此期间,现实中的万叶尚未生下这个儿子,已陷入大难产,正奋斗在第一胎的分娩过程中。卧室被大量羊水冲成淡红色的汪洋大海,万叶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把手交给婆婆握着。丈夫在室外走廊心神不定地转来转去,朝雾中浮现出他手脚纤长的剪影。接生婆为她鼓劲说:“用力,用力!”“哎呀,还真是倒产。”接生婆又嘀咕了一句。女佣们不断烧好开水,送至卧室。这个儿子的注意力似乎有些散漫,万叶看着幻象想到。她真心地为这个男人感到担心。他过马路时,不看左右,吃东西时心不在焉,不看保质期。不过,他似乎相当认真,总是拿着教科书或参考书在学习。看到一半时,视界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儿子似乎戴上了眼镜。万叶心想,都是因为他成日里只顾学习,但想到自己目不识丁,儿子却是个好学生,她心中一宽。他上了高中,又进了大学,学习时认真刻苦,但日常生活中却总是漫不经心,同时也萌生了几次恋情,但他每次都默默地将感情埋在心中。不久,一种传染病从遥远的国家传进日本,对同性恋的歧视情绪如海啸般骤然高涨。互相监视的冰冷视线犹如冰寒刺骨的烈风,无数次刮过封闭的地方小城镇。
在金光闪烁的炽热沙滩上
儿子虽未犯错,却要在生活中避人耳目。他的心中有时会涌出反抗社会的意识和憎恶个人的情绪。万叶淹没在这些情绪的黑浪中,连咳不止。儿子带着怒火与激昂之情活了下去。
当天晚上,年轻夫妇按揭买来的收音机在碗橱上播起新闻、落语和流行歌。这时万叶正歪着头,在矮桌上以手托腮,那首今年不知道听了多少次的情歌再次钻进了她二十岁的小耳朵里。
其后,这段幻象在某处戛然而止。
在万叶所住的阶梯中部的“上红”宿舍中,年轻夫妇——这时候倒也真不年轻了——兴致勃勃地八卦这件事。弟弟妹妹们似乎已经去产业道路围观过了,妹妹模仿凸眼金,穿着木屐的弟弟则模仿上门女婿,先是静穆地学走路,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他们捡了路上撒下的金箔年糕回来,一家人吃到了久违的年糕。小孩子们吃得门牙上沾满了金箔,相视大笑着露出牙龈。实在是喜庆的一天。
当时儿子正在登山。他爱着走在自己前面的男人。儿子的视界仅仅晃动了一次,一切就都结束了。
“那个上门女婿好像个头很大啊。”
万叶知道,儿子会死。
他们口中的新娘子带着长长的队伍,在禁止车辆通行的产业道路上缓缓而行,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黑菱家那栋黑金二色交相辉映,被嘲弄为“好像佛龛”的暴发户府邸中。身材高大的赘婿用力抱起珠光宝气的凸眼金,跨过了宅邸的门槛。听说被他这么一抱,凸眼金大为开怀,穿着金色袜子的双脚都晃悠了起来。
可是他明明还没有出生。
下黑的人都传说:“她穿了件屏风似的金色喜服,顶了张黑色盖头布,盘着老式的发髻,金簪子插得满脑袋都是。里衣和袜子都是金色的,草鞋是黑的。就没见过这么气派的新娘子,足有吹拉弹唱的排场。”
是突如其来的死亡。
凸眼金瞪大眼睛,发出嘻嘻的怪笑声。自那天黎明道别之后,二人在重逢之际只说了这些话。在这次重逢之后,万叶和凸眼金又有许久未曾见面。那年夏天,凸眼金招赘了一个身高超过两米,长相酷似力道山的男人。结婚时,渔港所在的半岛大道产业道路进行了交通管制,凸眼金穿着金线缎子的喜服,带着结婚队伍缓缓游行了一公里之远。
知晓了这一未来的万叶心生绝望,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她一面在羊水的汪洋大海中痛苦地打滚,一面为不知为何突然死亡的孩子哭得泪流满面。有人说了句“生下来了”,接着儿子“呀呀啊啊”的哭声响彻了整个房间。万叶昏了过去。等她醒来时,已经是当天的深夜时分,在枕边读书的丈夫告诉她,阿辰为儿子起名为泪。
“你不知道的话,那我也不知道了。”
“因为你哭得太厉害了。”
“谁知道呢。阿绿,那么久以后的事情,我也说不好啊。”
“哦……”
“要是国家富强起来,我们也拼命工作,说不定到了我们儿孙辈的那一代,阴柔的男人就不用死得那么早了。你说是不是?”
“你怎么哭得那么厉害?爸妈都开心极了,说你生了个绝佳的继承人。我爸还笑着说,这个孩子长得像妈妈呢。”
“阿绿……”
“是吗……”
凸眼金喝着咖啡,苦得脸皱成了一团。她又将勺子伸进万叶的泡泡茶里,招呼也不打就捞起五色豆吃,继续皱着那张脸,用力咀嚼豆子。其后,她声嘶力竭地呻吟起来:“我想和哥哥‘裸裎相爱’啊。我喜欢好看的男人,我想欣赏好看的男人,而不是对镜自怜。”
万叶想要起身,却使不上力气,只得放弃。可怖的幻象残渣死缠着万叶不放。曜司对此一无所知,反而说:“你好好休息吧,好好休息。”
说完这句话,她粗暴地搅着咖啡,陷入了沉默。有人换台,电视播起了流行歌。几名身着白裙的可爱女孩在麦克风前放声歌唱。她们像洋娃娃一样,散发出地方小城镇中难以见到的时髦气息。听到《恋爱长假》,茶馆中的女人又是齐声跟唱,又是模仿舞步,叽叽喳喳地欢闹起来。
“……我得生好多孩子才行?”万叶幽幽地说道。曜司吃了一惊,反问道:“什么?生好多?为什么?”
“我会好好对丈夫的。”
万叶默然抽泣起来。见她背对自己,蜷成一团,曜司抚慰地摩挲了一阵她的背部。
“哦。”
这一天诞生于世的长子泪是我的舅舅。阿辰为他起的名字不在常用汉字内,所以在政府机关登记的是波太[11]这个名字,但在家里用的还是阿辰起的这个名字。
“我是黑菱造船的继承人,想找什么人结婚都不在话下。所以我选了个看起来最强壮的,脸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他眉清目秀,成绩优异,旁支诸人也相当敬爱这位本家少爷。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他和外婆看到的幻象一样,二十岁刚出头便死去了。
“这个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外婆后来又生了三个孩子。她晚年时说:“生孩子的时候,我都把眼睛闭得紧紧的。我不想看,我不想再看到那么悲哀的幻象了。”不过,她是否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我选了一个身强体壮、会干活的丑男。”
生下第一个孩子后,万叶身上出现了一种变化。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绝不会再展颜欢笑。心爱的儿子的命运在山里姑娘的心上留下一道深深的、难以愈合的伤口。就是在这个时候,预见未来的能力第一次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对万叶自己挥下利刃。
“怎么啦?”
两年后,本家的少奶奶万叶再度怀孕,即将生下引人注目的第二胎。然而在此之前,必须先讲一讲泪的童年、大龄女佣真砂引发的离奇事件以及国内急速增多的眼神晦暗的新一代年轻人。
“我跟你说,万叶。”
万叶似乎不太记得泪的童年时代是怎样的了。她花了五个小时,以倒产的方式生下第一胎,又在这段时间内通过泪的眼睛走马观花地看过他的一生。在她的记忆中,这一幻象留下的印象想必要比现实中的儿子深刻多了吧。根据留在旁支的老人们对我的描述,泪是个很好的孩子,几乎从不大声喧闹,也不找身边人的麻烦。他名声甚好,大家认为他为人认真,学习又好,有他当继承人就万事无忧了,又觉得他比父亲曜司更靠谱,希望他早日娶个好老婆,继承家业。
她将耳朵凑近凸眼金,以示洗耳恭听。凸眼金将眼睛瞪得更凸了,打量起万叶浅黑色的小耳朵,就像害怕她耳朵里有地狱似的,一时间停住了呼吸。
但长辈们也都异口同声地说,他身上唯有一个叫人放心不下的毛病,就是注意力散漫。据说,上小学时,他竟然被车撞了三次之多。“要说运气不好,应该也是有的。可是这被车撞的次数也太多了吧?同样是小孩子,会有人被车撞上三次吗?”
凸眼金眼神空洞地仰望着远处的电视机,里面的力道山正不断用手劈砍对手。他每劈一次,就引得茶馆的茶客一阵喝彩。见四周这么嘈杂,万叶连椅子一同挪到了凸眼金身边,探身过去。
泪七岁时,一边想心事一边走路,在阶梯的坡道上走到一半,被电动三轮车撞得飞起来。幸好当时丰寿路过,接住了他,这才逃过一劫。丰寿不肯放泪下地,一直把他抱到了本家家里后,激动地擦着冷汗说,要是泪直接掉到地上,那可就完了。“因为少爷把土路都翻修成柏油路了嘛。这对我们是好事,可是要是掉到柏油路上,摔一下就会没命的。对吧,小少爷?”泪是个爱哭鬼,总是哭鼻子。当时他先是被车撞,又被陌生的独眼男子抱走(他自己似乎是这么想的),大受刺激,一言不发地直流眼泪。不过,见到母亲和那名男子亲密地交谈后,他总算止住了眼泪。
“一个身强体壮、会干活的丑男。”
“叔叔,你是哪里的人?”
“……和什么人?”
“你问我?我是阶梯的工人。还有,我是你妈妈的朋友。懂了吗?”
“我要结婚了。”
“哎呀,你是阿妈的朋友啊。”
凸眼金一边将好几块砂糖放入咖啡之中,一边对万叶叫道:“喂,野孩子。”万叶身边的朋友吃了一惊,来回看着二人。万叶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什么事,坏孩子?”
“以后你要小心车辆啊。下次你再被车撞了,叔叔可不会正好在你身边了。”
一天傍晚,万叶正和几个朋友一起看电视看得入迷,却遇到了阔别已久的凸眼金。自从在斜坡上手也不挥地各奔上下之后,二人已经有三年没见,这时只是默然互相点了点头。或许是喝腻了泡泡茶,她对店家说了句:“大叔,咖啡。”那身打扮依然是炫目的暴发户风,漆黑的连衣裙上金珠闪耀,万宝槌形的耳环灿然生辉,头发做过电烫,一双凸眼的周围画上了眼影。
“嗯。”
属于男性的时代里涌现出了顺应时势的男性英雄。电视更为普及,这个国度的每一个角落都在同时接受国家中心用电波传播的同一种文化,无休无止。电视荧幕中播放着职业棒球比赛的经典场面,大家反复观赏人称本垒打之王的王贞治的稻草人打法。而在职业摔跤中,一名叫力道山的魁梧男子捷报频传。每次看到这些荣耀时刻,茶馆中汇集的民众就会齐声欢呼。王贞治将棒球高击入空,力道山节节胜利,都看得人们欢欣鼓舞,情难自已。做男人就要做男子汉,做女人就要爱男子汉。无论屏幕内外,人人都理所当然地秉持这一信念。这是个多么单纯的年代啊。
然而,泪第二次被车撞就是下一周的事。他出了小学,走在村子的柏油路上,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条没有红绿灯、可以说是空无一物的路上,他又一次被车撞了。这次他被送去了医院。神奇的是,他并未受伤,肇事者发觉自己撞到的是赤朽叶本家的继承人,吓得面无血色,当场瘫软在地。撞到他的是农家的年轻媳妇,她的丈夫和公公赶到本家家里,在地上磕头谢罪,就算听到“够了,够了”,依然跪足三个小时,不肯回去,令康幸和阿辰大感为难。
虽然慢人一步,万叶还是在镇里交到了同性朋友。她常和这些朋友一起去泡泡茶馆,再在茶馆里的黑白电视机前张大了嘴,贪恋地看着屏幕,忘了自己还用牙签插着茶里的五色豆没有吃。
第三次是泪快要小学毕业时的事,这次的原因显而易见。他没有注意到红灯,溜达着穿过马路,结果被紧急刹车的卡车头狠狠撞到了脑袋。这次肇事司机和运输公司的董事也来了家里,在门口疯狂地道歉,令本家窘困不已。
广播中反复播放着双胞胎歌手所唱的流行歌曲《恋爱长假》。
这个儿子优秀得能在毕业典礼上上台致辞,为什么总被车撞呢?每次出事,曜司都忧心忡忡地冲到医院去,搞出天下大乱的架势来,万叶却依然目视远方,不置一词。旁支的亲戚们对她的表现也深感不解,不过这恐怕是因为万叶早就知道儿子无论遇到什么事故,都会活到二十多岁吧。泪则每被车撞一次,就哭一次鼻子,然后跑到母亲身边,抱紧她的膝盖,说“我好怕”。万叶答道:“有阿妈在,不用怕。”她的声音极为温柔,充满慈爱之情。后来,旁支的人们说,万叶对泪的态度与对其他孩子都不同,小心翼翼到似乎在害怕什么。他们猜想这可能是因为泪不仅是她的亲生儿子,更是赤朽叶家的继承人,但原因大概不止如此。万叶应该是被幻象中的未来困住了。面对正在离自己而去的心爱事物,人难免心生畏惧。
一九六三年,万叶二十岁了。在高炉排出的滚滚黑烟之下,山阴地区灰意渐浓,碑野川中的水流也不例外。众人沉浸在国富民强的美梦之中,努力工作不休。
关于童年时代的泪,除了眉清目秀的长相和总被车撞的轶事之外,人们便没有太多印象了。众人都只是一面期待生性温和又优秀的赤朽叶泪成长为强大的继承人,一面静静地守护着他。只有千里眼夫人一个人知道泪会在未来不幸早亡,而她自然也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自己生生熬过二十多年。
是我的恋爱长假
生性温和的泪只有遇到交通事故时,才会引来众人惊异的视线。这是因为泪懂事时,那个离经叛道、备受瞩目的老二已经出生了,人们的好奇心和注意力都被那个孩子吸走了。而继承人泪性格稳重,只和车辆八字不合。据说他虽然曾经是个爱哭鬼,但在要上初中之前也不再在别人面前哭鼻子了。在那以后的岁月中,他大约是瞒着所有人,独自黯然垂泪吧。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记得泪这个人了。
第一次遇见你
将时间倒推回泪出生的一九六四年。在朱红的天界中,一切一如往常,但山下的红绿村已被战后繁荣景象的象征——奥运会的狂风所席卷。国家首次举办的东京奥运会令全村人热血沸腾,在经济高速发展的东风下,彩色电视机也逐渐走进各家各户。男子柔道的无差别级比赛中倘若有白人选手获胜,起居室中便会阴云密布。然而女排比赛却是连战连胜,选手们博得“东洋魔女”的美名,风靡一时。
啊 玫瑰色的岁月中满是柔情蜜意
与此同时,年轻人间的颓废之风却莫名越刮越烈。红绿村的年轻人中流行的是电吉他、猴子舞和名为复古学院风的浮华潮流。来自大洋彼岸的披头士乐队令他们狂热不已,却也叫村中支撑起战后产业和经济的成年人大皱眉头。年轻人和成年人虽然居住在同一片土地上,甚至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但两者之间已出现隔阂。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对未来的梦想出现了分歧。
像人鱼一样裸裎相爱吧
以《日美新安保条约》为契机,年轻人间曾大为盛行的叛逆趋势再度演变为针对越战的反战运动,如野火般先点燃东京等都市圈,继而在微妙的时间差后延烧至地方城镇的大学生身上。这些年轻人都皮肤浅黑,身材干瘦,一见面便激情澎湃,指点江山。唯有他们这些年轻大学生才能领会这股焦躁之风,只要年龄或立场稍有差别,便无法共赴这奇异而幽暗的青春深渊。
在金光闪烁的炽热沙滩上
丰寿诸人对这些年纪相差不大的大学生引发的种种争斗大感困惑,他问万叶:“阿万啊,那帮小子到底想干什么?他们是在找什么答案吗?”万叶也说不好,只得垂首“嗯嗯”数声。起初,年轻人间这股伤口化脓般的风潮出现于遥远的都市,只能在电视新闻中看到,但不久之后便刮到了红绿村中,年轻人们打着游行示威的旗号,在产业道路上来回游荡,东奔西跑。“斗争胜利!斗争胜利!”锦港开始响起年轻人们尖锐的喊声。卡车载满装着鲜鱼的运输箱,却人群拥堵,怎么也开不到市场,鱼一条条烂死于车中。
引得少女在心中描绘甜蜜的爱情
他们因年轻而忧虑,试图抓住未来,所以否定现实。
你的亲吻诱人叹息
这的的确确就是新一代的青春烦恼。丰寿等人奋勇向前,相信战后的国家经济会一路腾飞,而新一代则对政治怨声载道,怒气冲天。这两种青春截然不同,直叫人疑心他们是否生于不同的国家。
恋爱长假
在这个时期,率领鸟取大学的学生进行活动的是一名血气方刚的男学生,其标志是总戴着白色贝雷帽。他名叫多田肇,年方二十,身材瘦弱,面色苍白,是收养万叶的那对年轻夫妇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年轻夫妇虽是阶梯的工人,却想着哪怕只为长子博个好前程吧,拼命地为他凑齐学费,送他进大学。肇成绩优异,但主动投身于时代的风潮之中,在家里说着“大学这种地方只有靠学费混吃等死的当权者,傻透了,我待不下去”,把教科书扔到地上。父亲发火,将他猛地甩到院子里,他干瘦的身子发着抖,嘟囔了一句“爸你不懂”,便冲出家门,跑到女学生的公寓里住下。其后,他总是带着满身的颓废气息,跑到车站附近的爵士咖啡馆里点杯泡泡茶,从早到晚地就政治和哲学大发议论。
在这个变成阶梯状的世界中,人人都争前恐后,不断力攀高峰。
这个多田肇,论外表远称不上俊美,女人缘却好得出奇,每晚总在不同女人的公寓里过夜。每次大学生们喊着“斗争胜利!斗争胜利!”来回示威之时,都会引发和机动队的小规模冲突,于是主谋者肇便会受到红绿村警察的关照。起初,他的父母会去为他做担保,但时日一久,也很难捞他出来了。
这一年,担任本国首相的是一个叫池田勇人的半老男人,他斗志昂扬、威风十足地画下了名为“国民收入倍增计划”的雄图,要用十年时间做到国民收入翻倍。战败后的贫瘠之气霎时间一扫而空,社会大力宣扬产业结构高度化、农业近代化、国民能力提升等口号。时代开始搭上钢铁业、汽车工业、建筑业等行业的顺风车,人人都念叨着平民的梦想就是青云直上,说一千道一万,总归是卖力干活。在那个年代,越年轻的人越快从战争结束的剧变中恢复过来,并树立起发展经济才是正路的信念。
万叶既已嫁入赤朽叶本家,年轻夫妇便极力不去给她添麻烦,但丰寿在厂里和男方相熟,所以知道出事后会偷偷告诉万叶。于是万叶瞒着丈夫曜司和婆婆阿辰,趁着夜色去红绿村警察处接肇出来。肇本不愿意凭借赤朽叶本家的权势从拘留室中重获自由,但万叶在这种关键时刻用上了她高大健壮的身体优势,说着“姐姐的话你都不听了吗”,硬是将这个义弟拽出拘留室,送回阶梯里的养父母身边。肇自幼受这个年纪相近的姐姐照顾,在她面前很难直得起腰板。可是他在拘留室里重新戴好贝雷帽后,又小声说道:
万叶回到宿舍,清洗了一通水桶和铲子,又反复擦拭自己的手脚,将血腥味彻底清除。做完这些工作后,她在桶中倒上水,插上那朵铁炮玫瑰,装饰在了窗边。
“姐姐是资本家。我在和社会矛盾做斗争,姐姐你现在到底在和什么做斗争呢?”
他们还在,他们为阿绿的哥哥办了丧事。在战后这座不断机械化、一路狂飙向近代化的红绿村里,在这个比拼真枪实弹的力量的时代里,阴柔的男人只会贻人笑柄。但是,他们应该会为阿绿的哥哥办好丧事吧。万叶牵起还呆呆愣愣的阿绿的手,在天亮之前急急地离开了那里。在逃走前,她清理了烧过常燃草的痕迹,藏起了满是血污的和服。逃到那条分隔上红和下黑的分岔路口时,她与阿绿挥手道别。万叶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阿绿只丢下了一句“那还用说”。其后,二人一个向上,一个向下,各奔前路去了。
贝雷帽上染了血。那双眼睛比赤朽叶制铁的黑烟更为暗寂。万叶心生惧意,想道:那个小淘气鬼弟弟如今的眼神竟如此悲伤。将他送到阶梯现在的住宅楼式宿舍后,养父出来了,看起来已是倦极。弟弟妹妹们似乎已经睡下,混凝土盖成的宿舍中阒然无声。
他们来过了,万叶认定。
“麻烦你了,万叶。”
晨光熹微的天空下,山峰被染成了淡红色,顶上已有积雪。那里没有人烟,阒然无声。那些人现在还在不在山里呢?万叶不知道。她刚想站起身来,却发觉膝盖上放了一朵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铁炮玫瑰。
听到这句道歉,万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连连摇头。
她抬头仰望山峰。
玄关关上的时候,传来了肇细微的声音:“我否定国家,否定民族。”养母嘟囔道:“……够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万叶凝视着玄关关起的大门,背后蹿过一阵凉气。
装哥哥的箱子不见了。
对于这个时代的成年人来说,国家和民族都是自己不可动摇的支柱。万叶却有了种预感,未来或许不再如此。这也是自己看到的未来吗?也许在往后的时代里,人们将丧失对国家的信任,放弃组建家庭,这不祥的预感令万叶震颤不已。
二人将能捡起的尸骸都塞进箱子里之后,已经筋疲力尽,背靠背地坐到了地上。这一夜还很漫长。她们在血与内脏的腥臭味的包围下,睡了个昏天黑地。等万叶早上醒来一看,血迹已干,腥臭味也已散尽,常燃草的火也熄了。她推了推阿绿,叫醒她,又回头看向箱子。
混凝土住宅区里处处寒气砭骨。万叶打着冷战,回到山上。
阿绿怪笑连连,但随即又大声哭喊起来。
那些知文能书的学生就这样继续燃烧着黑色的野火。与此同时,又有很多年轻人因为出身于农村地区,被贫苦的家境压得喘不过气来,为经济发展的浪潮所淘汰。也是在这个时期,连续发生了杀害孩童后藏身于寺庙骗取赎金的吉展诱拐案、贫困年轻人枪杀包括保安在内四人的永山案、犯人至今依然逍遥法外的三亿日元案等案件。世界开始四分五裂。愤怒的知识分子,跻身富裕阶层的近代产业的劳动者,无力脱贫的农村。大都市里为了举办奥运会,一栋栋新大厦拔地而起,地方上的小城镇却沉寂得宛如一潭死水。
她走近阿绿,抚摩起她的肩膀。
万叶等人所生活的社会日新月异,令人眼花缭乱。这个世界以从陡坡滑下的气势,不知正冲向何方,人们只能死死抓住它,唯恐被甩落。
万叶哑然,难不成阿绿也疯了吗?
不过,要说起这一时期赤朽叶本家所关心的事,必须是泪和第二胎女儿的出生。还有一件事夹在这两件喜事之间,就是大龄女佣真砂在大宅中裸奔了数次。
她拿起那件黑色振袖和服,它已被血迹和内脏染出了牢固的红色花纹,犹如油污一般,里面还留着一只胳膊。阿绿将它也塞进箱中,继而带着满身血污,仰望着月亮大笑起来。
就年轻时的照片来看,真砂是个大美人。她身材矮小,腰肢纤细,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睫毛长长的,五官精致得像洋娃娃,一头黑发盘起,穿的是女佣的朴素服装——和服外套了件只遮住腰部的小围裙,然而前凸后翘的身材和半张红唇依然被拍得风情万种。不过,照片中的真砂只有二十二三岁,而万叶嫁过来时,她已经三十出头了。万叶在大宅各处走动时,只要忽然感到有视线,抬头一看,就必然会看到真砂藏在柱后偷窥自己。她在万叶记忆中的形象大抵如此。真砂看起来是想偷窥,身子却有一半露在柱子外面,那道视线一直死死地粘在自己身上。万叶嫁来后的两年里,只看到了这些,于是对她的印象只有“柱子后的人”。不过除了天真的万叶之外,人人皆知真砂与曜司的关系。所以丰寿等人和万叶聊天时,如果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到这个和曜司关系特殊的女人正半躲在柱后,盯着他们看,便会大惊失色,语无伦次起来。据外婆后来反复回忆说,真砂比实际年龄显得略为老相,犹如沙子砌起的高大城堡,在海浪过后大有摇摇欲倒之感。真砂是十七岁时来到赤朽叶分支做事的,当时的少爷曜司应该是十三四岁。真砂如鲜花盛放,越变越美,在这段青春岁月里,是她主动出击,还是被少爷拿下的呢?不过无论事实如何,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在万叶出现时,她已是残花一朵,只剩几片变了色的花瓣硬是攀附于花萼之上。
阿绿说得斩钉截铁,或许是决心太强大,她的眼珠中也反映出了星辰的微光,亮晶晶的。
一九六五年的秋冬之季尤为寒冷,真砂却不管不顾地裸奔了五次之多。第一次是在早上,年轻夫妇正和孩子一起在房间里用早餐,她一丝不挂、面色如常地从房间外的走廊上走过。万叶吓了一跳,像坏了的水管一样喷出味噌汤。关键人物少爷却正忙着去掉柳叶鱼的鱼头——鱼头很苦,他不愿意吃——没有注意到穿过走廊的异常景象。在真砂走过之前,万叶正凝望着在扯鱼头的丈夫,心中想起很久以前预视到他断头而死的景象,一阵悲伤,不禁没了胃口。但看到大龄女佣一丝不挂地穿过走廊后,不知何故,她霎时间胃口大开。她一面为自己添饭,一面思索适才究竟看到了什么,却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不过那无疑不是幻象。那名女子若穿上衣服还看得过去,但裸体衰老得可怜,着实凄凉。她腹部松弛,丰满的胸部也下垂成两根法国面包,脸上像面具一般毫无表情。
“阿绿……”
真砂第二次裸奔是在白天。当时大厅中有客人,拉门未关,远远看见一个裸着的女人在院子对面跳舞,从右边转到左边,客人和正在待客的康幸都吓得魂飞魄散。由于距离较远,他们都误以为那大概是怪人名声在外的少奶奶在跳舞。但万叶却极力抗辩,甚至难得地含着泪光说,她确实是个怪人,但那个光着身子跳舞的绝不是她。本家的人认为既然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想必不是假话,这个少奶奶虽然人怪,却不会作伪,但那到底是谁呢?结果没过多久,真砂就开始一丝不挂地坐坐会客室的沙发,爬爬院子里的水杉树,还闹到自己爬不下来,只得叫园丁帮她架起梯子,这才勉强下了树。
“山里人会来把箱子带走的。哥哥很年轻,还是意外身故。他们一定会带他回山里,藏起来的。对吧,我说得没错吧?万叶,我绝不会让哥哥成为笑柄的。他可是黑菱家的继承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
最后她又钻进年轻夫妻的卧室里,盖上被子哭个不停。到了这个地步,大家已经无计可施,就令旁支的人将她领走。这似乎是阿辰的决定:要赶她出去也未必不可,但是说到底,她和继承人有一层特殊关系,这种做法未免太没有人情味。
“可是,就算塞进箱子里,箱子又要怎么处理……”
但是,真砂对爱的这种忘我而略显出格的表达方式似乎刺激到了曜司,他开始再次到旁支找她。而同一时期,可爱的新妇万叶因为泪的诞生而有些变样,多了一丝从前没有的阴郁,这或许也是曜司重寻旧爱的原因吧。当时,万叶正要诞下第二胎,婆婆代替丈夫陪在她身边,在她每日大吐特吐之际抚慰她。
阿绿吃力地抱着哥哥脱了皮的脑袋,踉踉跄跄地走回来,将它放进了箱子里。那头乌亮的长发上仍然插着无数金簪子。她又拖起哥哥的一条毛腿,抽抽搭搭地哭了出来。愣在一边的万叶也回过神来,和她一起拖起了齐根而断的腿。将断腿塞进箱子里后,她们又在轨道上跑起来。阿绿说:“这一带常常有山里下来的貉子被火车撞到。现在是晚上,司机也不会注意到自己撞到了人。可是天亮之后,他看到火车上沾的血迹和内脏,就会发现撞到的是人,这样就会有大人过来这一带。我们要在他们来之前收拾完。我不想让他们知道哥哥的污点。”
虽然被裸奔的大龄女性抢走了丈夫,万叶却一无所知。她在一九六六年历经艰险,生下毛茸茸的第二个孩子。这就是她的长女——赤朽叶毛球。
火焰化为一道紫线,缓缓地飘上了夜空。它摇曳着,升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度,宛如一根神奇而结实的紫色绳索,顺着爬上去可以一直爬到天尽头。
包与孤独
凸眼金在从大红绿站通往中国山脉里的一条僻静轨道上停下脚步。宽达几十米的轨道间溅满了内脏与血污,看不出是属于人还是动物。旁边还摆着一只孤零零的木箱,应该是凸眼金拿来的,已经被夜露打湿了。万叶颤抖着找出常燃草,擦起火柴,点燃了它。
一九六六年是这个国家六十年一度的“丙午”年。以地支来论是午年,以天干而言则属丙年,因此合称为丙午年。据说午与丙同属火相,所以这一年诞生的女孩子极为暴烈刚强,最为重要的是她们会对男性敲骨吸髓。不知道什么缘故,万叶偏偏选在这时生了个女儿。
听着凸眼金连打了几个结,万叶似乎也受到了灰暗情绪的牵引,不知不觉间小跑起来。
这也是公害问题接连爆发,迫使国会筹措发布《公害对策基本法》的一年。繁荣背后浮现的阴影开始引起社会的关注,赤朽叶制铁也被追究公害问题的游行队伍包围过。康幸为了减少黑烟的排放,着手研究起欧洲产的新机器,然而这也不能于朝夕之间奏效。与此同时,这又是一个风波不断的时代,工人为要求加薪而罢工等事件频发。站在工会和公司之间的永远都是丰寿。他力图改善工人的生活,却又不想让高炉停转,每次都出谋划策,以避免工人罢工。有一次他的手段使尽,高炉还是停工了,那天晚上,他仰望着黝黑的钢铁摩天楼,默然垂泪。
“要是告诉父亲的话,他不会为哥哥办丧事,反而会丢掉他的遗体,就像丢掉肢解过的牛一样。家里已经没有人把哥哥当成原来的他,父亲也不把他当儿子看,说不定会因为觉得丢人,不给他办、办、办、办、办丧事的……”
女惠比寿般的阿辰从大宅里滴溜溜地冲出来,瞥了一眼流泪的丰寿,抱着招牌和扩音器冲着血气方刚的年轻工人们大喝一声:“炼铁的男人关火,像个什么话!”
凸眼金用没有起伏的奇特语调继续说下去。
她的声音旋转着回荡在厂区中,宛如一阵龙卷风,似乎要冲破工人们的鼓膜。男人们失手丢下标语牌。扩音器出现故障,开始发出诡异的声响。在这个圆滚滚、胖乎乎的女人满是怒火的注视下,连天都转阴,发出飕飕的风声,仿佛在害怕。
“就在刚才,他向一辆运货的火车冲过去,死了。人被碾得稀烂。”
工潮就此偃旗息鼓,第二天早上,高炉里又燃起了炼铁之火。
“他是怎么死的?”
“阿丰,不要哭啊。高炉明天就会恢复运转了。”
“我不希望别人知道哥哥会打扮成我的样子出门闲逛,我就是不想让他们知道。”
万叶安慰着在工厂角落里独自落泪的丰寿。丰寿咬紧嘴唇。
万叶和凸眼金一起带着水桶和铲子下了坡道。夜里寒意刺骨,二人的呼吸在月光的映照下染成了青白色。凸眼金低声说:“我哥哥死时穿着振袖和服的事一定要保密啊。”
“我不想它停下来,哪怕是一天。这样好叫我伤心啊,和老妈的丧礼一样叫我伤心。”
然而,要烧常燃草,就代表着阿绿的哥哥是自杀而死的。万叶在幻象中见到未来的死者之时,心中已有猜想,但这时还是分外心酸。
“阿丰……”
常燃草这种东西是村子里有年轻人意外身故时,烧来叫“边境人”用的。最近这十五年来,没有人见过那些“边境人”。就算烧出紫烟来,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可是看起来,阿绿似乎坚信,只要由他们的后代万叶来烧,他们就一定会来。
万叶情不自禁地握紧丰寿的手,那双手汗津津的,发着凉。他们这样待了一段时间后,丰寿主动抽出自己的手,站起身来。
万叶愣住了。
“话说回来,老夫人真是能干。我做不到的事,她轻轻松松就解决了。”
“常燃草……”
丰寿嘟囔着,大为丧气,仅剩一只的眼中又流下眼泪。寂寥的工厂中一片寂静,只有不久后离开的丰寿发出机械般的脚步声。
“我哥哥死了。他死的时候尸骨四溅,只有用桶和铲子才能拢起来。你能帮忙烧点常燃草,叫山里人下来吗?”
在这个时期,万叶自从怀上第二胎后,不知为何开始脱发,眉毛也变淡了,体毛不断减少,惹得她大为烦心。怀着泪的时候,她圆鼓鼓的肚子里满是羊水,哗啦作响的水声大得惊人,但这次肚子却没有胀得那么夸张,倒是孩子一直在腹中发出“呜哈哈哈哈”的奇特哭叫声。
“水桶也有……阿绿,你怎么了?”
万叶一直觉得,这孩子就像野兽一样,叫人害怕。她发现,自己的肚子胀得越大,头发便脱落得越厉害,面色也日渐苍白。她思索着其中的缘由,结果一天夜里,又有了产兆。当时曜司不在卧室,她自己爬到走廊上,大声呼喊着自己所依赖的阿辰:“阿婆!”她叫了不知多少声,终于看到女惠比寿从阴暗大宅的院子另一边、从远离倾斜走廊的地方冲了过来。跟在阿辰身后的女佣们有的拉开拉门,有的踹破纸门,人数越来越多,汇集成一支女人的大队伍,最后赶到了年轻夫妇位于大宅最深处的卧室。这时万叶已疼得满地打滚。又是难产。她紧闭着眼睛,熬过了约有五小时的分娩,令阿辰大为不解,问道:“你为什么要闭着眼睛?”
“那水桶呢?”
“为了防止自己看到小孩子不想让父母看到的场景。”万叶回答。
“……铲子?有的。这大半夜的,你过来是为了借铲子?”
外婆在晚年和我聊天时又加了一句,说她知道太多的话,心中难免愧疚。阿辰又吩咐女佣们烧好开水,等接生婆来了,又严肃地说了句“这次不知道是不是倒产,儿媳闭着眼睛呢”,其后便一直紧紧握住万叶的手。
万叶在睡衣外又披了件棉袍,冲出家门。她跑到凸眼金身边,问她出了什么事。凸眼金用大得惊人的力气抓住万叶的肩头,晃动起她的身体:“你有铲子吗?”
“呜哈哈哈哈。呜哈哈哈哈。”
三个月之后,严冬已至,在一个寒意刺骨的晚上,睡梦中的万叶听到一颗小石子弹到宿舍的玻璃窗上。为了避免吵醒家人,她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打开窗户,却看到黑菱绿呆然立于窗外,一双凸出的眼睛正流着海边女人那咸滋滋的泪水。
婴儿怪声哭叫着,总算是露出了头部。大家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这个脑袋,这孩子却突然“砰”的一声弹跳出来,落在榻榻米上,像球似的弹了一弹,又弹一弹,再弹一弹,才终于止住,稍微消停下来。随后,这个婴儿张开大口,“呜哈哈哈哈”地笑出声。这是个腿间光溜溜的女婴。她的毛发相当茂密,一脸凶悍,五官立体得颇像万叶。万叶和赤朽叶家的男人生下的孩子都是长相端正,气势十足。鉴于男女双方血统差别过大,他们的孩子或许也算是某种混血儿。这个女婴全身长满细毛,黑乎乎的。见她蜷成球形,不住弹跳,阿辰感到滑稽,笑道:“这孩子真有精神,而且毛好多啊。”
内脏四溅,血腥之气弥漫,包围住了万叶。她想起男人掀起衣摆时露出的两条毛腿,和他站着小便后耷拉下来的东西。和服还在哭泣,还在咆哮。在内脏溅满整个房间的幻象之中,传来了一句细如蚊蚋的“来烧常燃草吧”,万叶重重点了点头。在一阵她从未闻到过的奇特腥气之中,幻象随着天光渐亮消失无踪。包括黑菱绿在内,万叶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在这天晚上看到的幻象,守口如瓶了三个月。
“生完了吗,阿婆?”
和服在不断地哭喊。
“嗯,生完了。”
万叶听到了男人粗犷的声音。
万叶终于睁开双眼。待适应灯光,不再眼花后,她瞪大眼睛,定定地望向自己生下的第二个孩子。
和服一颤,房间晃动起来。
被毛茸茸的婴儿目光如电地瞪了一眼,万叶尖叫一声,晕了过去。在她昏迷期间,阿辰兴高采烈地为这个孩子起名为毛球。过了很久,曜司才回到家中,开心地嘀咕了一句“这一胎是女儿啊”。
“你真美。你站着的样子真美,比我们这些女人更适合穿振袖和服。”
出生十天后,这个毛球般毛茸茸的婴儿的体毛全数掉落,浅黑而光滑的皮肤发出玉一样的光泽。万叶的头发和眉毛也渐渐长齐。
内脏像泪珠一般,啪嗒啪嗒地掉落。血也从湿答答的和服上滴了下来。
这就是赤朽叶毛球的诞生过程。
和服哭了。
在万叶所生的诸多孩子之中,毛球是长相最美的一个,也是最叫人费心的一个。她就是我——也就是万叶的孙女的母亲。阿辰这次起的名字依然不在常用汉字之列,所以曜司苦思冥想一番后,在村公所将女儿的名字登记为万里。不过在家里,人们还是叫她毛球。后来生下的孩子分别叫作包与孤独。这些名字自然都出自我的曾祖母赤朽叶辰之手。她起的这些名字虽然古怪,但她的丈夫、儿子、儿媳都无力违逆。只有一个女人拼命抗拒阿辰起的名字,不过这又是一段时间之后的事了。
“你在西伯利亚发生什么事了?”
自这一年开始,最后的神话时代已步入暮景。在这仅余的数年间,赤朽叶本家轮流迎来孩子的诞生和亲属的死亡,令那栋似被巨人之指深深按入山中的倾斜大宅受到各种方式的摇撼。然而,在继续讲述更多弟弟妹妹的诞生情状之前,必须先提一提一九六八年,也就是毛球两岁那年的秋天,万叶所看到的幻象。
和服蠕动起来。
赤朽叶毛球性格暴烈,还没学会站起来,就已经会娇声哭叫,引得哥哥泪前来关心,她便狠狠咬住他的胳膊不松口。泪默默忍受这个妹妹咬住自己手臂悬在空中一整天,到了晚上才终于等到她睡着松口,再去医院治疗被咬出的伤口。
“阿绿的哥哥,你怎么了?”
但凡有东西在毛球身边,她都要咬住不放,又或是一脚踢飞。母亲的话她是绝对遵从的,但那也只限于这一个人而已。一旦到了母亲看不到的地方,就算是父亲曜司来,也时不时会在背对她的时候被咬屁股,或是被踢耳朵踢到鼓膜破裂。
万叶想开口问对方是谁,但意识到这是幻象之后,又收回了问话。她轻轻走近幻象,只见和服中空无一物,处处粘着内脏碎片似的东西,像是红色的油污一样,在黑暗中发出滑腻腻的光芒。
这个毛球格外喜爱铁制的东西。她打小便喜欢拿铁锤、斧头当玩具,摆弄钉子,有时还会对着人扔过去,所以女佣们时时刻刻都对她保持警惕。阿辰感慨说,不愧是丙午之女,康幸却害怕这个孩子,不大靠近她,心思都花在了疼爱温顺的泪一个人身上。
和服是黑色的,但也有少许红色的花纹。
但在一个秋日,万叶看到了未来:疼爱泪的康幸将于六年后过世。
那个人穿着宽大的和服。
如今想来,康幸是普通的病死,这在和赤朽叶家有关的人中是相当罕见的死法。
战后是属于男人的时代,是名为劳动、由男人们挥洒汗水的时代。那名在阶梯上滑了一跤的阴柔美男子是阿绿的哥哥。万叶从噩梦中惊醒之时,她和家人一起睡的这间小房间里站着一个人。
那一天,正在会客室待客的康幸叫了万叶的名字,她连声答应,抱着毛球进入房间。会客室里坐着三名穿西装的官员,据说来自中央机关。他们喝着阿辰送上的泡泡茶,怔怔地抬头看着走进房间的万叶。
那天晚上,万叶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工人、农民、西装打扮的男人脚步声响亮地攀爬着巨大的阶梯,那是近代的阶梯。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闪耀着希望的光彩,但与此同时,一名穿着黑色振袖和服的男子孤独地、无声地从阶梯上滚落了下来。
“哎呀,这位少奶奶长得真奇特啊。”
退役回来的哥哥东摇西摆地一路跑着,终于冲过黑菱家那扇漆黑大门,回到了家中。凸眼金也跟着避人眼目地跑回了家。
“我这个儿媳啊,不久之前还不知道地球是什么呢。”
“等哥哥安定下来,我就要招女婿了。”
当初康幸被此事吓得不轻,但过了些日子后,他开始热衷于讲述这段轶事。万叶不喜欢他的说法,不满地说道:“不是不久之前,已经过去五年了,阿公。”
凸眼金的话里带着怒气。
“你们看,这不就是不久之前吗?我老婆也是个怪人,不过这个儿媳比她还要怪。”
“我最近一直都这样跟着哥哥,因为我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出来。所以,我已经没法穿振袖和服了。”
康幸用单手比画了个“够了”的手势,赶走万叶。万叶绷着脸,抱着毛球沿走廊走回去。就在走到一半时,她忽然遇到未来已经过世的康幸。
“说得也是,我之前也以为是你在闲逛呢。”
大宅走廊的那一段有一间老式大房间,拉门敞开,里面摆着一台孤零零的梳妆台。房间中除此别无他物,但那面灰暗的镜子却映出了不存在于房间里的东西。万叶心知这是幻象,便停下脚步。
“他有个未婚妻,彩礼都送过去了。但我们觉得这样对不起亲家,没有告诉他们哥哥还活着。还是当他死了,让女方改嫁比较好。可是就算家里把哥哥关进仓库,他也会换上和服,打扮成我的样子跑出来。哪怕父亲打他,或者家里人给仓库上锁,他还是会找到法子跑出家门,害得我已经不能大大方方地出门了。你想啊,要是出现两个黑菱绿,会引人怀疑的。”
万叶眼深,也习惯了亡者。她已看过最为伤心的幻象,所以无论见到怎样的未来,都不会在永不痊愈的心上再留下一道伤痕。
“嗯……”
她静静走入房间,平定心神,坐在梳妆台前。
万叶想起方才看到的古怪景象,点了点头。凸眼金咬紧嘴唇,追在跑得晃晃悠悠的哥哥身后:“他能活着回来,已经够神奇的了。”
镜中映出的是被安置在被褥上的死人,寂然无声。周围不见人影,只剩下死者一个人,被子被拉到肩部,脸上蒙着白布,看不出是谁。见他的头还连在脖子上,万叶心想应该不是曜司,便轻轻伸手。她浅黑色的手臂毫不费力地穿入镜中,轻轻揭开死者脸上的白布。
“是有点……不正常。”
那是康幸的脸。万叶大叫一声,康幸刚刚还精神十足地和自己说话呢。不料死人猛地睁开双眼,看向万叶。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正常了。连坐船去抓金枪鱼都会晕船的男人怎么上得了战场?他去年才终于回来,回来的时候已经完全不正常了。”
万叶不禁缩回手,已故的康幸却嘟囔了一句“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不知道地球的儿媳啊”,那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传来的。
明亮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那张脸平静得出奇。她小跑着穿过废弃工厂,去追那个穿着和服信步离开的哥哥。万叶不禁也跟了上去。
见万叶点了点头,他依然僵着一张脸,声调却起了奇异的变化:
凸眼金的声音宛如歌声。
“你为什么会在镜子里?”
“是我哥哥,他从西伯利亚回来了。”
“这个问题我还想问您呢。”
“……刚才那是谁?”
“哦……这就是你的千里眼啊。毛球还这么小,看来你还在过去。你是在过去找到我的啊。好,很好,万叶,我这个不知道地球的儿媳。”
身后站着的是一名矮小的少女。她双眼凸起,皮肤苍白,肩膀瘦削。万叶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黑菱绿。凸眼金和过去的打扮判若二人,穿着朴素的黑底碎白点和服,头发扎成两束,完全没有女大十八变。她怨气冲天地瞪着万叶,低声恐吓道:“你要是敢把刚才看到的说出去,我可饶不了你。”
“阿公?”
万叶正站在原地,愣愣地目送凸眼金走远,忽然有人紧紧抓住了她的肩膀。那是只孩子般的小手。万叶发出一声急促的尖叫,回过头去。
万叶见亡者心情转好,畏惧之情稍有消散,便靠近镜子。
和服下,她没有穿底衫或其他任何衣物。她露出两条毛茸茸的腿,而腿根处长着一根万叶从没见过的东西。凸眼金低声唱着歌,站着开始小解,弄出了哗啦哗啦的声响,头上的金簪随着她的歌声左摇右晃。万叶还愣愣地站着不动时,凸眼金已小便完,又拉下衣摆,唱着歌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你那边是未来吗?”
某天晚上,万叶帮助家里买完东西,在回去的路上抄近道,横穿过了渔港角落里的废弃工厂。当时万里无翳,夜空一片湛蓝,唯有青白的月光照着工厂的遗迹。万叶瞧见凸眼金摇曳着黑色的袖摆从工厂倾斜的板房里走出来,她低声哼着歌,猛地掀起了自己的和服衣摆。
“我这里是一九七四年的夏天。我死了。我从春天开始就一直卧床不起,给家里人添了好大麻烦。喂,万叶,你的世界还没爆发石油危机吧?”
万叶所看到的那个凸眼金,其实是黑菱绿的哥哥。
“什么?”
但是万叶只是看那个人穿着黑色的振袖和服,又插着金簪子,才误以为她是凸眼金。然而事实上,从那时候开始,她所看到的已经不是黑菱绿本人了。直到现在为止,这件事都是只有黑菱绿和外婆才知道的秘密。不,黑菱家的人应该也是知情的,但他们一致守口如瓶,所以后世人都被蒙在鼓里。
万叶反问道。亡者似乎慌了神,那副死后的僵硬表情虽然没有变,语速却快了起来。
那两次,万叶并没有出声叫凸眼金,只是远远望着她。凸眼金和小时候一样,还是摇曳着华丽的黑色长袖,头上插了好几支金簪子,踩着木屐一步一响地在拱廊街上阔步而行。从前捧着她的那些男孩子似乎早就出去工作了,不再凑在她身边,导致她孤身一人。她有着男人般的高大身材,长袖飘摇的步态动人心弦,一举一动美得出奇。万叶吃了一惊,以前那个丑丫头能出落得这么漂亮,真叫人大跌眼镜。这两次见到凸眼金,分别是在傍晚和晚上。那时暮色已浓,大海被染成一片暗玫瑰色,映得款款而行的凸眼金宛如一幅优美的画像。
“你告诉曜司,我会在一九七四年过世,必须让他来继承赤朽叶家。他得做好继承工作,再交给泪那一代。还是有个思想准备比较好。你一定要告诉他我会死的。”
中学毕业之后,她和同学们也就疏远了,但还是有那么两次,她见到了凸眼金黑菱绿模样的身影。一次是她下山在渔港里走动的时候;还有一次,她正在镇里新建的豪华拱廊街的店里闲逛。
“阿公……”
除了遇到那位奇怪的少爷之外,再没有人来向万叶说想娶她,所以她每天都过得自由自在。不管怎么说,要照顾弟弟妹妹实在费神,她又要保证他们吃好饭,又要给他们洗衣服,放假时还要牵着他们的手,带他们去百货大厦。到了之后呢,她会带着弟弟妹妹在天台看演歌歌手表演,在大食堂里请他们吃儿童套餐,再牵着他们的手——如果弟弟累得睡着了,还得背着他回到阶梯的宿舍中。
“你就说,在我去世前不久,会爆发石油危机。哎呀,这么说你们也听不懂。就是遥远的阿拉伯国家不再出售石油,导致全世界都陷入物资不足。钢铁行业受到波及,市面低迷得吓人。我就是在这种艰难的时局里去世的,让他从现在就开始做好准备,你听明白了吧?”
而在这一时期的山阴地区中,上红制铁厂和下黑造船厂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村里的年轻人不必去大都市就能谋得一份条件优越的好差事。少女们一长到十七八岁,要么自己有情投意合的对象,要么由家里拿主意,总归会步入婚姻,早早成为一家的主妇。
“好,好,我会转告他的……”
万叶十几岁的这个时代是战后的动荡时代,也充斥着各种变化。首先必须一提的是,很多人从世界各地重返日本,被留在家乡的人民所同化。来自战胜国美国的超人麦克阿瑟将日本改造一新,并在留下“老兵不死,只是凋零”[8]这句话后抽身离去。日本与美国签订了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经济开始获得发展。这时出现了集体就业这一现象,地方城市的孩子在中学毕业时告别故乡,前往大都市。他们虽有“金蛋”之名,但在现实生活里大多都吃尽苦头,只能拿着微薄的薪酬,被迫长时间劳作。
见万叶连连点头,康幸瞪着那双眼睛,定定地凝望着她。
虽然心怀疑惑,万叶还是快步爬上了被骤雨打湿的斜坡,赶回家去。
万叶自觉亏欠这个公公甚多,垂下眼睛,不禁低声问道:
“这样的人不适合我啊……”
“阿公,我……我这个儿媳当得不称职吧。真是对不住……”
一辆黑色轿车驶过了万叶身边,开向这灯火辉煌的阶梯最高处的朱门。万叶心想,方才那位少爷应该就在车里吧。她又想到,这位少爷不去饮酒作乐,也不去寻花问柳,倒是在傍晚的茶馆里一个人女学生似的品品茶,看看厚厚的书,真是个怪人。还有那头长长的黑发,和万叶没打理过的粗硬发质不同,顺滑如黑色的绸缎。
她听不到回应,于是轻轻抬眼,只见康幸自己捡起白布,盖回脸上,用地底传来般的声音说了一句“万叶,别把这些放在心上”,接着头一歪,彻底死过去了。万叶看着镜中未来的夏天渐渐消隐,不久便空空如也,其后整个梳妆台都陡然消失,房间中空无一物。万叶猛地冲到走廊上,寻找曜司。见万叶找丈夫找得太过急切,一个机灵的女佣去养在旁支里的真砂处叫回了曜司。曜司吃了一惊,担心万叶是因为自己跑到情妇住处才发了狂,回来时战战兢兢了一路。听到万叶的话后,他神色大变,反复念叨着石油危机是什么。万叶语无伦次,又是石油,又是钢铁,低迷地对曜司描述了一通,曜司听完后便抱头苦思起来,在书房里足足闷了三日三夜。
没过多久,她走到放晴的店外,抱着米、味噌和弟弟妹妹的新衣服踏上了归路。阶梯形宿舍已为夜色所笼罩,她在斜坡上爬得越高,各个宿舍的玄关前悬挂的灯笼就越是绚烂壮观。工人们工作起来是不分昼夜的三班倒,常常要到半夜三更才回来。主妇们为了防止丈夫在样式一致的宿舍区里迷路,会在玄关前挂起画有姓氏或是家纹的大灯笼,方便他们辨认。制铁厂宿舍的玄关前灯笼闪亮,住处里电灯通明,山下的人夜夜都仰望着制铁厂这副繁荣景象。
万叶夜里一瞧,只见曜司又是读书,又是四处打电话,似乎正为经营问题费尽心思。他发现万叶在张望,便笑嘻嘻地把她叫进书房,轻轻将她抱到膝上,一边玩弄她的头发,一边说:“以前公司的事情都是交给老爸打理的,因为我觉得他来日方长。可是,听你说,只剩下六年了啊。”
万叶摇了摇头,低声回答说那句话没有任何意义。一想到某一天,这位赤朽叶家的少爷会掉头而死,她的心中便一阵悸动。她更想到,这位少爷不知为何掉头之前,自己或许会一如赤朽叶辰所愿,嫁给他,在他好奇的审视下共度人生。
“嗯,是啊。”
“你还真不爱说话啊,不过这样总比叽叽喳喳的好。话又说回来了,你这算是回应我的求婚了?哈哈,你这人真有意思。”
“我也已经三十岁,也该和高等游民的生活说再见了。”
“嗯……”
他嘟囔着,听起来并无多少遗憾之情,随后又翻起书来,烦恼他的问题去了。
就在这一瞬间,她见到了未来。淡红色的樱花花瓣宛如雪花纷飞,猛地吹进了店里,包住了二人。她看到,曜司的头像玩具一样被扭断,飞向了别处。现实中的曜司长发披肩,但在未来他的头发却是束在背后的,还有星星银丝。在一闪而过的幻象中,略带老相的曜司在脑袋掉落并飞走之时,脸上还挂着笑容,切口处赤朽叶色的血花四溅,犹如喷火的火箭。不知何故,盛放的樱花花瓣不断蠕动,恍若一大群蝴蝶,组成龙卷风,将无头的曜司整个裹住。风过后,时光倒流,头又长回原处,漫天的花瓣也不知所终,万叶眼前还是年轻的赤朽叶曜司。她按住胸口,陷入了沉默。曜司惊奇地凝视着那四个字:“这是什么?你都不识字,居然会写。”
从这时候开始,曜司彻底不去找旁支的情人了,不过这一次真砂没有再裸奔或裸舞。这是因为,当时她也怀上了曜司的孩子。
万叶心中一跳,仰头看向曜司苍白的面容。
这一胎夹在毛球和包之间出世,算是曜司的第三个孩子,顺利获得了家中的承认,然而由于某个原因又成为了令本家诸人畏惧的对象。不过,那又是后话了。
曜司好奇地端详着万叶抄下的四个歪斜的文字。他接过发票,大声读了出来:“断头而死。”
至于这个时期的下界红绿村,在诸多因素的作用下,开始出现难以忽视的公害问题。曜司提议建造的混凝土住宅楼也终日为光化学烟雾所萦绕,以至于站在阶梯高处便难以看清其形貌。在山上俯瞰山下,简直犹如身处灰蒙蒙的云端,阴沉的空气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住宅楼中楼层较高的住家似乎藏身云间,晦暗不清。楼间灰云密布,即便在白天,家家户户也必须打开电灯,否则以室内之阴暗将难以维系生活。回想从前,每到晚上,山下的人便满怀对繁华景象的向往,仰望闪耀的灯笼和电灯,一如偶人台座上的蜡烛纸灯,真有恍若隔世之感。孩童间开始流行起哮喘病,做工人的上一辈也支气管炎多发。那些先退休的年长工人病倒后,又有流言说“工人赚得是多,可是命不长”。
就在这时,菜单上的文字发出声响,变幻形状,滑动着组成了新的文字。那是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万叶死死地盯着它们,然而看不懂就是看不懂。她问曜司借了一支铅笔,一笔一画地将那些字摹写在了发票背面。
为战争时所期待的战后大量消费而实施的大量生产体制也导致了诸多工伤,红绿村亦在其列。在由工匠来完成需要经验的手工活的年代,难以想象这类被卷进或夹进大型机器的事故。如今一旦发生这种惨事,受害者的身躯便会化为粉末,尸体零散得令家属都辨认不出。
二人聊的并不是会令少女神魂颠倒的爱情,然而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和万叶谈婚论嫁,她又惊又羞,满面红潮,一言不发。她垂头望向桌子,拿起看不懂的菜单摆弄起来。
与此同时,社会的兴趣点渐渐转移到年轻一代富有攻击性而又前卫的文化上,似乎汗流浃背、油污飞溅的工厂虽然在从事实际工作,却正被这个光鲜亮丽的时代所遗忘。
他的喉头被月光映得泛青,每吞下一口唾沫,喉结便剧烈蠕动一次。万叶正发着呆,店家又点燃了灯笼,犹如火花轻绽一般,店里又亮了起来。
埋头于赤手空拳的战斗之中,惊觉时,周围的景致已蒙上阴影——
“我会娶你的。我们要相伴到死,但愿能合得来吧。不过,谁知道能不能合得来呢……”
不过,社会依然一片繁荣,人们始终相信,这个世道理应不会发生巨变。就在这段时期,丰田汽车公司的汽车生产量突破三百万辆,杀到了汽车产量世界第三的宝座。钢铁、水泥、纤维业等行业也相继连攀高峰。国民生产总值升至世界第二,大阪即将举办世界博览会。众人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都说奥运过后就等世博了。赤朽叶制铁所也像要保证世道之繁荣似的,日复一日地排放出滚滚黑烟,将天空染成一片黑色。
但在雨停的同时,刮起了一阵风,从关好的门缝中钻进来,吹灭了灯笼中的火。泡泡茶馆里猛然变得一片漆黑。坐在万叶眼前的那位瘦高的年轻男子脖子白生生的,被窗外的月光一照,发出了白蛇般滑腻的光芒。
女佣真砂就是在这繁荣时代的回光返照之中,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冷冬日早晨诞下了女婴。
窗外的骤雨已经停了。
万叶感到旁支里似乎一片骚动,曜司也心神不定地出了门。没有人告诉万叶什么,也没有人叫她离开大宅,但她还是爬上了院子里最高的那棵罗汉柏,眯起眼俯视起远处的旁支红宅。不知是因为视力极佳,还是幻视所致,总之万叶将远处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万叶想起了已是七年前的往事。黑色轿车在坡道上抛锚时,一位胖乎乎的中年女性从车里走了下来。这位赤朽叶辰个头矮小,活脱脱的像财神惠比寿,还不断冒出白芝麻油一般的汗珠,要说她是个高见人人都要俯首听命的可怕女人,委实缺乏说服力。
据万叶后来描述,一个眼神空洞的女人被安置在被褥上,她的眼中空无一物,身边的接生婆虽抱着女婴让她看,她却漠不关心。
“啊……?”
诞下女婴后的真砂不跳了,也不跑了,只是终日仰望着那块天花板。她坚持拒绝让阿辰为孩子起名。后来女佣们传说,她是害怕孩子被起裸妇、舞踊之类的名字。真砂虽产后恢复不佳,还是瞒着所有人,偷偷走到山下的公所处,为生下的孩子登记为“百夜”之名。制铁厂的职工、工人和他们的妻子,乃至于万叶出嫁时阶梯里那些喊着“哎咻唷咻”帮她推过花轿的人都愤愤不平,认为这名字应该是用来酸正妻万叶的,意为“这是我们共度百夜后生下的孩子哦”。打从这一天开始,真砂便落下个不守小妾本分的评价,为众人所嫌恶。不过真砂原本就不是会在意这些评价的人——若是在意,她应该也做不出裸舞这种事了吧——而万叶之所以嫁给曜司,事实上也是出于一桩奇妙的缘分,与恋爱结婚的情形有些不同,所以似乎没有像世人想象的那般妒火中烧。至少,她似乎没有像生下心爱的儿子泪之后那样神色大变。不过,自那之后,万叶还是少了些许精气神,超出熟人们的预计。
“不管是本家还是旁支,都没有人敢跟妈妈对着干。她可是很恐怖的。”
或许是关心万叶那天早上爬上罗汉柏遥望孩子出世后的情绪,丰寿前来登门拜访。雪势变猛,遮住了斜坡大道,万叶远远望见丰寿自大道深处缓缓走近,犹如在云间穿行。
“可是,赤朽叶本家的儿子怎么可能娶一个父母不要的孩子呢?就算阿辰让你娶我,你家里的人也不会同意的……”
在上坡途中,丰寿难得停了一次。万叶发觉他在连咳不止。其后,他又缓缓迈步前行,打开木门,走进院中。他认为万叶应该是在她喜欢的院子里的什么地方,开始东张西望地找起她来。万叶一阵好笑,出声叫道:“阿丰!”丰寿吃了一惊,抬头望去。万叶从罗汉柏上向着丰寿纵身跳下,宛如一片错季的红叶。
“所以,多田万叶,我一定会娶你的。”
“阿丰,接住我。”
“哦……”
“啊!”
万叶没有说话,倒是依次打量起曜司瘦高个的身体、细长的眼睛、红得像涂了口红的嘴唇,继而想象起阿辰瘦下来的样子,或许就是这样吧。她侧头沉默了片刻后,曜司说道:“妈妈说的话,我基本上都会听的。”
丰寿大张双臂,将剩余的左眼瞪得滚圆,紧紧抱住飘然落下的万叶,其后一动不动地静止了片刻。
“嗯,我们长得挺像的吧?”
有那么一瞬间,他环到万叶背后的粗壮臂膊用上力道,但随即便缓缓松开了手。
“话说回来,那你就是阿辰的儿子啰?”
在草木萎谢的寒冷庭院之中,万叶与丰寿二人伫立良久。
“搞什么?是你不知道啊。”
“阿丰,你上来得好慢啊。”
“也有这个可能,不过我跟她们没什么来往。”
她说完后,丰寿惊讶地问道:“你都看到了?”
“什么呀,我还以为我很受村里女孩子的欢迎呢。”
“嗯,我看得很清楚。”
万叶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男子——赤朽叶本家的继承人兼败家子曜司——失望地看向她。
“你的视力真是好啊。”
“不,没听说过。”
“你可以飞上来的嘛,不用特地爬坡。你不是飞人吗?”
男子一边翻着书,一边懒洋洋地说道:“我叫赤朽叶曜司。你听说过的吧?”
“哈哈哈,你还记得这件事呢。”
店外的雨越下越急,水声有节奏地响着,甚至有些盖过了男子的声音。店家关起正门,打开了灯。门口与店内亮起了两盏橘色的灯笼。
丰寿捧腹大笑。
他用食指敲了敲英文书的精装封面,回答道。万叶心想这一定是海外的时髦用语吧,点了点头。
他又从口袋中掏出一只大橘子,递给万叶,说:“这是别人给我的,送一只给你。”
“哦,就是母亲。”
“谢谢。”
“你说的妈妈是什么意思?”
“你最近还好吗?”
男子飞快地抬起头来,看了万叶一眼,那双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饮了一口茶后,他说道:“妈妈说下面有个山里的孩子,叫多田万叶。还说,你要养多少女人都随你,但是娶回家的必须是那个山里的孩子。”
“这个嘛……有两个孩子要养,真不容易。不过有女佣们帮忙,所以还算是轻松。以前在多田家的时候,我还要照顾一大堆弟弟妹妹呢,现在说不定因为过得太好,反而不会干活了。”
“……我妈妈说过。”
万叶只说了这几句,便站着剥起橘子来。尝上一尝,橘子好甜。飕飕几声,院中凄然风过,树上的湿雪砸到地上,发出闷响。
随后,不知名的男子便拿起读了一半的书,视线落回了书页上。书上是一种没见过的横排文字,万叶猜测那大概是英文小说。她插起泡泡茶水中的五色豆,就这样过了一阵子,陡然心生疑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万叶想起遇到丰寿的那个早晨。他朗声笑着,说“是山里姑娘啊”,年轻的笑容中不带一丝阴霾,双眼也是健全的。当时这名青年满怀希望,自信自傲。
万叶低下头。
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呢?
“啊,真是不好意思……”
“阿丰,你不打算成家吗?”
见万叶笑了出来,男人似乎也微微松了一口气,又从头再念了一遍菜单。念完后,他拨起自己的长发,翕动红色的薄唇说道:“你就在这里等雨停吧,多田万叶小姐。”
万叶忽然问道。这既是出于对丰寿的关心,也是因为她对变化感到惶然。
说完后,他又自言自语般地念起了菜单:“泡泡茶、海带茶、焙茶、咖啡、红茶、栗子羊羹、芋头羊羹、黑豆羊羹、五色豆大福……”
“这个嘛……”
男人沉默了一阵子,待万叶的泡泡茶上了桌,才小声说了一句:“别客气,尽管喝吧。”
“我和你都已经二十五岁了,到年纪啦。”
“这样啊……”
“我瞎了一只眼睛,应该没人愿意嫁给我吧。”
“不,我去上了。可是我不识字,也不会算加法,死活都学不进去。”
“那有什么?你干活那么卖力。你自己以前不也说过,男人就该这样吗?”
“……你没去上学吗?”
丰寿眯起仅剩一只的眼睛,笑了一笑。二人并肩在院中漫步,又在宽广的檐廊上坐下。他们呼出的是白气。凄清的庭院中,唯有万叶随手扔掉的橘子皮这一抹鲜艳的颜色。
男人的脸也红了。
丰寿眼神阴郁地凝视着脚下的雪。
“我不识字……”
“我总觉得,我忘不了老妈死时的样子。要是再来一次,我会扛不住的。不过,要是找个强壮的女人成家倒也不错吧。”
见男子将菜单扔了过来,万叶手忙脚乱地接了个正着。菜单上写满了她想看也看不懂的文字。她涨红了脸,对那个古怪的年轻男人说道:
“强壮的女人?你这个人说话真奇怪。”
“你要是还有想吃的,就告诉我吧。我喜欢稀罕的东西。比方说这本书,还有你这种长相。来,看看菜单吧。”
说着,万叶骤然想起从前凸眼金在身着和服的美貌兄长死去后,说的那番招女婿的话。
“嗯……”
凸眼金选了强壮的男人。对于万叶等人而言,战后似乎是一个满是汗水与油污的时代,而这些汗水与油污,就来自舍生忘死、力攀高峰的强壮男人与强壮女人。
“看你这样子,准是山里人了。”
在现在这一刻,一个弱小的女人为自己的丈夫生下孩子。阶梯黑烟密布,少了一只眼睛的丰寿正坐在万叶身边。五年后将爆发石油危机,那名可靠又强壮的男子康幸将于这场混乱之中病逝。
仰头看着万叶畏畏缩缩地靠近自己,年轻男子笑了出来。他带着孩子般的天真,拽了拽万叶又粗又硬的长发,又将那张苍白的脸凑了过来,仔细打量着万叶明显与本地人不同的立体五官。
万叶心想:时移世易。一百个夜晚迎来黎明,一千个白昼没入黑夜。
“可以理解。你坐下吧。哎,你长得的确有些古怪啊。”
据旁支诸人后来的说法,正是在这个时候,终日眼神空洞地仰望天花板的女佣真砂终于抱起她的孩子。在阿辰、旁支女眷、接生婆屏息凝神的注视之下,真砂猛地对着孩子的脸吐了一口唾沫:
“味噌会化掉的,所以我不想出去,就……”
“不像!不像少爷,也不像老夫人!我想生的是像赤朽叶的孩子!像我有什么用!”
“你坐吧。大叔,给她也来杯泡泡茶。”
她高喊着,又大声哭倒在地。
“啊,那个……”
两天后,真砂自己跑到公所登记孩子的名字,但也因这番劳顿在回来后卧床不起。此后,她不再跳舞,时起时睡地照料百夜,然而尚未等到百夜长大成人,她就在十一年后病逝,法号阿弥陀裸黎明踊女。老资历的女佣有所传言,被别人起这种法号,她会化为厉鬼,重回人世。
男子的桌上摆着泡泡茶和一本厚厚的书。他的茶喝了一半,书也读了一半,正停下动作,眯起眼睛凝望着万叶。
一谈起这个真砂,晚年的外婆便会有些无精打采。问她原因,她颓然低语道:“我没有深情到愿意为了争一个男人去光着身子跳舞。我一直觉得,有些对不住这种坚强的女人。”
角落里坐着一个非常高的长发男人。他长了张十足本地风格的扁平脸,但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射出锐利的光,嘴唇红得出奇。虽说长得不错,但又缺了点什么,称不上有男人味。他头发太长,个头太高,手臂也太长,还带着几分奇异的妖气。
真砂过世之后,在阿辰的命令下,百夜被领回本家,和泪、毛球、包、孤独一起长大。后来包说,百夜是个谦逊的孩子,但命中带水。
万叶回过头去。
“她虽然个性温顺,但是可难对付了。她平日里都把话藏在心里,却把毛球姐的男人逐个抢了一遍。这就是小三的血统,妈妈会传给女儿的。啊,好可怕。”
“你进来吧。喂,叫你呢。”
生于一百个小三之夜的百夜从同父异母的妹妹口中得到了这句“小三的血统”的评价。而她和生于丙午,又在泪夭亡后成为本家继承人的毛球的战争,要等到十三年后才拉开序幕。这着实是很久以后的故事了。就在抢男人的百夜诞生的那段时期,披头士来到日本演出,世博会结束,由眼神阴郁而激亢的年轻人一手制造的浅见山庄事件震动了社会。在这种种事象之中,未来的亡者透过幻象之镜宣告的世界末日——石油危机之年到来,恐慌的风暴席卷了红绿村。
就在这时,店里传来了一名年轻男子的声音。
想象
那是家泡泡茶馆。万叶在这家店的屋檐下和从山里迷路出来的一对小貉子父子并肩而立,一人两貉一起仰望昏暗的天空。这时,店家出来,踢飞了两只小貉子,把它们赶到了雨里。其后,他又披散着没打理过的头发,回头看了看素面朝天的万叶,说:“你不是来喝茶的话,就给我出去。”来买东西的万叶没有多带零花钱,付不起茶费,只得准备跟着貉子跑进雨里。
朱红的天界虽无变化,山下的红绿村民的生活和文化却被卷入近代的浪潮之中,不断改变。
十七岁那年的春天,万叶去城里买米、味噌、弟妹的换洗衣服之类的东西。到了傍晚,城里挤满了穿着亮蓝色制服的工人和自卫队制服的男人——几年前防卫厅成立,同时保安队也改成了自卫队这个怪名字。他们时而喝酒,时而赌博,有时去闹市区的百货大厦一掷千金,大买进口服装和鞋子,有时又去人称宵町巷的酒店街寻花问柳。太阳越是西斜,这些男人越是鄙俗。不过万叶长相特异,有时男人们会直勾勾地盯着这个怪丫头看,却很少会不过脑子地来勾搭她,所以她倒不觉得暮色中的城镇有多可怕。她抱着米和味噌快步走在街上,傍晚的天空骤然黑了下来。当她发现这不是天黑,而是乌云密布之时,已经下起雨来了。万叶怕只用油纸包裹的味噌会化掉流下来,便冲进了附近一家商店的屋檐下。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红绿村中处处可见的年轻一代特别热衷于摆出颓废的架势。就本质而言,他们与其他时代的年轻人或许没有太大差别,但这一代学会了即使有火热的想法或梦想,也不高声议论,只是深藏心中,假装自己漠不关心。这些形容倦怠的年轻人在村中各处聚成一团,无所事事,那些西装革履的成年人则不断恓恓惶惶地从他们身边经过。
而在最新式的炼铁厂中,德式的巨大高炉如铁塔般屹立,厂里工作的工人走在镇上也是鼻子朝天。他们收入颇丰,晚上在镇里也会受到厚待。酒店的妈妈桑们比拼谁的工人贵客多,抢着要把女儿嫁给他们。工人和传统型的工匠不同,负责维修机器。他们自己也和巨大的机器融为一体,成为原子结构上的齿轮,同时身负技术,心怀自豪,这就是战后的新价值观培养出的年轻劳动者们。他们是战后的产业本身,是近代理性主义的产物。人们甚至认为,他们个人的生活发展与这个国家虽然战败,却仍有可为的前途息息相关。
石油危机爆发于一九七三年秋天,起因是离本国距离甚远的中东的政治形势,这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他们本以为今天是昨天的重演,不料原油价格却骤升百分之二十。
时代乘着东风不断加深近代化的进程。即便只看赤朽叶的炼铁厂,也能一眼看出大势所趋。战前风箱炼铁坊里那些高傲的工匠如今年岁已大,缩在山脚的小破屋中,整日里无所事事。村里成立了一个叫传统工艺保存会的组织,又整理出一间展示室,集中了烧柴的旧式火炉、江户时代开始使用的天平式风箱、展示采集铁矿砂方法的画板等展品。工匠们被召集到展览室中,向来参观学习的村里小孩们哼唱风箱之歌,传授他们传统的炼铁方法。男孩子们固然开心,但传统中那种要拜师学习,再花上几十年才能掌握的珍贵技术早已成为古老时代的遗物。
国民害怕物资不足,竞相购买。年长者的脑中又泛起了战争结束后的配给制度和非法交易米的回忆。
外婆说,她记得的就只有这些了。初中毕业之后,她就在家里照顾抚养自己的年轻夫妇接连生下的弟弟妹妹们——这个时候的夫妇二人已经和年轻二字相去甚远,但他们以前精力充沛,足以捡孩子回来养,所以心态始终都那么年轻。有时,她也会去附近的农家帮帮忙,赚点零花钱回来。万叶很喜欢这对夫妇,所以也就有了小女孩特有的死心眼,希望能永远和他们一起在这座小宿舍里过下去。
但令各个制造业的实际从业者忧虑的,又不只是生活物资的问题。物价上涨,钢铁行业进入萧条期,不过也有人认为,是以往的光景太好。
眺目远望,是赤朽叶家远在山巅之上的那栋朱红斜宅。在敞开的大厅之中,强风肆掠,两张铺着的榻榻米轻盈地飘上半空,竖立着像相扑选手似的扭打了一阵,风停后便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万叶吃了一惊,心想今年的山风竟如此之强。高见宅邸区的庭院里本是群花烂漫,然而这时花瓣被风吹散,组成绚丽多彩的纹样,直落在坡下的万叶和小狗身上。万叶低声感叹“真美啊”之时,养狗的小孩冲了出来,嚷着“这是我的狗”,将小狗从她手里抢回去。
在红绿村中,新年一过,顶梁柱康幸便病倒了。丰寿等工人也赶来帮忙,看似只顾自己享乐的继承人曜司冷静得出奇,在康幸的枕边汇报种种情况,想方设法撑过这段萧条期。赤朽叶制铁这艘支撑着红绿村经济的庞大军舰的舰长职务交到儿子手里,安然航行于近代的汪洋大海之中。
那一年的春天,山风刮得尤其猛烈。走在斜坡大道上的万叶险些被风给吹跑了。五户外那家人的小孩子养的杂种小狗尖叫着扑了过来。万叶还来不及看清它是幻象还是真狗,就立刻伸出双手,抱紧了它。小狗有着真真切切的身体,在万叶的怀中呜呜叫着,用温热的舌头把她的胳膊舔了个遍。在万叶紧紧抱着这只又热又湿又重的生物抵抗强风之时,视力极佳的双眼中映出了惊人的景象。
就在此事发生不久之前,外婆生下了第三个孩子——包。曜司考虑到石油危机爆发后,大概会无心玩乐,便在一九六九年夏天带万叶去了玉造温泉。这是二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结伴旅行。当时万叶临产的肚子不知为何胀成四方形,夫妻俩大为不解,为什么这一次是长角的呢,不过生下来的却是这几胎里最正常的女婴。
所谓“山风”,是指山上吹下来的潮湿强风。它来自遥远的中国大陆,一路自在飙飞,越过日本海,直至撞到中国山脉这个巨大的屏障上,为这一地区带来湿气。因此山脉的这一边湿气重,天空总是淡灰色的,被称为山阴;山脉的另一边则很干燥,人称山阳。山风更会从中国山脉上袭来,温柔地抚过这片土地,一直跨过大海。每到春天,它会刮得更加猛烈,不过无论哪个季节,这一带的风都很多。像农家这些直接盖在田里的房屋,基本都会盖起又厚又高的篱笆,以保护住处和仓库不受强风侵袭。然而这些篱笆还是被吹成了奇形怪状,宛如无数箭头,自山脉直指大海。山风的猛烈一向如此。
万叶在温泉旅馆里有了产兆,又一次紧闭双眼,独自熬过难产,曜司慌了手脚,将生下的婴儿装进四四方方的旅行包中,带着妻子赶回红绿村听取阿辰的指示。阿辰开心地抱起孩子,为她起名为包。老夫人的起名风格如此独特,然而无论是名字不衬人,或是用的不是常用汉字、人名汉字,本家都没有人敢违逆她。曜司深思熟虑一番后,到村公所将孩子登记为花盘。
关于一九五三年后疾驰而过的七年岁月,这个故事里就不做介绍了。这也是因为万叶不太记得当时的事了。当时她上了初中,却还是目不识丁,简单的计算也算不来,凸眼金的欺凌更是愈演愈烈,导致她对现世已彻底厌倦。万叶说,关于这个时期,她只记得两件事。其一是有一次,她又见到了那个“独眼龙”男人的幻象,她追着幻象不要命地冲下了斜坡,结果险些被三轮卡车给撞了。再来就是一九五五年春天的第一阵“山风”刮得格外猛烈。
这个二女儿五官酷似毛球,但样子要比毛球平凡多了。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平凡吧,她远比毛球长寿。
断头而死
后来,外婆在一九七五年生下小儿子,之后便一无所出,似乎已生得心满意足。万叶总是在稍远处看着长子泪。在一九七四年到一九七五年之间,康幸病逝,制铁厂也进行了大规模改革。一如万叶预视到的未来,康幸在一九七四年夏天病逝。守夜时,万叶找出梳妆台,将它牢牢安置在房间的醒目之处,以便顺利连通过去。旁支诸人也津津有味地看着万叶,想知道少奶奶到底在做什么,然而万叶没有解释一句自己为什么要放梳妆台,阿辰也没有问上一句。所以他们虽然好奇,也不敢问出口,只是远远地望着千里眼夫人,她正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康幸的遗体。
而就鸟取县红绿村而言,村庄本身虽然不断近代化,但赤朽叶家这个神话世界的象征想必将一如既往,遍体朱红地、略带斜度地君临于村庄的顶峰。
康幸去世后,曜司带领制铁厂肃然推进大规模改革。在行业萧条的大环境中,工人这个曾经光彩四射的职业开始变为明日黄花。如今人们认为,与一身油汗的三班倒工作相比,坐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做脑力劳动是更为明智的选择。工人之子也没有继承父业的打算。工人既不是坐在办公室办公的白领,也不是继承传统的工匠,而是在经济高速增长期中诞生的一种只能风光一时的职业。其光辉消散于泡沫时代之中,在人们眼里,工人不穿西装,而穿工服,仿佛是昏暗工厂中听凭机器驱使的陈旧人肉齿轮。
万叶将这一天,她在神秘力量的指引下遇到阿辰的事记得清清楚楚。
钢铁业的萧条更起到了雪上加霜的作用,由于鲜有年轻人愿意进厂,工人的平均年龄不断上升。产量缩小后,出现了多余人员。
这里能够保留神话时代的余韵,在文化上保持海外孤岛的身份,大约也只坚持到了这个时候为止,也就是二战结束的十年后。这就意味着,那些“边境人”早在十年前就消失在了深山之中。
“不亲眼看着,亲身体会着,是搞不懂高炉的。”
不久之后,这座似乎被近代遗忘的山间村落也终于要送走神话时代,并顺理成章与这种神秘奇异的氛围作别。正如西式的巨大高炉和大工厂进入河边的传统炼铁坊一样,从这时候开始,各家各户也渐渐迎来了电视机、洗衣机、冰箱这三种神器。在电视机创造的近代文明下,宽广的日本列岛急剧缩小,各地可以同时吸收同一种文化了。这座鸟取县西部的小村子也不例外。
在高炉第一线工作的丰寿代表工人主张道,曜司却不这么认为。精神至上论已然过时,曜司只觉得这些动辄指手画脚的工人烦人。身为管理层,他还是欣赏那种会在技师规划好的范围内高效做好流水线工作的年轻工人,他们简直就是不会思考的齿轮。
万叶吃了一惊,也望向赤朽叶太太。就在这时,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隔着一层发黑的玻璃窗,车内什么都看不清。在轿车驶出大道的同时,魔法似乎也解开了,空荡荡的大路上又出现了喧闹的人潮。
“阿丰,我要裁员了。你要多相信机器的判断,最近高炉都被遥控得好好的,有技师在呢。”
“啊……”
“不对,你不懂,高炉是有生命的。”
“多田万叶,等你长大了,就嫁到我家来吧。好吗?”
在二人的意见分歧之中,曜司提高劳动密度,减少人力,导入可以应对公害问题的新型机器,并从无法适应新环境的老工人开刀,不断裁员。工厂中只有机器发出的冰冷声响,几乎听不到人的吆喝声了。
赤朽叶太太上车时,不知为何又留下一句:
工厂里也装了空调,导致高炉夏季收缩的湿气也得到了控制,无论春夏秋冬,都保持在同一温度和湿度上。无事可做的工人被安排去考驾照后,转到运输岗位上。曜司声称,在新时代中,本国男人所需要的是机动性、技能和执照。
万叶自己并没有姓氏,不过收养她的年轻夫妇姓多田,她便报上了这个姓。赤朽叶太太点了点头,等万叶喝完泡泡茶后,又带她爬上了斜坡。看起来,黑色轿车已经顺利修好了。
“阿丰,不要那么死脑筋,灵活换岗也是很重要的。还有,执照也很有用。就算不能在这里干活,要是有驾照,也可以找到下一份工作,精通机器的话,能做的工作也会变多。你明白吗?”
“那姓什么呢?”
“不明白。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信不过什么遥控,我可不想碰这种东西。”
“万叶。”
“……那随便你吧。区区一个工人,别指手画脚的,你又懂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曜司冷声说完后,便结束了对话。或许因为丰寿和父亲交谈时比和自己这个儿子更显亲密,导致他自父亲在世时便对丰寿埋下一丝根深蒂固的嫉妒之情吧。听到出自小老板之口的“区区一个工人”这一过激言辞,丰寿也神色大变,缄口不语。
赤朽叶太太没有说下去,只是垂头看着万叶饮茶,继而低声问了一句:
从这一天起,虽有万叶居中说和,他们还是不再搭理对方了,都是顽固的昭和男儿。
八岐大蛇是日本神话中的一种生物,相传就出没于山阴地区。它是一条大蛇,身躯足以横跨八座山谷,长有八头八尾,眼睛红如灯笼果,背上长着松树,后来被须佐之男命[7]斩杀了。不过,赤朽叶家的这位太太为什么要跟自己聊这个话题呢?
制铁厂排放的黑烟略见减少,试图通过降低产量、慢慢跟上时代脚步的方式保全自己。
万叶默然点了点头。
在这个时期,万叶常常独自留守家中。她忙着照顾三个孩子,但丈夫为了带领公司渡过难关,终日留在公司里,鲜少回家。直到感到要生了,万叶才知道肚子里还有第四个孩子。这次她的肚子没有大,或许是因为这个小儿子天性谦和,所以他还在母亲腹中时就很少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万叶陡然间发现自己要生时,是那一年的除夕,她所在的会客室就是她刚嫁来时,看到地球仪便像小猫一般玩起来的那一间。会客室里放着彩电,万叶在房里和孩子、女佣边商量跨年荞麦面怎么做,边看红白歌会。
以万叶的过人视力,也看不到天上的众人,然而现在这个赤朽叶家的女人正歪着胖乎乎的脑袋,凝望着小万叶,问道:“你知道八岐大蛇[6]吗?”
“阿婆!”
“……”
万叶闭着眼睛叫阿辰后,对方又风一般地冲了过来。见万叶一脸苍白,浑身打战,阿辰催女佣们去煮开水,又叫来接生婆,冷静地帮她生下孩子。
“我是赤朽叶旁支的,嫁给了本家的长子康幸,就住在刚才你手指的那栋大宅子里。”
当时,小家庭化趋势加剧,新婚夫妇渴求的是住宅楼中的崭新二室二厅,又或是郊外住宅区的独栋小楼,社会步入丈夫去公司上班,母子二人又或三人留守在新房里的时代。曜司也全身心投入工作之中,不太关心不知不觉间带上阴郁之色的妻子和孩子。
“……”
万叶在紧闭双眼生下孤独之际,怀念地想起很久以前在泡泡茶馆遇到的丈夫。那时,他请自己喝了一杯茶。他不喝酒,也不寻花问柳,只是像女学生一样一边饮茶,一边悠然读着有些艰深的外文书。他那长长的头发,长得像影子一般的手臂,读菜单时的纤细嗓音,还有在幻象中忽然掉落的头颅。
“对。结果我一看,你就在车外。我听说红绿村里有个小孩子是山里人丢下的,就是你吧?你和山里人一样,脸黑黑的,所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些都早已远去,现在留在公司不回家的是实业家曜司,是一名她不认识的男人。他不去工厂,从早到晚都在装了空调的办公室和身着西装革履的公司员工开会。他的心情随着计算出的数值而波动,再根据数值策划下一次改革。被公害危害到健康的人提起诉讼后,他又开始花时间和律师商洽。在他忙碌的工作背后,孤独的万叶生下了一名毫不哭闹的低调男婴。
“……天启?”
阿辰为这个男婴起名为孤独。
万叶一口茶、一口羊羹地吃着。赤朽叶辰笑嘻嘻地望着她吃,说道:“刚才车上的引擎盖冒烟的时候,我就在想,这应该是某种天启。车以前可没有在那个坡上停过。”
想到这个名字的诅咒效果,万叶委婉地问过阿辰。虽说方式较为客气,但这是她嫁来之后第一次对婆婆提出意见。阿辰悲伤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是名字决定命运,是这个孩子的命运让他只能叫孤独这个名字。他注定要叫孤独。”
这道泡泡茶是山阴地区的传统点心。做法是先在茶碗内放入煮得甜甜的五色豆,再倒入茶水,充分搅拌至冒泡,其后用牙签插起豆子,配茶饮用。
一双小眼睛定定地望着万叶。
“喜欢……”
万叶没有再说下去。她害怕地想到,自己的肚子生下了孤独。曜司苦恼一番后,在村公所将这个儿子的名字登记为二郎。不过,在朱红色的大宅之中,从没有人用过这个名字。
“你喜欢泡泡茶吗?”
孤独很像泪。在兄弟姐妹中,他是比较低调的一个,不过长了一副稳重的好长相,一直静静地仰望母亲。万叶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看到婴儿后,情不自禁地带着鼓励之情抱紧他。
来自上界的赤朽叶辰连说起话来都和自己这些人不一样,腔调奇妙而优雅。万叶有些紧张起来。轿车还在大道上冒烟不止,于是阿辰迈着碎步带万叶下了斜坡,在坡脚的茶馆请她吃了泡泡茶和栗子羊羹。
阿辰通知公司万叶忽然生了个孩子后,曜司在深夜回到家。看他的脸还如此年轻,万叶想到这个人还不会死,心下一宽。曜司在婴儿的枕边小睡一会儿,又在清晨回了公司。万叶生子的消息在早上传到众旁支之中。山下旁支处传来女人号哭似的声音,万叶后来说,她觉得那大概是真砂在哭喊,不过她的语气缺乏自信。她又侧头说,也有可能是他们养了狗,所以实情如何现在已不得而知。总之,在一九七五年的正月,在红绿村的神话时代的最后一年,一个稳重而寂寞的男子突然出生。
“哎呀,她是有点淘气的啦。”
于是,赤朽叶万叶——被赤朽叶旁支的女皇阿辰当作古代诸神的人质,带回家中的弃儿——的神话时代骤然落下帷幕。鸟取县西部、伯耆国和临近的岛根县东部、出云国原本都充满神话与奇迹的气息,但近代却以风行草偃之势席卷并改造了这片山间土地。从前络绎不绝来此寻找奇迹与神话的游客,想必也感受不到那种宛如出云国风土记活化石般的独特古代气息了吧。“国”这一区划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悄悄写上句号,鸟取县和岛根县最终都成为日本的都道府县之一,似乎已与普通的地方城镇无异。若说还保留着一丝奇迹的话,那就是此后依然以千里眼夫人的身份默默存活于世的赤朽叶万叶一个人了吧。或许现在仍有这种老人活在红绿村各处,不过至今我还未曾听闻。
“嗯,她就是个小坏蛋。”
在神话时代的最后一年,万叶和老友结伴去登山。我早该结束关于这个时代的讲述,但最后,在结束前我还是想记录一下万叶一段似梦非梦的回忆。
“哎呀,那黑菱家的女儿在欺负你吗?”
万叶的朋友凸眼金黑菱绿将黑菱造船的一干事务都丢给那个长得像力道山的丈夫打理,自己却自得其乐地打扮过日子。阿绿生下三个孩子后,说“生太多会打起来的”,于是就此打住。她每周去红绿村的商工会议所三次,学弗拉门戈舞。她穿上黑金双色的服装,用响板打出热情的音色。她每邀请万叶去一次,万叶便东逃西窜。但某一天,她一脸神秘地来接万叶,说:“今天不是找你跳弗拉门戈舞的。”
被她这么一反问,万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其后,她以小孩子的方式努力解释起了自己认知中的世界,譬如村里人把赤朽叶制铁和黑菱造船分别称为上红和下黑,上红职工家庭的孩子和下黑的孩子关系不好。
“怎么了?”
“你说什么?”
“要不要去爬山?”
“上红。”
阿绿的神情格外畅快,拉起万叶的手。听她的意思,是她在看官方为了画地图而拍下这一带的航空地图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令她好奇的事。
难怪了,即便世道如此,仙境的食粮足够把女人养得圆嘟嘟的也不足为奇。
“让你好奇?”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照片是黑白的,所以看不太清楚,可是看起来好像有好多四四方方的箱子。也有可能是我眼花了,因为我心里总是想着哥哥。”
那是比职工宿舍所在的阶梯上方更高的地方。那座大宅今天依然耸立于混杂着油污的黑烟的另一侧,其暗红色一如半腐的红叶。朱红大门是通往天堂之门。
“四四方方的箱子……”
万叶反问道。听到这么一句,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但随即张大了嘴,仰头望向天空。
“你还记得吗,野孩子?那天晚上的事,那天凌晨的事。”
“……赤朽叶?”
凸眼金目光炯炯地回头望来,将孩子留在家里、穿着和服和草鞋就出门的万叶连连点头。
见爬出来的万叶身上满是尘土虫骸,阿辰帮她拍打干净。她又弯下腰,伸过头盯着万叶的脸,再次轻声说道:“小姑娘,我叫赤朽叶辰。”
“怎么忘得掉呢?”
万叶倏然间想到,这难道并非幻象,而是真人?这世道物资不足,她万难想象会有人胖成这样,然而这位圆滚滚的惠比寿身上并没有幻象特有的那种死人般凛冽的彻骨凉气。自称阿辰的白胖女人又擦了擦额上的汗。然而她擦来擦去,白芝麻油状的汗珠还是不见少。万叶慢吞吞地从廊下爬了出来。
“我也是。我们俩一起捡过哥哥的尸体呢,都被撞得七零八落了。我就这样抱着哥哥的脑袋,还有温度呢。金簪子插在黑发上。后来我又把胳膊拖过去。你记得吧?腿很沉的,要我们两个人一起抱过去。对吧,万叶?”
“阿辰?”
“是啊。我们把你的漂亮哥哥装进四四方方的箱子后,就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两个人一起睡着了。”
“我叫阿辰。”
万叶想起那天晚上,自己醒来时箱子已不知所终,自己的膝盖上却出现了一朵不属于那个季节的铁炮玫瑰。
惠比寿从衣袖中抽出手帕,擦了擦富士山形的宽额头上冒出的白芝麻油般的汗珠。擦完后,她又露齿一笑。
现在就算有家人自杀身亡,也没有人会烧常燃草了,也不会再看到那道宛如细绳、直攀天际的紫烟了。他们还在山里吗?还是去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呢?万叶的父母确如一阵黑风,“边境人”确如一阵黑风。
“……幻象?你在叫什么?”
万叶穿着草鞋,朝着凸眼金指示的方向不断往上。当时是秋天,入夜后,山上冷得惊人。就算一路冲下去,也不知道她们能否平安归来,但这两个已不年轻的女人心中涌上一阵莫名的冲动,就是停不下脚步。
“幻象,你消失吧!”
“就算回不去也无所谓了吧。”
“哎呀,哎呀,哎呀呀。原来你躲在这里啊。”
万叶心想。
惠比寿开心地笑了笑。
养母说,女人能做到的报恩方式就是多生孩子。万叶已经生了四个,再算上情人的一个,曜司已有五个孩子。她还提前预告了石油危机,使得赤朽叶制铁逃过一劫,经营至今。万叶心想,千里眼夫人的使命或许已经完成。令她牵挂的是她的亲生父母,是那些“边境人”身上的不解之谜。
万叶倒吸了一口凉气。
凸眼金默然不语,指着山一路前行。不知不觉间,已不是孩童的二人牵起手,一边登山一边唱歌。她们穿过山野小道,穿过竹林深处。凸眼金为万叶唱起一支陌生的英语歌:
声音像是走远了,可又折了回来。脚步声很轻。女惠比寿那么胖,可是不知何故,她的脚步声偏偏轻得宛如风声。精致的草鞋又跑了回来,于是从昏暗廊下看到的阳光景致被猛然冒出来的一脸肥肉挡了个严严实实。
Imagine there’s no countries
“小姑娘,小姑娘啊!”
It isn’t hard to do
过了一会儿,女惠比寿滚球般从万叶藏身的外廊前跑过,红黑格纹的精致草鞋穿过了万叶的眼前。
Nothing to kill or die for
万叶不敢出气。
And no religion too
这时,万叶正像野猫似的缩成一团,躲在五户外一栋住宅的外廊之下。惠比寿一路跑,一路把和服的衣摆甩得啪嗒作响,嘴里还叫着“小姑娘,小姑娘啊”。
Imagine all the people
“喂,刚才那位山里的小姑娘,出来吧。”
Living life in peace...
胖成球的中年女人自然追不上灵巧的十岁少女。惠比寿喘着粗气,追着身轻脚快的万叶跑了一会儿,很快就跑不动,停了下来。她用棉花糖般甜软的声音唤着万叶:
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万叶不由自主地逃开了。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万叶心想,这是惠比寿的幻象,还是个女惠比寿。她一时间没想到,长得这么滑稽的女人会是真人。女惠比寿从洋车上疾冲下来后,毫不迟疑地奔向了藏在暗处的万叶。
I hope someday you’ll join us
看她的年纪,应该是四十岁左右吧。
And the world will be as one
万叶看到的是一个肉乎乎的矮个子女人。她皮肤白皙,脸圆得吓人,眼睛鼻子都深深陷进了软绵绵的肉里。那双眼睛本就细得像根线,又被脸蛋上的肉挤得更细了。万叶心想,这人长得跟惠比寿一模一样。她身穿高级而又质朴的和服,小脚上套的红黑格纹草鞋像玩具似的,一头黑发则被生漆梳子盘了起来。
Imagine no possessions
万叶歪着脑袋,凝望着司机检修的样子。平常过午时,大道上都是人来人往,满是职工家属,然而那一天却像被施了魔法一样,路上空荡荡的。她望着望着,后座的车门忽然以爆炸之势打开,一道前所未见的幻象下了车。
I wonder if you can
万叶躲在屋后偷偷张望,只见汽车停下,引擎盖打开,冒出黑烟。穿着制服的司机慌慌张张地下了车,开始检修车辆。
No need for greed or hunger
万叶刚走出玄关,就看到黑色汽车正好驶下大路。那是高见的大人物坐的车,这一点万叶也知道。她正信步走向大路时,传来了“砰”的一声巨响。
A brotherhood of man
那天也是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天。
Imagine all the people
母亲忙得脚不沾地,自然顾不上陪这些孩子。但是她偶尔走过万叶身边时,会将手伸进围裙口袋里,喂万叶吃一颗炒豆子。看万叶把豆子咬得咯吱作响,她会微笑着问“好吃吗”,万叶便点点头。然后母亲就快步走开了。
Sharing all the world...
学校放了春假,孩子们闹腾着,时而在家里帮忙,时而呼朋引伴地去镇上玩。收养万叶的年轻夫妇还是一如既往地忙,丈夫要到天黑透时才会回家,妻子白天要洗衣服,去公用的水井打水,再在小后院里种菜。万叶很喜欢他们,所以有时会坐在外廊边晃着脚丫,看母亲站着干活看上一整天,有时又会帮忙照看夫妻俩生的弟弟妹妹。
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第三件事与财神惠比寿[5]有关。它发生在同一年的冬天,那时候雪刚开始融化。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这就是万叶所记得的十岁那年冬天的第二件事。
I hope some day you’ll join us
这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一直追着万叶,死死缠住她不放。
And the world will live as one
嗤嗤几声,将近五十根头发被拽了下来。万叶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只见凸眼金嘻嘻一笑,一脸得逞了的快意。她缺了一颗门牙,露出了嘴里的黑洞。万叶用双手按住发疼的头皮,飞快地跑出了公园。凸眼金甩着漆黑的长袖,声嘶力竭地叫道:“穷鬼!野孩子!野丫头!去死吧!”
想象一下
万叶低声回答之后,凸眼金惊讶地“哦”了一声。她仰起脑袋,头上那几支金灿灿的簪子也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晃起来。她咬了咬嘴唇,继而伸出手,抓住万叶乌亮的长发狠狠一拽。
没有什么国境
“可是……我很喜欢现在这样。”
这并不难
“你就嘴硬吧。女人就是想自己好看,就是想穿振袖和服。”
这样也无须杀戮或牺牲
“我又不想有多好看。”
也没有宗教
“知什么足啊?还有,你头发也太黑了。你本来就长得不漂亮,为什么不把头发扎起来?那样才好看。”
想象一下
什么叫知足,万叶自己一下子也说不清,但她原本就没有欲望这种情感。她需要的东西年轻夫妇都给她准备齐全了,而她自己又看过太多幻象,已不会奢求华服美食,或是有什么世俗性的欲望了。被原来的家人“边境人”遗弃之后,万叶和现在的家人过的或许是贫苦日子,但是她心里还算满足。
大家生活在和平之中……
“一点都不。我很知足的。”
你或许觉得我在追梦
“你连哥哥都没有,很羡慕我吧?”
但我不是一个人
“我都说疼死啦!”
我希望有一天你也来追逐这个梦想
“你是野孩子!”
这样世界将再无隔阂
“好疼!我不担心你,你是坏孩子。”
想象一下
那时万叶怕极了凸眼金,会尽量避开海边走,但她对这一带的景致毫无厌恶之情。最合她心意的,是渔港一带海拔较低,在这里不会看到幻象,这令万叶备感轻松。她彻底忘了凸眼金还在身边哭个没完,出神地望着大海。凸眼金脸上的眼泪已经干了,她气狠狠地瞪着万叶,用力抓住她及腰的波浪黑发一拽,叫道:“你就不担心我吗!”
没有什么财产
万叶心想,慢着,退伍战士是从海上回来的吗?应该是走陆路回来的吧。每天都有火车从遥远的中国山脉的另一边驶来,穿过溪谷上的几架铁桥,抵达大红绿站。现在也时不时会有退伍士兵在被人遗忘之后突然回来。不过,见凸眼金一直在看海,万叶便一言不发地站在她身边,望着海上的狂涛巨浪。
你能做到吗
日本海又吹来了潮湿的海风。不断飘落的雪花全都被吸进了灰色的海中,消失不见,汹涌翻滚的海浪哗啦作响。
这样也无须贪婪或渴求
凸眼金擦了擦眼泪。
因为你我皆兄弟
“我不要……我看过哥哥的照片,我想要照片里那个漂亮哥哥回来。我就这么一个心愿了。”
想象一下
“那不是挺好吗?”
大家分享同一个世界……
“我看过他的照片。还有,我父母也常提起他。再说了,哥哥要是不回来的话,我就得继承家业了。”
你或许觉得我在追梦
这一年是一九五三年,从二战结束后已经过去了八年。得归之人重返故里,永别之人一去不回,而幸存者们已步入了新生活。合计六百万以上的军人和平民在几年间陆续从中国大陆、南洋群岛以及西伯利亚回国。下黑的造船厂和上红的制铁厂都出现了很多退伍士兵和归国之人。万叶静静走近抽泣的凸眼金:“你还记得你哥哥?可是他去打仗的时候,你年纪还小吧?”
但我不是一个人
“他被拘留了。我哥漂亮得像个女人,叫人放心不下。你懂吗?一个男人像女人一样漂亮,就说明他像女人一样软弱。可他又不能穿振袖和服,一点用都派不上。我哥软弱得很,叫他坐船去捞金枪鱼,他也不消停,反倒晕船,吐了个一塌糊涂。只有在抓乌贼的小船上他算是勉强坐稳了,可是他又说乌贼太可怜了之类的鬼话,不肯好好抓。这种人在西伯利亚哪里活得下来呢。”
我希望有一天你也来追逐这个梦想
“西伯利亚?”
这样世界将再无隔阂
凸眼金冷淡地答道。刚擦完眼泪,又有新的流了下来。她抽噎着说:“他还没从西伯利亚回来。”
见凸眼金睁大双眼,唱得异常认真,万叶一阵好笑,问她这是什么歌。
“……我在等我哥。”
“是约翰 列侬的歌。”
“你怎么了?”
“……流行歌啊?”
当时凸眼金正在哭。那不是该出现在恶毒和服女人脸上的神情,看得万叶心中一惊,忘了起身,只顾着张大嘴,抬头盯着对方的脸看。凸眼金一双凸睛里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万叶心想,看起来好咸啊。她莫名有种感觉,海边女人的眼泪和汗水盐分一样多。
“我们造船厂里有年轻人在唱这首歌。我让他们给我看看歌手的照片,结果唱这首歌的男人脸色苍白,而且……”
当时凸眼金在黑色的振袖和服外又披了一件无袖羽织,没有带平时那帮邋遢的手下,只是独自怔怔地望着大海。万叶想躲起来,却滑了一跤,脸朝下摔倒在公园的沙坑里,沾上了一身沙子。听到声响的凸眼金回过头来,看见万叶,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就要开口像平时一样嘲弄她,但随即闭起嘴,擦了擦眼泪。
“而且什么?”
在小学的放学回家路上饱受欺凌之后,万叶彻底记恨上了凸眼金。就算要去街上跑腿,她也要先避开锦港大路、产业道路这种凸眼金喜欢带着手下横行阔步的地方。她宁可不停拨开路边悬挂的海带,穿过充斥着海腥味的狭窄小巷。那年冬天,万叶迎着日本海吹来的潮湿海风,去买三只沙丁鱼和明天味噌汤要用的少许裙带菜,经过了渔港角落的公园。那是一个可以将飞雪漫天的灰色大海尽收眼底的小公园,就在那里,万叶猛地撞上了凸眼金。
“而且好像我哥哥,一副软弱无力的样子。你记得的吧,我哥哥也是没什么力气的样子。”
其一是万叶见到了那个飘在空中的男人“独眼龙”。另一桩是和凸眼金黑菱绿相关的小事。
万叶想起很久之前那个掀起和服衣摆的阴柔美男子,点点头,低声说是。
万叶十岁这年,是红绿村最后的神话时代的开始,有三件事值得一讲。
其后,二人在山中走了三天三夜,一路向前。不知为何,即便是夜色正浓之时,二人也不会迷失方向。拂晓时分,二人累得在溪边小睡片刻,但旭日东升之际,不知是谁先起身,二人又继续向着山里跋涉,看到河就大口喝水,摘下树上的果子充饥。她们就像山里人一样,虽然手无地图,依然奋勇向前。
快走到黑与红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分界线了。万叶知道他们只能追到那里,所以每天都一声不吭地迈步前行,心想忍到分界线就行了。
第三天深夜,二人在溪边小睡。天亮后,凸眼金大力摇醒万叶:
每当凸眼金歪头这么问时,她的手下便一起点头,齐声复读。凸眼金开心地喊着“穷鬼”,见万叶不加理睬,又跺着脚继续叫嚷。
“野孩子!野孩子!”
“野孩子,野孩子。长这么黑,好丑,头发也太黑了。对吧?”
“……怎么了,坏孩子?”
放学路上,她总是跟在万叶身后,不住嚷嚷着“野孩子”。也真难为她说不厌。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我哥哥就在这里。”
万叶在学校里依旧目不识丁,老师教的也基本听不懂(外婆绝非脑袋不好使,甚至称得上聪慧,但似乎不擅长计算之类的问题,想必是头脑构造异于常人吧),自然就游离于上红和下黑的孩童之外。凸眼金按照小孩子的判断基准,将独来独往的万叶评定为最好欺负的对象。她时常在放学后带着手下一起埋伏在路上,冲万叶扔石头,又或是跑到她身边,去拽她的头发。
万叶缓缓睁开双眼,只见溪谷沐浴在淡紫色的晨光中,地上散落着几十、上百只落满朝露的方木箱。山间盛放着错季的铁炮玫瑰,四处都是木箱。钉紧的钉子靠女人的力气是打不开的,但有一只箱子的钉子没有钉死,有些脱落。两个女人合力撬开箱子,只见里面装着一具美丽女子的尸体,身穿陈旧的碎白点和服,已经蜡化。她紧闭的双眼上长着长长的睫毛,脖子围着粗草绳,大腿和小腿都被叠起,正好收在正方形的木箱中。箱中写着漆黑的墨字:宽永五年。
成年人之间的仇视情绪自然也迅速传染给了小孩子。上红的孩子欺负下黑的孩子,下黑的孩子则将身穿黑金色振袖和服、满头金簪的凸眼阿绿捧成公主,努力保护她不受上红的小孩欺凌。不过在上红的小孩子间,阿绿的绰号就是“凸眼金[4]”。倒也有道理,不管是她的脸,还是摇来摇去的黑色长袖,抑或是头上凹凸不平的饰品,落在小孩子无情的眼睛里,真有几分像凸眼金这种金鱼。
她的样子宛如还在世一般,吓得万叶和凸眼金一阵腿软。这里的尸体不会腐烂化为白骨,反倒一直保持生前的样子吗?万叶正这么想着,清晨的寒风吹来,才刚刚撞上装着女人的木箱,那名女子的皮肤和眼睛就都化为粉末,飞上天空,只留下空洞洞的眼睛和华美的黑发,化为一具有年岁的尸骨。
在“下黑”造船厂工作的人家和在“上红”制铁厂的员工各户关系不大好。上红看不上下黑,认为他们是为暴发户打工的;下黑则抱怨黑烟又脏又臭。就连近邻之间都瞧不起对方,宛若仇敌,所以经历了几次堪称血腥的悲惨纷争之后,他们在去哪家店喝酒、带孩子去哪所公园玩等问题上都彻底划清了界限。在战后的山阴地区,山海间出现了一条无形之线,一边是红,一边是黑。
凸眼金仍惊恐不已,她叫道:“哥哥!”
阿绿是个扁平脸的女孩,只有眼珠快要瞪出眶来,既没什么姿色,心眼又小。她总是穿着家人置办的黑金色华丽和服,在黑烟滚滚的红绿村中款款而行,任由长长的袖口随风飘摇。
溪谷间响起她的声音,却只是化为空虚的回声,回答着她。凸眼金又叫道:“哥哥!哥哥!”
黑菱家完全算不上什么世家。山阴地区位于连绵的中国山脉与日本海之间,呈狭长形,其间有一座重要的港口城镇,叫作锦港。黑菱家只是锦港附近的穷苦造船人而已。据说在二战之前,黑菱家的小孩子和其他村民没什么区别,没有换洗衣裳,也没有鞋穿,样子凄惨得很。在日本变为军事国家的过程中,造船业步入繁荣。于是到战后再看,黑菱一家已暴富。他们在海边延伸出的一小块形如半岛的土地上以黑金二色为基调,盖起宛如巨大佛龛的大宅,又让孩子穿上了锦衣华裳。这里所说的孩子,就是和万叶年纪相仿的阿绿。
“爸!妈!”
这个时候的万叶住在阶梯下方的宿舍里,那里黑烟滚滚,与赤朽叶家相比,人称“下黑”的黑菱家倒更显亲近。
万叶也叫喊起来。到了这个年纪,在山谷的晨雾间,被遗弃的孤独猛然间涌上心头。
这就是万叶当时对“上红”的所有了解。仰望着通往高见的阶梯状宿舍时,她心中想道:原来世界是阶梯形的啊。
“爸!妈!”
阶梯之下是俗世,越接近高见的顶峰,越接近天界。下坡空气恶劣,油烟滚滚,后院里都晒不干衣服,高见却永远晴空万里。仙境的朱门通往天堂,这就是住在下坡的村民们对赤朽叶家大门的认知。赤朽叶家的旁支子孙以经营制铁厂为生,房屋盖在高见的半坡上,规模较小,也使用了红色,不过他们没有什么机会见到本家的人。时不时会有外国产的黑色轿车风驰电掣地驶下大道。车内昏暗不清,即使万叶视力超群,也看不清赤朽叶家本家子孙的模样,他们始终是团谜。
“哥哥!是我啊,我在这里!”
那座大宅子有一半掩埋于山上的林间土中,略带斜度地矗立着,仿佛被巨人之手压进了柔软的山肌之中。红瓦闪耀的屋顶,红褐色的大门。到了夏天,这座赤朽叶家的大宅子便会敞开大厅。这时,视力极佳的万叶站在斜坡的大道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拉门上画满的日本海和大群栩栩如生的鲜红游鲷。赤朽叶大宅当真是处处红。那是一种半腐红叶般的暗红色,带着些许斜度,以王者之雄风屹立于山巅之上。
二人流下咸津津的泪水,抱成一团,不住叫喊。
他们住在山脚。那里有块劈山开拓而成的土地,呈偶人台架式的阶梯状,宿舍就紧密排布于阶梯之上。阶梯正中央有一条陡坡,是连通山上山下的大道。陡坡右方有十五栋宿舍,左方有二十五栋,布局井然有序。住处越低,身份越低。即使同属职工,分配宿舍时还是会将本地人分到高处,外地人分到低处。再往上走,还有几间大宅子,住的是所谓的白领阶层,他们负责制铁厂的管理工作。而更高处,也就是大道的最顶端,是赤朽叶家历史悠久的朱红大宅。
“爸!”
捡到小万叶并收养了她的,也是过着这种日子的一对夫妇。
“哥哥!”
据说,当时在制铁厂工作的人手头宽裕,工作也勤勉,闲暇时则尽情享受青春。制铁厂每年春季的职工招聘有体重要求,为此涌现了一大批大吃年糕以求增肥的年轻人。甚至有人说:“春天就该吃年糕。”职工们身穿鲜亮的蓝色制服,住在分配给他们的两间六席[3]大的宿舍里,宿舍还配备了后院。平日由丈夫去制铁厂工作,妻子在家包揽家务,到了假日,两个人就去大快朵颐或者看看戏。对战后的日本平民而言,这种日子似乎还算舒坦。
没有回应,只有无数的木箱陪伴着她们。铁炮玫瑰在风中轻轻摇摆,朝雾渐浓,山谷间的不祥木箱、长满玫瑰的原野最终都在紫色的朝雾中渐渐淡去,消失无踪。
赤朽叶制铁推倒了从前的炼铁坊,重建起擎天的高炉。在战后山阴年轻人的心目中,这座工厂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工作场所之一。
万叶和凸眼金泪流不止,手牵手下山。她们一起笨拙地唱起英文歌:
据还记得当时情形的人说,战后的赤朽叶制铁盛况非凡。象征着近代的高炉巨龙喷火般流泻出铁浆之河,无数烟囱林立如铁制梳齿,日复一日地排出滚滚黑烟,像漆黑的摩天大厦一般,将山阴地区特有的阴灰色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在野兽咆哮般的机器轰鸣声中,高炉里流下火红色的瀑布,炙热的火焰照亮了职工们满是油汗的额头。这些景象如今已无迹可寻。我这个现代人只见过时移世易后的停转工厂,它已化为遍布红锈的巨大废墟,俨然一座黑枯的死城。
“Imagine all the people...”
据说风箱炼铁在古代朝鲜语中有“进一步加热”的意思,也有人说它在古代梵语中是“热”的意思。在过去,而且是久远得超乎想象的过去,炼铁技术自印度经由中国江南一带流入朝鲜半岛南部,继而慢慢传入日本列岛。赤朽叶家的炼铁厂直到近年还是使用风箱和原始型熔炉技术,直到西洋的炼铁技术随着黑船来航一起传进了日本。钢铁行业和战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随着日本成为军事国家,技术也得到发展,使用高耸入云的德国产黑高炉的大工厂与日俱增。明治时期九州的八幡制铁厂,以及近年来神户的川崎制铁等公私合营制的大制铁厂便是进行近代化改革的例子,村里的“上红”赤朽叶制铁也一样扩展规模,令村子获益匪浅。
“people...”
赤朽叶家久居于中国山脉山脚下的这座村子里,就连自家人都推算不清有多少代了。也有说法认为,这座红绿村就是赤朽叶家的祖先开山凿地,在此处建造风箱炼铁坊而形成的。照推测,赤朽叶家的祖先自朝鲜半岛渡海而来,漂流到了小小岛国的沿海地区,之后在碑野川上流发现了能采到优质铁矿砂的地方,便定居下来,凭借着炼铁技术走上了繁荣之路。
万叶的声音时不时会比凸眼金慢一拍。她们手牵手,如在游行。这两个不再年轻的女人,一个履行了妻子的职责,一个履行了继承人的职责。此刻她们喝着岩缝流出的清水,摘食树上的果实,直到脚上磨出血泡,鲜血淋漓依然带泪前行。
当时鸟取县红绿村有两个大户人家,当地人叫他们“上红”和“下黑”。其中人称“上红”的世家——赤朽叶家就是本故事的舞台,也就是外婆嫁进来和我出生成长的家族。
“他们去哪里了呢?”
他如万叶的预见一般“飘在空中”,又是更久之后的事了。
万叶漫无对象地幽幽道。
或许,这就是万叶异乎寻常的初恋。打那以后,纵使秋去冬来,又到一年春天,她还是惦记着那名幻象中的男子。她为那个男人起名为“独眼龙”,每到暮色降临之际,她便爬上高见的坡道,凝望远方,希求看到其他未来。然而事与愿违,那幅幻象再没有出现在她眼前过,直到十年之后,住进万叶心中的“独眼龙”才在现实中以真切存在的男子身份出现在她面前。
“那些遗弃我的风一样的人去哪里了呢?”
男子如同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俯趴在半空中,张开双臂,从正上方凝神望着万叶。他在浅红色的天空中飘浮了一阵子之后,终于远去消失,似乎被吸进了暮色渐浓的天空之中。万叶想叫他不要走,却又收回了这句话。她知道,这也是未来。虽然不明白个中深意,但刚才那名独眼男子是飘在空中的。总有一天,她会知道这代表着什么。那天傍晚,多田家的万叶看到飘在空中的独眼男子之后,头一次明白过来,自己是能见到未来的怪人,是千里眼万叶,以后总有一天,她会结识刚才出现在幻象中的神秘独眼男子。
“也许是去山里更深的地方了吧。”
这是幻象,万叶心想。当时的她在学校里还是学不会认字,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由于长相特别,又完全学不进去,她很难交到朋友。放学后,她任凭及腰的黑发随风飘舞,走在村里的路上,又抄近道爬上了高见的坡道。爬到一半时,那名男子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万叶眼前。
凸眼金擦着眼泪喃喃道。
“阿万……!”
“世界变小了,山里应该也不再是秘密的避世之处。可是,中国山脉是非人的地界。走到更深处,就会到真正的深山里,那里还有古代伯耆的森林,是航拍也拍不到的地方,是我们人类到不了的地方。他们一定是到真正的深山里去了——为了躲过变化。”
他张开薄唇,低语着什么。
“那我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吧。”
那名男子轻飘飘地浮在浅红的暮色之中。
“你已经是村里的孩子了,回阿辰那里去吧。”
那个男人并不年轻。不,他是看起来年岁不大,但万叶后来想起时,总觉得他说不定已经人至中年了。不过无论事实如何,对于一名年仅十岁的少女来说,二十岁和四十岁也差不太多,都是成年男子。感觉这个人怪寂寞的,万叶当时只想到了这一点。他穿着枯叶色的衣服,身材矮小,生了张当地特有的扁平白脸,只有一只细长的眼睛。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只有左眼睁得大大的,右眼却紧闭着,看起来快要和皮肤融为一体。
“嗯。”
其后,到了十岁那年的夏天,万叶第一次见到了飘在空中的男人。
“我哥哥的灵魂在那座宁静的山谷里,在风和玫瑰的怀抱里。我生了三个孩子,是希望让哥哥投胎转世,可是他们没有一个像哥哥那么美。不过,我已经无所谓了。哥哥已经变成风和玫瑰的男人了。Imagine all the people...”
万叶时而见到未来,据说这种情况常常发生在她身处高处之时。她见到火光四射的尸体时,年轻夫妇中的丈夫正让她骑在脖子上,带着她在大街上走。当万叶爬上山头,又或是跑到“高见”——村里最富庶的人家所住的坡道高处时,她会见到未来一闪而过。人死,人生,发生重大事故。多田家的万叶见到的净是这种光景。当时她是个小孩子,而且就看到火光四射的尸体后年轻夫妇的反应来看,她认为这些事还是少提为妙。大部分时候,万叶都缄口不语。况且她所见到的未来多数不甚明朗,在当下只会叫人摸不着头脑。
“people...”
年轻夫妇听到这句话时,并没有放在心上。然而当天深夜就有一名保安队员因枪支走火而身亡,这个消息传来后,二人大感惊异。据说他们问了万叶,不过万叶只说了一句“我见到了,火光四射”。年轻夫妇心想,这是童言,听过也就罢了。但是事实上,多田家的万叶会经常用古怪的法子看到未来。或许,那些“边境人”会在某天清晨将她遗弃在井边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二人再度泪流满面,游行般地走了三天,回到村中。
“火光四射。”
赤朽叶制铁和黑菱造船的两位少奶奶突然像风一样消失无踪,长期不归后,村里人为了找她们,一直东奔西走,二人却声称是在山里迷路,没有将事态闹大。她们分别回到女惠比寿般的婆婆和力道山似的丈夫身边去,后来再也不提山里和木箱的事,用心地将各自的孩子栽培成人。万叶还是会时不时看到幻象,阿绿则每周去跳弗拉门戈舞。
不过,她虽课业不佳,却时不时做出些奇怪的预言。当时的岛根县出云市里有一支第三管区队,原本是麦克阿瑟在二战结束后所组建的警察预备队,后来改名为保安队。队员是没赶上出征一代的本地年轻人和外地移民,他们人手一把向美军借来的卡宾枪。这种会喷火的陌生武器把村里人吓得够呛。当时的村子里还保留着江户时代的地方城镇文化,若有人犯罪,便去村长家,请村长用长矛和网子抓住他,扭送到官府去。那些穿着卡其色制服的年轻男人抱着卡宾枪在街头阔步而行之时,脸皮黝黑又不识字的多田家的万叶指着其中的一个人,说道:
这是一九七五年的秋天,这时赤朽叶万叶和黑菱绿都已三十二岁,上了年纪。
万叶是被一对年轻夫妇收养的,他们家就在那口开着粉红色牵牛花的水井的三户之外。尽管这个小女孩和我们的长相大相径庭,有些瘆人,但是年轻夫妇还是用心地将她抚养成人,该给的一分没少。从红绿村到西边的出云地区一带,我们山阴地区每个地方的人都长得差不多。皮肤白皙,体格瘠瘦,腰肢纤细。长相是细眼睛,瓜子脸,说好听点是宫廷脸,说难听点就是拉秧葫芦。有观点认为,这一带的人在弥生时代[2]从朝鲜半岛渡海而来,将风箱炼铁的技术带到了日本,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长成这副模样。相较之下,丢下万叶、消失在山里的“边境人”则皮肤黝黑,体格健壮,长相也大有不同。万叶无论是在村里,还是进城时,都打眼得很,但是这对年轻夫妇还是严慈相济地将这个古怪的孩子养大了。他们也送万叶去上学,然而不知是什么缘故,她就是学不会识文断字。她声称“看不懂”“写不来”,在学校里学得一塌糊涂。
关于红绿村最后的神话时代——一九五三年至一九七五年这二十三年间,千里眼、制铁、风一样的男人和女人们生儿育女的故事,就到此为止。
时至今日,这个问题的答案已无人知晓。不过打那以后,多田家的万叶就和红绿村的小孩子一起长大成人了。
而我,也就是万叶的不肖孙女、毛球的女儿赤朽叶瞳子,是在十四年后,也就是一九八九年的冬季出生的。
“那他们为什么不要我呢?”
[1] 日本“中国地方”的山地。“中国地方”又称为“中国地区”或“山阴山阳地方”,是日本本州岛西部地区的合称,由鸟取县、岛根县、冈山县、广岛县、山口县构成。
“哪能呢。谁会丢下孩子走人呢?”
[2] 公元前十世纪到三世纪中期。
六十五年后,外婆在临终前幽幽地说道。
[3] 席,即一张榻榻米大小,为1.62平方米。
“他们是把我给忘了吗?”
[4] 即龙睛这种金鱼,眼球突出。
记得当时之事的人大多已登鬼籍,详情已不可知,不过这几百年间,村里一旦需要人手,“边境人”似乎就会像阵黑风似的,从山里冲下来帮忙。需要他们的是婚冠丧祭中的丧礼。村子里若是有年轻人意外身故(也就是自杀),就会点燃一捆会冒紫烟的常燃草。这么一来,“边境人”就会夤夜而至,准备丧礼。他们砍树做箱子,在天亮时咔吧作响地叠起股骨和胫骨,再将死者发硬的身体塞到正方形的箱子里去,其后一边吟诵某种咒语,一边将箱子带到山中,丢到溪谷里。他们来了之后,寺庙的住持也不插手,只是等着他们带着年轻的死者消失在山中。所以,六十五年前左右,这位多田家的万叶被丢下的那个早晨,想必也有年轻人过世。这种叠起腿骨后再塞进箱子里的做法是为了防止尸变现世,又或者是四四方方的箱子有着什么法术上的妙用,到如今只能阙疑,还是交给民俗学家去做文章吧。总而言之,外婆这个皮肤黝黑,骨骼健壮,一头乌亮长发,十足的“边境人”样貌的女人,在“那帮家伙”和塞进箱子里的死者一起消失后,孤零零地被留在了某个村民家门口的井边。那口水井的吊桶上爬满了粉红色的牵牛花藤蔓,被丢下的外婆活像只倚井而立的人偶。
[5] 惠比寿是日本神话中的海神,属于七福神之一。常见的形象是头戴乌帽子、身穿狩衣、右手持钓竿、左手抱鲷鱼的姿态。
所谓的“边境人”,是我在写这篇故事时起的名字。他们和我们村里人不同,是隐居在山中的迁徙者。而山阴地区的人,说白了就是我们的祖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并不给他们起名字,只管他们叫“那些人”“那帮家伙”又或者是“那座山里的人”。近年来,似乎有民俗学家将他们命名为山窝、野伏、山外之类的,但至少在我们居住的鸟取县西部的红绿村里,从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约莫有几百年了,不对,应该是更早更早之前开始,就有人隐居在山里了。他们乌亮的长发随风飘舞,皮肤黑如皮革,骨骼健壮;从不定居于一处,而是随着季节流转在山中,这里住住,那里过过,自由自在。他们既无地租,也无兵役,近年来更连税金都没有。由于不存在国家,所以安全问题都靠自卫。这五十年来,无论是红绿村还是远在岛根的出云村似乎都没有人见过“那帮人”,所以他们是否还住在中国山脉里也不得而知。总而言之,红绿村的多田家的万叶是在差不多六十五年前,在那帮“边境人”最后一次下山而来时和一群大人一起来到村里的。其后不知何故,那些大人把她一个小女孩孤零零地留在了红绿村里。
[6] 有一说认为,八岐大蛇代表古代八云国的制铁文化。八岐大蛇可能是铁矿山的隐喻,其腹部流血的模样就是铁砂混在河水中混浊的样子;另有一说认为,其蛇代表河川泛滥,击退大蛇象征治水成功。
昭和二十八年,也就是公历一九五三年的夏天,多田家的万叶大约十岁。之所以用大约这个词,是因为村中的一干人等乃至于万叶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准确年龄。日本边境处有一片叫作山阴地区的狭长土地,位于黑而连绵的中国山脉[1]和泛灰的日本海之间,常年天气不佳。某一天,万叶毫无预兆地掉到了这块土地上,就像从山里滚下来似的。虽然万叶自己不记得了,但她是在三岁左右的时候被“边境人”丢在村子里的。
[7] 在《日本书纪》中也叫作素盏鸣尊,是日本传说中出现的人物,著名事迹为斩杀八岐大蛇。
外婆从懂事时开始,就会看到神秘奇异的现象。她骨骼强健,个头高大,长发及腰,黑得像湿乎乎的乌鸦羽毛(然而这头黑发在晚年也不免变成了雪似的银白色)。她常眯起一双大眼睛,时不时地凝望远处的山顶。外婆视力极好,能看到非肉眼所能见的事物。人们叫她赤朽叶家的千里眼夫人是之后的事了,我现在要讲的是外婆童年时代的故事。不过,她打小就隔三岔五地看到未来,这是确凿无疑的。她有时会看见老式房间里挂轴上的漆黑墨字变成预言,有时会看见已故之人走进屋来比比画画些什么,也有时会看到不明其意的影像。外婆不常对周围人提及这些事,因为村里人将多田家的万叶视为怪胎“边境人”的子孙,对此外婆一辈子都有一丝自豪之情,同时也因为自己不能和普通人一样而心存忧虑。
[8] 这句话是麦克阿瑟在一首军歌中引用的歌词,原文为“Old soldiers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
赤朽叶万叶看到飘在空中的男人,是十岁那年夏天的事。万叶是我的外婆。当时外婆还没嫁到赤朽叶家这个山阴地区的世家里来,她就是个山里出身的野丫头,所以没有姓这种东西。村里人叫她多田家的万叶。
[9] 指1958年至1961年间,日本经济史上一段高度经济增长期。
看到未来的夏天
[10] 指1965年到1970年间,日本连续五年的经济增长期。日本举办东京奥运后,曾一度陷入经济不景气的状态,政府采取发行国债的措施。1966年后,经济景气持续畅旺。
一九五三年——一九七五年 赤朽叶万叶
[11] “波太”和“泪”在日文中发音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