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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匠往事

缘分这东西真是奇怪。在掬水楼闹事的申舒,因是个一流的木匠,与管理木材的郑庄有了交集,后来又因申夫人受辱自尽一事,两人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贺望东一边思索一边踱步,竟又碰上了遥大鲸。他不禁再次感慨:缘分这东西果真奇怪啊……

平康坊的东边是东市,据说东市有六百步见方。对于想安静散步的人而言,这里未免过于喧闹,但贺望东却很喜欢在这里走走看看。他观察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看着每张神态各异的脸,想象着他们拥有怎样的人生,此刻正在为什么事情欢喜抑或忧虑。每当这时,他就觉得自己并非孤身一人,每个人都在背负着自己的命运不断前行。于是,内心会得到莫名的安慰。从东市继续往前走,就是兴庆宫。但贺望东没走到兴庆宫就折回来了。

“你一个人瞎转悠啥呢?”遥大鲸粗声问道。

雨后空气清新,为了不让自己一直陷在对人生的感慨当中,贺望东决定去街上走走。

贺望东没有回答,只道:“正好有个事要拜托你。”

“我去附近走走,很快就回来。”

“啥事儿?”遥大鲸刚处理了一起邻里纠纷,正心情舒畅。

看着身材短小的遥大鲸离去的背影,贺望东不禁又感慨起来。谁的人生不是人生?这个遥大鲸看起来整天嘻嘻哈哈,似乎没心没肺的,或许背后也有不为人知的烦恼呢?

“你能调出当年的案卷吗?”

“啊——”遥大鲸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打断了贺望东的思绪。“雨停了,得走了,我还忙着呢!那个申舒就交给你了。”原来遥大鲸来掬水楼是为了避雨。

“哪个案卷?”

在这个世界上,有能够享受龙皮扇的万贯富翁,也有在战争中死去的无辜穷人;有卑劣恶毒的官吏,也有像申舒这样内心承受着伤痛的工匠。人生百态,各有各的故事。贺望东陷入了迷惘——自己又何尝不是?不知道身世,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踽踽独行……

“郑庄那件案子。”

“到处都是人生……”贺望东突然感慨道。

遥大鲸愣了愣,问道:“你要那二十多年前的案卷干啥?你不会是想继续查吧?当年都没查出凶手,现在更甭想了。”

两人开始闲聊别的一些事,忽而说到这年夏天可真是热,又忽而扯到富翁王元宝的龙皮扇——这是一种利用水力的自动风扇,接着又聊到了北庭节度使张嵩如何打败西藏军……

“不过是想看看。你就说帮不帮忙吧。”

雨已经停了,但因屋顶有积水,雨滴仍继续漏下来。

“帮!”遥大鲸拍拍胸脯,难得贺望东有求于自己,他自然要好好表现。

“可能是流浪汉或者乞丐进去烤火?这种事经常有的。”贺望东还想问什么,遥大鲸却不耐烦了,岔开话题道,“行了,说点儿别的吧,这种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就搁一边儿。”

郑庄生前是百工监副监,他的案卷存在大理寺中。一般人自然是看不了案卷的,即便是朝廷官员要看案卷,也须上报大理寺卿,经层层审批后方可调取,一来二往得好几天。遥大鲸一个金吾卫的小官,何以如此自信?原来,管理卷宗室的小吏是他的发小,又素来景仰遥大鲸的叔叔,一听遥大鲸要看二十年前的旧案卷,左右为难了半晌,磨不过和遥大鲸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情分。

“那房子没人住,怎么会失火呢?”

“就一会儿。”遥大鲸的发小道,“只能在这里看。”

“这我就不清楚了,可能是郑庄被杀两三年以后了吧!”

“行。”遥大鲸拍拍发小的肩,“就知道你小子讲义气。”

“那火烧房子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你不讲义气,让我干这掉脑袋的事儿……”

“是啊!我叔叔说郑庄人品低劣,死不足惜,也就没有大费周章去调查……老百姓传闻都是鬼魂杀人,反正就是不了了之……渐渐就被人忘了。”

遥大鲸的发小很快找来了郑庄的案卷,居然只有薄薄五页纸,光陈述凶案现场就用掉了四页,最后一页记录了审讯申舒的情况。

“这件事就一直这么悬着?”

“就这些?”遥大鲸诧异道。

“我叔叔说受过,毕竟从动机来说,他的嫌疑最大。‘杀郑庄的不管是人是鬼,那都是他咎由自取!我只恨不能亲手杀了他为夫人报仇!’申舒就是这么说的。”

“就这些。”发小压低声音催命似的说道,“看完赶紧走吧,万一上头追究,我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这么说,申舒当初应当是受过审讯的吧?”

“你小子不会搞什么花样,故意藏着不给看吧?”

传闻说杀人者是鬼魂,自然谁都避而远之。

“你这说的什么话!”发小有些不悦,“我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你倒好!”

“既然是副监的住所,按理说,接任者应当会住进去。不过那屋子发生过凶案,听说谁都不愿意住,就一直闲置着。再后来好像是着火了,被烧光了。”

遥大鲸还要说什么,被贺望东抢过话茬儿道:“行了,走吧大鲸,多谢你这位兄弟。”

“那个房子现在还在吗?”贺望东问道。

出了卷宗室,遥大鲸和贺望东便分道扬镳,一人回金吾卫,一人回掬水楼。

从屋顶漏下的雨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遥大鲸的鼻尖儿上,遥大鲸有些生气地说道:“什么破房子!想当年郑庄住的那个房子和这个到处漏雨的掬水楼可不一样,据说坚固得连屋顶都像用年糕一块一块粘上去似的,一点儿缝隙都没有。到底是管理木材的官署,建造宿舍的工匠们自然也用了最好的木料,干活儿时也都是精益求精……”

“堆房里那老头儿怎么样了?”贺望东问老鸨。

“贺公子打算怎么教训?我很好奇呢。”小凯道。

“刚开始一个劲儿地敲打着门,这会儿倒是没什么动静了,估计是累了。”

“行。”遥大鲸抿了一口酒,“你去吧,反正我也不知道怎么训人。”

“我去看看。”

“教训他的事,能否交给我?”一直静静地听遥大鲸说话的贺望东道。

“我带您过去。”

“我也没打算把他怎么样……等他酒醒了,教训两句就放他走。”遥大鲸爽快地说道。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把钥匙给我就行。”

“唉,都不容易啊!他是心情积郁才砸东西发泄……此事就罢了吧!”老鸨念在和申舒是旧识,又听了遥大鲸讲述往事,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堆房面向院子,背靠厨房。贺望东打开堆房的门。一道光线照进屋子,将原先的黑暗驱散。

此后,当时尚且年轻的申舒就不干木匠活儿了。他原本还有些积蓄,便做些小买卖,二十年也过来了。他经常喝酒,但酒品尚可,醉了也很老实,从未撒过酒疯。故而这老鸨和小凯才会被吓到。

申舒正坐在一把椅子上,那椅子扔在堆房里已久,只剩三条腿。他坐着,但并没有靠在椅背上。申舒酒醒了大半,眼睛仍有些惺忪,对于贺望东的到来,他没有丝毫反应。

官府查来查去,案子依然毫无进展。最后只能作为一桩悬案,束之高阁。随着时间的流逝,曾经轰动一时的密室杀人案也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你怎么样了?”贺望东问道。

甚至有人传言:“莫不是申家娘子的鬼魂来找他索命了?”

“我……我怎么在这里?”申舒问道。

所以,当郑庄被杀的消息传出,大家都一致认为是申舒干的。但是,定罪要讲求证据,官府搜寻不到,连凶手是怎么离开现场的都不知道,自然无法捉拿申舒。

“你喝醉了,在大厅闹了半天。”贺望东不知道他是真记不得醉酒砸场的事,还是在装糊涂。

一日,郑庄委托别人说有工程拜托申舒,将他支开。趁着申舒外出,他派人劫走了申夫人。申夫人受了侮辱便咬舌自尽了。那郑庄利用手中的权势,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保住了自己的官职。知情的工匠们自然也都不敢声张。

“这……”他似乎想起了一些事,不禁低下了头。

岂料好景不长,郑庄看上了申夫人,竟恬不知耻地跟申舒说,若是把他夫人让给他,他愿意重金相酬,还会给他个一官半职。自然,他遭到了严厉的拒绝。郑庄可不是一个善罢甘休的人,只要是他中意的东西,不惜一切手段也会弄到手。

“老鸨说她还是第一次见你撒酒疯。”为了不挡住从门外照进来的光,贺望东走到申舒的一旁说道。

申家几代都是工匠,因技艺精湛而小有名气。申舒自幼天资聪颖,将代代相传的技艺加以磨炼,年纪轻轻就经常被大户人家请去做工。申舒有一位贤惠美丽的妻子。两人恩爱有加,日子过得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有滋有味。

“是啊!”

“他们有什么仇?”小凯兴趣盎然地问道。

“方才金吾卫的官老爷也在场,听老板娘说你是个老实人,就只叫人把你关这儿,没送去武侯铺……你赔了盘子钱,也就没什么事了。”

据说这郑庄生性贪婪,常常凭借权力之便,中饱私囊。他虽官职不大,却喜欢耀武扬威。按理说,这样的人早该丢官了,可他偏偏稳坐其位。若说对上司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本领,估计无人能及郑庄,因此,上面的人对他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外,郑庄还十分好色,看见哪家姑娘漂亮,就软硬兼施把对方据为己有。当年和他交恶的人不在少数,其中和郑庄最势不两立的,就是刚才在楼下闹事的申舒。这两人的仇,可以说是不共戴天。

“那就多谢了。”

“瞧你猴急的!我还没说完呢……”

“不用谢我。我不过是来给你开门的。”

“可郑庄的死跟申舒又有什么关系?”贺望东问道。

“既然这样,我现在就去找老鸨,一来向她道歉,二来问问她赔偿的事……”

“别说地洞了,就是个老鼠洞都没有。”

“不急。咱们随便聊聊,待你心平气和了再去也不迟。”贺望东说着把钥匙放进怀里。

“就真的没有地洞什么的?”小凯问道。

申舒正要起身,听贺望东这么一说,又轻轻坐回到椅子上。贺望东则在一个坏了的石臼边上坐下。

“都是我叔叔告诉我的。这个案子当年就是他负责的。”

“怎么会突然闹起来呢?”贺望东这话既像在问申舒,又像在自言自语。

听完遥大鲸的叙述,贺望东说道:“你怎么对这案子这么清楚?”

申舒歪着脑袋,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为什么一再说这是个“怪案”?因为在这样一间完全密封的屋子里,凶手杀人后,竟然凭空消失了。金吾卫怀疑房间里会不会有什么密道,于是发动大量人力,把房间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检查了好几遍,结果并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有人甚至提出会不会有妖术……

“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当年也是一流的工匠,老鸨却让你去修屋顶,确实是对你不敬……”

“这可把大伙儿吓得不轻,一个个面如土色,有的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遥大鲸说得好像自己亲眼看见了一样。

老头儿咳嗽了一声,挠挠头道:“不是这样的。”

百工监的住处在靠近山林一个叫斜谷的地方。郑庄一个人住在这里,他的家属都在长安。同僚们敲不开门,只得砸开窗户进到屋里,这才发现门和窗都是从里面闩上的。郑庄躺在地上,周围全都是血,已经死了。他背上插着一把刀,显然是被人从后面刺杀的。

贺望东却没有理会,顾自说道:“说起来也是无巧不成书。把你关进这里的那个金吾卫差老爷,他叔叔就是二十多年前负责调查斜谷命案的人……就是郑庄被杀那件事。”

那天开工时间已过,同僚们左等右等,也不见他来,于是便决定一起去他的住处找找。

申舒的情绪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虽然他在努力克制,但这些变化都被贺望东一一看在眼里。

且不说这些传闻的虚实,仅就案件本身而言,也是一桩悬案。此案怪就怪在郑庄被杀的手法。

“人心实在微妙得很。”贺望东突然转换了话题,“有些东西藏在内心深处,自己以为已经淡忘了,却会在某一天、某个瞬间突然苏醒……今天的事,想必也是如此吧!”

百工监是个官署,主管木材的采伐。在这里任副监,虽是从七品下,但因管理着全国的木材,对于搞建筑的人而言,也算是梦寐以求的职位了。郑庄被杀后,关于他的传闻比比皆是,有的说他贪污,有的说他是个滥用职权寻求女色的恶霸官僚,甚至有人说他死有余辜。

“你想说什么?”申舒皱了皱眉淡淡地说道。

大约二十年前,长安城发生了一起奇怪的杀人案。死者名叫郑庄,是个百工监副监。

“脓包得用针刺破,将脓水悉数挤出,方能痊愈。你现在刚刚挤出了一点点儿。”

“脓包?”申舒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正在贺望东沉思之际,遥大鲸突然神秘兮兮地说:“巧了!我跟你们说啊,这个申舒以前卷进过一宗案子。那还是我叔叔年轻时的事……”

“不错。我来就是帮你将心中的脓水全部挤出来的,一开始会有些痛,忍过去就好了。”

贺望东几乎每天都进出掬水楼,自然见过申舒,两人也算是点头之交。在贺望东的印象中,申舒总是一副随和亲切的模样,今天一反常态地大闹,确实有些蹊跷。

见申舒沉默不语,贺望东接着说:“据说,那个叫郑庄的人品行恶劣,被人杀掉后,大家都觉得他是罪有应得,官府也就没有再追查,杀人犯都没有落网。”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还是觉得他有点儿反常啊,吓死我了……老申我们都了解,可……”小凯说着,肩膀不自觉地抖了抖,或许是又想到了申舒发怒的样子吧。

“是吗?”申舒歪了歪脑袋,道,“我怎么觉得官府查得相当仔细……我都被关了两天,这个问话那个问话,没完没了。很多人都憎恶郑庄,但最憎恨他的确实是我。当初官府找不出证据,破不了案,都把我当犯人一样审。”

“我估计他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吧。谁都有这种时候,是吧?有时突然就心情郁闷了。”遥大鲸道。

“那只是你这么觉得。我查看了当年的案卷,当时办这件案子,可是相当草率啊。”贺望东一面用手指划着石臼一面说道。

“也怪我!”老鸨有些懊悔道,“他时常过来喝酒,我见是熟人,也没多想……哎呀,他平常可是相当老实温和的一个人,没想到今天会闹得这么厉害。”

“那同样也只是你这么觉得。”

谁知到了屋外,这申舒仍旧余怒未消,竟对着遥大鲸发起火来。无奈之下,他对身边的老鸨说:“先让他待在堆房里,酒醒了再放出来。”

贺望东不理会申舒的反驳,继续道:“最后人们都觉得是鬼魂杀人……不过想必真正的犯人心中也难免压抑吧。”

就在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之时,遥大鲸出现了。他一把抓住申舒的衣服,用力将其拉到了屋外。

“我当时也觉得是鬼魂干的……”

谁知平时性格温和的申舒突然大发雷霆。贺望东倒是能理解申舒的心情。作为客人花钱取乐,酒兴正浓,老鸨竟跑去找他修房子,岂不是自讨没趣?何况,若说修的是豪华殿堂,那就另当别论,可修漏雨的屋顶不过是换几块瓦片的事,他虽垂垂老矣,但毕竟曾是名匠,岂能任人如此羞辱!这老头儿性子倔强,怒气一上来谁也劝不住,哗啦啦地将桌上一应盘子摔烂在墙上、地上。

“你也信?”

老鸨与申舒熟络,想着一直这么漏雨也确实不妥,便走到申舒面前随口说道:“我说老申哪,我这房顶正在漏雨,你顺便给我修修去?”

“那个房子建造得相当严实,门闩就有这么粗。”申舒说着,用两个手比画出一个五寸见方的圈。对于普通人家而言,这门闩确实够粗。他又补充道:“我听说当时人们进去的时候,那门闩还牢牢地插在铁环上。”

话说这申舒当年也是长安城中首屈一指的能工巧匠。凡是经过他手的东西,无论是庄重性还是灵巧性方面,无人能出其右,故而名门望族都愿意将工程交由他来做。

“是啊,听说窗户也上着锁,还用木棍顶住了呢!”贺望东也附和道。

掬水楼的老鸨做事向来青睐第一流的,当小凯找她谈修屋顶的事时,她道:“名匠都去临潼了,日后再说吧。”话刚说完,突然想到老工匠申舒正在一楼喝酒。

“可不是嘛!”

事情是这样的——

“不过,我能做到。”

“这是因我找妈妈谈房子漏雨一事而引发的。”小凯解释道。

“什么意思?”

“哦?闹事的是个醉老头儿?”贺望东忽然来了兴致,毕竟逛青楼的多是风流的年轻人。

“我是说,即便在那种情况下,我也可以离开那个屋子。”贺望东相当笃定,但语气却很温和。

“咳咳,不算什么。把那老头儿砸坏的东西开个清单,我叫他赔给你!”遥大鲸道。

申舒一时有些失措,呆呆地看着贺望东,半晌才摇头道:“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随后,老鸨也进来了。她直冲遥大鲸哈腰道谢:“多亏了您哪,不然我们真不知如何是好啊……”

“不是玩笑。”

贺望东看他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你倒是说来听听……”

一刻钟后,遥大鲸悠然自得地回到小凯的房间,轻轻拍了拍手,一副“小菜一碟”的样子。

没等申舒说完话,贺望东便起身,一边说一边做出相应的动作。

“我去看看。”遥大鲸说完便不见了踪影。

“进入他家里,这个比较容易,拉一下门铃,或者敲敲门,就会有人来开门。”

在青楼中有喝醉的客人挑衅,或因争风吃醋而闹事,这倒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对于官居从六品上的遥大鲸来说,处理这等杂事,似乎有些“大材小用”了。但不管怎么说,碰上了总得管。

贺望东走到申舒旁边,咔嚓!他做出一个把刀插在他背上的动作,继续说道:“郑庄一下子就倒在地上了……接着杀人者……”

他走到窗边,关上半开的小窗户,又走到门口,道:“若我将这门关上,屋子里怕是太黑,我就不关了。你就当这门是关着的吧,就像郑庄住的屋子一样,关得严严实实的。现在,要离开屋子,只有一条路……”

“什么!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有人叫嚷道,声音虽大,却有些嘶哑。

贺望东慢慢抬起头,指着屋顶道:“就是那里。”

哗啦!瓷器被砸碎的声音不断传来。

“不可能。”申舒一口否定了。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吵闹声。

“为何?”

确实,若当官的都无事可做,想必天下太平。

“这个堆房建造简单,连个天花板都没有,想要出去自然容易,可那个房子的天花板,可是用上等的厚木板做的……”

“我倒没觉得闲,倒是你们金吾卫,当官儿的都像你这么清闲吗?不过对百姓来说,这倒未必不是好事啊!”

“那些板子是拼成的,取一块下来就可以了。”贺望东走到柱子旁,敏捷地爬了上去,在房梁上做了一个取板子的动作。

“你就盯着个碗?”遥大鲸也瞧了瞧那小碗,“我看你是闲得发慌了吧?”

掬水楼的堆房粗糙简单,连骨架都还在外头露着,大梁上边还有顶着房顶的系梁,也都露在外面。大梁和系梁之间连着一根支柱。

“幸好没有刺客想杀我。”

贺望东一只手抓住系梁,另一只手拍了拍屋顶,脸朝下问道:“这上面铺着的是瓦片吧?”

“刺客就喜欢你这样的。”

申舒没有作声,大概是觉得没有回答的必要。

遥大鲸咳嗽了两声,贺望东回过神来,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打开天花板,揭开屋顶板,还要把瓦片放好……虽然不容易,但并不是不可能。”贺望东说着屈身下来。

这一看,竟入了神,连遥大鲸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注意到。

申舒依旧沉默不语。

无奈之下,贺望东拿出两个小碗接水,然后抱着胳膊静坐着,就这么呆呆地看着水滴落进小碗中。

“普通人当然很难做到,但若是对房屋建造了如指掌的人,应该不是难题。带点儿小工具,估计花不了多少时间……”贺望东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雨滴滴落的间隔越来越短。

申舒目不转睛地盯着贺望东,但其实他什么也没看。

贺望东每次来掬水楼,都只找小凯。在这里,从他换洗的衣物到文房四宝,可谓一应俱全。橱柜里放着的西域运来的葡萄酒,自然也归他享用。在这个房间里,不管思考点儿什么,都能够很快理出头绪来。即便什么都不做,只要待在这个房间里,他就不会觉得闷。贺望东自己也觉得奇怪,莫非在意识深处有什么东西和这个房间有关?“我和这房间究竟有什么样的缘分呢?”他总是忍不住这样想。

“凶手取下一块木板,钻到顶棚后,再将木板钉好,将整个房间伪装成密室……难怪人们会觉得连个蚂蚁都休想进出。至于怎么拆、怎么装,我是外行,不过你应该很清楚……”贺望东的语调相当平淡,仿佛在叙述一件久远而平常的事。

“可不是?我这就去找妈妈说说。”小凯起身走了出去。她确实是个训练有素的歌妓,就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也能做得娇而不媚。

良久的沉默,之后,申舒苦笑道:“郑庄就是个败类,他死有余辜!我恨不得……”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起来,“只怪我当初没有听夫人的话立马搬走,才让郑庄那个禽兽有了可乘之机……夫人走了以后,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日日想,夜夜想……”

“楼中到处滴滴答答地漏雨,岂不是更寒碜?”话音刚落,又一滴雨掉下来,正好落在信纸上。贺望东急忙把信收起来。

贺望东不作声,只是安静地看着眼前的老头儿,看着他将心中的脓水一点一点挤出。

“大概是觉得,若不能让一流的工匠来修,就显得寒碜吧。”

“郑庄上头有人护着,谁都不敢吱声……我就想,当官的靠不住,就靠自己……我不能让夫人白白死去……”

“为什么?”

“所以你亲手杀了他?”

“偏偏我家妈妈只喜欢一流的工匠。”小凯有些无奈地说道。

“我以前给郑庄住的那个房子翻新过瓦片……那天夜里起风了,我借着风声和夜色爬上屋顶,把瓦片揭开一个人可以通过的口子。郑庄这个人傲慢无礼,为了显摆自己,总喜欢最后一个去工地……他的宿舍挨着一片林子,我就躲在林子里等着……瞅着他开门的刹那就把他杀了……”

确实,长安城中即便找不到一流的工匠,找个三流的工匠还是有的。

“接下来就是布置现场?”

玄宗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住在兴庆宫,登基后,他大面积扩建兴庆宫,又要在长安东郊的临潼建一座避寒避暑的宫殿。为此,这位喜欢豪华的皇帝动用了长安城所有有名的工匠。“不过是修个屋顶,用不着名匠吧?”贺望东道。

“没错……”

“嗯……全被调走了吧!”

“你杀了郑庄,为申夫人报了仇,但同时也开始逃避这个事实。”

“找不到会修理屋子的工匠啊!”

“我是杀人凶手啊……你说得对,当年官府确实是有意放我一马……”

“那怎么还没修呢?”

“这案子在官府的档案上悬着,也在你心头悬着。这就是你心中的症结所在。你不敢承认自己杀了郑庄,你觉得当时自己一定是鬼使神差……你拼命回避和否认这件事,心中积郁多年……”

“是啊。”

“是啊……唉,倒不如当年将我捉拿归案,给我个痛快!这二十年,我常常梦到夫人,她还是那么温柔美丽……还有那天杀郑庄的情景……”说到这里,申舒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着贺望东道,“你是来捉拿我的吗?那就来吧!事到如今,我不会再隐瞒什么。”

“哦,是早就漏雨了?”

“我又不是官差,捉拿你做什么。”

“早就叫人来修屋顶的。”小凯皱眉道。

“那你翻出这陈年旧案……”

那封信是去洛阳的阿倍仲麻吕寄来的。信纸也沾了雨滴,洇湿了信尾的字。

贺望东道:“事到如今,我只劝你放下,无论是恨、悔,还是思念,都通通放下吧!”

“水滴在脸上,自然是醒了。”贺望东看了一眼桌上打开的信。

“放下……”申舒不禁湿了眼眶。

“睡醒了?”坐在桌子面对的小凯调皮地笑道。

“斜谷的房子已经化为灰烬,该放下的都放下吧!”

这一说话,那水滴差点儿没掉进他嘴里去。他用手指抹掉面颊上的水滴,抖了抖肩膀。

半晌,贺望东道:“走吧,现在去问问老鸨你砸坏了多少盘子。放心吧,这里没有贵重的瓷器,不会让你赔光家底的。”

他赶紧收住尚未打完的哈欠道:“漏雨了……”

老鸨倒是好说话,连连说不用赔。不过贺望东还是让她列了清单,申舒当面付了钱。贺望东回到二楼小凯的房间,从窗户目送申舒远去。

蓦地,一滴水落在左眼旁。

“都解决了?”小凯抱着琵琶问道。

贺望东整夜辗转反侧,虽有倦意,却一直难以入眠。他仰面躺在床上,举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

“算是吧。他赔了钱,砸场的事情就能真正放下了……”

繁华的长安下起了雨。

“他说了为什么突然大吵大闹吗?”

“他是不愿意被人看到自己爬上屋顶的样子……这二十年来,他极力掩埋着有些事,可一旦被人戳到,就容易失去理智……今天他将脓水挤出,只待日后伤口愈合……希望他能把旧事都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