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佐尧仿佛就代表着那束光,那双手。
再漫长的黑夜,也总有一束光能将其照亮。再浓重的迷雾,也总有一双手能将其拨开。
“你们两个大男人,眼神搞得那么情真意切作甚?”柳音离狐疑地看了看两人,伸手把心绪复杂的左蒙推开,凑到陈佐尧身边,“陈大官人,你觉得此人的话可信么?一个布匹工坊,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却无端来偷运市舶司的税银,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也许正是由于他的这种处变不惊的气势,才使人感觉在他身上能够看到希冀。
陈佐尧回头看了一眼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的那名小吏,笑了笑,“我倒是觉得,他没有说谎的胆量。至于是何原因,等伯雍将人带回来,一审便知。”
他的表情似乎总是这样镇定,大有一种泰山崩于眼前,而临危不乱的气势。
听陈佐尧这样说,柳音离便没再多问。
左蒙定定看着他的侧脸,有些愣神。
她转身对着那名小吏蹙了蹙眉头,“你,动作快点!我告诉你,在本神捕的手底下,至今还没有逃跑过任何一个人。别耍其他的心思,否则下场很惨。”
“总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刻。”陈佐尧面无波澜地说。
那名小吏惶恐地咽了一口唾沫,跟上几人的步伐。
“这么多年,他一直尽忠职守,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何突然叛变。”左蒙暗暗握拳,“究竟是什么,能够让他愿意背弃自己曾经坚守的东西……这件事,我一定要调查清楚!”
市舶司衙,厅堂内。
“他跟随你多年,你此刻的心情,本官能够理解。”陈佐尧安慰道,“过于信任一个人,只能说交情至深,倒也算不得错,你莫要太过自责。”
香炉中升起袅袅烟气,一幅画卷徐徐展开在桌案上。
左蒙缓缓抬头,眉宇间的忧郁与他粗犷的面容极其不符,“商货标识是仿做的,我推测,这定然又是程焕泄漏出去的。从一开始,他就在司衙内做着内应,布好了全盘的局。”
两浙转运使兼市舶司使杜杞,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画观赏。
返回司衙的途中,左蒙情绪有些低沉。陈佐尧看了他一眼,问,“左校尉,你在想什么?”
他的眉宇间,有多年风雨积淀留下来的沉稳之气。
陈佐尧顺手把那几本簿子拿在手里,随后几人离开了漕运码头。
卷上所画的场景是在一处花园内,假山矗立,流水潺潺,花草茂盛。
周珩转身出门,小吏怯懦地偷偷打量余下这三人。柳音离从后面一把按住他的肩,冷笑一声,“走吧,等下还要劳您做下指认。”
在花园中的空地上,设置了丰盛的酒宴,坐席正中置一鼎,鼎上架着一只烤羊。
“好,我们回司衙等你。”陈佐尧回复道。
王侯模样的东道主坐于正位,四位宾客分列两侧。
周珩点了点头,看向陈佐尧,“看来我需要带兵走一趟了,这家伙暂且交给你们了。等我把人带回来,再让他二人对簿公堂。”
令人觉得奇怪的并不是东道主在此设宴,而是座位上的那四位宾客的身份。
“是东家府上的内知。”小吏小声回答。
按说可以与王侯列座吃饭的,除了官僚贵族,也便只有才华横溢的书生或者戎马疆场的武将。
“隆昌布坊我倒知道,但具体是谁对你威逼利诱的呢?”周珩又问。
可图上这着装迥异的四位宾客,却分别是:农夫,脚夫,商人,武夫。
“是隆昌布坊的人,我当时一共收了他们五十两银钱。”小吏声音颤抖,“他们要说每日漕运往来繁重,只在这一笔记录上做手脚,不会有人发现的。随后他们给了我一个仿照市舶库内商货而做的标识,让我将其填写在簿子上。”
杜杞端起一盏茶,品了品,觉得索然无味,又放了下去。他的视线,继续在这幅奇怪的画上扫来扫去。
他松开紧攥着的拳头,甩了甩袍袖,指着那小吏厉声道,“那你还不速速招来,究竟是受何人迫使?”
“世叔。”陈佐尧叩门。
周珩看着小吏的模样,不禁佩服起陈佐尧说服人的能力来。
杜杞抬头,“希元,你来的正好,过来看看这幅画。”
那小吏一听,登时腿就软了,“大官人,是他们对小的威逼利诱啊!若是我帮他们做笔假的记录,他们便给予我好处。若是不做,就要伤害我一家老小。小的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啊,与他们并不是同伙,还请大官人明鉴!”
陈佐尧好奇地凑上前去,对着桌案上的画作端详了良久,微微皱眉,“此画甚是奇怪,士、农、工、商、武,这些人身份品级各不相同,怎么能列座在一起享用酒宴呢?”
“专库那边已经证实过了,这条标识是胡乱编造的。也有可能,是想仿照某批商货的标识,结果仿错了。不管那家商号给了你多少好处,你最好都如实招来。我猜,你收受贿赂时,只是想借职务之便获取一些蝇头小利,却不知道他们要转运的到底是什么吧?”陈佐尧盯着小吏的眼睛,“本官如实告诉你,那伙人偷了大额的税银,我等正是奉当今圣上之命前来巡查的。你若愿意继续包庇他们的话,罪状会全部压在你身上。届时砍头或是刑狱,都由你一人担着。”
“这正是此图的奇怪之处。”杜杞笑道,指了指画上的士人,也就是正坐上的东道主,“你可知晓,此人是谁?”
“没错……”小吏点头。
“希元不敢妄猜。”
“伯雍,切莫冲动。”陈佐尧一边安慰着周珩,一边拿过小吏手中的簿子,展开后放在桌案上,“那一日的货物装卸,都是你记载的,对吧?”
“这是吴越王。”杜杞说,“江南一带,总有传闻说吴越王爱民如子,士农工商,一视同仁。所以有人画了这幅‘秋日聚宴图’,以此体现吴越王的宅心仁厚,据说还是为大家的绝笔之作。至今,距吴越王向我大宋纳土,已过百余年。这幅图流落民间多时,后来被人发现,献给了当今陛下。陛下虽然宅心仁厚,可在我大宋朝内,士农工商等级分明,便觉得此图甚是荒唐。但又因此画为大家绝笔,弃之可惜,便将其赐予我了。可我实在品不出,其中风雅。”
“你还想嘴硬!”周珩气急败坏地挥起拳头,就要打过去,却被陈佐尧拦了下来。
“阿谀奉承之作,何来风雅之说。”陈佐尧笑道,“而官家的意思,似乎是想让您参效吴越王旧治,收揽民心。在掌管好两浙财赋之余,树立好为官之风气。”
只见他缓慢地从桌案上爬了起来,而后颤抖地捧起那本簿子,怯懦地说,“这,这种标识,是市舶库内的商货啊!”
“贤侄言之有理!”杜杞笑着将画卷收起,“你已忙碌了半日,市舶司内各处的环境都了解的如何了?”
陈佐尧等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那名长着八字胡的文字小吏身上。
“已经找出了端倪所在。”陈佐尧神色淡然道,“渎职的小吏已被带了过来,接下来,我需要在您这司衙内安排一场审问。若有您当场坐镇,那便更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