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
“没有真心朋友。”
“我是因为我被人欺负而没有朋友,他是因为欺负别人而没有朋友。大家都因为他爸的事儿鄙视他,但因为他不好惹,打人手黑,所以大家虽然都讨厌他,却没人敢欺负他。”
“他没有朋友?”
“他爸的事儿是指什么?”魏宁看起来很好奇。
“因为……他渴望有朋友。”
“楚满他爸开了一家羊汤馆,当年在铜城算小有名气呢,挣了些钱,人很得意。有一个外地来的年轻女的,在羊汤馆里打工,据说模样相当不赖的,楚满他爸对人家动了心,每天不遗余力地骚扰人家。”
“楚满那种孩子,为什么要和当时的你那种孩子做朋友?”
“那女的已经结婚了,是跟她丈夫一起过来打工的,当时她丈夫好像在铸造厂一类的地方上班,他们小两口刚结婚不久,还没有孩子,在羊汤馆附近租的房子住。楚满他爸知道那女的结婚了,还张口闭口管那女人的丈夫叫蛮子呢,根本没把人家丈夫放在眼里。那女的也不喝了什么迷魂汤,后来竟然被楚满他爸给勾搭成了。”
“你不明白什么?”
“有天晚上,那女的说她丈夫夜里不回来,要在厂里通宵赶工,楚满他爸半夜时就去了那女的家。俩人正高兴呢,那女人的丈夫突然回来了,掏钥匙打开门,给屋里那俩人堵了个正着。楚满他爸没跑,也没求饶,反而跟人家拉硬,说他在铜城怎么怎么样,那男的要是敢惹他,他能让那男的死了都没人知道。那男的一点儿都没被楚满他爸给吓唬住,转身去了厨房,拎把菜刀出来,三下两下就给楚满他爸给砍死了。那女的吓傻了,立即给那男的跪下了,那男的没有杀那女的,带着那女的连夜逃走了。不到一个月,这对夫妻就被警察给抓住了。”
魏宁歪着头认真看我的胳膊,好像吸了口凉气,抬脸看我:“我不明白。”
魏宁吓得瞪圆一对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回忆到此,我抬起左胳膊给魏宁看。
“那个年代,这件事在铜城这座小城里造成了很大轰动,很多人都谈论楚满他爸,渐渐的,传说楚满他爸的话变了味道,越传越荒诞可笑,最后楚满他爸成了一个笑话,几乎都成了倒霉蛋和窝囊废的代名词了。我们这年纪的可能没什么印象,毕竟我们那时太小。”
我似乎找到了唯一可以倾诉的人,借着酒精的鼓动,把内心里的痛苦和绝望一股脑地讲给楚满听。他听后豪迈地笑起来,抬起手用力地拍我的肩膀,用那种很让我有安全感的口气对我说,如果我做他的朋友,他以后会保护我,不让任何人欺负我。我立即答应,说要做他的朋友。他很高兴,对着我的脸喷口烟,说我得证明我要做他好朋友的话是真心话。我问他要怎么证明。他举着手里的烟头,让我在胳膊上烫一下。我吃惊地看着他。他微笑着把烟头按在自己的手臂上,算给我做示范。我受到当时气氛的感染,拿过烟头,把牙一咬,便在自己的左胳膊上狠狠地烫下一个烟疤。楚满当时高兴极了,拍手哈哈大笑,说我们各自胳膊上的烟疤就是我们结拜的证明,我们俩以后是最好的朋友。
魏宁似乎忽然对楚满当年的处境感同身受,不由自主地轻轻点头,理解地说:“所有的人都在歧视楚满,可楚满又是一个高傲的性格非常强硬的男孩,这就使得楚满渐渐变成了一个自卑而愤怒的不会轻易与人交朋友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极具攻击性的人。”
我终于决定自杀,那天自杀时被楚满意外撞见,及时将我给救下。他带我去了他家,他家没人,他爸那时已死,他妈在工厂上班。他在楼下的小商店里买了几瓶啤酒和一些鱼皮豆,在他的房间里,他说了很多开导我的话和安慰我的话,还不停地劝我喝酒和抽烟。我觉得啤酒难喝得不行,但还是就着鱼皮豆强忍着喝了多半瓶,喝到自己头发晕,目发眩,心跳加速,精神渐渐兴奋。
“是这样,认识他的这些年,他始终只有我这一个真心对待的朋友,而且一直对别人很强硬很有攻击性。他和小武做朋友,那也是因为有我在中间。”
我童年的噩梦就是这样开始的,先是黄嘉俊一次次欺负我解闷,然后是那些受到他影响的人,我因为没有依靠和指望,只能痛苦忍受。我的心理问题越来越严重,最后严重抑郁,以致产生自杀的念头。至今我爸都不知道当年我那么惨,只是因为他和黄部长那天晌午在办公室里的那次会面。
公交车到站,我和魏宁下车,横穿马路,经过一个路口,来到小武家附近的那个小公园。来之前给小武打过电话,小武说他没有在家,而是在小公园里的篮球场看别人打球。还没等走近公园的入口,便远远看见小武那熟悉的背影站在球场边。
那次见面表面上看气氛很好,黄部长人很不错,当场批评自己的儿子黄嘉俊,并向我爸和我表示歉意,但那只是表面。实际上,那次见面,造成了非常严重的两个恶果。其一是,正处在把爸爸当成罩着自己的那片天的年纪的我,从此没有了安全感,丧失了对爸爸保护自己能力的信任,感到“偶像坍塌”一样的可怕,那之后,无论我遇到什么困难,都再不愿跟父母讲。其二是,黄嘉俊意识到我爸是怕他爸的,所以在之后的日子里,愈加有肆无恐、变本加厉地欺辱我。
“小武深爱露西,这你知道吧?”我边走边跟魏宁说。
临近中午时,黄嘉俊的爸爸来到学校,在那间大办公室里,我爸见到黄嘉俊的爸爸后愣住了,然后怒气全消,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恭敬地叫了那人一声黄部长。原来黄嘉俊的爸爸是我爸他们厂的生产部长,亦即生产部的一把手,正管着我爸。我爸对黄部长的“卑躬屈膝”,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包括我和黄嘉俊。
“知道啊。”
回家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父母,我爸勃然大怒,第二天带着我来到学校找我班主任,我班主任立即找黄嘉俊的班主任,黄嘉俊的班主任立即找黄嘉俊的家长。当时我非常紧张,我爸气成那样,我想他在见到黄嘉俊的父母时,很可能会冲动地跟他们大打出手。
“魏宁的心脏有问题,从小不能做运动,不能跑,不能跳,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像小武他们那样,在球场上没有顾忌、痛痛快快地奔跑跳跃。露西只跟班里的小武说过她心脏的问题,就在前面的球场边说的。现在小武接替露西,也成了一个不能跑不能跳的人,只好像当年的露西那样,满心羡慕地站在球场边看别人打球。”
小学时,有一天中午,我在校门外的饼店门前买饼,那是我那天的午饭。黄嘉俊盯上了我手里的钱,把我拽到一旁的胡同里,问我要钱,我当时还没有受人欺负过,便没有屈服他的淫威,拒绝给他钱。他大怒,当着一些围观的学生面,打了我一顿,凶狠的几巴掌加上十几个正踹,把我踹倒在地不敢爬起来,然后得意洋洋地翻走我兜里的钱。当时楚满站在旁边,带着一种瞧热闹的心情,目睹了黄嘉俊抢我钱的整个过程。
魏宁惊讶地看着我,又把目光投向前面的小武。
我和魏宁走到路边的公交车站,等了大概有五分钟,要乘坐的公交车姗姗而来,我们俩快步上了车。大概因为夏日晌午时间人们都躲在家里避暑的缘故,车厢里的乘客并不多。我们俩并肩坐在后面,她挨着车窗,我在外面,我这才给她讲起那个黄嘉俊来。
小武的身体不像之前那样强健挺拔,瘦去不少重量,脊背也有些佝偻,整个人给人一种晒干水分的黄瓜的感觉。他转过一张苍白而干瘪的脸,冲魏宁疲惫地微笑,带着我们朝一旁的树荫里走。魏宁在后面神色不安地看我,显然小武枯槁的形象出乎了她的预料。
“嗯,小学时跟我一个学校的,大我两个年级。”
“魏宁考得挺好吧?”小武打量魏宁说。
魏宁朝那男青年看:“你以前的同学?”
魏宁露出一个饱含怜悯的笑容:“我还可以,听廖宇说你不打算上大学了?”
我朝那个男青年扬扬下巴:“他叫黄嘉俊。”
小武肯定地“嗯”了一声:“本来也不是学习的材料,我爸在电脑城不是有个店么,我就去我爸的店里帮忙,挺好,卖卖电脑,学学怎么做买卖。大学,也就那么回事儿。”
“怎么了?”魏宁扭头问我。
魏宁似乎觉得这样确实挺好,轻轻点点下巴。
我们俩走出新华书店,往台阶下面走。台阶旁的路口,一个满头黄发的男青年站在那里打电话,他发霉土豆般的脸与他细高的身形使他看起来像条刀鱼,他的身边有把塑料凳,凳前有个用水性笔写有“收手机”三个字的小牌子。我停住脚,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夹着烟挥舞着手粗声大气讲电话的男青年。
“想过要往哪儿报考吗?”
我短暂地犹豫一下,点点头。
“考铜城的大学。”
“要不,我们去看看他吧?”魏宁抬起脸。
我和小武一样,都有些不解:“铜城这种小城市,也没什么好大学,你的成绩那么好,考铜城的大学不是浪费吗?”
“说不好,我问过他两次,他都说不复读。他父母和亲戚都希望他能复读,三本也好,大专也好,好歹有个学上。可小武说他不想再念书,要做学着做生意。”
“大学,也就那么回事儿,在哪儿读都一样。”魏宁看着小武笑,然后认真解释,“我的家庭情况你们也知道,我只有个爸,这些年我和我爸相依为命,我去太远的地方,我爸不放心我,更主要的是,我爸近几年身体不怎么好,丢下他一个人在铜城,我更不放心他。”
魏宁出神地盯着杯子的边缘,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他错过了高考,准备复读吗?”
我和小武理解地点头。
“是啊,他……”我把本想说出口的“废人”两字生生咽回肚子,眨眨了热辣辣的眼睛,“他当时伤得太重,被赶到的警察送到医院时,差一点儿没抢救过来。”
我们说了会儿话,然后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球场上的球赛吸引过去。小武指着一个穿红球衫的男青年,羡慕地对我和魏宁说,那个人大家都叫他小春,球打得特别好,在整个铜城都小有名气,人又长得帅,家里又有钱,迷倒了很多女孩。
魏宁的神色痛苦起来,泪光闪动的眼睛里溢满悲悯:“他那么爱打篮球的。”
魏宁有些不以为然,冷淡地说:“我看挺一般的。”
我摇摇头:“当然不能,不能跑,不能跳,只能慢慢地走路。”
小武扭头看魏宁笑:“他要是开着跑车,手捧玫瑰,前来追你,你不高兴?”
魏宁吃惊地看着我:“那以后还能打篮球吗?”
魏宁高傲地嘁了一声:“我可能会吐。”
“出院后一直在家里将养,恢复得差不多了。不过因为伤到了肺部,说是以后再也不能做剧烈的运动了。”
我和小武都呵呵笑,倒没想魏宁也有诙谐的时刻。
她遗憾地轻叹一声:“小武怎么样?”
又过一会儿,球赛结束,球场上的球员熟络地说说笑笑,各自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小春站在球场边戴上手表等物,拎起装衣服的包,一边打手机,一边朝公园外面走。小武直勾勾地望着小春,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小春刚才戴在脖子上的坠子好像是露西的。
我郁闷地摇摇头:“警察一直在找,但好像一直没什么线索。”
“那个子弹壳做的坠子?”
“杨聪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对,我送给露西的子弹壳。”
“没什么了,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怎么可能?全世界又不是只有你有子弹壳。”
“现在你感觉怎么样?”
“吊坠绳也相同,我觉得那就是我的那个,廖宇,你去帮我问问。”
我感激地笑了一下,却说不出什么轻松的话来宽慰她,因为那段日子我确实过得太糟糕。
我站着不动,为难地看着小武:“你这太……不可能啦。”
“我一直没联系你,是有原因的。”她喝一口果汁,很郑重地看着对面的我解释,“我一直在跟何篮打听你的事,她很了解你的情况么,所以我就也很了解你的情况。何篮说你被警察叫去公安局好几次了解情况,加上你那时身体和精神都受到伤害,整个人很不好,而且后来你决定要参加高考,我就想,你一定特别忙碌,特别厌烦,特别不希望被人打搅,希望自己能静下心来学习,所以我就没敢直接联系你,想着等高考结束后再去看望你。”
“他要走了,你去帮我问问,我追不上他。”小武急切地推我。
我们来到顶楼的休息区。我到饮品吧台那边买了两杯果汁,与她找了角落处一个人少安静的位置坐下。
没办法,我只好快步朝公园入口的小春跑去。小春走到他的车前,正准备上车时被我叫住,陌生地打量我和我身后追上来的魏宁,问我有什么事。我只好解释说看到他的子弹壳的坠子很喜欢,想问他是在哪里买的。他低头,把子弹壳捏在手里看了会儿,说:
我们并肩站在扶梯上,简单地寒暄几句后,都不再说话。我们俩的性格一直就比较像,都是那种话不多的人,略显不同的是,我的话少给人的感觉是安静,而她的话少给人的感觉是冷淡。
“我也不知道,我女朋友送我的。”
高考刚结束不久,成绩还没出来,我们只是刚估过分。
我盯着那个子弹壳,突然感到心里吹过一阵凉风:“可以帮我问问你女朋友吗?”
“一本线应该是能过吧。”
小春苦涩地看了我一眼,说:“她不在了。”
“二本应该没问题,一本没戏。你呢?”
魏宁忽然说:“是杨露雨吗?”
她点点头,跟着我朝扶梯那边走,嘴里说:“考怎么样?”
小春吃惊地看着魏宁,缓缓地点头:“她是你同学吗?”
“没多久。”我抬手向上指指,“去楼上吧。”
魏宁说是。
“等很久了吧?”她走过来,歉意地微笑。
小春神色黯然地上了车。
足有半年时间未见,突然见到魏宁,第一感觉是她瘦了,下颌好像比以前尖了些。
“天哪廖宇。”魏宁不安地看着我,小声惊叹。
自从去年我和小武在南岗镇的雪山上出了那件事后,我和魏宁就再没有过任何联系。昨天她突然在网上跟我说话,问我在干吗,当时我正一边吃香瓜,一边在视频网站上看搞笑视频,见她说话,忙回复她正无聊地呆在家里。她说她在家里也很无聊,问我明天是否有时间,想和我见个面。我自然十分欣喜,飞快地打字跟她确定见面的地点和具体时间。
“别跟小武说。”我低声叮嘱魏宁,然后举起手,大声冲正朝我们走过来的小武说,“小武,时候不早啦,我和魏宁这就走了。”
魏宁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店门口。我轻喊她一声,冲她挥挥手。她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我,立即朝我点点头,快步走过来。
“他怎么说?”
店门外盛夏的阳光格外凶猛,从马路上反射起来的大片大片的白光晃得外面的路人睁不开眼睛。我进来时后背上爬满汗珠,现在那些汗珠已经被音像店里的空调给驱逐殆尽。
“当然不是了。”我轻描淡写地回答。
商业街北新华书店一楼的音像店里,在一排排货架的西边,那个液晶电视一直在循环地播放着徐克最新电影《七剑》的预告片。我独自站在电视机前看那预告片,看了无数遍,眼睛更多时间其实并没有盯着电视,而是留意着店门口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