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见过你,是不是?”汽车发动机隆隆地轰鸣着,卡车司机只好提高嗓门。驾驶室的窗玻璃破了,一月的寒风呼呼地刮进来,正与空调送出的热气拼个你死我活。“住在帕尔默路上吗?”
布莱泽脚一踩踏板,上了驾驶室,然后道了声谢。开车人点点头,说:“我要去维斯特布鲁克。”布莱泽冲他点点头,向他一竖大拇指。开车人猛地一踩油门,卡车开始向前行驶,似乎带着几份不情愿。
“是的!”布莱泽也只好提高嗓门。
“上来吧!”他大声命令道。
“吉米·库仑以前一直住在那里。”卡车司机说着将一包已经被挤压得完全变了形的“幸运”牌香烟递给布莱泽,布莱泽拿了一根。
他沿着阿佩克斯的一条小道大步向前走着,突然,一辆运送造纸用木材的旧卡车呼哧呼哧地从后面驶到了他的身旁。卡车严重超载;开车的人头发花白,身上穿了件保暖内衣,外面套了件格子羊毛大衣。
“那可是个人物啊。”布莱泽说。他戴了一顶红色编织帽,因此刚刚剃光了头发的脑袋没有露出来。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一次的化妆术已经超过了乔治,也没有意识到现在的乔治只是他脑子里想象出来的一个东西。在他那看似麻木不仁的愚蠢表面之下,他的脑子现在正狂热地、近乎疯狂地高速运转着。多少年来,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笨蛋,并且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一事实,仿佛这只是他生命的另一个部分,就像他前额上的凹坑一样。可是在那看似已经麻木不仁的表面之下,有样东西还在不停地运转着。这样东西凭借着与生俱来的本能运转着,被野火涂炭过的地表下生活着的所有动物——鼹鼠、虫子和微生物——凭借的也正是这种本能。正是他身体的这一部分记住了一切,记住了这世界对他的每一次伤害、每一次虐待以及给他的每一次厄运。
“吉米去了南方。我说,你那朋友还在吗?”
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他现在这副模样更加引人注目,不过这也许会没事的。再说,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他怎么着也没有办法让自己变矮二十厘米。他只能尽量改变自己的模样,让它对自己有利,而不是对自己不利。
布莱泽意识到他一定是在问乔治。“走了,”他说,“他在新罕布什尔州找了份工作。”
“乔治不是还有墨镜吗?有这就行了……不是吗?”
“是吗?真希望他也能替我找份工作。”
他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在镜子中的形象。额头上的凹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多少年来第一次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外,看上去的确有点可怕——如果他仰面朝天地躺下来的话,额头上凹进去的地方几乎可以装下一杯咖啡。布莱泽觉得除此之外,自己并不太像警方画像中那红极一时的绑匪。他现在的样子像来自德国或柏林或什么地方的外国人。可是他的眼睛还是老样子,万一这双眼睛暴露了他的身份呢?
卡车上到了山坡顶上,现在开始下坡,在被车辙压成搓衣板状的路面上加快了速度,摇晃着,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布莱泽几乎可以感觉到车上违法超载的货物在推着卡车前进。他自己也开过超载的运送造纸木材的卡车,有一次甚至将一辆超载了半吨的运送圣诞树的卡车一路开到了马萨诸塞州。他以前从来没有担心过,可是他现在却很害怕。他渐渐意识到现在能阻止死神对乔下手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大把大把地剪着头发,一直剪到剩下的头发一大块一大块地竖立在他的脑袋上。然后,他把剃须刀插进插座,将剩下的头发剃得干干净净。他不停地来回剃着,手中的剃须刀渐渐开始发烫,新露出的头皮经过剃须刀的一番蹂躏后也变成了粉红色。
卡车驶上干道后,司机提起了这起婴儿绑架案。布莱泽稍稍感到有点紧张,但也没有显得惊慌失措。
他把乔重新放到地板上,然后走进卫生间,拿出剪刀和毛巾,再从装药的小柜里拿出乔治的电动剃须刀。这把剃须刀已经几个月无人问津了,电源线还缠绕在上面。
“他们发现那家伙绑架了孩子,真应该用绳子系牢他的蛋蛋,再把他吊起来。”司机建议道。他将车速提到了三挡,车上的齿轮发出可怕的摩擦声。
他有了一个主意。对于他来说,这种主意产生的过程非常缓慢,像气泡慢慢升浮到稠密得几乎像泥浆的水面上一样在他的脑海里慢慢产生。
“我觉得应该。”布莱泽说。
不过,既然警方已经公布了他的画像,还公布了其他细节,他倒是可以改变一下自己的模样。比方说戴一个尼龙丝袜什么的,只是要更自然一些。什么?
“简直像那些劫机犯一样不可饶恕。你还记得那些劫机犯吗?”
他松了口气。尽管他仍然不愿意丢下孩子,可让孩子独自在家总比将它托付给某个想伤害他的人要好……再说,他也只能这么做,没有别人可以帮他。
“记得。”布莱泽当然不记得。
也就是说,无论乔治多么想伤害乔,他都无法做到。
司机将烟屁股扔到车窗外,然后立刻又点燃了一支。“必须阻止这种事,必须判那些家伙死刑,派行刑队去处决他们。”
如果他出去的话,乔治也会跟着出去。
“你觉得他们会抓住那家伙吗?”布莱泽问。他开始觉得自己像电影中的间谍。
如果他去什么地方的话,乔治也会去那里的。假如他现在就是乔治,这当然说得通。有一就有二,一切就这么简单,约翰·切尔兹曼肯定会这么说的。
“教皇戴不戴高帽子?”司机边问边把车驶进了1号公路。
他再次避开这个念头,而一旦避开这个念头后,他那糊涂的脑子便有了新的想法。
“应该戴吧。”
这个念头大概让他惊呆了,因为乔转过头来望着他,脸上一副滑稽的表情,像是在问“你这是怎么啦,伙计?”布莱泽几乎没有注意到,因为情况是……他现在就是乔治。这意味着他身上那部分想要——
“我是说,这是理所当然的。警察当然会抓住他,他们还从来没有失过手。不过那孩子恐怕活不了了,你相信我的话吧。”
他再也不能把孩子留给乔治照料了。乔治好像有些嫉妒还是怎么的,乔治的态度好像他想——
“哦,我不知道。”布莱泽说。
乔笑了,然后试着大笑一下,但他这种没有尝试过的笑声很怪异,逗得布莱泽也笑了起来。这小家伙已经长出了两颗牙齿,齿尖刚刚从牙龈中露出来。布莱泽想知道孩子感到不舒服是不是因为其他牙齿也在拼命要长出来。乔常常啃自己的小手,有时在睡梦中也哼哼唧唧的。他流出了口水,布莱泽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旧面巾纸,给孩子擦了擦嘴。
“是吗?我可知道。绑架孩子本身就是个疯狂的念头。这种年代居然还搞绑架?联邦调查局肯定会在钞票上做记号,或者抄下钞票上的序列号,或者在上面做一些肉眼看不出的记号,比方说那种必须用紫外光才能看到的记号。”
“不大像你自己的房间,是不是?”布莱泽问。
“估计是吧。”布莱泽说,感到有些不安。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不过,只要他把这些钱在波士顿卖了,卖给乔治的那个熟人,他们又能拿他怎么样呢?他的感觉一下子好多了。“你认为杰拉德家真的会付一百万吗?”
乔哭了起来,布莱泽给他热了一瓶牛奶,但孩子却把奶瓶推开了。布莱泽只好将他搁在自己的大腿上,心不在焉地上下颠着孩子。乔立刻安静了下来,开始从新的高度打量着四周:厨房尽头的墙上贴着三张美女相片,壁炉后面的墙壁上钉着油渍渍的石棉板,还有窗户,里面落满了灰尘,外面结满了霜花。
司机吹了声口哨:“绑架孩子的人索要这么多吗?”
他的脑子转动得很慢,也很艰难。他站起身,又煮了一些咖啡,然后再次拿起那张报纸。看到警方的画像时,他皱起了眉头。一张大脸,方方的下巴,宽宽的塌鼻子,又浓又密的头发,很久没有理过了(上次还是乔治给他理的发,用厨房的大剪刀胡乱剪了剪)。眼睛凹陷,他的粗脖子只画出了一点点,而且他们大概根本不知道他的身高。他只要坐着,谁也不知道他有多高,因为他身上最长的部分就是他那双腿。
布莱泽在那一刻真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吞进肚子里。“是啊,”他说,心中却在想,哦,乔治啊。
他坐在凳子上,不停地扭动着身子。他得赶紧结束这个绑架婴儿的活儿。他得制订一个计划,将这封信寄出去。他们已经有了他的画像,已经知道了他的车型,甚至还知道汽车的颜色——又是那该死的瓦尔什。
“这倒是新闻,”司机说,“今天的晨报还没有提及呢。你是从收音机上听来的吗?”
新闻已经听了三遍。警方逮捕了来自阿鲁斯图克县的一个流浪汉,这位名叫查尔斯·维克多·普里切特的男子一个月前被一家锯木厂裁员。警方不久便释放了他。布莱泽推测大概是那麻秆似的门卫瓦尔什说不是这个人。太糟了。只要抓住有重大犯罪嫌疑的人,事情就会暂时平息下来。
布莱泽清晰地听到了乔治的声音:“布莱泽,杀了他。”
上午九点,乔已经醒了。他衣服换了,吃了东西,正坐在厨房地板上玩。布莱泽坐在餐桌旁听收音机。他已经清理掉了桌上那堆废纸和已经干硬的浆糊,桌上现在只有他要寄给杰拉德家的那封信。他在琢磨着怎么将它寄出去。
司机窝起一只手挡在耳朵后:“什么?我没有听清。”
没有人答应。
“我说是的,是收音机上说的。”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会儿正交叉放在膝盖上。他的手很大,很有力,其中一只手一拳就打断了一条牧羊犬的脖子,而当时的他还没有完全长大成人。
布莱泽用掌心擦了擦嘴:“乔治,你最好别对他动手,最好不要。我是在警告你。”
“他们或许能拿到那笔赎金,”司机扔掉烟蒂,点燃了第三支香烟。“可他们永远无法花那笔钱,永远花不了。”
“布莱泽,你早晚得把他交给我。”
他们现在行驶在1号公路上,道路两旁是冰封的沼泽,还有关起来越冬的蛤蜊养殖场。卡车司机在竭力避开收费公路,避开卡车称重站。布莱泽并不怪他。
乔治久久没有吭声,但随后那里又传来了一个声音,低得布莱泽可能都没有听到,低得仿佛只是布莱泽脑子里的一个念头:
布莱泽心想,如果我一拳击中他的喉咙,也就是喉结那儿,他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就去了天堂。然后我可以夺过方向盘,把车停在路边,再把他放到副驾驶座上。即使有人看到他,可能也会认为他只是在打个盹。他们心中会想,可怜的家伙,大概开了整整一晚——
“乔治?乔治,你怎么啦?”
“……哪儿?”
还是没有人答应,布莱泽真的感到很难过。
“什么?”布莱泽回过神来。
“乔治,对不起。只是你不应该说那样的话,不应该。”他想笑一笑,“我们得把这孩子活着送回去,是不是?这就是我们的计划,对吗?”
“我问你要去哪儿。我忘了。”
没有人答应。
“哦,维斯特布鲁克。”
“乔治?”
“呃,前面一公里处就是马拉路,我得在那儿拐弯了。我要见一个朋友。”
他用手猛地一拍自己的嘴,惊呆了。他刚刚要乔治闭嘴。他究竟在想什么?他这是怎么啦?
“哦,”布莱泽说,“是啊。”
“乔治,你给我闭嘴!”
乔治在提醒他:“布莱泽,必须现在动手。时机恰当,地点正确,我们向来都是这么干的。”
“不,我不听你说!不要命令我听你说!这孩子是他们的一切,对不对?这孩子,再加上四千万的家产!真应该把钱拿到手后再把孩子一点一点地送回去,先是一根手指,然后是一个脚趾,然后是他的小——”
于是,布莱泽转过头去望着司机。
“听我说——”布莱泽说。
“再来一根烟怎么样?”司机问,“想要吗?”他说话的时候脑袋微微一歪,再好不过的一个靶子。
“别管它,”乔治说,“他们倒是真的为他担心了,对吗?‘他一天吃三次……然后是半瓶牛奶……不要伤害他,因为我们爱他,爱他,爱他。’天哪,有点登峰造极的意思了。”
布莱泽的身子微微有些僵硬,膝盖上的双手在抽搐,然后他说道:“不要了,我想戒烟。”
“哦,”布莱泽估计乔治没有说错,“乔治,比绿是什么?这上面说他喝的牛奶要比绿,1什么1。”
“是吗?那倒是好事。这驾驶室里太冷了,是不是?”快到拐弯处时,司机开始放慢车速,他们的座位下接二连三地传出了响亮的爆裂声,那是发动机回火时排气管发出的响声。“空调坏了,收音机也坏了。”
“去你的,”乔治说,“他听不到我说话的声音。”
“太糟了。”布莱泽说,他喉咙里的感觉就像有人刚刚给他喂了一匙灰尘。
“嘘,你会把他吵醒的。”
“是啊,是啊,生活就是这样,然后你离开这世界。”他踩了刹车,刹车片像疼痛难熬的幽灵一样尖叫起来。“你想把车开快一点,可是对不起,车子倒先抛锚了。”
“哦,天哪,瞧瞧,”卧室里突然传出了乔治的声音,吓得布莱泽跳了起来。
“是啊。”布莱泽说。看到机会已经失去,他感到胃很难受,也感到很害怕。他真希望自己没有遇见这司机。
布莱泽合上报纸。看这样的内容他感到很不舒服,就像听洛莉塔·林恩在唱《你的好姑娘就要变坏》一样。
“见到你朋友时代我向他问好。”司机说着调低挡速,超载的卡车缓缓驶进了一条大道。布莱泽猜想这应该就是马拉路。
约瑟夫·杰拉德三世
布莱泽打开车门,跳到结了冰的路肩上,随手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司机按了一下喇叭,然后卡车轰鸣着驶上一个小山坡,喷出一大团刺鼻的尾气。不一会儿,卡车就消失在了远处,只剩下隐隐约约的响声。
请不要伤害他,因为我们非常爱他。
布莱泽双手插在口袋里,开始沿着1号公路向前走。他已经到了波特兰市南面的远郊。他往前走了不到三公里,就来到了一个大型购物中心。这里有各种商店,还有一家电影院。一家名叫“自己动手清洗干净”的洗衣店前有个邮箱,布莱泽将索要赎金的那封信投了进去。
他一天吃三次,先是婴儿食品罐头和蔬菜,然后是半瓶牛奶。他已经习惯罐装牛奶兑开水,比率是1:1。
洗衣店里还有一个报摊,他进去买报。
我们愿意答应一切要求,条件是你们能给我们证据,证明乔还活着。我们保证联邦调查局在你们收取赎金时不予干预,但我们必须见到证据,证明乔还活着!
“妈妈你看,”一个小孩在喊他母亲,而母亲正忙着将洗好的衣服从投币烘干机中取出来。“那个人的头上有个洞。”
致绑架了我们孩子的人!
“嘘。”孩子母亲说道。
他把咖啡壶放到炉子上,穿着长长的内裤坐到了餐桌旁。他昨天买的那张报纸还在桌上,旁边是他七拼八凑准备好的索要赎金的那封信。他再次阅读报纸上关于婴儿绑架案的报道,目光也再次落到了第二页最下方的方框上:婴儿父亲对绑架者的请求,见第六页。布莱泽赶紧翻到第六页,看到婴儿父亲的请求占了半版的篇幅,而且配了黑框。上面写道:
布莱泽朝那孩子一笑,吓得孩子赶紧躲到了母亲的身后,然后从那安全的地方向外偷偷张望。
他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去看看孩子。乔还在睡梦中,嘴唇撅着,好像在思考什么严肃问题。布莱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目光最后落在了孩子慢慢地、有规律地起伏的胸口上。乔动了动嘴唇,布莱泽想知道乔是不是梦见了奶瓶,或者梦见了他母亲的奶头。
布莱泽买了报纸后走了出去。虽然某饭店发生大火的新闻已经将婴儿绑架案挤到了头版的最下方,可他的画像还刊登在上面。标题现在变成了:警方仍在查找绑架者。他将报纸塞进屁股后的口袋。又是一个懒汉。布莱泽在穿过停车场向公路走去时,看到一辆旧“野马”车上插着车钥匙。布莱泽想都没有想就上车将它开走了。
天边刚露出第一道曙光,布莱泽就醒了。他起初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但随即回过神来,侧身倒在床上,急促地喘着粗气。汗水湿透了他的床铺。上帝啊,多么可怕的噩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