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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从周一到周五,布莱泽每天早晨五点钟起来喂奶牛(下雪天四点钟就得起来),吃完早饭后坐黄色的萨德一〇六校车去上学。如果可能的话,鲍伊夫妇会干脆就不让他上学,可他们不敢。

布莱泽劈完柴后还得将木柴搬进屋,每天要四五次将厨房的木柴箱装满。虽然他们家有一个燃油炉,可休伯特·鲍伊一直要到二月份才会用它,因为二号柴油的价格太贵。布莱泽要干的活很多:下雪天要铲掉三十米长的车道上的积雪,要叉干草,要清扫马厩,要刷洗鲍伊太太的地板。

在赫顿之家的时候,布莱泽听到过许多关于“外面的学校”的说法,有好的也有坏的。大多数坏的说法都来自那些大孩子,他们在弗里波特高中念过书。不过,布莱泽还没有到上高中的年龄。他住在鲍伊家那段时间里就读的是坎伯兰A区学校,他很喜欢那里。他喜欢那里的老师,喜欢背诗歌,喜欢站在教室里背诵:“小桥飞虹,河水流淌……”朗诵这些诗歌时,他身上穿着红黑格子的猎装(他从来不脱,因为消防演习时他忘记过拿上它),绿色的法兰绒裤子,脚上是绿色的胶靴。他身高近一米八,远远高于班上其他六年级孩子,而更令其他孩子望而生畏的是他脸上狰狞的笑容以及额头上的凹坑。布莱泽背诵诗歌时,谁也不敢笑他。

“不过,你劈柴还行,”他说,脸上没有丝毫笑容。“你有这方面的天分。”

虽然他属于州政府抚养的孤儿,他还是交了许多朋友,因为他对人没有敌意,而且不欺负人。他很合群,在操场上谁都可以骑在他身上,有时候他肩膀上一次可以同时扛着三个一年级学生。玩“猴子站中间”时,他从不利用自己的身高优势。他会同时被五六个孩子,甚至七个孩子抱住,然后摇晃着,摇晃着,通常脸上挂着笑容,带有凹坑的脸望着天空,最后像一堵墙那样轰然倒下,引得大家发出一片欢呼声。瓦斯列夫斯基夫人是个天主教徒,有一天在操场值日时看到布莱泽正扛着一年级学生玩耍。她开始称他为小学生们的圣弗朗西斯。

那年的秋天和冬天,他一刻不停地忙着劈柴。鲍伊曾尝试教他挤牛奶,可布莱泽干不了。鲍伊说他的手太硬,无论他怎么轻轻地用手指握着奶头,那些奶牛还是非常紧张。这种紧张感又传染到他的身上,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牛奶的产量日趋减少,最后干脆没有了。鲍伊倒是没有因为这个扇他耳光或者打他的后脑勺。鲍伊不愿意买自动挤奶机,因为他不相信那些机器,说德拉瓦尔公司制造的那些机器会早早地就把奶牛榨干,还说用手挤牛奶是一种天分。正因为这是一种天分,你不能因为某个人没有这种天分就惩罚他,就像你不能因为某个人不会写“思歌”而惩罚他一样。

在切尼太太教的阅读、写作和历史课上,布莱泽有了很大的进步。切尼太太一开始就知道布莱泽的数学课(他总是称那为算术课)已经无可救药。她有一次想拿抽认卡给他试一试,他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她相信布莱泽真的快要昏过去了。

他的房间很小,位于这布局凌乱的农舍的三楼,属于后来添加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床和一个五斗橱外,什么都没有。墙上有扇窗户,可从这窗户望出去,外面的一切都显得起伏不平、扭曲变形。这屋子到了晚上会变得很冷,清晨时分更冷。布莱泽倒是不在乎冷不冷,可他不喜欢鲍伊夫妇。这种不喜欢渐渐地变成了讨厌,而讨厌最终变成了仇恨。这种仇恨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强烈。对他而言,这种变化是必然的。这种仇恨以自己的速度与日俱增,而且是完全彻底地增长,最后终于绽放出了鲜红的花朵。这种仇恨任何有智力的人都无法理解。它是独一无二的。任凭你如何参悟都无法理解。

他不聪明,但没有智力障碍。到了十二月,他的阅读能力已经从一年级所读的迪克和珍妮的历险故事提高到了阅读三年级学生看的《梦想成真》儿童期刊中的故事了。切尼太太给了他一堆装订成册的经典漫画书,让他带回家去看,并且让他带了一张便条给鲍伊夫妇,说那是家庭作业。他喜欢《雾都孤儿》,看了一遍又一遍,读懂了其中的每个词。

“因为你不知道怎么劈柴,”鲍伊说,“趁着你还没有来得及说这不是你的过错,我告诉你,这也不是我的过错。你现在给我好好劈柴。”

这一切持续到了一月份,如果不是发生了两件不幸的事,很可能还会一直持续到春天。这两件不幸的事是:他杀死了一条狗;他恋爱了。

“这是为什么?”布莱泽抬起头来问。

他恨那些牧羊犬,可他每天要干的活当中就包括喂狗。这些都是纯种牧羊犬,可由于饲料太差,再加上整天被关在狗圈或狗窝里,这些狗变得很丑,很神经质。其中大多数都非常胆小,竭力躲避被人触摸。它们会朝你扑过来,会冲你吠叫、咆哮,然后会退回去,再从另一个角度攻击你。它们有时会从背后偷偷向你扑来,在你的小腿肚或屁股上咬一口后逃窜。给它们喂食的时候,它们那种疯狂的喧闹令人讨厌至极。它们从来不惹休伯特·鲍伊;鲍伊太太是它们唯一亲近的人。她用自己那叽叽喳喳的声音哄着它们,她每次和狗在一起时总是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上面沾满了黄褐色的毛。

布莱泽将斧头靠在两腿之间,朝掌心吐了口唾沫,双手搓了搓。他拿起斧头,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把木块放到砧木上。他将一块木头放了上去,举起斧头,猛地一挥。那块木头也变成了两截,长短刚好能放进炉子里,而且与鲍伊刚才劈出的几乎一模一样。布莱泽不免有些沾沾自喜。可紧接着,他就倒在了泥土中,右耳嗡嗡作响,鲍伊的一只粗糙坚硬、因长年干活而力大无穷的手从背后猛地给了他一下。

鲍伊夫妇几乎从不出售成年狗,到了春天,每只小狗都能给他们带来两百美元的收入。鲍伊夫人不停地向布莱泽念叨着把狗喂好有多么重要,念叨着给它们喂她所说的“高级混合饲料”有多么重要。可她自己从来没有给狗喂过食,而布莱泽倒进食槽里的是从法尔茅斯一家饲料店买来的便宜货,还煞有介事地被称作“物有所值狗粮”。休伯特·鲍伊有时称它为“便宜货”,有时称它为“狗屁”,但只要妻子在旁边,他就从来不用这两种称呼。

“就这样,”他说,“长短刚好能放进炉子里。”他将斧头递给布莱泽,“你来。”

那些狗知道布莱泽不喜欢它们,知道他害怕它们,因此它们对他一天比一天凶。天气真的开始变冷时,它们扑过来时偶尔会从正面咬到他。他有时晚上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他梦见那些狗一起冲过来,将他扑倒在地,把他活生生地吃了。每次从这种噩梦中醒来后,他都会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让呼出的水汽融入黑暗中的空气里。他会摸摸自己的全身,看看自己是否少了胳膊缺了腿。他知道自己没有缺胳膊少腿,也知道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区别,可这种区别在黑暗中显得那么小。

鲍伊丢下拉链包,任由它掉在尘土中。他走过去,将一块枫木放在砧木上,朝手心吐了口唾沫,双手相互搓了搓,然后拎起斧头。布莱泽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鲍伊猛地一挥斧头,木块变成了两截。

有几次,狗扑过来时撞翻了他拎着的狗食,他只好尽量将洒在尿迹斑斑的雪地上的狗食扒拉到一起,而那些狗就在他四周咆哮着,争抢着。

“先生,我从来没有劈过柴。”

在这场针对他的没有正式挑明的战争中,有一条狗逐渐成了领袖。这条狗十一岁,名叫兰迪,一只眼睛为乳白色。它的牙齿像两根已经发黄的旧獠牙,脑袋正中央有一条白色条纹,常常吓得布莱泽魂飞魄散。它会非常准确地冲向布莱泽,而且是从正面笔直地冲过来。它那弓起的后背以及斑驳的皮肤不停地闯入布莱泽的视线中。兰迪那只好眼睛似乎在冒火,而它那只坏眼睛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已经成了一盏熄灭的油灯。它的爪子从狗圈的地面上刨起一团团黄白色的积雪。它会加速冲过来,一直冲到除了扑向布莱泽的喉咙外已别无选择的地步。其他狗会在它这一招的鼓动下变得疯狂起来,又是跳跃又是打滚,然后朝着空中咆哮。兰迪的爪子会在最后一刻突然落到地上,溅起的雪花落满布莱泽绿色的裤子。然后,它会迅速跑开,兜一圈后开始新一轮的演习,但它掉头逃走的时间会越来越晚,到最后会离布莱泽非常近,近得可以嗅到它身上散发出的热量乃至它的呼吸。

“怎么样?”鲍伊问。

终于,一月底的一个傍晚,布莱泽知道这条狗不会再玩虚的了。他不知道狗这次向他冲来时有什么不同,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次是真的。兰迪这次已经打定了主意。它要跳起来发起攻击,其他的狗会立刻扑过来,然后一切都会变成他在梦中所见到的情形。

鲍伊夫妇看着他走到木砧旁取下斧头。布莱泽看了看斧头,然后将它搁在砧木旁的尘土中。那些狗不停地跑来跑去,吠叫着,最小的牧羊犬吠叫的声音最尖。

兰迪冲了过来,速度越来越快,而且悄无声息。它的爪子这次没有伸出来,没有打滑,也没有转弯。它弓着腰,身子往后缩,紧接着,兰迪跳到了空中。

“哦。”布莱泽说。这是他第一次对鲍伊夫妇说话。

布莱泽当时正一手拎着一只铁桶,里面装满了“物有所值狗食”。当他看到兰迪这次是来真格的时候,所有的恐惧全被抛到了脑后。他在兰迪跳起来的那一刻放下了手中的铁桶。他手上戴着真皮手套,手指露在外面。他挥起右拳,在空中迎接了兰迪,正好击中它那铲子般的长嘴下方。这一拳的振动波一直传到他的肩膀上。他的手立刻失去了知觉。空中短暂地咔嚓响了一下。兰迪在寒冷的空中做了一个完美的一百八十度空翻,然后背着地,重重地摔在地上。

“你得劈柴。”休伯特·鲍伊又说了一遍。

别的狗重新开始吠叫,布莱泽这才意识到它们刚才全都陷入了沉默。他拎起铁桶,走到食槽旁,将狗食倒了进去。要是换作以前,那些狗每次都会立刻涌过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往里面加水,它们就会狼吞虎咽起来,还咆哮着,相互争抢最佳的地方。他毫无办法,反正狗不听他的。可是今天,当一条体形较小的牧羊犬向食槽冲来时,布莱泽看到了它那愚蠢的眼睛在发光,愚蠢的舌头从那愚蠢的嘴巴一侧垂下来。他用戴着手套的双手向它猛地挥去,它迅速向旁边一躲,速度太快,爪子一滑,侧身摔了一下。别的狗吓得退了回去。

鲍伊指了指马厩。一排之字形的棚子将马厩与房子连在了一起,中间几乎形成了一个庭院。其中一间棚子靠墙放了一堆木头,里面有枫木也有松木,树汁在树皮上凝结成了亮晶晶的水泡。柴堆前有一个刀痕累累的木砧,上面插着一把斧头。

布莱泽从水龙头那里接了两桶水,加了进去。“好了,”他说,“加了水了,去吃吧。”

布莱泽朝他眨巴着眼睛。

看到别的狗向食槽冲去时,他回去查看一下兰迪。

他们到家后,布莱泽拎着拉链包从皮卡车上跳了下来。鲍伊接过了他的拉链包。“我替你把包放好。你得劈柴。”

兰迪身上的跳蚤正在离它而去,从它那变凉的尸体上跳下来,冻死在了沾满狗尿的雪地上。它那只好眼睛现在像它那只坏眼睛一样呆滞无神。这让布莱泽既感到有些惋惜又感到有些伤心。也许那条狗只是想逗逗他,只是想吓唬吓唬他。

鲍伊家住在坎伯兰县一座破旧的大农舍里,一边毗邻法尔茅斯县,另一边毗邻雅茅斯县。农舍没有粉刷过,坐落在一条简易公路旁,上面一层层落满了从公路上刮来的尘土。屋子前面竖着块牌子,上面写着“鲍伊牧羊犬场”,左边有一个巨大的狗圈,里面的二十八条牧羊犬整天跑来跑去,不停地吠叫着。其中几条牧羊犬长了疥癣,身上大块大块地掉了狗毛,露出粉红色的嫩皮,任由这个季节最后几只臭虫啃噬着。屋子右边是一块杂草丛生的草地,再过去是一间巨大的马厩,里面养着鲍伊家的奶牛。鲍伊家占地四十英亩,大部分地方种着牧草,但还有七英亩土地上杂乱地生长着针叶树和阔叶树。

他真的吓坏了,确实吓坏了。他这次恐怕是在劫难逃。

鲍伊夫妇开着一辆旧福特皮卡车来接他。这辆车虽然几年前被油漆成了可怖的白色,原来的底色仍然依稀可见。驾驶室里能坐得下三个人,他们却让布莱泽坐在了后面的货舱里。他并不介意。看到赫顿之家渐渐消失在远方,直到最后不见了踪影,他感到万分高兴。

他低着头,拎着空桶向屋子走去。鲍伊太太在厨房里,将洗衣板架在水槽上,忙着洗窗帘,边干边用她那尖细的嗓子唱着一首赞歌。

可布莱泽还是回来了。

“哦,别踩我的地板!”她一看到他就嚷了起来。那是她的地板,可刷洗地板的却是他,而且是跪在地上刷洗地板。他的心中产生了一丝怨恨。

对于布莱泽来说,这简直可以算是尤维纳利斯式的机智,可约翰没有一丝笑意。他伸手使劲抓住布莱泽的胳膊,仿佛要将那胳膊的质地永远收藏在他的记忆中一样。“你不会再回来了。”

“兰迪死了。它向我扑来,我打了它一下,它死了。”

布莱泽当然知道。他还知道他无能为力。“我得走了,我还没有成年。”他冲约翰一笑,“矿工,四十九,非常抱歉,克莱门汀。”

她的双手立刻从肥皂水里抽了出来,她尖叫道:“兰迪?兰迪!兰迪!”

“他们会的,你知道。”

她转了一圈,从火炉旁的钩子上一把取下自己的毛衣,然后向门口跑去。

“他们不会的。”

“休伯特!”她高声喊叫她的丈夫,“休伯特,哦,休伯特!真是个坏孩子!”然后,仿佛继续唱着刚才那首歌一样,“噢——噢——”

“你前脚刚走,他们就会开始揍我,每个人都会揍我。”约翰的双眼在眼窝里飞快地转来转去,手指甲抠着鼻子旁新长出来的一个粉刺。

她猛地推开布莱泽,跑到了外面。鲍伊先生从棚子那里的一扇门走了出来,那张消瘦的脸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叫声而拉得更长。他大步走到布莱泽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出什么事了?”

“我很难过,”布莱泽说,可他并不感到难过,至少不是真心实意地感到难过。他只是希望约翰能和他一起去。

“兰迪死了,”布莱泽的脸上毫无表情,“它冲我扑过来,我把它打倒了。”

“我不想让你走,”约翰说。他坐在布莱泽旁边的小床上,看着布莱泽将自己少得可怜的几件私人物品装进一个拉链包里。如同这拉链包一样,大多数私人物品也都是赫顿之家提供的。

“你等着!”休伯特·鲍伊说着便向他妻子跑去。

结果,“牢头”根本没有征求布莱泽的意见,就让鲍伊夫妇成了他的监护人。

布莱泽脱下身上那件红黑格子的外套,在角落里的凳子上坐了下来。靴子上的雪化成了地上的一小摊水。他不管。火炉发出的热气温暖了他的脸。反正是他劈的柴,他不管。

“小布莱斯德尔,请出去一下,”考斯劳说,“我过会儿再和你谈。”

鲍伊扶着他妻子走了进来。她用围裙捂着脸,高声抽泣着,那尖细的声音听上去像缝纫机发出的响声。

鲍伊先生想了想,然后点点头。“好吧。”

“给我到棚子里待着!”鲍伊说。

鲍伊太太笑了,笑得很含蓄,连牙齿都没有露出来。“算账的事归我。”她转身问她丈夫,“休伯特,你看呢?”

布莱泽开了门,鲍伊一脚将他踢了出去。布莱泽从两级台阶上摔到了院子里,爬起来后走进了棚子。棚子里有各种各样的工具——斧头、锤子、车床、砂轮、刨床、打磨机,以及他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棚子里还有汽车配件和一箱箱旧杂志,还有一把除雪用的铲子,前面有宽宽的铝制铲斗。那是他的铲子。布莱泽望着它,这把铲子将他对鲍伊夫妇的仇恨带到了极限。仅仅因为收留他,他们每个月可以得到一百六十美元,而他却替他们干活。他的一日三餐糟透了,还不如赫顿之家的伙食。这不公平。

“我可以肯定他会劈柴,”考斯劳说,“我相信他能干重活,我是说重体力活。他算术很差。”

休伯特·鲍伊开门走了进来:“我现在要揍你一顿。”

“我想知道他会不会劈柴,”鲍伊先生说。他那张脸又瘦又憔悴,活像某个在电视上布道却没有多少听众的牧师。

“那条狗向我扑来,要咬我的脖子。”

“都检查过了,”考斯劳说,“我们这儿所有孩子都定期接受体检,是州政府规定的。”

“少啰嗦,否则会罪加一等。”

“他没有什么传染病吧?”鲍伊太太问。她说话的声音又高又尖,从她厚实的胸膛传出来,听上去给人一种很怪异的感觉;而她那对丰腴的乳房此刻正像希金斯沙滩旁的卷浪一样高高耸起。“没有肺结核什么的吧?”

鲍伊每年春天都会让自己的一头奶牛与弗兰克林·马斯泰拉家的公牛弗雷迪交配。棚子的墙上挂着牲口套,缰绳的一头连着一个鼻羁,他还把那牲口套称作“爱情套”。鲍伊从钩子上取下牲口套,握住鼻羁,手指插在鼻羁的格子当中,沉重的皮缰绳垂落了下来。

“下个月满十二岁。他在你家会是个好帮手。”

“趴到那张工作台上去。”

鲍伊先生那双挑剔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他块头不小。你说他只有十一岁?”

“兰迪要咬我的脖子。我说过,不是它就是我。”

布莱泽脱了戴在头上的红袜棒球队的帽子。

“趴到工作台上去。”

“鲍伊先生和鲍伊太太,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孩子。小布莱斯德尔,把帽子脱了。”

布莱泽迟疑了一下,但他没有思考,因为思考对他来说是个漫长的过程。他转而向自己的本能求救。

“牢头”坐在办公桌后。哪儿都看不到他的保龄球衫。办公室里很冷,因为窗户全都敞开着,好让十一月那灿烂但失去了威力的阳光照射进来。“牢头”不仅是个保龄球迷,还对新鲜空气爱好成癖。这对来访的夫妇似乎对此并不介意。那干巴巴的男人穿着带垫肩的灰色礼服,系着一条狭领带;那冷冰冰的女人穿着件褶边大衣,里面是白色衬衫。两个人的手都非常结实,青筋暴绽:他的手长满了老茧,她的手通红开裂。

时机还不成熟。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他又一次被叫进了考斯劳校长的办公室。黑板前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布莱泽觉得这两个人形容枯槁,仿佛是被深秋的大风吹进屋的两片树叶。

他趴在了工作台上。这顿鞭打又狠又久,但他没有哭。后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他才让泪水流下来。

他的算术课从此结束。整个十月以及十一月的大多数时候,他不用再去第七教室,而是去了第十九教室。这对布莱泽来说没有什么。他的后背疼得厉害,两个星期后才能舒舒服服地平躺在床上。这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

他爱上的姑娘叫玛乔丽·瑟洛,是坎伯兰A区学校的七年级学生。她有着金色头发,蓝色眼睛,但是没有耸起的乳房。她笑起来很迷人,眼角会向上扬起。在操场上玩耍时,布莱泽的眼睛一刻也不会离开她。只要一看到她,他就会感到胸中空空荡荡的,但这是一种幸福的感觉。他幻想着自己替她抱着书本,保护她,不让那些坏蛋欺负她。一想到这些,他总会感到脸发烧。

二十分钟后,他走出了“牢头”的书房,喘气时呼哧呼哧直响,鼻子在流血,但他没有掉一滴泪,也没有透露一个字。他成了赫顿之家的一个传奇。

兰迪事件以及遭鞭打后不久,乡村巡回护士有一天来到了他们学校,给学生们打预防针。学生们一周前就拿到了豁免表,那些希望自己孩子打预防针的家长要在表格上签字。手中拿着家长签字表格的孩子在衣帽间外排成了一队,一个个神情紧张,布莱泽也排在其中。鲍伊给学校董事乔治·亨德森打了个电话,问打预防针要不要钱。听说不要钱后,鲍伊在表格上签了字。

刚才那无可名状的东西就是愤怒,现在已经发泄完了,再加上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布莱泽走了过去。

玛乔丽·瑟洛也排在队伍中。她的脸色显得很苍白,布莱泽为她感到难过。他真希望自己能过去握住她的手,可这念头刚一出现,他就面红耳赤,赶紧低下头,不安地移动着双脚。

“过来,”“牢头”说道。他的眼睛瞪得老大,鼓了出来,握着板子的那只手已经失去了血色。“过来,你这上帝的垃圾。”

布莱泽排在队伍的最前头。护士把他叫进衣帽间后,他脱掉了那件红黑格子的外套,解开了衬衣扣子。护士从什么锅里取出针头,看了看他的胳膊,然后说道:“大块头,最好把另一只袖子也解开。得给你打两针。”

“操你!”布莱泽喊道,那无可名状的东西终于自由地跳了出来。“操你,操你!”

“痛吗?”布莱泽边解开另一只袖子边问。

考斯劳挥起板子,在布莱泽的胳膊上重重地打了一下,“啪”——简直像手枪发出的响声。除了屁股之外,这是布莱泽身体的其他部分第一次挨老师的打。当然,他小时候偶尔会被老师揪耳朵(有一两次还被揪过鼻子)。“回答我,你这没脑子的公鹿!”

“只痛一下。”

布莱泽还是没有吭声。他紧握拳头,浑身在发抖,眼泪夺眶而出,但他觉得那已经不再是因为感到自己渺小而流淌的泪水。

“好吧。”布莱泽说,让她将那只从锅里取出来的针头扎进了自己的左胳膊。

“是不是切尔兹曼?我看就是切尔兹曼。”

“好,现在给另一只胳膊打一针,然后就好了。”

布莱泽没有吭声。

布莱泽转过身去,她在他的右手臂上又打了一针。然后,他就走了出去,回到自己的课桌旁,开始琢磨“学乐儿童英语”上的一个故事。

“你在课堂上是怎么回答问题的?怎么约定的?”

玛乔丽出来了,眼睛里噙着泪水,脸上挂着泪痕,但她没有哭泣。布莱泽为她感到骄傲。她出门时(七年级学生在另一个教室)从他的课桌旁经过,他冲她一笑,她也冲他一笑。布莱泽将她的笑容叠起来,放好,珍藏了许多年。

布莱泽没有吭声。

课间休息时,布莱泽正要出门去操场,却看到玛乔丽抽泣着从外面跑了进来,从他身旁经过。他转身目送着她,然后慢慢走进操场,眉头紧锁,面色愠怒。他看到彼德·拉沃尔手上戴着手套,正在玩绳球。他走过去问他是不是知道玛乔丽怎么啦。

“牢头”脸上的惊诧之情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暴怒,而且气得额头中央的青筋都在跳动。“是谁帮你做的作业?”

“格伦揍了她打针的地方。”彼德·拉沃尔说,然后将手握成拳头,拿一个恰好从他们身旁经过的男孩做了个示范,飞快地打了那男孩三下,“啪—啪—啪”。布莱泽看后皱起了眉头。那护士骗了他,他的两条胳膊打过预防针后现在痛得厉害,几块大肌肉感觉硬邦邦的,已经肿了起来,随便弯一下都会痛得他直皱眉,而玛乔丽还是个女孩。他东张西望地寻找着格伦。

“你根本没想把我教好,只是想让我觉得自己很小。谁要是拦你,你就揍谁。这样做不对。你不应该揍我,因为是你错了。”

格伦·哈代读八年级,身材高大,属于那种打橄榄球的料,只是身子太胖了点。他一头红发,从额头往后梳成一个大波浪。他父亲是农夫,住在镇子西头。格伦胳膊上的肌肉像石板一样结实。有人把“猴子站中间”游戏中的球扔给布莱泽,他看也没有看就把球丢在地上,径直向格伦·哈代走去。

布莱泽虽然不明白这两个词的意思,但他懂得“牢头”脸上的表情。那种表情他这辈子已经看得太多了。

“哦,天哪,”彼德·拉沃尔说,“布莱泽要找格伦算账了!”

“哦?”考斯劳一脸惊诧,“你是这么说的?为什么呢,布莱斯德尔先生?请阐述一下,我洗耳恭听。”

消息传得很快。一群群男孩开始小心翼翼地向格伦他们靠拢。格伦正和几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孩子玩一种动作粗野的棒球式儿童橄榄球,现在正好轮到他投球。他投球的速度很快,力量很大,球在冰冻的地面上跳跃着,向前滚动。

“你不应该打我。”他终于开口道。

那天在操场上值班的是福斯特太太,她恰好在操场的另一边,守着年纪小的孩子荡秋千。她没有掺和进来,至少刚开始时没有。

布莱泽没有吭声。你不能出卖别人。所有漫画书、电视节目和电影里都是这么说的。你不能出卖别人,更不能出卖你唯一的朋友。他心中还有一样东西在翻腾,在挣扎着要表达出来。

格伦抬头看到布莱泽走了过来,丢下球,双手叉腰。刚才比赛的双方立刻在他身后和周围形成了一个半圈。这些都是七年级和八年级学生,但除了格伦外,谁也没有布莱泽那么高大。

“谁帮你做的作业?”

四年级、五年级和六年级学生三五成群地围在布莱泽身后,拖拉着脚步,紧一紧腰带,不自然地将手套往上拉一拉,然后相互低声嘀咕着。两边的男孩都带着漫不经心的可笑表情,较量还没有开始。

考斯劳的舌尖伸了出来,牙齿坚定地咬着舌尖,然后甚至更加坚定地握住了板子。

“你想干什么,蠢货?”格伦·哈代问。他说话的声音像嗓子里堵了口痰,又像是冬天患了感冒的小神说话的声音。

“没有。”布莱泽说。

“你为什么要打玛乔丽·瑟洛打针的地方?”布莱泽问。

“我最恨作弊,”考斯劳说,“可我知道你在智力方面很欠缺,布莱斯德尔先生,因此我知道在这小诡计中还有一个人比你更可恶。是他首先把这点子装进了你那显然糊涂得不可救药的脑子里,然后再唆使你。你听懂了吗?”

“我愿意。”

布莱泽低头望着地板。他听到一个抽屉被拉开,什么东西被拿了出来,然后抽屉又被关上。他不用抬头就知道“牢头”的手里握着什么。

“那好,”布莱泽说着向前走去。

“不知道,永远不会知道,因为即便你真的能念到高中二年级——对此我很怀疑——你也永远不会理解几何,就像过道尽头的饮水器也永远不会理解几何一样。”“牢头”竖起手指,在椅子上往后一仰,那件挂在椅子背上的保龄球衫也随着他一起摇晃着。“它的意思是‘需要证明’,布莱斯德尔先生。我那小测验已经证明你是个骗子。骗子是不知道对与错之间的区别的。证毕,证明完毕。然后就是惩罚。”

布莱泽还没有靠近,格伦就在他的脸上揍了两拳,鲜血立刻从布莱泽的鼻子流了出来。格伦后退了几步,想保持自己的优势。有人喊了起来。

“不知道。”布莱泽说。他心一沉,可以感觉到泪水正涌上自己的双眼。就他的年龄而言,他的个头确实很大,可他现在感觉自己非常渺小,而且越来越渺小。他虽然知道“牢头”巴不得他有这种感觉,可他硬是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感觉。

布莱泽使劲摇摇头,鲜血四处飞舞,滴落在他周围的雪地上。

“我不管别的孩子叫你什么。孩子应该是小山羊,还是蠢货们流传的一句俚语,我根本不在乎,也不在乎是哪些人用这个词。我是数学老师,我的任务就是教你这样的年轻人,让他们进高中——如果他们能听得进的话——还教他们明白事理。如果我的责任仅仅是教数学——我有时真希望是这样,常常希望是这样——我可以不管,可我还是校长,因此必须教人明白对与错,证毕。布莱斯德尔先生,你知道‘证毕’是什么意思吗?”

格伦狞笑着。“孤儿院的孩子,”他说,“没爹没妈的东西,愚蠢透顶的东西。”他对着布莱泽凹进去一块的额头揍去,胳膊突然痛彻肺腑,脸上的笑容僵在了那里。不管那里有没有凹进去一块,布莱泽的额头都非常硬。

“别的孩子都叫我——”

格伦一时忘记了后退,布莱泽挥出了自己的第一拳。他没有全身用力,只是将胳膊像活塞一样挥了出去。他的指关节与格伦的嘴碰到了一起,格伦发出一声惨叫,他的嘴唇在牙齿上磕破了,开始流血。周围的喊叫声更加疯狂。

考斯劳皱起眉头望着布莱泽。他拿起一支铅笔,开始轻轻敲击办公桌。那是一支改卷用的红笔。“小克莱顿·布莱斯德尔,”他沉思道,“这么长的名字,这么笨的脑子。”

格伦尝到了自己的鲜血,忘记了后退,忘记了嘲弄这个额头上凹进去一块的丑鬼。他向前迈了一步,左右开弓,向布莱泽挥拳。

“不客气。”

布莱泽牢牢地站在那里,任凭格伦的拳头袭来。他隐隐约约听到远方传来了同学们的喊叫声和劝告声,让他想起了自己那天意识到兰迪会真的扑向他时狗圈里那些吠叫不已的牧羊犬。

“谢谢。”

格伦至少狠狠揍了布莱泽三拳,每一拳挥来时,布莱泽的头都会被打得左右晃动。他喘着粗气,将流淌着的鲜血吸进了肚子里。他听到自己的耳朵在嗡嗡作响。他再次出拳,感到拳头的冲击波一直传到他的肩膀上。格伦嘴巴上的鲜血几乎立刻布满了他的下巴和脸颊。格伦吐出了一颗牙齿。布莱泽再次出拳,击中了格伦的同一个地方。格伦发生一声惨叫,就像小孩手指夹在门缝里时发出的惨叫声。他不再左右躲闪,他的嘴已经稀巴烂。福斯特太太正向他们跑来。她的裙子在飞舞,她的双膝在快速交替向前,她在吹着小银哨。

“哦。”布莱泽转身走了出去,敲了敲门后再次走了进来。

布莱泽胳膊上打针的地方很痛,他的拳头在痛,他的头在痛,但他还是再次挥拳,用尽了全身力气,用他那只已经完全失去知觉的手。那天用在兰迪身上的正是这只手,而他今天挥出这只手时与那天在狗圈里一样使足了全身的力气。这一拳正好击中格伦的下巴,一声清晰的“咔嚓”声吓得所有的孩子不敢再吭声。格伦双腿一软,眼睛一翻,倒在了地上。

“先出去,敲门。”“牢头”说。

我杀了他,布莱泽想,哦,上帝,我杀了他,就像杀了兰迪一样。

“嗯?”

但格伦动了一下,喉咙深处嘟哝了一声,像人们睡着后说梦话一样。福斯特太太尖叫着,让布莱泽回教室去。布莱泽向教室走去时,听到她在吩咐彼德·拉沃尔去办公室拿急救箱,而且要“赶紧跑着去”。

马丁·考斯劳的办公室很大,门上钉着“校长”的牌子。办公室里有块小黑板,正对着窗户,而窗户外就是赫顿之家那破旧的操场。黑板上写着粉笔字,是布莱泽最害怕的分数题。布莱泽进去时,考斯劳正好坐在办公桌后,毫无缘由地皱着眉头。布莱泽进来后,他便有了皱眉的对象。“敲门。”他说。

他离开了学校。他被勒令停学了。老师们用冰袋给他的鼻子止住了血,在他的耳朵上贴上创可贴,然后打发他步行六公里多回养狗场。他沿着公路走了一会儿后,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午餐袋。鲍伊太太总是给他准备一块抹了花生酱后对折起来的面包,外加一个苹果。东西虽然不多,但回家的路很长,而正如约翰·切尔兹曼所说,有一点东西总比一无所有要强。

“你总不能代我考试吧,对不对?”

他回来时学校方面不让他进去,但玛乔丽·瑟洛替他把午餐拿了出来。她大概一直在哭,眼睛还是红红的,那副神情仿佛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布莱泽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于是冲她笑了笑,让她知道他没事。她也冲他笑了笑。他的一只眼睛已经肿得只剩下了一条缝,因此他只能用另一只眼睛望着她。

“不会?”约翰望着他,眼神完全像那种既想相信又不敢相信的人。

他走到操场边时转过身去,想再看她一眼,可她已经走了。

“我不会揍你。”

“给我到棚子里待着!”鲍伊吼道。

“因为我们把测验的事给忘了,”约翰说,“不,你没有忘,是我忘了,因为我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不让那些大块头浑蛋揍我。这次轮到你揍我了,然后是‘牢头’体罚我,然后是那些浑蛋重新开始揍我。天哪,我还不如死了。”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也确实像。

“不。”

“为什么?”

鲍伊吃惊得瞪大了眼睛。他微微摇了摇头,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这上面写着:‘四点钟来办公室找我。’”

“你不应该打我。”

“什么?嗯?”

“那得由我来决定。你给我到棚子里待着。”

约翰看了一遍,起初没有吭声,然后对布莱泽说:“这句话的意思是‘约翰·切尔兹曼又将落到挨揍的地步了’。”

“不。”

“牢头”搞了一次突然测试。布莱泽得了零分,因为测试题全是分数。安排这次测试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逮住小克莱顿·布莱斯德尔。零分下面还有一行潦草的红字。布莱泽看不懂,便拿去给约翰看。

鲍伊向他步步逼近。布莱泽后退了两步,肿着的双手握成了拳头。他停下脚步,鲍伊也突然止步了。他察看过兰迪的情形,兰迪的脖子断了,就像严寒中折断的雪松树枝一样。

开学三星期后,这个小骗局穿帮了。布莱泽后来琢磨这件事的时候——他也会琢磨事,只是花的时间太长,而且琢磨事对他来说可不容易——他意识到“牢头”准是一直在怀疑他数学成绩的神速提高。“牢头”只是一直没有流露出来,一直在放长线钓大鱼,等待着布莱泽自己上钩。

“回屋去,你这狗娘养的蠢东西。”他说。

他不必每次都答对。多年后他和乔治说起这件事时,乔治赞许地点点头说:“真是个不错的小骗局。什么时候穿帮的?”

布莱泽进了屋。他坐在床沿上,可以听到鲍伊在冲着电话咆哮。布莱泽知道鲍伊在对谁吼叫。

于是布莱泽便会给出答案:“六分之一。”

他不在乎,真的不在乎。可是一想到玛乔丽·瑟洛,他却突然在乎起来。一想到玛乔丽,他就想哭,那种感觉与他偶尔看到一只鸟独自停在电话线上时想哭的感觉一样。但是他没有哭,反而看起了《雾都孤儿》。这本书的内容他早已牢记在心,就连书中那些他不认识的字也会念。外面传来了狗的吠叫声,它们饿了,该给它们喂食了。可是没有人来叫他给狗喂食,尽管如果叫他的话他会去的。

“怎么样,克莱顿,”“牢头”会说,“大家都等着呢。”

他继续看他的《雾都孤儿》,一直看到赫顿之家的客货两用车来接他。开车的是“牢头”,两只眼睛气得通红,嘴巴抿成了下巴和鼻子之间的一条缝。一月的落日投下长长的阴影,鲍伊夫妇站在那里,望着他们驱车远去。

约翰说到做到。他把家庭作业的答案写好,布莱泽将答案抄出来。他还竭力抄写得像黑板上方帕尔默连笔花体字表中的那些数字,但从来没有成功过。“牢头”有时会叫他,布莱泽站起来后会东张西望——目光就是不落在马丁·考斯劳的身上。这也没什么,每个人被叫起来回答问题时都这样东张西望。在他这样东张西望的过程中,他的目光会落到约翰·切尔兹曼身上。约翰缩着身子坐在靠近门的座位上,旁边就是书柜。他将双手放在书桌上。如果“牢头”想要的答案是10或者小于10,手指数就是答案。如果是分数,约翰的双手会握成拳头,然后再张开。他的动作很快。左手表示分子,右手表示分母。如果分母大于5,约翰会把手先握成两个拳头,然后再用双手表示数字。尽管许多人会觉得约翰这一套要比分数复杂得多,布莱泽却轻而易举地掌握了这些信号。

回到赫顿之家后,布莱泽有一种非常糟糕的熟悉感,就像身上穿了一件湿衬衣一样。他得使劲咬着舌头才没有哭出来。三个月过去了,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赫顿之家还是原来那堆永远不朽的红砖,同样的窗户投下同样的黄色灯光,落到外面的操场上,只是操场上现在覆盖着白雪。到了春天,这些积雪就会融化,但窗户上投下的黄色灯光会照旧。

“你只需要像往常一样东张西望,装出在思考的样子,”约翰说,“其余的事就交给我吧。”

“牢头”在他的办公室里又拿出了板子。布莱泽本可以将板子从他手中夺走,但他已经厌倦了打斗,而且他估计总会有人身材更加高大,也总会有更大的板子。

布莱泽想了想约翰·切尔兹曼的点子,摇了摇头:“他会知道的。他会点名让我当场做题,然后就会知道的。”

“牢头”的手臂锻炼结束后,布莱泽被打发去了福勒楼的公共寝室。门口站着约翰·切尔兹曼,一只眼睛青肿得只剩下一条缝。

“只要你不让那些笨蛋再欺负我,我就替你做作业。不要做得太好,免得引起他的怀疑,也免得让他给抓住。只要能让你蒙混过关就行,那样你就不会再被罚站了。”罚站虽说不像挨打那样糟糕,可也不是件好事。你得站在第七教室的角落里,面壁思过,连墙上的钟都看不到。

“你好,布莱泽,”他说。

“我最讨厌分数。”布莱泽说。

“你好,约翰。你的青春痘呢?”

“这学期教数学的又是‘牢头’,”约翰说,“而且还会继续讲分数。”

“都破了。”他说,接着便哭诉道,“布莱泽,他们打烂了我的眼镜,我现在什么也看不了!”

布莱泽这时已经开始长成了一个大块头。虽然十一二岁的他远没有他后来那么高大,那么魁梧,但他的块头已经不小,和那些年龄比他大的孩子不相上下。他从不在操场上打人,也不在浴室里向人挥舞毛巾。一天,布莱泽正好站在操场另一头的栅栏旁,无所事事地看着乌鸦落在树上后又飞走。约翰·切尔兹曼走到他跟前,提出要和他做一笔交易。

布莱泽想了想。他很不愿意回来,可看到约翰在等他后又深受感动。“我们可以把眼镜修好。”他突然有了一个主意,“要不,下次下雪后,我们去城里帮人除雪,攒钱买副新眼镜。”

布莱泽第一次玩花招是在算术基础课上,协助他的是他的朋友约翰·切尔兹曼。约翰瘦得皮包骨头,人也长得很丑,个子高高的像个麻秆,心中充满了仇恨,只是这种仇恨很少表露出来,大多数时候都隐藏在他那副缠着胶布的厚眼镜背后,隐藏在他那农夫般嗬嗬嗬的傻笑背后。他自然成了那些进院时间比他更早、身体比他更强壮的人欺负的对象。他们常常捉弄他,春天和秋天将他的脸按在泥土上,冬天将他的脸按在雪地上。他的衬衣常常被撕破,几乎每次在公共浴室冲澡时,他的屁股都会被湿毛巾抽打几下。他总是擦掉脸上的泥土或雪花,将扯破的衬衣下摆塞进裤子里,或者摸着通红的屁股嗬嗬嗬地傻笑,绝对不让仇恨流露出来,也不让自己的聪明显露出来。他成绩不错,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高分,可他很少得B以上的成绩,因为那样的成绩不受人欢迎。在赫顿之家,A代表着浑蛋,代表着屁股挨揍。

“你觉得我们可以做到吗?”

赫顿之家的所有男孩对马丁·考斯劳又恨又怕,但最恨他又最怕他的莫过于布莱泽。布莱泽的数学成绩极差。虽说他重新掌握了两个苹果加三个苹果的窍门,可这已经够难为他的了,而四分之一个苹果加二分之一个苹果总是让他弄不明白。他只知道苹果是咬一口算一口的。

“当然可以,可你得帮我做家庭作业,好不好?”

第七教室的门是黄色的,很旧。教室里始终散发着地板蜡的气味,而正是这种气味让走进教室时生龙活虎的布莱泽昏昏欲睡。教室里的九个灯泡上落满了苍蝇,每当下雨的时候,这些灯泡便会投下昏暗、凄惨的亮光。教室前面的墙壁上有块旧黑板,黑板的上方挂着几块绿色标语牌,上面用帕尔默连笔花体字写着大小写字母。字母表后面是数字0到9,印在上面是那么优美可爱,仅仅看着它们都会让你觉得自己愚蠢,觉得自己更加不可救药。桌面上刻满了相互重叠的涂鸦和人名的首字母缩写,虽经反复打磨和抛光,仍然无法彻底消除,仍然留下了一道道痕迹。课桌通过螺丝被固定在地板上的圆铁盘中。每张课桌上都有一个墨水池,里面装满了卡特牌墨水。如果你打翻了墨水池,就会被拖到卫生间里,尝一尝挨打的滋味;如果你在黄色地板上留下黑乎乎的脚印,也会挨一顿打;上课时糊弄会挨打,而糊弄全班人被称作不当行为。必定会让你挨打的违纪行为还不止这些;马丁·考斯劳相信皮带和板子的作用。赫顿之家的人对“牢头”的板子简直是谈虎色变,对它的恐惧甚至胜过藏在床铺底下吓人的鬼怪。板子是用桦木做的,很薄。“牢头”在上面钻了四个孔,以减少空气阻力。他还是“法尔茅斯摇滚”保龄球队的队员,有时候星期五会穿着保龄球衫来学校。保龄球衫是蓝色的,胸前口袋上方用金色的丝线潦草地绣着他的名字——马丁。在布莱泽眼里,那些字母看上去几乎(但不十分)像帕尔默连笔字体。“牢头”说,无论是在保龄球还是在生活中,一个人只要能掷出二投全倒,那么一投全倒便是水到渠成的事。那么多二投全倒和一投全倒造就了他强壮的胳膊,因此当他想让人尝尝板子的滋味时,那可是刻骨铭心的痛。他在某个有特别不当行为的男孩身上运用板子时,据说会用牙齿咬住自己的舌头,有时候舌头甚至会被他咬出血来。赫顿之家曾经有个男孩不仅叫他“牢头”,也叫他德拉库拉,但后来这个孩子熬出了头,大家再也没有见到过他。“熬出头”是指孤儿院的某个孩子长期寄养在某个家庭中,甚至被人收养。

“那当然,布莱泽。”

上算术课的地方是三楼的第七教室,冬天那里面冷得连一只黄铜猴子塑像上的蛋蛋都会冻掉。墙上挂着乔治·华盛顿、亚伯拉罕·林肯和玛丽·赫顿嬷嬷的画像。赫顿嬷嬷皮肤白皙,一头黑发向后撩,在脑后盘成一团,像个球形门把手。她那双黑眼睛有时会在熄灯后出现在布莱泽面前,责备他这样那样的事没有做好,大多数时候是责备他愚笨。按照“牢头”的说法,他实在是太笨,根本读不了高中。

他们一起进了屋。

小克莱顿·布莱斯德尔刚到赫顿之家时,这家孤儿院有一位女院长。他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只记得她头发花白,眼镜后面闪烁着一双灰色的大眼睛。她给他们念《圣经》,每天早晨集合结束时都会说上一句“只要做好孩子,就会有出息的”。可是有一天,办公室里再也没有了她的身影,因为她中风了。布莱泽起初以为大家是说她“种蜂”去了,后来才明白:是中风了。那是一种永远治不好的头痛病。接替她的是马丁·考斯劳。布莱泽永远忘不了这个名字,而且不仅仅是因为孩子们都叫他“牢头”;布莱泽永远忘不了他,是因为“牢头”教算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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