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东西买得可真不少啊。”勤杂工说。他大概二十岁，脸上的青春痘刚刚消退，衣领口系了条红色小蝴蝶领结。“你的车停在哪儿？”
“好的，夫人。”
“后面的停车场上。”布莱泽说。
“那照片算是我们的一点小意思！”
他跟在勤杂工身后。勤杂工硬要推一辆购物车，随后又诉苦说这购物车在积雪上推起来多么不容易。“他们不在这边撒盐除雪。你瞧，车轮冻死了，这该死的购物车滑来滑去，稍不留神就会撞到你的脚踝上，痛得要命。我不是在抱怨，只是……”
“好的，夫人。”布莱泽嘟哝道。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他第一次在警察局拍大头照时的情形，当时一名警察说，现在转身拍侧面相，膝盖再弯一次，你这傻大个——上帝啊，是谁把你养这么大的？
那你在干什么，小子？布莱泽可以听到乔治在问，想从狗食盆里吃到猫食？
当他把这些东西装到两辆购物车上时（一个勤杂工拎着装有高脚椅和童床的纸箱），南希·莫尔多高声喊道：“一定把那孩子带过来，让我们给他拍张照！”
“到了，”布莱泽说，“这就是我的车。”
“谢谢你，夫人。”布莱泽说。他很高兴南希送了他几盒纸尿裤，因为他已经将尿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好的。你想把什么放进后备箱里？高脚椅还是童床，还是将这两样东西都放进去？”
随着婴儿商店一个角落里的大包小包越堆越高，那些面带羞涩的年轻女顾客的目光在上面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越来越好奇。这成了一件轰动的事儿，成了人们记忆中的一个里程碑——一个装束像伐木工人、低头垂肩的彪形大汉跟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女店员，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先听她说，然后她说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位女店员叫南希·莫尔多，销售额有提成。随着下午的时间慢慢过去，她的眼睛里几乎有了一种神奇的光芒。总价终于算了出来，布莱泽付钱时，南希·莫尔多赠送了四盒纸尿裤。“你真是我的福星，”她说，“说实在的，我的婴儿用品销售生涯从此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布莱泽突然想到自己没有后备箱的钥匙。
婴儿食品难吃死了。他回到家后尝了一下。
“把所有东西放在后座上吧。”
他买了一张“梦幻世界”牌的小童床，一个“塞斯·哈尼”牌摇篮，一张“快乐河马”牌幼儿高脚椅，一张E-Z折叠式换尿片小桌，一个塑料浴盆，八件长睡衣，八条“一日干”牌橡胶裤，八件婴儿内衣（上面的摁扣他没有弄明白），童床上用的一套保护装置（据说该装置在孩子乱踢乱蹬时可以保护孩子的脑袋），一件毛衣，一顶帽子，一双软鞋，一双红色鞋子（鞋舌上还有几个铃铛），两套相配的衣服裤子，四双短袜（小得连他的手指头都塞不进去），一套倍得适喂哺套装（那些塑料套看上去很像乔治用来装毒品的袋子），一箱叫雅培的奶粉，一箱婴儿水果泥，一箱婴儿正餐，一箱婴儿甜品，外加一套上面印有蓝精灵图案的餐具。
勤杂工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啊，天哪，伙计，恐怕装不下。我可以肯定——”
把一个小家伙带大居然要花那么多钱，这倒是出乎布莱泽的意料。他原来以为从那家夫妻小店抢劫来的钱应该够花一阵子，结果他离开宝宝星球时钱包里几乎没有再剩下什么。
“有些东西可以放在副驾驶座上。我们可以把装着童车的纸箱竖起来放在脚坑里。我把座位往后调一调。”
“你真是太慷慨了。嗯，我们应该从货架尽头的童床柜台开始，那里有一些非常不错的硬木小童床……”
“为什么不放到后备箱里？那样不是要简单得多吗？”
“对，就是这意思。”
布莱泽想编个借口，说后备箱里装满了东西，可是撒谎最大的麻烦就是一个谎言总会带来另一个谎言，很快就会让你迷失方向，不知道东南西北。我总是尽可能说真话，这是乔治的口头禅，那就像开车时离家很近一样。
“明白了。所以你想……从零开始，替他们准备好一切。”
于是，他打消了编造谎言的念头。“我丢了钥匙，”他说，“要是找不到的话，我只有手头这一把车门钥匙。”
这正是布莱泽一直在等待的问题。“问题就在这里，他们准备的东西都不好，因为他们现在缺钱。”
“噢。”勤杂工看了布莱泽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是个笨蛋，可这没什么，布莱泽以前见过那种眼神。“真没办法。”
她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可不吗？她都给他准备了些什么？”
他们最终还是把一切都装进了车里。虽然花了不少心思，而且把一部车塞得满满当当，但他们还是成功了。布莱泽朝后视镜望去时，甚至还能看到车后窗外的一点景色，其他部分全部被里面装着折叠式换尿片小桌的纸箱挡住了。
“是吗？希腊离这儿可不近啊。”
“车不错，”勤杂工说，“旧了点，却是好车。”
“多么可爱的名字啊，来自希腊语，意思是‘农夫’。”
“是啊，”布莱泽说。他想起了乔治有时说过的那句话，便加上一句，“虽然下了排行榜，却时刻在我们的心里。”他想知道那勤杂工是不是在等什么东西，看样子是的。
布莱泽愣了一下，然后脱口说道：“乔治。”
“什么型号？302？”
“真是太好了。”她的脸上露出了职业性的笑容，“他叫什么？”
“342。”布莱泽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啊！明白了！六个月。”
勤杂工点点头，仍然站在那里，没有想走的意思。
“就是你嫂子的孩子。”
福特车的后座上传来了乔治的声音，尽管那里根本就没有给他留出地方来。“如果你不想让他一辈子都站在那里，赶紧给他点小费，把他打发走。”
“嗯？”
小费。对。没错。
“你侄儿多大了？”
布莱泽掏出钱包，看了看里面可供他选择的不多的几张钞票，然后极不情愿地抽了张五美元，递给勤杂工。那小子立刻将它揣进了口袋。“好了，伙计，祝你好运。”
“我不知道。小宝宝的事……我根本不懂，一点都不懂。”
“随便吧。”布莱泽说。他上了车，将车发动起来。勤杂工正推着购物车回商店。他在半道上停下来，回头望着布莱泽。布莱泽不喜欢那种眼神。那是一种将人牢记在心的眼神。
她脸露喜色：“我明白了。你真是太大方、太可爱了。有没有什么你特别想买的东西？”
“我应该早一点记得给他小费的，是不是，乔治？”
“我一直在别的州，”他说，冲着女店员龇牙一笑，那笑容就连美洲狮也会害怕几分。女店员也勇敢地向他报以一笑。她的头顶才到他胸腔那里。“我刚刚知道我嫂子有了个孩子……一个小宝宝……而我一直在外，我想给他买点东西，小宝宝需要的所有东西。”
乔治没有作声。
女店员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布莱泽说需要。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仍然没能想起来自己该买的一切，于是干脆用起了他熟悉的唯一花招：蒙骗。
回到家后，他将车停在了车棚里，然后将所有婴儿用品搬进屋。他在卧室里装好了童床，将换尿片用的小桌装好后放在童床旁。他根本不需要看说明书；他只看了一眼盒子上的图片，双手就完成了剩下的工作。摇篮摆放在了厨房中，靠近壁炉……但不能离壁炉太近。其他东西他都堆进了卧室壁橱中，免得总是碍眼。
店里的女人真多，有些挺着大肚子，有些抱着小宝宝。许多小宝宝都在哭闹，所有女人都小心翼翼地望着布莱泽，好像他随时会发疯，会在这个宝宝世界里拉屎撒尿，或者会撕破坐垫、扯烂玩具熊，然后再将它们扔得到处都是。一位女店员走了过来。布莱泽如释重负。他一直害怕与人搭讪。他知道人们什么时候感到害怕，也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格格不入。他很笨，可还没有笨到那个分上。
这一切做完后，卧室里有了一种变化，而且这种变化远不止仅仅增添了几件家具。还添加了别的东西，气氛也改变了，仿佛一个幽灵被释放了出来，在自由地行走。不是某个已经离开或者已经作古的人留下的幽灵，而是某个即将到来的人的幽灵。
黑格镇的马默斯百货商店里有家婴儿用品店，布莱泽在这里就像谁家的客厅里摆了一块巨石一样格格不入。他穿着牛仔裤，劳保靴上系着生皮鞋带，上面是件法兰绒衬衣，腰间系了条黑皮带，皮带扣偏向左边——带来好运的一边。他这次没有忘记戴帽子，而且是有护耳的那顶，这会儿正拿在他的手中。这家婴儿用品店几乎完全被刷成了粉红色，里面灯光明亮，而他就站在正中央。他将目光转向左边，那里是给孩子换尿片用的小桌；他将目光转向右边，那里是童车。他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宝宝星球上。
这让布莱泽感到很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