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安见老师吗？”
邦夫抿着嘴保持沉默，却听见了意想不到的话语。
邦夫含糊地点了点头。
他来干什么？
于是，少年略显犹豫地报出了姓名—那个瞬间，记忆就像滴落在水面的墨汁一般，在脑海中扩散开来。那是他七年来从未忆起过的往事—他当保育员的往事。孩子们欢笑的脸、哭泣的脸、沉睡的脸。那些小脸中，就有这个孩子的脸。
听声音，他发现是刚才的少年。口音比较特殊那个。
正好是七年前发生那件事时，在他工作的白泽保育园上学的男孩。跟随家人从中国来到这里，因为语言不通而被大家笑话的孩子。因为被人取了不好的外号，总是躲起来哭泣的孩子。邦夫的记忆里，少年抬起湿润的双目，无助地看着他。
“那个……”
现在，他又有着什么样的目光？
但是停在了稍微远离长椅的地方。
他又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生活？
脚步声渐渐靠近。
“好久不见了。”
“是的，一个小孩子。他在看安见先生……你们认识吗？”
口中掉落话语。
邦夫喃喃着，竹梨刑警有点惊奇地回应道：
没有回应。少年一言不发，唯有满是困惑的呼吸声传到他耳中。
“有人来了。”
“我因为交通事故，看不见东西了。”
一个人下了车。
邦夫抬起头，双手指着眼睛。
他必须趁没人的时候让竹梨刑警离开这里。纵使心中带着歉意，邦夫还是没有接话，而是默默地等待对方站起来离开。可是就在那时，他听见两辆自行车的声音朝这边靠近，停在了公园门口。
“原来是这样啊……”
就像大多数人一样，竹梨刑警不知如何说下去。
少年总算说话了。
“没什么，安见先生才是……”
“你后来过得好吗？”
“我今天请你过来就为了这件事，劳烦你跑一趟，真是太感谢了。”
“嗯。”少年应了一声，声音突然有力了许多。
就算这座美丽的公园是为了减少自杀者，对目盲之人来说，这都无关紧要。
“那时候，真的很谢谢您。”
接着，他只需等对方离开，再绕过阻隔悬崖的栅栏就好。栅栏另一端的地面可能很不平整，说不定长满了长长的杂草。不过，走到悬崖边缘应该很简单，连盲杖都用不上。因为他只需要朝着涛声前进。
听了那句话，邦夫回忆了片刻。
两次拉链声，中间穿插着物品摩擦声。竹梨刑警似乎把信放在了包里。
“我……做了什么吗？”
“我知道了。”
“您帮了我。大家都在欺负我的时候，只有安见老师发现了，还训斥了那些人。”
他在家，在警署，都死不了。
是吗？有过这种事吗？
他之所以不到警署自首，而是把要说的话写成文字，他之所以不在自己家，而在外面把信交给刑警，都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对不起啊，我后来突然就不见了。”
“请你跟我分开后再打开信封。虽然我双目失明，但还是不太好意思让你当面读我的信。”
无法继续保育园的工作时，园长曾经告诉邦夫，他不打算专门向孩子们解释安见老师为什么不来了。因为这是特殊情况，实在是没有办法。就这样过了七年，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带大的许多孩子。他曾经那么关心那些孩子，后来竟一次都没想起他们的脸。
邦夫摇摇头。
“老师离开后，我又被欺负了。”
“我可以现在看吗？”
少年说。
竹梨刑警接过信封，过了一会儿才问：
但是不等邦夫回话，他就继续道：
“我想请刑警先生读读这封信，劳烦你跑一趟了。”
“不过多亏了老师，我都忍下来了。因为我记得老师保护过我。”
他拿出信封，交给对方。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羞怯，但也饱含强烈的意志—让对方听见的意志。那个声音笔直撞进了邦夫心里，让他动弹不得，仿佛被钉在了长椅上。
“针对七年前的案子，我写下了自己的想法。当然执笔之人不是我，而是我的妻子。”
丁零—公园门口传来自行车铃声。
邦夫把手伸进上衣内袋里。
少年又对邦夫说了一次“谢谢”，随后转过头，向等在那里的另一个少年跑过去。
他听见脖颈位置传来摩擦布料的声音，知道竹梨刑警点了点头。他看着邦夫的侧脸，陷入了沉默。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就能感觉到别人的视线了。
“您做过很重要的工作呢。”
“因为我是第一次主动联系你吧。”
竹梨刑警在他旁边，带着感叹说道。
长椅上传来另一个声音，似乎是他放下了手提包。
“那孩子脸上的笑容特别开朗。”
“接到电话时，我很吃惊。”
他能做的，只有默默点头。对方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公园门口传来少年们蹬起自行车支架的声音。
邦夫坐着点了点头，示意长椅旁边的位置。竹梨刑警动作缓慢地坐了下来。
竹梨刑警站起来离开了长椅走向公园门口。他在对少年讲一些关于自行车链条的事情，如果换作平时，邦夫轻易就能听清他说的话，可是现在，那个声音在他耳中只是一串无意义的元音。两名少年在短促地交谈，竹梨刑警笑了。三人似乎都蹲了下来。自行车链条转动的声音。邦夫听着那个声音，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向竹梨刑警坐过的位置伸出了手。指尖碰到皮包的触感，他开始摸索拉链头，然后拉开，把手伸进包里。指尖又碰到信封。邦夫把它抽出来，塞进了上衣内袋。
他听见一个声音，还有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你们出隧道向左转，到第四个路口向右转，就是商店街了。”
“好久不见了。”
竹梨刑警的声音再次变得清晰。
他对弓子说，自己尚未决定何时将这封信交给警察。她相信了邦夫要一个人出去散步的话，正在公寓等他回家。自己已经不再回头，而她可能会痴痴地等待很久。只不过，接下来要出现在玄关门口的人不是邦夫，而将是竹梨刑警。
“商店街一角有个租车店，你们去那里问问吧。他们还卖自行车，应该会帮忙调一调。”
折成三折放进信封里的五张信纸。
“谢谢叔叔。”少年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一开始，她当然拒绝了邦夫要她写下谎言的请求。可是经过长时间劝说，她终于答应了，带着更加痛苦的啜泣声写完了自白书。
自行车的声音远去，竹梨刑警走了回来。
他不能让弓子坐牢。
“车子旧了就难以避免链条变松啊。”
只要弓子不说，警察应该不会怀疑。毕竟邦夫在双目失明的状态下杀死了两个人，他们自然会判断，他有能力独自移动并丢弃尸体。
再过一段时间。
长长的自白书中，只有那两处谎言。
再过一小段时间就好。
他让弓子写下了两个谎言—把森野浩之的尸体藏在床上，以及过后搬出去遗弃，这些都是邦夫一个人的行为。
“安见先生接下来要去哪里？”
带着尚未完成便燃烧殆尽的复仇之念，邦夫独自把森野浩之的遗体推落了大海。可能潮水将他带到了远处，那具尸体始终没有被发现，因此森野浩之到现在都是行踪不明的状态。
竹梨刑警坐在刚才的位置上。
两人一边扶着尸体，一边推着自行车，顺着白虾蟆海岸线的自行车环游道一路前进。他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是半路被人发现也就认命了。可是他们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平安无事地来到了弓投悬崖。他们把尸体拽到悬崖尽头时，不绝于耳的沉重涛声突然消失了。在那片突如其来的静寂中，弓子对邦夫坦白了。公寓门前发生交通事故之后，她亲眼看见警察带走一名手持菜刀的年轻男子。他恐怕就是最后一个人—森野雅也。可是，人已经被警察带走，便无法杀死。就算他以后被释放，邦夫也已经没有力气找到并杀死他了。
“如果不介意，我送送你吧？”
事故的骚动平息后，弓子发现监视公寓的竹梨刑警的车不见了。由于他直到深夜都没有再次出现，邦夫就跟弓子一起用床单裹起森野浩之的尸体，搬出房间放到了自行车上。
发现包里的信封不见了，竹梨刑警一定会联系他。即使这样也无所谓。他只需要这点时间就够了。他想跟弓子在一起，想跟她独处一段时间，想跟她说说话。
第二天晚上，公寓门前发生了那起死亡事故。
“不，我一个人就行。”
翌日，梶原尚人的同伴森野浩之出现在公寓。他要杀害的对象竟自己找上门来了。邦夫握紧碳钢箭矢，站在玄关门口。森野浩之在门外不断恶语相向。邦夫挂着门链打开房门，用全身的力气将箭矢刺向对方的胸膛。森野浩之一声不吭地死了。他把尸体拖进房间，却在走廊上留下了血迹，是下班回家的弓子哭泣着、呼吸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把花盆放在那里挡住了痕迹。后来隈岛刑警到家里来，她还跟邦夫两人合力把尸体搬到床上，盖上厚厚的羽绒被遮挡住。
邦夫站了起来。
邦夫请青木汽车把白色转向灯罩送到家中，自己将其打碎，挑选出一块大碎片放在了事故现场，然后等待梶原尚人现身。每一天，每一天，当弓子去超市上班时，他就会到同样的地方做同样的事情。不久之后，当他等待的人终于现身，邦夫就用事先准备好的石头，毫不犹豫地砸死了他。
“内人还在等我，告辞了。”
他对那个人的所作所为。
（二）
驾驶休闲轿车的梶原尚人。
安见邦夫离开后，竹梨一个人留在了公园。
七年前，发生在虾蟆仓东隧道出口的事故。
他把手搭在长椅靠背上回过头，注视着栅栏另一边的弓投悬崖。
昨夜，弓子把邦夫说的每一句话都写了下来。在此期间，邦夫一直能听见她的啜泣，还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邦夫用比以前敏感了数倍的耳朵，感受着那些声音，宛如全身暴露在疾风骤雨之中。写完所有文字，弓子呜咽着把它读了一遍。然后，她将五张信纸装入信封，交给了邦夫。
传说那座悬崖上聚集了死者的灵魂。七年前在虾蟆仓东隧道出口被人砸死的梶原尚人是否也在其中？被他扔在车里慢慢死去的直哉君，是否也在其中？
失明七年，他已经能熟练使用电脑键盘，也能通过语音输入来写文章。但是唯有这封自白信，他希望由弓子来写下。他希望弓子听完自己的每一句自白，再将其化作文字。
他的目光落在旁边的皮包上。
他要交给竹梨的东西，是由弓子代笔的自白信。
里面装着安见邦夫刚才交给他的信封。
他正在等待的人，是七年前与隈岛刑警共同负责案件调查的竹梨刑警。他告诉竹梨刑警，自己有个东西要交给他。对方提出可以到公寓去取，不过邦夫想在外面谈这件事情，于是选择了这个地方。
那上面写着什么？竹梨猜想不出来。对于七年前那起案子，安见邦夫有什么想法？至少他可以肯定，纵使经过了七年的岁月，安见邦夫说起那件事依旧会很痛苦。将那些话语记录在纸上的安见弓子，想必也同样痛苦。
他们约定，那人十二点整过来。
除此之外，他便想象不出什么了。
“十一时五十二分。”
像他这种人……
邦夫用盲杖探索着地面，往长椅那边走去，然后坐了下来。周围没有人的气息，只能听见低处传来的涛声。他细细嗅闻着涌入鼻腔的潮水气息，随后按了一下手表侧面的按钮。这七年来每天都要听上几遍的合成人声向他报出了时刻。
方才接过的信封有一定厚度。假设信纸折成三折，那也应该有五六张。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他们停放自行车的方向。
上面的文字，或许跟他一年多前亲手写下的文字同样多。安见邦夫可能用了同样多的文字来传达自己的想法。
那是第一个对他说话，口音有点怪的少年。邦夫笑着歪过头，等待对方开口。少年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没什么事。”
竹梨闭上眼。他感到额头内侧，眉心的位置，生成了轮船汽笛一般低沉而悠长的声音。那个声音渐渐扩散，充满了头盖骨。
“那个……”
就算文字数量一样，内容也截然不同。
但是，他感到一个人停下脚步，又向他这边转过身来。
一年多前，他亲手写下的是一封自白书。妻子的病和自杀、被他扔进垃圾桶的遗书、他与十王还命会的邂逅、宫下志穗的死亡事件、自己在调查过程中的行为……还有，水元坠楼死亡那一夜，自己的所作所为。
少年们的鞋踩着地上的砂石，渐渐走远了。
人们发现水元死在单身宿舍楼下后，又过了几天，竹梨便把一切都写在了信纸上。那可能是他得到隈岛赠送的圆珠笔后，用它写下的最长的文字。
“没问题，因为我跟人约好了在这里见面。谢谢你们啦。”
他在信中还提到了七年前的事情。弓狩庄门前的死亡事故。当时他被课长派去监视安见弓子的住处，目睹了那起事故的发生。他是唯一的目击证人。穿过公寓门前的汽车明显超出了限速，可是他以目击证人身份接受交通课刑警的问询时，道出了谎言。他说：肇事车辆速度并不快，是那个人突然跳出来，让车辆躲闪不及。
“您回去没问题吧？”
因为他知道那辆车属于十王还命会。
“不，到这里就好了。”
因为竹梨的刑警身份，他的证词被全盘采用，驾驶车辆的吉住躲过了过失驾驶致死伤罪的罪名。
穿过公园入口时，一个少年问道。
这些绝对不可原谅的行为，竹梨全都写在了信纸上。可是，他没有勇气呈交这些信纸。他依旧每天去警署上班，在刑警课完成工作。他还在信封正面写了署长的收件姓名和地址，并贴上了邮票，可他甚至鼓不起勇气把信投进邮箱里。
“您要在长椅上坐坐吗？”
就这样，那封信在他包里放了一年多。
少年们哧哧地笑了，他们各自牵着邦夫的一只手，继续走在自行车道上。
他睁开眼，拽过旁边的皮包。包口开着，刚才好像忘了合上拉链。竹梨伸手进去，慢悠悠地摸索，但马上停下了动作。
“我去了观景公园，也观不到景呀。”
他一把抓起皮包，放到腿上，把拉链开到最大，朝里面张望。一堆杂物中夹杂着一个信封，这是方才邦夫交给他的东西。
久违的轻松让邦夫开了个玩笑。
另一个信封，却不见了。
“但是它却叫电车公园。”
（三）
“虽然那里看不见电车。”
邦夫走在虾蟆仓东隧道中。
“电车轨道旁边有个公园。”
他用盲杖敲打着地面，走向弓子等待他的公寓。
“我们经常在电车公园那种地方玩。”
不知为何，他耳中响起了竹笛和太鼓的声音。临近七夕节，城里总会回荡着人们练习祭典鼓乐的声音。
两人交换完不明所以的对话，又相继回答了邦夫：
曾经，他们一家三口每年都会去商店街参观七夕祭。直哉第一次自己买东西，也是在祭典上完成的。
“多亏了这个，我现在才能站在这里啊。”
那是他死前一年，三岁的时候。
“为了遵守约定，无论在哪儿都无所谓。”
直哉右手握着邦夫给他的两枚百元硬币，一个人走向杏子糖的小摊。他机械地迈着双腿，两手夸张地前后摇摆。直哉想买的不是杏子糖，也不是李子糖，而是裹着罐头橘子瓣的糖。可是摆摊的人没有听清直哉说什么，给了他一串李子糖。直哉虽然伤心地皱起了小脸，但那个表情转瞬即逝。等到他回过头来，脸上已经满是成功买到东西的喜悦。直哉拼命迈着小腿，一边忍着不跑起来，一边奋力向前走，回到了邦夫和弓子身边。邦夫问他紧不紧张，他似乎不懂“紧张”这个词，却多少理解了话语的意思。只见直哉抿着嘴，看着他摇了摇头。可是，当邦夫把他抱起来，却隔着汗湿的短袖衫，感觉到小小的心脏在纤细的肋骨内侧激烈地跳动。后来他吃不完那串李子糖，弓子就把剩下的吃掉了。当时直哉对弓子说“送给你”，还露出了为自己骄傲的神情。他柔软的刘海上满是汗水，眼中还残留着第一次买东西的兴奋。
“在车里吗？”
海风告诉他，现在已经穿出了隧道。
“捉迷藏—”有伤疤的少年小声说完，另一个少年嗤笑一声，仿佛那是个很有意思的玩笑。
祭典的乐声也已消失，周围只剩下遥远的涛声，还有在空气中回荡的海鸥的叫声。
“现在的小孩子都爱玩什么啊？”
邦夫停下脚步，抬头看向空中的太阳，视野中遍布着形状不定的黑白色斑点。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这里曾经有过的、正在发生的，并且终将不为人知地持续发生的数不清的崩溃与再生。邦夫垂着双手，面部和胸膛迎向太阳光，任凭自己沉浸在那幅光景中。
他问少年们读几年级，两人回答六年级。若是直哉还活着，现在应该读五年级，跟这两个孩子相差一个学年。
还需要一点时间。
“今天天气特别好，我们就想骑车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玩儿。”
不知是多久。
“白泽市。”
可是，只需要一点就好。
海鸟在远处鸣叫。
他把右手伸进上衣内袋，取出信封，指尖用力，一只手向前探出，把信纸连同信封一起撕开。再一次。再一次。失明的双眼涌出泪水，顺着脸颊滑落。邦夫双手捧着撕碎的信纸和信封。下颌滴落的泪水，在地面上发出微弱的响声。他茫然地接收着那个声音，仿佛在计算生存的时间。他无法侧耳倾听，也无法捂住耳朵，只能面朝晴空，凝视那个满是黑白斑点的世界。
“你们从哪里来？”
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夺走了邦夫手上的信封和信纸。
他听到微弱的气息。少年们如此说完，似乎又对彼此笑了笑。
（四）
“不过那样一来，我们就不会成为好朋友了。”
竹梨把包放在腿上，呆坐着动弹不得。
“要是早点建起来该多好啊。”
他把那封信落在什么地方了？莫非是在署里拿文件时，夹在文件里一块儿带出来了？
市里建设这座公园，可能就是为了让它充当悬崖底下那个低着头的人吧。现在，只要绕过公园尽头的栅栏，同样能够走到悬崖边缘，但是漂亮的公园和不断发出光芒的长夜灯似乎成功让自杀者们产生了留恋之情。
不管怎么说，他很快就能知道结果。
过去，他曾在一本书上读到，“危”这个字，由趴在悬崖上向下看的人和底下低着头请他不要轻生的人组成。
如果是不慎掉落，捡到的人会替他投进邮箱。就算没有投递，而是打开看了，结果也一样。信的内容必然会以某种形式传到警察耳中。如果信在警署内某个地方，他的同事发现后，看到信上的收件人，就会将其拿给署长。由于信封背面没有注明寄件人的姓名和地址，它绝不会返回竹梨手上。
邦夫闭着眼，想象公园的风景。栅栏另一边是向海面延伸的弓投悬崖，悬崖前方是广阔的大海，海水倒映着天空的颜色，碧蓝闪耀。那片风景一定没有辜负公园的名称，尤其在全身都能感受到太阳光的这种日子。弓子说，公园中央设置了明亮的长夜灯，每到晚上就会照亮里面的长椅、沙堆、小滑梯和隔开悬崖的栅栏。
方才充斥着头盖骨的轮船汽笛声不知不觉消失了。竹梨深吸一口气，把手伸进皮包。趁还有时间，他想完成别人托付给他的事情。
因为弓子是这样告诉他的。
他在涛声和海鸥的叫声环绕下，拿出了邦夫交给他的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五张折成三折的信纸。展开信纸的瞬间，竹梨再次停下了动作。
“那是今年春天刚建的。虽然我没看见过，不过据说那是一座很棒的公园。”
他的脑海中，充满了困惑。
“以前都没有，对吧？”
（五）
手指上有伤疤的少年说完，另一名少年接过了话头。
“他们免费调整了链条呢！”
“那个公园是新建的呢。”
小珂蹬着踏板，大声对旁边的山内说。山内也隔着两人之间的风声，大声回答道：
少年们放下自行车，陪邦夫走到了公园。一个人牵着他的左手，另一个人牵着他的右手，所以在旁人看来，这幅光景应该像是两名少年在帮助刚刚失明没多久的人。想到那个滑稽的画面，他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两辆车，零元！”
他笑着轻触一下少年的手，发现他小指根部有一圈让人心疼的突起。那摸起来有点像烧伤之类的伤痕，不过邦夫假装没发现。因为他已经有过不止一次的教训。当他问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时，对方可能会报以冰冷的愤怒。
“自行车店的叔叔真是个好人！”
“那太好了。”
“公园的叔叔也是个好人，他提醒我们车链子的事情了！”
第二个说话的少年如此说着，轻触了一下邦夫握着盲杖的手。想必是学校老师教育他们，见到有困难的人要热心帮助吧。这条路他已经独自往返了很多次，也并非头一次走去观景公园，不过邦夫还是点点头，决定接受少年们的好意。
“还告诉我们自行车店怎么走！”
“我们带您过去吧。”
世上有许多亲切而善良的大人。这让小珂感到很高兴，浑身充满了力量，更加用力地蹬起了踏板。因为上紧了车链，他感觉轮胎对他双腿的动作更有回应了。
安见邦夫抬起白色盲杖，指向自己的目的地。
“好想要辆新自行车啊。”
“我要去观景公园。”
山内透着笑意的声音从风的另一头传了过来。
那两个人可能都是小学高年级的学生。第一个说话的人可能并非出生在这个国家，因为他有一点轻微的口音。虽然一般人的耳朵听不出那点差别。
“是啊。”
另一个少年的声音。
他也用同样的声音回答。
“您要去哪里呀？”
不知是饭菜的味道变好了，还是周围的人发现了他们家的美味，最近店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所以，父母过段时间说不定真的愿意给他买辆新的自行车。不过小珂决定，他要等到山内家里给他买新自行车再说。
少年的声音渐渐靠近。
他们看着小城风景，迎着秋风不断驰骋。他感觉体内充满了能量，就像一种光，替他催动双腿的动作。那可能是因为自己见到了久违的安见老师，向他表达了一直憋在心里的谢意。老师的眼睛瞎了，这让他很伤心。不过他相信，安见老师一定会很努力，继续给他人带来勇气，还有许多笑容。而且他一定也能让自己充满勇气和笑容。
“您没事吧？”
“城里的景色真好啊。”
然后是两个人跳下自行车的声音，以及各自拉着自行车掉头的声音。
他无法准确表达自己的心情。他觉得应该有个所有人都知道，而且恰好能表达这种心情的日语词，但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不过山内转过身来，朝他点了点头。
两名骑手可能都不是大人。从周围卷起的风来判断，两人的身体似乎很小。应该是两个男孩子。今天是星期日，他们应该正在结伴游玩。想着想着，背后传来尖厉的刹车声。
“嗯，真好啊。”
嗅着干燥的潮水气息，沿着环游路线行走，前方有两辆自行车朝这边靠近，从旁边经过，又从背后离开。自行车速度很快，一路掉落了许多不怎么顺畅的车链声。
风吹起了小珂的头发，他的额头、耳朵尖全都沐浴在阳光下。他旁边的山内满脸汗水，脸上也散发着白色的光芒。看到那幅光景，他总算想起了方才要说的那个词。
秋天的海风磨平了棱角，舒缓柔和。
“很和平。”
海上的风好像停了，浪花很安静。
山内鼻尖迎着阳光，也朝他喊了一声。
（一）
“是啊，很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