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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可悟—画的秘密

被偷钱的同学当着大家的面,从老师手上接过了三张钞票。穷鬼前辈跟乘电车时一样低着头,但是流着眼泪,依旧嘀咕着听不清的话。

回到学校,一路上都没有开口的带队老师突然提出要检查所有人的行李。很快,他就不顾大家反对开始了检查,我们在夕阳映照的校门口,按顺序打开了行李。当老师打开穷鬼前辈的背包时,脸色发生了变化,伸进包里的手很快就抽了出来。从侧面看去,他的嘴张开了一条缝,晒黑的脸上表情僵硬,仿佛被永远凝固。只见他手上抓着三张千元钞票。他背后的校园,扬起一阵褐色的尘埃。

(四)

土屋前辈也听到了队员丢钱的事情。于是,他在电车里展开了自己的推理,通过分析比赛中大家放置行李的地点、每个队员的位置,还有等待上场时的行动,得出了小偷可能是穷鬼的结论。他的话很有说服力,大家都觉得肯定是这样。穷鬼前辈则坐在稍远的地方,低着头,绷着脸蛋,一直嘀咕着听不清的话。

窗外的生日蛋糕笼罩着灰色雾气。

球队里有个家境贫困,被人戏称为穷鬼的五年级学生。竹梨他们这些低年级的也管他叫穷鬼前辈,现在回想起来,对方应该是压抑着受伤的自尊,微笑着回应了他们。

“这场雨下完,樱花季也该结束了吧。”

他所在的垒球社有个名叫土屋的六年级学生,长得高大英俊,很会讲笑话,而且跑得飞快,鼻梁像大人一样高挺,不知为何总是很照顾竹梨。两人虽然只差两岁,竹梨却很崇拜他,希望将来能够成为他那样的人。一个星期日,他们要参加练习比赛,于是球队一大早就在男老师的带领下乘电车去了隔壁的白泽市。乘电车时,竹梨的同级同学始终都在炫耀自己钱包里有三张一千日元钞票。可是他们打输了比赛回家时,那个同学却在电车里嚷嚷起来,说三张千元钞票都不见了。

老代站在旁边,看向窗外。

还是新人时,他一定能回答出来。可是现在,他却想不起曾经应该很明确的答案。这种感觉就像在被窝里醒来,却想不起前一刻还身在其中的梦境,脑海中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碎片,其他则早已不见踪影。竹梨呆呆地看着城镇的景色,反倒想起了小学四年级的往事。

“毕竟雨还挺大的。”

他为何成为刑警呢?

“花瓣的事情查得怎么样?”

不能说没有刑侦电视剧的影响。事实上,很多刑警都是因为电视剧的影响才会选择这份工作的。只不过,很少人会如实回答。

“没怎么样。”

被他这么一问,竹梨一时没有回答上来。

不怕直说,他跟水元搞的花瓣试验没有意义。对守谷和中川的问询反倒进一步佐证了宫下志穗的死是自杀。现在又过了五天,他们还在继续现场周边的侦查,也联系GARDIEN公司再次确认了钥匙的问题,没有任何新发现。对于中川离别时提起的父亲被害一案,他们也向该辖区警署进行了咨询,似乎与现在的案子没有关系。

“竹梨先生是因为什么?”

“弓投悬崖又捞到尸体了。”

也对啊……竹梨想着,目光转向窗外的景色。

“我听说了,就刚才吧。”

“还不知道。”

那座悬崖经常死人。

“那你实际做过以后感觉如何?”

有人说那是因为悬崖的名称与“身投”相似,因此本地和外地都经常有想自杀者跑过来寻死。这就是所谓的自杀圣地,就在几个月前还是隆冬的时候,那里还发现了经营文具店的老妇人与其侄子的遗体。在发现遗体的几天前,老妇人的丈夫被发现遭人杀害,有人认为是那两人同谋行凶,后出于悔恨跳下了悬崖。只不过警方始终未发现有力的物证,到最后都无法查明真相。调查本部一直没有解散,专案人员至今仍在继续调查。竹梨没有被分到那个组,所以不清楚详细情况,也不知后来进展如何。

“我从小就喜欢看那种电视剧,特别憧憬刑警这份工作。”

“还没查清身份是吧?”

由于气氛过于沉闷,竹梨随便找了个话题,水元却老老实实地回答:“刑侦电视剧。”

“只知道是个成年男性。”

“我问过你为什么要当刑警吗?”

“那地方真的是,光我们发现的人数就挺多了,说不定还有被潮水带走而没被发现的尸体,实际自杀人数可能更多吧。人人都从那座悬崖上往下跳,真是太没新意了……哎,你怎么还在?”

可能因为问询情况不如想象中顺利,水元开车返回警署的路上,侧脸一直很阴沉。

已经解开领带,只穿着衬衫的水元走进了刑警办公室。昨晚是水元工作后第二次值班,今早八点半就应该下班了,然而现在已经临近中午。

中川用最简洁的话语做了总结,然后开始移动鼠标做事情。竹梨两人离开办公室,对外面的三名员工点点头,回到了车上。

“我想回家前小睡一下,结果睡过头了。”

“警察很快就把凶手抓住了。他老家不在本县,所以逮捕他的也不是当地警察。总之,因为这件事,我才选择了注重防范的策略。”

“赶紧回去好好睡觉。外面下雨,路上小心点。”

中川反问一句,随即反应过来,皱着鼻子笑了。那显然是演给对方看的苦笑。

“不—”水元从口袋里掏出卷成一团的领带,仔细展平,“反正回去也没人,我还是干活儿吧。”

“疑犯?”

警察学校毕业后,大多数警官都会入住单身宿舍,水元也一样。虾蟆仓警署的单身宿舍是一座楼龄将近四十年的老古董,竹梨在结婚搬家前也一直住在那里。

水元飞快地问。

“加班也没钱给你。”

“疑犯呢?”

“没关系。”

“你们管这叫入室偷窃演变为抢劫吧?那个人撬锁进屋,正好碰上我父亲回家,于是抓起厨房的菜刀刺了过去。”

课长办公桌的电话响了。课长接起电话聊了几句,然后环视办公室,看见站在窗边的竹梨,便朝他勾勾手指,然后往旁边指了指。他指的地方是竹梨的办公桌,看来是打给他的电话。

“哦,那真是……”

“我是竹梨。”

“因为我上大学时,父亲去世了。”

他回到座位上,站着拿起了听筒。对方是负责调查冬天发现老妇人及其侄子遗体那起案子的刑警。他人似乎在外面,因为背景里能听见雨声。

竹梨在门口回过头,最后问了一句。中川丝毫没有送他们离开的意思,已经回到了办公桌后面。

“我在瑞应川河边搞现场调查,有个钓鱼的小哥说他捡到一样东西。”

“您创建公司时,为什么想到要强化住宅安全防范?”

“下这么大雨还钓鱼?”

竹梨和水元用目光交流了一瞬,同时站起身来。中川也揣好记事本站了起来。他的记事本形状细长,十分常见,不过封面用了一看就很厚重的真皮材质,怎么看都不好用。

“他说下雨水浑,鱼容易被诱饵骗上钩。”

“我这边还要开会,差不多该请二位离开了。”

“他捡到啥了?”

水元看向平板电脑,吭哧吭哧地做起了笔记。记录完毕,他好像已经把事先准备好的问题都问完了,竟抿着嘴唇沉默下来。中川瞅准时机,飞快地从上衣内袋里掏出记事本,很可能随便翻了一页。

对方说是一本记事本。

“没错。”

“本子都湿透了,我翻开一看,感觉跟竹梨先生你们那个案子有关系。”

“拨电话的时候要看着电话呢。”

(五)

“那当然不是,因为我给警察打了电话。”

他和水元开车到那边的路上,雨下得更大了。

“片刻都没有让他离开您的视线?”

“就是这个。”

“是的。”

给他打电话的刑警递过来一个装了记事本的证据袋。袋口开着,应该是想防止潮气破坏指纹。里面的记事本大小与口袋书相仿,只是宽度较窄,表面是黑色皮革。

“从那一刻起到警察赶到之前,您一直跟守谷先生在一起吗?”

“我没看里面。你们试试就知道了,一翻开恐怕就要扯破。”

“没有。我闻到那股臭味,已经有了很不好的预感,后来听守谷先生描述了里面的情况,我就想:果然如此。”

竹梨、水元及那名刑警把伞凑在一起交谈着。雨水一直激烈地敲打着伞面,在伞面上激起嘈杂的哗哗声,因此三个人不得不扯着嗓子说话。

“我想问问发现遗体时的情况。请问中川先生自己透过门缝有看到宫下女士的遗体吗?”

“你怎么觉得这跟我们的案子有关系?”

“是吗?”水元在平板电脑上做了记录,那一瞬间,竹梨看见中川脸上闪过了某种表情。但是,那表情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水元又在旁边提出了问题。

“因为皮套内侧的插袋里夹了一张名片,是格雷护家的董事长,叫中川……”

“只要从内侧上了锁,没有钥匙就绝对打不开。”

“徹?”

“是的,比如那种。”

“对,中川徹。这名片有三张,应该是记事本主人的吧。”

“你是说撬锁?”

有道理,毕竟除了自己的名片外,一般人不太可能有好几张同一个人的名片。如此说来,这莫非是中川徹的记事本?他仔细一看,的确跟五天前在格雷护家办公室里看到的有点像。

“除了钥匙以外,还有什么东西能打开那座公寓的门锁吗?”

“他在哪儿捡到的?”

“一般钥匙店无法复制。昨天也说了,只能向厂商发订单,让他们来复制。”

“那边的石头底下。”

中川脸上闪过无视他的表情,但是竹梨也摆出想知道答案的样子,他只好不耐烦地回答了。

三人朝那边走了过去。离水边大约三米的地方有两块大石头,呈现彼此倚靠的形状。根据垂钓青年的证词,记事本正好掉在这两块石头中间。

“GARDIEN的钥匙绝对无法复制吗?”

“雨这么大,我能把它带回署里吗?”

中川的表情总算软化下来,旁边的水元翻过一页,又开始提问题。

“我没什么意见。”

“五。不过今年就三十六了。”

竹梨把记事本放回证据袋,与水元一道走向停在河堤上的车。

“中川先生,您只有三十……”

“要不要翻开看看?”

“您很清楚啊。”

水元坐在驾驶席上,身体朝竹梨那边扭了过去。由于睡眠不足和兴奋,他双眼满是血丝。

“您的手表也是法国牌子吧。”

“要是随便翻开,的确可能扯破啊—”

中川解释道:因为强化住宅安全防范的措施迎合了时代需求,格雷护家自四年前创业以来,业绩不断上升。

竹梨先用手帕擦掉证据袋上的水滴,然后戴上白手套,从里面取出记事本,小心翼翼地翻开封面。背面插袋里果然夹着三张中川徹的名片。可能是为了防止名片夹里的用完忘了补充,夹在这里备用的吧。皮革封面吸了水,可能比实际重量重了一些。不过里面的纸倒是没有湿透。可能多亏了落在或是被刻意放在石头底下吧。白色扉页周围湿了一圈,中间还是干燥的。他轻轻翻开扉页,下一页也是同样的情况。最前面是年历,上面几乎没写东西。再往后翻就是写每周计划的部分,应该称作周计划吧,左侧是七日分格,右侧则是可以自由记录的白纸。黑色圆珠笔文字被水浸湿的部分很难辨认,不过乍一看,左侧和右侧都写着很商务的内容。再往后翻了好几页也一样。

“是的,防范的确很重要。我们之所以选用无法撬锁也无法私下复制的GARDIEN产品,也是为了加强防范。其实我们公司名称里的‘格雷’,在法语里也是‘钥匙’的意思。”

“这周和上周的页面没事吧?”

中川闻言,把上半身转向竹梨,显然在示意他接下来只跟他交谈。

“我看看。”

“真不好意思啊,中川先生。毕竟日常防范也是我们的工作之一。”

他翻到四月的页面。

竹梨在旁边帮腔。

“这是上周的。”

“那实际就是本人,这里就不用多问了吧。”

左页倒数第二格是星期六,也就是发现宫下志穗遗体的日子。下面的星期日就是竹梨他们到格雷护家找中川问询的日子。这两格的确写了字,但是被水泡开了无法辨认。右侧空白页也写了很多字,同样是周围一圈无法判读,而能分辨的部分也都是商务内容—不,中央靠下勉强能辨认出来的位置,有一串草草写下的手机号码。

“什么如何—”

那串090开头的十一位数字让竹梨很是在意。

“有可能又如何?”

因为他对这些数字有印象。

“虽说宫下女士租房的保证人是守谷先生,可您并没有见过他,对不对?守谷先生应该只是在文件上签了字或是盖了章而已。您怎么知道那个叫您去开锁的人真的是保证人守谷巧先生呢?他也有可能是小偷啊。”

“请等一等,那莫非—”

“为什么要查看?”

水元连忙从包里拿出平板电脑,操作屏幕打开了貌似他自己总结的各种资料。那些不是手写文字,而是输入的文字。水元把脸凑到屏幕前,仿佛那些字非常细小似的,找了一会儿就猛地直起了身子。竹梨把那一瞬间看在眼中,感觉他被淋湿的上半身好像突然膨胀了片刻。

“守谷先生的身份证明。比如驾照之类。”

“你瞧,这是守谷的号码。”

这种反问很讨人厌,完全是把自己听不懂的责任一股脑儿地推到对方头上。

他仔细一看,平板上的确显示着同样的号码。竹梨也从上衣内袋里掏出自己的本子翻开,他也记录了同样的号码。这是在现场第一次问询时,守谷报给他们的电话号码。他把目光转回泡过水的记事本。页面上虽然写着手机号码,但没有标注姓名。这种记录方式通常意味着写下之后马上拨打那个号码。

“啊?”

“中川先生为什么记下了守谷的号码?我们最好马上联系他本人问清楚吧。”

“对了,接到守谷先生的电话赶到公寓后,中川先生您查看过对方的身份证明吗?”

“不—”

水元含糊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青涩的害羞表情。他说不定事先预测了问询的对话,把自己的台词都准备好了。尽管按照笔记推进对话有点不妥,竹梨还是为他的周到感慨了一下。他是在开车前往十王还命会虾蟆仓支部的途中提出让水元负责今天的问询。也就是说,水元当时已经在平板电脑上总结好了向守谷和中川问询的流程。恐怕是预料到了自己将要负责问询吧。

可能已经问不到了。

“我也没觉得被责怪了。”

竹梨掏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中川徹的电话。对方提示机主没有信号或是手机关机,于是他又打给了格雷护家的办公室。女员工接了电话,竹梨提出要找中川,对方回答他今天还没到公司来。他又问昨天和前天呢,女员工含糊其词。

“我并没有责怪您,只是在确认情况。”

“给署里打电话,问问弓投悬崖发现的遗体怎么样了。”

中川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手表。水元则看了一眼平板电脑,然后抬起头。

竹梨迅速结束通话,给水元做出指示。

“原来如此,您认为对方是保证人,所以才同意开门?”

“啊,你说今天早上那个吗?”

中川坐在小型套装沙发的另一侧。自从把竹梨他们请进办公室,他几乎每隔十秒就会故意用狐狸眼瞥一下墙上的挂钟或自己的手表。他手上戴着卡地亚的表。

“让他们看看那是不是中川徹。这条河再往前一点儿就是入海口。”

“那要看情况。宫下女士没有亲属,她入住时的保证人也是守谷先生,所以这次才会开门。”

“啊……”

这次问询也交给了水元。

看来水元现在才察觉到那个可能性。

“我想请问,一个并非住户亲属的人打电话过来,您会如此干脆地同意开门吗?当然,我只是问一般情况下。”

“我立刻确认!”

中川徹的社长室与方才守谷所在的支部部长室相比,可能只有其三分之一大小。不过办公桌、文件柜、空气净化器和电脑等电气设施全都统一成了白色,因此视觉上不显狭窄。更何况这里跟竹梨的住处差不多大,本来就不算小。

水元掏出手机拨通了警署的电话,同时整个人趴在腿上,随时准备操作平板记录内容。竹梨拿着疑似属于中川的记事本,又往后翻了一页。浸湿的页面几乎随时都会扯破,不过最后还是完整地剥离了。左页写着本周日程,右页—这是什么?

(三)

“啊,辛苦了,我是水元。刚才竹梨先生叫我—”

水元顶着头上的樱花瓣,在原地蹲下站起,又绕着车转了一圈,还不停点头摇头,或是突然转身。可能因为发质太好,花瓣一直没有落下来。远处那扇印着“格雷护家”几个大字的玻璃窗里,有个女员工始终满脸狐疑地看着他们。

水元飞快地说明了情况,由于语速太快,他不得不说了两遍。

“这我知道。总之,我就想追查一下这个可能性。”

“捞上来的遗体在署里吗?那马上……是,公司有主页。只要检索格雷护家的座机号码。是的,上面有中川先生的照片,拿去对比一下……不,我要开车……”

“可能性是存在。不过这一时期有很多人都会进出那个地方。刚才守谷先生说过,我们也亲眼看见了。”

水元看了他一眼。竹梨拿着圆珠笔,朝自己竖起了拇指。

三天前,守谷离开支部时,衣服或头发上粘到了樱花瓣。他没有发现,直接来到了宫下志穗家中,于是花瓣转移到了她的运动衫上。由于运动衫是粉红色的,守谷还是没有发现,径直离开了。两天后,原本粉红色的花瓣枯萎成褐色,被警方发现。

“请打到竹梨先生的手机上。”

“那么我今早在署里提出的可能性确实存在啊。”

一挂了电话,水元就转动车钥匙,启动了引擎。透过后视镜,能看到车屁股冒出一股白烟融入雨幕中。

“还在。”

“回警署吗?”

水元转身,把头凑过去问。

“嗯。还得把记事本拿去烘干了好好检查。”

“还在吗?”

他们正在路上,警署打来了电话。虽然溺水尸体很难分辨外貌,不过今早在弓投悬崖底下发现的尸体极有可能就是中川徹。

水元把车开到停车场,两人走了下来。

(六)

他凝视着圆珠笔尾端那个不知是白花还是星星的标志,想起隈岛说过,这代表了欧洲阿尔卑斯最高峰勃朗峰的山顶积雪。正想着,他们就到了。

“结束了。”

“谁知道呢。”

老代把他们喊到取证课,只见记事本被放在操作台上,旁边还摆着一个吹风机。

“跟蛋糕一个名字(2)?”

“原来就是用吹风机吹干啊。”

“对啊,这可是万宝龙。”

听了水元的话,老代白了他一眼。

“好像很高级啊。”

“对,三岁小孩儿都会弄。”

跟隈岛搭档的最后一起案件—梶原尚人在虾蟆仓东隧道出口处被石头砸死一案已经过去六年,至今仍未解决。调查没有任何新发现,随着时间过去,署里负责案件的人也被减员,后来竹梨也被解除了任务。不过那起案子始终在他脑海中萦绕不散,每次看到这支圆珠笔,他都会想起来。不,就算不看也会想起来。无论他多想遗忘都没用。

水元完全不在意老代的眼神,全身散发着兴奋的气息,戴上了白手套。竹梨也戴上手套,来到了操作台旁。取证官都出外勤去了,屋里只有老代一个人。可能因为雨太大,今天又出了不少交通事故吧。

竹梨含糊地歪着头,拿出插在西装内袋的圆珠笔。当时他还在跟隈岛搭档,第一次因为竹梨的功劳逮捕到嫌疑人时,隈岛便把这份礼物塞给了他。他总是抱怨竹梨写的文件看不懂,可能是想让他练练字吧。这支水性圆珠笔写字十分顺滑,多亏了它,竹梨觉得自己的字确实好看了一些。

在老代烘干记事本的时候,他们已经确认了弓投悬崖下水中的尸体就是中川徹。因为他有过驾车违法行为,指纹被记录在数据库中,经过比对证实与尸体指纹一致。跟海里或河里发现的许多遗体一样,中川没穿衣服,全身一丝不挂,当然也没有随身物品。根据绢川提交的解剖报告,他的肺部没有发现积水,死因是头部遭到强烈冲击导致的头盖骨骨折。至于造成冲击的东西,则有可能是石块这类形状不规则的物体。颈椎未见重大损伤,从伤口状态来看,死者并非当场死亡。也就是说,哪怕他是从弓投悬崖上跳下去,头部撞击岩石后落入海中,肺里也应该留下吸入海水的痕迹。由此可以推断,中川是脑部受到冲击并死亡后,才被抛进了水里。有可能直接被抛入海中,也有可能被抛入河中冲进了大海。从发现记事本的地点来判断,竹梨等人认为是后者。推测死亡时间是三天前的晚上,也就是竹梨他们到格雷护家拜访中川的两天后。

“棒吗?”

“我为了吹干记事本而翻开了页面,在这周的日程那页发现了你可能感兴趣的东西。”

警署内部建立调查本部时,贴在办公室门口的纸招牌通常由署里持有书道段位的人来写。以前在虾蟆仓警署写招牌的人是隈岛,现在则是刑警课长。

竹梨拿起记事本,翻开被热风烘干的僵硬纸页,翻到那一页时,旁边的水元明显倒抽了一口气。

“那好棒啊。”

因为那是一幅画,还有几个字。

“啊?”水元脸上满是兴奋。

底下还有两行模糊的文字,并没有被水浸泡到无法判读的程度。两行字都能辨认出来:

“到时候可能还会抓你去写牌子啊。”

“警察随时可以向厂商确认。”

“我有段位。”

“5000~1。”

“你会书法吗?”

这两行字与画旁边的“打电话时拆掉了?”显然都是中川的字迹,因为与其他页面的字迹相同。

“触屏笔只要用惯了,就会觉得比普通笔在纸上写字更舒服。因为它不需要笔压,还能写出笔锋。”

三人无声地盯着那一页看了一会儿。与此同时,天花板的自动空调停止运作,室内陷入了彻底的静寂。过了一会儿,水元张嘴说了一句“这个”,然后似乎惊讶于自己的音量之大,继而压低声音继续道:

行驶在市里,竹梨问平板电脑好用吗,水元回答很方便。

“是宫下志穗的遗体吧?”

两人坐进车里出发了。

“应该是。”竹梨点点头。

“不,我来。”

“上面的人是站在门外的中川先生和守谷先生?”

“我来开吧?”

“可是这幅画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走回停车场的路上,水元尽量保持脑袋不动。

三人再次沉默下来。

“可能因为头发都没了吧。”

这次先开口的人是老代。

“没粘上。”

“这个‘警察随时可以向厂商确认’……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呢?”

竹梨第一次看见那行字也有同样的感想。潦草的文字似乎与内容不太相称—如果只是随手一记,又感觉字数略多了。

水元干净爽利的短发上落了一片樱花瓣。

“可能是台词啊!”

“嗯,有一片。”

水元猛地抬起头,看着竹梨说。

水元整个人转过来问。

“我可以说说自己的想法吗?首先是这样的,宫下志穗不是自杀,而是被守谷杀害了。中川发现这个事实,企图以此要挟守谷。一开始中川并不知道守谷的手机号码,就先给十王还命会打了电话,试图把号码问到手。又或者,他可能请十王还命会的人直接把电话转给了守谷,而后向守谷本人询问了手机号码吧。因为无论是谁接了中川的电话,肯定都不会擅自透露守谷的号码。这本记事本上之所以写着守谷的手机号码,就是中川当时做的记录。然后,中川重新拨通了守谷的手机号码,让他能在不怕被人偷听的地方接电话,并对他发出了威胁。守谷肯定留下了杀害宫下志穗的证据,只要警察向厂商……确认一样东西,他的行为就会被曝光。虽然不是警察就无法确认那个信息,不过只要中川向警方透露一点消息,那么‘警察随时可以向厂商确认’。他就是用这句话威胁了守谷。这个‘5000~1’应该是金额,也就是他要求守谷给他的钱。当然不可能是五千日元到一万日元,所以单位分别是万和亿才对。”

“粘上了吗?”

说完,水元得意扬扬地看着竹梨,仿佛在问这个推理怎么样。

他们没有径直走向敞开的大门,而是绕到了樱花树下。回头一看,守谷还站在玻璃门内看着他们。大门左、右各栽种了五棵樱花树,他们混在市民当中,缓缓漫步在树下。春风拂过,樱花散落,周围响起一片感叹。事实上,这片花吹雪的确无比美妙。

“那个……中川掌握的‘证据’是什么?”

“试试吧。”

被他这么一问,水元先是整张脸皱了起来,然后摇了摇头。

竹梨嘀咕了一声,水元也压低声音回答:

“不知道。也不知道‘厂商’到底是什么的厂商……不过我想,那个证据和厂商应该跟遗体的姿势有关系。”

“要试试吗?”

“姿势?”

就像算好了一样,守谷说明完毕的同时,他们也来到了支部正门。两人对推开玻璃门的守谷行了一礼,走到外面。春日的天空澄澈清朗,视野上半部分是一抹无垠的蔚蓝,就像小孩子玩的气球。

“这幅画上的姿势跟实际情况不相符。”

“所谓十王,就是以阎魔大王为中心,决定人死后去向的十个王。这些王负责判断人死后应该转生到六道,也就是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天的哪一道。不过这都是佛教的教义,跟我们的教义不一样。我们会与十王进行交涉,令其不计死者生前善恶,直接转生到人类世界。所爱之人去世后,希望那个人重回人间是理所当然的愿望。我们为了实现人们的这种愿望,不过是帮了一点小忙。”

水元指着画说。

说着,守谷转身走了起来,竹梨两人也跟了上去。穿过回荡着脚步声的安静走廊,走下宽阔的台阶时,水元又向守谷询问了十王还命会的教义。

“宫下志穗吊死在了连接门把手的延长线上,所以头部位置应该更低,身体也不是这样横在那里,而是紧贴在门上。”

“那当然是各种数据都有。许多会员并不希望周围的人知道自己入会了,所以我们身为宗教法人,为会员严格保守秘密也是分内的工作。现在跟以前相比,数据已经变得非常小,轻易就能带走。所以啊,电脑需要上锁,房门也需要上锁。”

“的确是啊。”

水元又问了一句,可能是想尽量拖延时间,继续近距离观察守谷这个人。

竹梨想起从门缝里看到的宫下志穗的遗体,随即把脸凑近记事本,打算让水元继续说下去。

“请问您平时需要保护的都是什么数据呢?这个问题仅作参考。”

“‘打电话时拆掉了’,这个‘电话’是什么?”

方才竹梨两人穿过前院时,的确看见了市民在散步赏花。今天是星期日,还有许多人一家出行,因此人数众多。

“我认为应该是中川打给警方的报警电话。有可能是守谷趁他打电话的时候,把什么东西‘拆掉了’,于是遗体姿态发生改变,她被杀害的证据也就消失了。中川发现了这点,试图威胁守谷,结果被杀害。”

“我们不会阻止任何人进出。尤其现在是樱花季,许多非会员都会来到支部院内赏花。当然我并没有怀疑他们,不过数据保护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等到出事可就晚了。”

图案和文字的内容完美对上了号。

“这里也一样。”守谷摊开两手说。

“假设是守谷先生杀害了宫下志穗……他的动机又是什么?”

“不,警署平时有各种人出入。”

“我们还是收集证据将他逮捕,从他本人口中问出来吧。竹梨先生,我想先申请搜查令,然后调查电话公司的通话记录,可以吗?看看中川的手机或是格雷护家的固定电话是否拨打过十王还命会或守谷的手机号码。”

“虾蟆仓警察署难道每扇门都不上锁吗?”

(七)

“不过这里是支部大楼吧?”

被指定为宫下志穗后继者的吉住结束了台上讲话。竹梨戴着平光眼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吉住四十多岁,是四年前造成死亡事故那辆车的司机。他行了个礼,周围的会员同时鼓起掌来。竹梨也跟着拍了拍手。

“在这个注重保护个人信息的时代,您的提问真让人吃惊啊。”

“我没有什么好补充的。”

水元故意用怀疑的声音问了一句,其实可能是虚张声势。守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刚刚锁上的房门,露出爽朗的微笑。

吉住下去后,守谷再次来到讲坛上。

“为什么要上锁?”

“希望他能成为侍奉部的中心,与在座各位一道,为了尽量拯救还在外面沉浸于痛苦的人,广泛传播我们与十王展开交涉的方式……”

来到洒满阳光的走廊上,守谷关了房间门,还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上了锁。

这里是十王还命会虾蟆仓支部一楼的讲堂。靠近天花板的窗外射入阳光,用一条斜斜的光线把会场分为两半。而直线聚焦的地方,正好是站在讲坛之上的守谷。

“直接拨打昨天留给您的手机号码就行。我送两位下去吧。”

他们在弓投悬崖底下发现中川徹的尸体,又在瑞应川河边发现他的记事本,到现在已经两天了。

“不好意思,下次一定。”

记事本上检出了中川的指纹和发现记事本的钓鱼人的指纹。后来取证人员又对掉落记事本的瑞应川河岸及河底进行了仔细搜查,没有任何发现。老代也亲自加入了现场作业,但是无功而返,始终没有找到中川的衣服和随身物品。这些可能都被扔进水里了。目前取证人员仍在对河底进行搜查,若是把范围扩大到海底,恐怕只能对岸边进行搜查了。如果他的衣服和随身物品已经沉入海中,几乎不可能被发现。

他没有看着水元,而是看着竹梨说。

他们还把中川记事本上的画拿给法医绢川看了。水元询问了关于遗体姿势的问题,绢川的回答是:宫下志穗死亡的姿势与被发现时的姿势相同,其间两天一直保持原样,不会有错。

“下次最好能提前联系我一下。”

—那为什么姿势会不一样呢?

竹梨两人站了起来,守谷也撑起身子,绕过办公桌走向房门。

水元抱头苦思,始终没有得出答案。

竹梨小声说道。水元又翻了几下,最后一脸不甘心地关掉了平板。屏幕变黑,映出了天花板的模样,远比合上纸质笔记本更能凸显出结束的感觉。这玩意儿可能不太适合用作刑警的工作道具。

与此同时,电话通话调查这边发现了重要线索。首先,中川的手机曾经拨打过十王还命会代表人的座机。几分钟后,又拨打了守谷的手机号码。这正如水元所料。拨打时间分别是四天前的上午十一时五分和十一时十二分。中川的推测死亡时间是四天前的晚上,也就是说,中川在与守谷通过电话后,当天晚上就死了。

“差不多行了吧?”

昨天,竹梨与水元再次对守谷进行了问询。与上次一样,三人在支部二楼的支部部长办公室会面。

水元飞快地左右滑动平板电脑的页面,那副样子就像考试结束前还没写完卷子的学生。

“我们发现宫下君的尸体后,中川先生在玄关门前记下了我的手机号码。当时是为了出什么事还能保持联系,我把号码告诉他的。”

“还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没有,我这边还有点事情。”

针对中川记事本上的手机号码,守谷这样解释道。

守谷那边传来轻微的振动声,只见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微微抿了一下厚嘴唇,重新看向水元。

“不过,中川先生当时拿着自己的手机吧?找别人问电话号码时,难道不应该直接记录在手机上吗?”

“毕竟这种话我不希望让别人听见,所以才走回车上,关着门打了电话。然后中川先生说他会过来开门,我就回到宫下君的房门前去等他了。当时好像把手机忘在了车上……抱歉。”

水元捧着平板电脑,坐在沙发上探出身子,仿佛要扑到对方身上去。再看守谷,他极为冷静,那副温和的表情始终没有改变。

水元好像做了各种准备,意图戳破对方的谎言,但是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起到了作用。是守谷比他更胜一筹,还是他真的没有撒谎?

“我不知道何谓应该不应该。的确,现在或许很多人会选择那样做。说不定中川先生其实是个很传统的人,所以他才能在这座古老的小镇上开创成功的不动产事业。”

如果他刚才回答在门口打电话,那么中川到达时,守谷自然就拿着自己的手机。如此一来,就跟他昨天的证词产生了矛盾。因为守谷发现宫下志穗的遗体并报警时,曾经说过自己把电话放在了车上,所以请中川打了报警电话。

然而他们彼时已经查清,中川的不动产事业其实压根儿算不上成功。把老代烘干的记事本仔细查验一遍后发现,日程栏中随处可见“还款”“借入”这样的文字。于是他们对格雷护家的经营情况展开调查,得知这家公司欠了一屁股债,随时有可能破产。中川已经被逼上了绝路,急需一大笔钱。他原本用作公车的法国雷诺车上个月已经被转手卖了出去。不过,公司员工对经营情况毫不知情,而且中川还骗他们说车子被送去修理了。

听到守谷这样回答,水元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失望。

“您跟中川先生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在我车里。”

水元开门见山地询问了通话记录问题。然而守谷的回答竟游刃有余。

“那么,您也是在房间门前给中川先生打的电话,对吗?”

“因为我是宫下君租房的连带保证人啊,当然要谈谈今后的事情。比如房租之类。”

“在宫下君房间门前。”

“结果谈成什么样了?”

“还有一个问题。守谷先生先按了宫下女士的门铃,但是无人应答,于是联系了格雷护家。请问您打完电话之后,是在哪里等到了中川先生?”

“我对他说,根据合同内容,一切由我来负责。一旦有住户自杀,可能很难找到下一位租用者,所以中川先生似乎还考虑了赔偿损失的问题。我回答,对于这件事当然也会做出相应的处理。”

水元的侧脸突然绷了起来。但是他没有回话,而是用笔尖狠狠戳着平板电脑写了几个字,最后在屏幕上向左滑了一下。画面上显示的页面变了,上面同样写满了字。

“你们谈的事情好像很难谈拢啊。”

“现实并非给小孩子玩的猜谜游戏,也没有规定一切问题必定存在解答。就算您说不自然,对我而言那就是自然,所以我无话可说。”

听了水元的话,守谷在办公桌后微笑着说:

守谷回到刚才的话题,啜饮一口茶水,然后继续道:

“哪里哪里。我从一开始就表示了最大的诚意。”

“总而言之,事实就是如此。”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谈了一个多小时?”

守谷夫妇并非居住在这里,而是住在离支部不远,稍微远离住宅区的地方。两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到这里来,几乎整天都待在这里。

他们自然也查清了通话时长。

守谷的妻子端了茶进来,只是对竹梨两人微微点头,面无表情地在茶几上放下两个茶杯,又在守谷的办公桌上放下一个茶杯,然后就出去了。听说此人跟守谷同岁,不过因为没怎么打理的头发里掺杂着白发,人虽然瘦削,双颊的肉却严重下垂,看起来比守谷老了许多。

“照您说的意思,应该短时间就能解决吧?”

“这是内人,负责管理这里的自治部,相当于普通公司的总务部。”

守谷终于露出了动摇的表情。水元见状又把身子往前凑了一点。守谷沉默片刻,双手交叠在办公桌上,安静地问。

守谷朝门口露出了微笑。

“你们知道……他父亲的事吗?”

“那也没有开门时感到异常沉重,或是突然闻到异味的经验,对吧?……哦,谢谢。”

水元和竹梨都没有回答。可是守谷应该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来了,便继续道:

“没有。”

“自从经历了学生时代那件悲伤的往事,中川先生就一直为父亲的死痛苦不堪。他一直希望能够再与父亲相会。他当然知道我们十王还命会的存在,只是我们不属于正统佛教,又与基督教和神道没有关联,属于一种新兴宗教,所以中川先生一直带有怀疑的念头。这次虽然发生了很可怕的事,但毕竟把我和中川先生联系到了一起,也是一种缘分。于是,我就向他讲解了入会的事宜。他果真很想在这个世界与父亲重逢。”

“水元先生,不好意思。你用万能钥匙打开过独居女性的家门吗?”

水元已经停止了记录,只是死死握着手上的笔。

“是水元。”

“虽然凡事不该主观臆断,但我认为,他打电话来,主要是为了入会的事情。因为我们早早就谈完了公寓的事,然后就一直在谈这个。”

“警察先生……水远先生?”

中川已死,谁也无法证实守谷的话是否真实。十王还命会的活动方式就是寻找曾经失去了家人的人,并派出奉仕部进行劝诱。他们可能很早就掌握了中川父亲被入室偷盗犯杀害的信息。

水元说话时,守谷的神情出现了层层递变。先是些许惊讶、好奇,然后变成怜悯,最后整张脸都变成了很抱歉的表情。

“依不动明王之法宝羂索,将彼人御灵……”

“在那种情况下,一般会先查看门背后,而不是房间内部吧?因为门后就是让玄关门变得那么重的东西,一般人应该会去看那里才对,不是吗?更别说屋里还传出了异味,肯定会想那里有什么东西才对吧?”

聚集在讲堂的人们开始吟诵十王还命会的祈祷词。竹梨跟着其他会员翕动嘴唇。

守谷用表情反问为什么。可能是为了加强接下来这番话的效果,水元先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说:

“后来您见过中川先生吗?”

“……您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守谷闻言,摇了摇头。

原来如此—水元点点头,他的侧脸露出了抓住把柄的兴奋。

“我只在宫下君的公寓门前见过他。方才提到的那通电话里,我们的确说好了约时间碰面,只可惜已经无法实现了。”

“正是这样。”

“这周星期二,您在什么地方?”

“后来,您从大约十厘米的门缝里观察室内,发现里面没有人。接着,您才在玄关门背后发现了宫下女士的遗体?”

那是中川死亡的日子。通过公司入口的监控摄像数据已经得知,那天晚上九点多,他在所有员工下班后,独自离开了公司。其后,他的行踪就无法把握了。

“没错。”

“我在这间办公室里工作。”

他仿佛早有准备,一番话说下来无比流利。

“没有回家吗?”

“那么接下来,请让我再确认一次守谷先生前往宫下女士房间时的场景。您一开始按了好几下门铃,但是没有得到应答,于是您就联系了公寓物业格雷护家。后来中川社长亲自赶来,打开了玄关门锁。您拉开玄关门的时候,感到那扇门异常沉重,同时闻到了一股异味,没错吧?”

“当然回去了,不过是深夜。”

“是吗?”水元嘀咕着,用貌似专用的笔在腿上那台B5尺寸的平板电脑上写了点什么。署里并没有规定调查和问询时要用什么做记录,不过包含竹梨在内,大部分刑警都用警署小卖部卖的笔记本。其中也有部分人在文具店挑选自己喜欢的本子。不过用平板电脑的,他还是头一次见。竹梨瞥了一眼屏幕,上面排列着细密的手写文字,最下方潦草地写着:“(约5秒间隔)没有呢。”

说完,守谷尴尬地笑了笑。

“没有呢。”

“我每天都是深夜回家。因为除了支部部长的工作,我还负责财务工作,有时实在顾不上回家,还会在这里过一晚上。”

守谷转头看向窗外的阳光,也不知是否假装,总之貌似思考了一段时间,然后回答:

“您不回家的时候,都在哪里休息?”

“请允许我重复一下昨天的问题。请问您对宫下女士自杀的原因有什么头绪吗?”

“就是那里—”守谷摊开手心,指着两人落座的沙发说。

“我们现在的统一说法是猝死。因为我想,她本人也不希望会员知道自己是自杀吧。”

“依普贤菩萨之法宝五钴铃,将彼人御灵……”

水元在旁边问道。他们开车过来的路上,竹梨已经跟他说好今天的问话由他来做。水元一听这话,就像灌了一大瓶提神饮料似的两眼放光,连竹梨都能听见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而且直到现在,他还是没能完全平复下来。

会员的祈祷还在继续,在一片彼此交叠的声音中,竹梨感觉现实渐渐远去,赶紧将自己拉了回来。

“请问您如何对会员解释宫下女士的死亡?”

该问的都问完了,水元便像上次那样,低头看着平板电脑不再说话。可是这回的沉默似乎隐藏着某种危险的气息。竹梨在旁边瞥了一眼平板画面,上面显示着中川记事本页面的照片。就是画着草图的那一页。他已经提前吩咐水元,暂时不要对包括守谷以内的外部人士透露画的事情,可是水元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转过平板,把它当成最后的“撒手锏”呈现在对手面前。竹梨在旁边摆摆手阻止了他。看来竹梨猜对了。只见水元的喉结上下挪动了几回,然后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右手,按下了平板的电源键,让屏幕转暗。

守谷的声音很不可思议。嗓音低沉,音量也不大,但是传得很远,虽然没什么起伏,倒也不会给人留下单调的印象。竹梨刚才一直盯着他的厚嘴唇伴随着话语翕动。

其后,竹梨接过话头,对守谷问了两三个问题,接着就示意水元站了起来。水元似乎也想不到还能问些什么,便很不甘心地离开了座位,与竹梨一道走出房间。

“因为不能给各位会员增添麻烦,我们从昨天开始就在拼命补救。一是为了不让会员人心动摇;二是为了保证侍奉部的活动跟之前一样井然有序。”

“依药师如来之法宝药壶,将彼人御灵……”

他们确认过宫下志穗的住处周围没有染井吉野后,直接来到了十王还命会虾蟆仓支部。

今天,他们一早就开始分头行动。水元负责到发现中川记事本的瑞应川周边侦查,竹梨则去格雷护家对员工进行了问话。方才两人通了电话,发现谁都没有收获。

守谷巧双手交叉,搭在看起来很昂贵的实木办公桌上。竹梨和水元并排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由于位置较低,只能仰视守谷。不管是谁来到支部部长室,必然都会形成这个状态。

祈祷词结束了。

“那是当然,我们都乱成一团了。毕竟宫下君可是侍奉部的主心骨。”

待回声平息,讲堂顿时笼罩在让人一动都不敢动的静寂中。守谷在讲坛上闭着双眼,在场所有会员则注视着他的身影。周围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仿佛在用自身的重量,牵制着一尊石像意欲升上天花板消失无踪的静寂。不一会儿,守谷安静地抬起眼睑,双眼直视着竹梨,仿佛早就知道他在那里。守谷的目光在向他传达着什么。竹梨为了读取他的意思,也向他投去了目光。他听见模糊的耳鸣,就像一阵白噪声。竹梨很想分开前方的会员,向讲坛走过去。就在他即将有所动作的时候,讲坛一角传来了问候辛苦的声音。方才登坛的吉住行了一礼,开始宣布下次集会的日程。守谷站在讲坛上,依旧盯着竹梨,突然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接着,他马上垂下目光,缓缓转身,走下讲坛,转向了左手边的台阶。周围响起压低声音的对话。竹梨一直追逐着守谷的身影,从会员中间穿过去,想靠近他。就在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二)

“竹梨先生?”

当然,这里不会出现樱花瓣。

是水元。

其后,竹梨与水元离开警署,前往宫下志穗的住处。他们开车在周围绕了几圈,发现周围既没有公园也没有带院子的民房,唯有空荡荡的道路旁种植着一些悬铃木。

他惊讶的表情马上转变成了共犯的微笑。

“我也觉得这是正确的判断。”

“看来我们想得都差不多啊。”

很想忘掉。

竹梨也报以同样的微笑。

必须忘掉。

“我觉得能看出点什么……但我可不是潜伏进来的。”

不能想。

“毕竟门口没人看守,一副谁都能参加的样子,所以这不算非法入侵吧?”

“没错。”

“反正这儿有这么多人,对方也不可能发现。总之,我们先出去吧。”

“要是在调查过程中动了私情,肯定没什么好事。”

两人穿过人群,从正门走到了前庭。

很好,老代说着,摇了摇头。

“我还担心你万一朝我敬礼可怎么办。”

“因为跟这次这件事没关系,课长也吩咐我不要提及那起事故,甚至不要去想它。”

修剪整齐的草坪上依旧散落着一些染井吉野的花瓣。两人长长的影子落在上面。

他们说的是六年前的夏天,发生在弓狩庄门前的死亡事故。肇事车辆是十王还命会的车,当时坐在后座的人就是宫下志穗。肇事司机是她在侍奉部的下属。那场事故有个唯一的目击者。目击者的证言证实了司机的说法,即当时车辆的行驶速度在法定范围内,是死者突然以无法回避的状态跳到了汽车前方。警方以过失驾驶致死伤罪逮捕了他,最后检察院决定不起诉,现在那人还在十王还命会的侍奉部工作。

“真有人干那种事吗?”

“不,我没对他说。”

“我还没见过。”

他瞥了一眼水元。

“那不是相当于对周围人大声宣称自己是警察嘛。”

“那家伙知道那场事故吗?”

水元说车就停在附近,于是两人朝那边走去。因为水元要去瑞应川,而竹梨只是去格雷护家,所以他把车让给了水元。

水元跑向办公桌,抓起崭新的工作包。竹梨也走向自己的座位准备拿上衣,但是被老代拽住了。

“刚才守谷说什么尽量拯救还在外面沉浸于痛苦的人,还真不知道到底谁才在外面呢。”

“好!”

竹梨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眼前突然闪过小时候看见的田螺。

“嗯。”

那时穷鬼前辈的事刚过去不久。垒球部全体队员去看了他们没能进入的大赛决赛。在回家路上,带队老师可能想让他们散散心,就让队员们半途下了车,带他们走到瑞应川的岸边。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大家在那里比赛打水漂的次数,或是脱掉鞋子走到河里抓小龙虾。当时,竹梨蹲在水边,凝视着一只田螺慢慢挪动。让他惊讶的是,田螺竟是走在水面上,而身体却在水底。它头朝下浮在水上,漫无目的地挪动。竹梨看着那个光景,突然好像陷入了内外颠倒的世界,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竹梨先生,要不我们先去确认一下宫下女士的公寓附近有没有染井吉野吧?”

“威胁……警方随时可以向厂商确认……”

那上面的成分极为常见,基本整个市的行道树上都能发现。

一坐上车,水元顾不上发动引擎,就嘀咕起来。

“全世界的染井吉野DNA都一样。原本就是一棵染井吉野的克隆。顺带一提,这次要鉴定DNA以外的要素也很困难。因为现场发现的花瓣上只检出了这里罗列的成分。”

“打电话时拆掉了……遗体的姿势……”

“不对,是染井吉野之间的比对。你能鉴定那个花瓣来自哪一棵染井吉野吗?”

他已经听水元无数次嘀咕过这些话,每次一嘀咕,他声音里混杂的叹息就越多,仿佛什么地方开了个风洞,而且越变越大。

“就是鉴定了才知道是染井吉野啊。”

“竹梨先生也没什么头绪吧?”

“代田先生,你能给樱花做DNA鉴定吗?”

他一边插钥匙一边问。

老代用掌根敲了敲满是白发的脑袋。水元马上凑过去问:

“没有。”

“你就是这么说的。”

听到回答后,水元转动钥匙,发动了引擎。轮胎碾轧碎石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车前窗的景色向旁边移动。穿过小巷走上大路,他们就得朝着夕阳前进,于是两人都放下了遮阳板。

“我可没这么说。”

“宫下志穗……死亡时的姿势就是我们看到的姿势吧?”

“你是说,守谷先生杀害了宫下女士。”

“绢川是这么说的。”

“三天前,守谷走出支部时,一片樱花瓣落在了他的身上或头上。守谷没有察觉,直接去了宫下女士的房间,当时花瓣就转移到了她的运动衫上。可是运动衫是粉红色的,因此守谷没有发现花瓣,而是直接离开了。过了两天,已经枯萎发黄的花瓣就被我们发现了。”

“可是那跟画上的姿势不一样。”

他虽然问了一句,不过根据敬称的有无,已经能判断水元在想什么。

“是不一样。”

“……意思是?”

两人交换着无意义的对话,很快便回到了警署门口。

“不对。因为她死亡当天没有去支部。也不可能是昨天发现遗体时守谷或中川先生身上的花瓣落在了宫下女士的衣服上,也不是从门缝吹进去的。因为花瓣完全枯萎了。枯萎的花瓣不会落下来,也不会被风吹起来。”

但是水元径直开过了停车场,没有拐进去。

“那就是说……三天前,宫下志穗去了支部,当时有一片花瓣附着在她的衣服上,她把花瓣带回家,然后自杀了?”

“你要去哪儿?”

水元突然凑到他面前,竹梨忍不住退了一步。

“我还想再做一次实验。”

“会不会是那里的樱花瓣啊?”

水元一只手伸进旁边的包里,拿出一根与宫下志穗脖子上缠绕的延长线同款的产品。

每到春天,十王还命会虾蟆仓支部的前院就会盛开一大片樱花。他们在正门两侧各种了五棵,合计十棵染井吉野,彼时樱花都会开成好像圆滚滚的花椰菜,风一吹就花瓣乱舞,足以遮蔽视线。支部长守谷说,种植樱花是为了增进与当地人的感情,看来他的尝试非常成功。因为每到樱花季节,支部就会开放前院,让许多人进来赏花。当然,那里并不像公园或河边那样能够随意进入,因此不至于挤满了人,不过普通人在宗教团体的设施内散步这件事本身就可谓十分罕见了。

“不可以吗?”

十二年前,十王还命会虾蟆仓支部突然出现在市郊。那是一栋白色外墙的三层建筑,带拱顶的细长窗户整齐排列,有人说让人联想到澳大利亚的著名图书馆。竹梨没出过国,也没在网上检索那个图书馆,所以不知道是否真的像。

“倒不是不可以。”

其实,竹梨也想起了同样的事情。

他要做的是现场实验。再现宫下志穗死亡时的情形,以及守谷发现时的情形,看能否从中找到什么线索。这种实验他们已经做过两次了。

水元大喊一声,转过身来。

“谢谢您。”

“支部的樱花!”

车前窗一角出现了正在建设的写字楼。建筑轮廓已经基本成形,顶上的塔吊即将迎来被拆除的命运。

“品种是染井吉野—这个季节随处都能看到的樱花。”

(八)

“樱花……”水元咕哝道。

他与水元隔着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相对而坐。桌上的空啤酒罐一字排开,就像乒乓球台的球网一样。对面和这边分别摆着正在喝的日本酒二合瓶(3),还有下酒零食的袋子。水元的零食是巧克力和薯片,竹梨那边则是萨拉米香肠和手撕奶酪。两人各自蜷着身子,吃着零食,不时给自己添上一点酒。电视柜上的数字时钟显示现在已经过了凌晨两点。

“那是樱花的花瓣。”

“别怪我啰唆……真的好怀念啊。”

就在这时,一名年轻的取证官走进来,把一份报告书交给老代。老代拿起老花眼镜,看了一眼文件,简单说明了一下。

竹梨用对不上焦的目光打量着满是水垢的小厨房、低矮的天花板,还有中间发光的灯罩,以及通往狭窄阳台的落地窗。单身宿舍的家具全都一样,就算换了住户也会继续使用,不过唯独窗帘的花纹与竹梨的记忆不相符。应该是什么时候换了新的吧。

“之前有人往里面塞了传单,就是叫人去参加集会那种。”

“竹梨先生以前住几楼?”

“不想看大楼就躲着走。信箱又是怎么回事?”

“一楼。”

“要是就这样定性为自杀,我今后看到十王还命会的大楼,或是打开宿舍信箱,都会想起这件事。”

“不冷吗?都说这种建筑物一般是楼上暖和,可是我在四楼都觉得好冷。现在就这样了,等到冬天……好痛。”

“案子。”老代咕哝了一句,水元似乎没注意到。

水元一转动身子,就痛得表情扭曲。

“怀疑一切事实不是刑警的基本要求吗?警察学校和竹梨前辈都是这样教我的,所以我才会怀疑。当然也可能因为这是我参与调查的第一个案子吧—”

他们傍晚开始在宫下志穗的公寓做了好几次实验,但是收获只有瘀青和酸痛的肌肉。

听了这些话,水元也很夸张地摇了摇头。不知是因为被老代戳中了痛处,还是真的很不以为然。

他们轮流扮演角色,使用现场的房门再现了好几次实际情况。负责扮演尸体的人要在脖子上缠绕延长线,然后将另一端系在门把手上,扮演守谷的人则在外面拉开房门。当然,延长线如果真的勒到脖子可就麻烦了,于是扮演尸体的人就要把双手插在线圈里防止事故发生,然而绳索最终要被门外的人用力拉开,扮演尸体的人就必须一直使劲绷住脖子上的延长线。至于扮演守谷的人,要在里面拴着一个人的状态下把门拉开十厘米,也是十分费力的。

“如果死者是普通企业的管理层,发现者则是企业负责人,你还会产生怀疑吗?而这次被发现的死者是宗教团体干部,发现者则是支部的负责人。你肯定觉得这很可疑吧?日本过去的确也发生过宗教团体内部的杀人案,但如果统计一下,可能公司上层杀害下属的案例更多。”

就算门被拉开了十厘米,吊在里面的人也不会跟着被拽动十厘米。他们测量了屁股在地面上移动的距离,每次都只有五厘米左右。水元试图从这五厘米的差距中找到守谷所谓手感异常沉重的矛盾之处,但是开门的瞬间,手感的确很沉重。就算门内靠着一个小个子的女性尸体,守谷的话应该也不是谎言。

“啊?”

扮演尸体的人按照宫下志穗被发现时的姿势和中川记事本上描绘的姿势进行了两次实验。水元又提出,那个“打电话时拆掉了”的东西可能是延长线,于是两人尝试了各种结绳方法,扮演守谷的人还从门外尝试解开绳结,或是将绳索整个从门把手上解开,最后都证实毫无意义。由于画里的尸体位置比实际位置要高,水元又缠着延长线上下挪动了身体,同样毫无意义。

“对宗教团体的偏见?”

“凶手会不会让那只机器狗干了什么啊?”

“那当然不是刑案最好啊。”

实验进行到后半,水元甚至说出了这种无稽之谈。

老代问了一句。他想了想,用力摇头。

“比如让狗从内部上锁,或是让它把延长线系在门把手上。”

“你希望那是个刑事案件吗?”

“你不是在搞笑吧?”

水元还是不依不饶地盯着文件,口中念念有词。

水元似乎是认真的,但他很快就摇摇头,叹了口气。

“不过,那真的是自杀吗?”

“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变成自杀了。”

这就是警方的结论。

水元凝视着日本酒杯,目光已经有些浑浊。这不是因为酒,因为接连不断的失望远比酒精要强劲数倍。

宫下志穗服用了常用的安眠药之后,把延长线一端缠在自己脖子上,另一端绑在门把手上,死于安眠之中。她之所以使用延长线自杀,是因为找不到其他有强度的绳状物体。而将延长线绑在门把手上,也是因为屋里没有其他可以悬挂人体的地方。

“她就是自杀。”

简而言之,没有任何否定自杀的材料。

竹梨回话时,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也很浑浊。他眼睑松弛,视野变暗,就像天花板上的灯泡突然降低了亮度。

下午,老代提交了书面报告,缠绕在颈部的延长线上只发现了宫下志穗的指纹,桌子上的玻璃杯也只检出了她的指纹。而且,杯子边缘还有清楚的唇印。取证课还对放在卧室里的智能手机进行了检查,并未发现疑点。对公寓居民和周围街坊的侦查也没有任何收获。

“我可以说说稍早以前就产生的想法吗?”

朝向公寓背后停车场的窗户上着锁,遗体被发现时,门也上了锁,这足以判断死者应该是自杀。格雷护家管理的住房好像都以高质量安保为卖点,不仅窗户上安了双重锁,就连玄关门锁也使用了个人无法复制的法国GARDIEN品牌产品。该公司的门锁属于所谓的凹凸锁,而且是非常复杂的一种。配对的钥匙上有无数凹点,即使是专门做钥匙的店也复制不出来。如果要配钥匙,只能直接给厂商下订单,届时必定会在厂商那边留下记录。另外,竹梨还让水元确认了,宫下志穗房间里的钥匙没有被复制过的记录。她入住时从格雷护家那里拿到过两把钥匙,他们在挂在椅背上的手提包里找到了其中一把,另一把则放在卧室斗柜的抽屉里。

水元盯着手上的酒杯问。

然后,竹梨与水元二人在室内做了调查。

“你不是总把自己的想法毫无遮拦地说出来吗?”

不久之后,放有宫下志穗遗体的担架车就被现场人员从蓝色塑料布遮挡的通道中推走了。光线透过塑料布,把死者面部映照得格外苍白,让她此时竟显得年轻了许多。

“唯独这次有可能被骂,所以我要先问问。”

竹梨说完,老代并不理睬,而是转身开始收拾东西,仿佛在说“那是你们的活儿”。

竹梨努努嘴催促他说,于是水元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一边吐气一边开口道:

“可能是两天前,也就是死者死亡那天从什么地方粘到,带回来的吧。”

“如果警方人士是十王还命会的会员,您觉得他会告诉别人吗?”

竹梨和水元查看了已经被装入证据袋的花瓣。老代之所以没说“一片”花瓣,而用了“一个”,可能是因为那东西已经皱成了小小一团。它虽然变成了褐色,看着有点像橡皮擦碎屑,不过的确是花瓣。可是房间里没有花。

竹梨想了想,然后回答:

“还不知道是什么花。总之,遗体穿着的运动衫腹部附着一个花瓣。”

“嗯……肯定说不出口吧。”

听到老代的话,所有人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就是啊。”水元点点头,喝了一口酒。

“有个花瓣。”

“什么问题啊?”

绢川不小心对竹梨也用了敬语,顿时一脸尴尬。

水元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抬起头,盯着竹梨看。

“目前看来并没有。”

“您说,代田先生有没可能是十王还命会的会员?”

为了保险起见,竹梨问了一句。

那句话实在太出乎意料,他一时间无法应答。

“有什么异常吗?”

“老代?”

后来解剖证实,宫下志穗的确摄取了安眠药。那是她的常用药,由市内医院开出处方,目前也确认到了处方笺。

“他女儿七年前不是去世了吗?您说代田先生当时有没可能入了会?你想啊,如果宫下志穗不是自杀,那就太奇怪了。要么是现场勘验的时候漏了什么,或是故意漏了什么……而且从一开始就坚持说她是自杀的,不也是代田先生吗?”

“坐姿缢死与普通上吊不同,死亡过程更加缓慢,应该十分痛苦。如果是自杀,可能需要酒精或安眠药进行辅助。”

“他只是根据自己的经验这样判断的吧?而且你说故意漏了什么,到底是啥意思?”

绢川绷直了豆芽菜似的身体,全程看着老代,声音生涩僵硬,仿佛在接受面试。

“就是字面意思。代田先生和绢川先生他们不是要先于刑警进入现场进行勘验吗?只要有心,随时可以做手脚呀。如果他在现场—”

“死者已经死亡两天左右,死因应为延长线缠绕在脖子上导致窒息。”

竹梨喊了他一声,打断他的话。

法医绢川来到旁边。他跟竹梨同龄,都是四十多岁,之所以说话如此恭敬,是因为老代在旁边。绢川还在上警察大学的时候,就听过老代的课。

他本想用更洪亮的声音,但是失败了。

“请允许我汇报遗体情况。”

“你脑子出问题了。”

那是死去的女儿托付给老代夫妇的女孩子。七年前竹梨在葬礼上看见过小姑娘一眼。当时她才两岁,现在应该读小学三年级了吧。葬礼那次,小姑娘压根儿理解不了母亲的死,一直咬着手指,四处寻找着什么。现在她竟能把智能手机玩得很溜,真是让人吃惊。

尽管如此,水元还是像有人在他眼前狠狠敲响了巨大的铜锣一样,瞪着两眼,足足十秒没有动弹。他眼白上浮出的静脉,还有下眼睑边缘的红晕,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孙女吵着要过,还让我看了手机上的宣传视频。”

不一会儿,水元低下头,喃喃了一声“对不起”。

他朝机器狗努努嘴,故意调侃了一句。老代竟露出了罕见的微笑。

“请您当作没听过。”

“老代,你挺清楚这些啊。”

“我倒是想。”

不过,他很快就改变了想法。死去的家人和照片,真狗和假狗,这完全是两码事。

“真的对不起。可我就是不想放弃。宫下志穗和中川徹肯定都是守谷杀的。守谷杀了宫下志穗,让中川徹发现了,所以又把他给杀了。”

老代有个女儿,年纪轻轻就死了。她结婚没几年就离异,一直单独带着孩子努力生活,但是七年前不幸罹病去世了。竹梨知道,老代一直把她的照片放在钱包里。他总感觉那张照片和老代刚才说的话有点矛盾。

水元大着舌头说起话来,竹梨则看着他的脸,还有他的嘴。看着他唇间露出的整齐牙齿,还有唾液濡湿的舌头。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那条舌头成了另一种生物,湿淋淋地躺在那里。

竹梨听到那句话,心中冒出了疑问。

“我很不甘心。十王还命会今后一定还会招收更多会员,让他们支付什么会费或是献金,守谷还会继续坐在那间办公室里俯视别人,继续劝诱那些死云家人或恋人的市民加入他们。”

“又不是所有人都想要真家伙。”

“我也—”

水元说完,老代不高兴地咕哝了一句。

他感觉自己双手捧起了一个巨大而烂熟的果实,恨不得双手用力将它挤碎,用飞溅的软熟果肉吸引那两排洁白牙齿背后的生物出来。

“可能出于公寓规定或者别的原因,无法饲养真犬吧。”

“我也被劝诱过。”

那是一个机器狗。老代说的充电桩是个扁平的平台,跟狗一样呈灰色,就插在床边。

水元脸上露出了哀伤。

“这家伙会跑到主人身边玩耍嬉戏,没电了就自动走到充电桩去充电。不过死者左手正好搭在它身上,导致它无法移动,所以才会倒在这里。”

“原来是这样啊。”

从门缝看过去,因为角度问题无法发现它。

“当时来的人就是宫下女士。”

“因为它倒在死者屁股另一头。”

十多年前,一个休息日的早晨。

“怎么还有狗?我刚才都没看见。”

—我们正在轮流拜访这一带的住宅。

老代单手揪住狗脖子,把它拎起来。

公寓门铃响了,他打开门,站在外面的人就是她。她穿着朴素的修身裙和西装外套,戴着一副度数似乎很高的眼镜,个子特别矮,让人印象深刻。

“它贴着遗体死去了。”

—我是十王还命会的成员,鄙姓宫下。

单从公寓外观来看,他就知道宫下志穗的收入很高,此时走进室内,感觉就更加强烈了。房间里东西并不多,不过桌椅、沙发、厨房里的餐具、卧室的床等,一眼就能看出是高价货。桌子一角有个玻璃杯,老代说那是“Baccarat”的牌子。床头柜上摆着苹果笔记本,地上还躺着一条小狗,已经一动不动了。

她几乎是一个人讲了整整五分钟,然后留下一本B5大小的册子,还有她的名片。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把那两样东西放到哪里去了。

他们结束了对两人的询问,正在登记联系方式时,老代和绢川正好也做完了检视。竹梨和水元放走守谷和中川,转而走进了现场。宫下志穗的遗体已经被转移到担架车上,只等待搬送出去。

“啊,那竹梨先生岂不是见过宫下志穗?您为什么不说啊?”

中川的狐狸眼特征明显,他在竹梨他们询问情况时,不时对守谷的话点点头,对警方提出的问题或是摇头或是点头,始终没有放下闷闷不乐的态度。他不断吸着电子烟,还不时大声咂舌,丝毫不掩饰他对死人毫不关心,只觉得人死在了自己公司管理的公寓里才是更大的问题。

“这跟调查没关系吧。当时虾蟆仓支部刚刚成立,已经是十二年前了。”

“报警的人不是我,而是中川先生。我不小心把电话落在车上了,于是他就用自己的手机报了警。”

他们在公寓结束现场勘验后,宫下志穗的遗体被搬运到担架车上,穿过蓝色塑料膜做的隔断,送上了车。阳光透过塑料膜,在她脸上洒下苍白的光芒,让她死气沉沉的脸仿佛恢复了年轻,就像曾经站在玄关门外的那个她。

在警员接到报案赶到现场之前,这里都维持着门开了大约十厘米的状态,守谷和中川都没有走进房间。

“她是因为您夫人才来劝诱的吗?”

“可笑的是,我当时以为她……以为宫下君坐在那里,立刻为私自开门的事情向她道了歉。唉,不过她的确是坐在那里。”

“都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守谷说,还没等他意识到沉重的房门跟那股怪味有什么关系,就从大约十厘米的门缝里看到了室内的情景。那是个带餐厨和客厅的一居室,门口是厨房和餐厅,里边是客厅,旁边的卧室拉门半开着。他喊了一声宫下,但是听不到任何反应。屋里拉着窗帘,光线很暗。守谷与背后的中川对视一眼,再次看向门缝。就在那时,他终于发现门内侧好像有什么东西。

“竹梨先生。”

“还有一股怪味。”

水元把杯子放在桌上,双手拢住杯身。

五十八岁的守谷头上看不见一根白发,还仔细梳成了中分,结实的身体上穿着合身的黑色西装,显得格外冷静,丝毫不像刚刚发现了一个人的尸体。

“如果您夫人的自杀存在疑问,您会怎么做?”

“我请中川先生开了门,然后把门一拉,觉得手感异常沉重。”

妻子死前几个月就因为心理疾病一直要到市里的精神科就诊。每次医生开给她的药都越来越多,她害怕今后只能靠吃药活下去,干脆把整袋药扔进了厨余垃圾处理机,然后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慌乱,又紧急开车到医院去,可是药量就是不减,于是她擅自决定只服用一半的量,又因为这个行为的副作用不得不大量服药,如此反复不断。当然,竹梨并没有目睹她的痛苦,只是在深夜下班或值完夜班回家时,听她用念经一般没有抑扬顿挫的口吻叙述出来。

在老代和绢川忙着检视现场和尸体时,竹梨和水元向发现遗体的守谷和中川询问了情况。

“我听其他前辈说,她连遗书都没留下?”

宫下志穗背靠玄关门,坐在门口的三合土地面上。她脖子上缠着白色电源延长线,线的另一头绑在室内一侧的门把手上。她身穿疑似家居服的粉红色运动服和牛仔裤,脚上没有袜子和拖鞋。脸上化了妆,也戴着眼镜。脖子被扯得老长。

工作前后,甚至在工作期间,竹梨都拼命照顾妻子。他随时担心妻子的情况,经常听她倾诉,还打电话对她嘘寒问暖。然而,妻子还是在竹梨值夜班的那天晚上吞下了家中所有的药物,穿着家居服死在了装满水的浴缸里。那是十二年前,竹梨买了涂满生奶油的生日蛋糕回家后,过了两天发生的事情。

竹梨等人到达公寓后,从负责保护现场的警员那里听取了简短的报告,然后开始检视宫下志穗的遗体。对新人水元来说,这其实是他第一次目睹“陌生人的尸体”。竹梨本以为他会吓得面色发青,没想到他意外地冷静。就是那副很像在模仿刑侦电视剧的主人公的样子,让竹梨很是不爽。

“您就没想过彻底调查一下吗?”

根据报案内容判断,那显然不是自然死亡,于是警署马上派出了调查人员。赶往现场的刑警是竹梨和水元,以及法医绢川、取证官老代。老代身为取证课的课长,很少亲自赶赴现场,只是最近市内频发交通事故,他的下属都抽不出空来。若是大辖区的警署,一般会配备专门负责交通事故的交通取证课,然而虾蟆仓警署人手不足,搞不了那种配置。

他的努力没有任何作用。他拼命照顾的妻子还是死了。葬礼之后,警署成员和亲戚都来安慰竹梨。包括妻子那边的亲戚在内,没有一个人责怪竹梨不够努力。甚至有人说,如果她还有心力写下遗书,上面一定是感谢竹梨的话语。这些人的话丝毫不像精心烹调的美食,而像双手奉上了原原本本的食材,没有经过任何粉饰。

接着,中川就使用万能钥匙打开了门锁。守谷开门时,赫然发现宫下志穗死在了那个状态。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宫下志穗的房间在一楼,根据守谷的陈述,他先按了几次门铃,但是没有反应。于是,他又去查看公寓停车场,发现宫下志穗的奶油色小车停在那里。守谷继而联系了公寓物业格雷护家说明情况,请他们打开门锁。后来中川徹就赶了过来。此人才三十五岁,已经是格雷护家的董事长了。

“我又说蠢话了。”

宫下志穗在市内某公寓独居,每天早晨驾车前往市郊的十王还命会虾蟆仓支部。可是三天前的早晨,她没有出现在支部。支部长守谷巧拨打了她的手机,但是无人应答,第二天同样如此。于是到了第三天—也就是昨天,守谷亲自驾车前往她的住处。到达时间为上午十点多。

水元在桌子另一端低下了头。

十王还命会的会员总数超过一千人,十二年前就在虾蟆仓市设立了支部。这次的死者宫下志穗是该支部底下“侍奉部”的领导。这个部门专门从事分发传单和上门访问的工作,目的是增加会员,相当于普通公司的营业部。换言之,宫下志穗相当于营业部部长。她现年三十七岁,是全国支部中最年轻的干部。

“对不起,我喝多了。”

昨天早晨,宫下志穗的遗体在她的住处被发现。她是在全国建立了支部的宗教团体—十王还命会的干部,而发现她的人,则是该会虾蟆仓支部的支部长守谷巧。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说的是遗体衣服上附着的不明花瓣。

“不过竹梨先生真的很坚强,这都没有被那种宗教吸引过去。”

“今天之内出结果,只是不知道能派上什么用场。”

什么都不知道。

水元抬头问道。因为他个子小,从旁边看就像老师和学生对话。

“从明天起,我还是要用脑子使劲想,迈开两条腿使劲调查,也要使劲利用这种工具。对了,还得不断更新调查方法。”

“对了代田先生,上回那片花瓣结果出来了吗?”

水元拿起身边的平板电脑放在桌上,抬起颤颤巍巍的手开始操作。他试图在浏览器主页里输入检索关键词,但是打错了好几次。竹梨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主页的静音视频广告,一个不知名的女演员头朝下动个不停。

隈岛离开的六年间,虾蟆仓警察署发生了很大变化。原本破破烂烂的电脑全部换新,所有刑警都配发了智能手机。警署里的烟灰缸全都被撤走,这其实是竹梨最喜闻乐见的变化。以前跟隈岛共事时,他就饱受二手烟之苦。

“有遗书。”

水元是刚从警察学校刑警专业毕业的新人,到虾蟆仓警察署赴任只有一周,目前跟在负责带他的竹梨身边,忙着学习工作内容。竹梨六年前还跟前辈刑警隈岛搭档,后来的搭档就一直是同期的刑警。这回跟新人一起工作,新鲜倒是新鲜,只是水元浑身散发着大剌剌的气息,让他很难适应。

“啊?”水元抬起头。他没有惊讶,好像是因为竹梨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没有听清。竹梨默不作声地摇摇头,水元再次看向平板电脑。

这句话是在讽刺即将退休的老代和比水元年长的竹梨吗?

妻子的遗书就放在桌上。尚未发现浴室那具冰冷的尸体时,竹梨就拿起了它。三张信纸上写满杂乱的文字,全是对竹梨的怨恨。他只顾工作而不关注妻子。他一次都没有认真听过妻子的话。他即使在家也满脑子想着工作,任凭妻子深陷在痛苦中不去理睬。他厌烦妻子的疾病,还时常将这种态度表现出来。

水元盯着文件说。

记忆中的自己,还有信纸上的自己,究竟哪个才是真的?读完那封信,竹梨就发现了沉在浴缸底下的妻子。她的身体已经彻底变凉。联系警署前,竹梨先把那封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因为塔吊跟人类不一样啊。”

“啊,浑蛋,我手指不听使唤……哈哈。”

“又不是要扔掉。”

当时,他究竟扔掉了什么?

听了竹梨的话,老代“哼”了一声。

是被写在信纸上的,另一个他吗?

“最后要被拆掉啊,好可惜。”

“我想打开十王还命会的主页,但是喝醉了有点手抖,对不起。”

“楼盖得越高,它就长得越高,到最后就被拆掉。”

不,他没有丢弃,而是保护了他。保护了自己愿意相信的那个世界。不对,他试图将自己希望中的世界凑近真正的世界。就像上小学时,队友钱包里的钞票消失那次。那天比赛时,他亲眼看见自己憧憬并敬重的土屋前辈从队友包里偷了钱,所以他才从自己钱包里拿出三张千元钞票,悄悄塞进了穷鬼前辈的包里。因为他猜测,带队老师过后肯定会检查大家的行李。

“会被拆掉。”水元闷闷地说。

水元盯着屏幕,半张着嘴,没有动弹。屏幕上依旧在播放没有声音的视频广告。不久之前,他也在自己的台式机上看过同样的广告。

“不知道。”

“竹梨先生!”

“那个吊臂……塔吊?楼盖好后,它要怎么办?”

水元抬起脸,说道:

“日历又不能代表全世界的人。”

“宫下房门被锁上的理由,说不定特别简单!”

“星期日本来大家都休息,建筑工地的人好辛苦啊。不过,我们也一样就是了。”

水元的嘴唇上下翕动,渐渐朝他靠近过来。

“你说塔吊像旗子吗?原来如此,还真的有点像。”

“请看这个,应该是我近期检索过门锁的信息,才会跳出这个智能锁的广告。所谓的智能锁就是那个,用双面胶或者磁铁粘在门内侧的旋钮上,这样就能用卡片或者智能手机开合。没错,就是磁铁!先让宫下志穗服下安眠药睡着,接着在她脖子上缠绕延长线,另一端挂在门把手上,并将她的指纹留在线上,然后在门内侧安上智能锁,走到门外遥控上锁,最后在假装发现遗体时,从门缝里取下智能锁,藏在口袋或是什么地方。”

大路另一头是一栋正在修建的写字楼。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反射着四月的阳光,红色吊臂正在屋顶慢吞吞地移动。塔吊本体竖直,吊臂微微向下倾斜,看起来就像一个斜三角形。当然,只是缺少了底边。

水元的嘴唇还是继续跳跃着,朝他更近一步凑了过来。

“你瞧,顶上的吊臂就像小旗子。”

“中川管理的不动产都以重视安保为卖点,所以他发现了这件事,并威胁守谷说,只要警察找到智能锁厂商调出购买记录就能真相大白,于是守谷把他杀了。”

“啊?”

水元的嘴唇突然停止了动作。

“不是……我觉得它长得像蛋糕。”

可是,它依旧蓄势待发,随时要扑过来。

老代把长满白发的脑袋凑过来,跟竹梨看向同一个地方。

“不过,记事本上的画又是怎么回事呢?”

“盖大楼有这么好看吗?”

水元双手抱头,凝视虚空。

“我在听。”

“中川发现了智能锁,所以被守谷杀了—”

“你瞧,这前辈已经压根儿不听你说话了。”

那张年轻的脸沐浴在惨白的灯光中。

判断凶案性质有无的人既不是老代这些取证人员,也不是负责解剖的验尸官。这是竹梨他们刑警的工作。如果换作平时,老代不会对这件事插嘴,而他现在之所以如此肯定,可能是因为他少见地亲自负责了现场取证。竹梨这样想着,又一次看向窗外的生日蛋糕。

“那幅画应该表达了他的发现—”

“现场没有遗漏,解剖也证实了的确是自杀。”

话语中断的下一刻,水元的双目似乎膨胀起来。

老代皱着眉,然后用掌根揉了揉眉头,仿佛要把皱纹抚平。“老代”(SHIRO)这个称呼来自他的姓氏“代田”(SHIROTA)。不过他头发全白,还穿着白大褂,所以从外观印象来说,他更像老白(SHRIO)(1)

“……怎么了?”

“那是自杀。”

“啊,没什么。”

“可我就是放不下心来,觉得是不是看漏了什么。”

“什么啊?”

站在他对面的老代,说话依旧比别人落后了一个时代。他说的人不是竹梨,而是他旁边的新人刑警水元。所谓的那玩意儿,就是老代写的取证报告。

“对不起,真的没什么。”

“你再怎么熟读那玩意儿,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说啊。”

当然,竹梨立刻绕到桌子另一边向她道了歉。他慌乱的原因并不是不知道妻子讨厌生奶油,而是两人已经结婚六年了,他还不知道这件事。刺痛了妻子的事实,恐怕也是这个。她浅笑着摇摇头,不愿意直视竹梨的眼睛。第二天,他对当时的搭档隈岛说起这件事,果然被一句话打发了:“你还有买蛋糕回去的对象,就知足吧。”

水元最后还是没说。

“我不喜欢生奶油。”

过了一会儿,竹梨离开了悄无声息的宿舍。

可是,妻子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叉子。

他行走在潮湿的暗夜中,回到了无人等待的公寓。

竹梨给妻子买回那个东西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虾蟆仓中央邮政局强盗案的嫌疑人被起诉,他参加了警署的例行庆功会,走在回家的路上,初夏的太阳尚未沉入地平线,竹梨在商店街买了奶油蛋糕和“Happy Birthday”的小旗子,回到公寓。因为只有夫妻两人,那个蛋糕摊开来只有一只手的大小。

经过无眠的几个小时,警署打来电话,告诉他水元死在单身宿舍楼下,极有可能是从自己房间的阳台坠落。竹梨赶往现场,看着水元的遗体,对周围的警官坦白了自己昨夜跟水元在房间里喝酒,一直待到凌晨一点多。他还说,当时自己严厉斥责了水元在调查行动中表现出的幼稚和近乎妄想的思考,说着他哽咽了,待他回过神来,已经在放声大哭。几只手轻拍了他的肩膀和背部。呜咽一直停不下来。他再也无法回到任何一个地方。他明明是看了电视剧才立志成为警察,明明得到了亲戚孩子憧憬的目光,明明有那么多人羡慕他的新婚妻子美丽大方,明明在初高中都被老师称赞成绩优异,明明在垒球队守三垒,有时还能跑出全班第一的速度,虽然是男孩子也早早学会了说话,明明刚出生时有那么多人惊叹他是个可爱的婴儿—

那是一个顶上插着三角旗的白色蛋糕。

(1) 此处“代”与“白”日语同音。

他看向窗外,大路另一边耸立着巨大的生日蛋糕。

(2) “万宝龙”日语音译为“蒙布朗”。

(一)

(3) 一合约为180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