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不可以 > 第二章 不可说—那个故事

第二章 不可说—那个故事

老奶奶说,昨天自己躺在屋里休息,还抬起干瘦的手,含糊地摸了摸肚子一带。

“你说的那个人是我外甥,平时都是他给我送货。昨天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就请他帮忙看店了。因为那孩子就住在这附近。”

“后来实在是很不舒服,那孩子就关了店门,开车送我去医院了。不过他可真不行啊,看到你进来也没说‘欢迎光临’,对不对?当时我昏昏沉沉的没有发现,看来那孩子压根儿没帮我看好店。”

心的裂痕不断涌出话语。他在这里见到的光景,自己想象的内容。他现在的心情跟在学校把事情告诉山内时截然不同。说到一半,他仿佛气愤老奶奶为何还活着,语气变得格外强烈。老奶奶表情静止,每一条皱纹都保持在固定的位置一动不动,单纯盯着不断说话的小珂。等他说完了,皮面具又恢复成皮肤,老奶奶笑了起来,这次是真正的大笑,而且持续了好一会儿。中间她好像要平息下来了,但是嗓子里突然冒出打嗝一样的声音,再次笑了起来。

小珂再次开口,仿佛要把她的话给堵回去。

“柜台那里有个人,屋里有一双脚,架子上的笔跑到了奇怪的地方,地板上有一片血一样红的东西,然后那个人搬着一个细长的大东西,用毯子裹着,放到车上开走了。所以我以为,老奶奶被人杀了—”

“为什么笔的位置变了?地上那摊红色的东西,还有那个大件行李是什么?为什么他一直背对着我,开车时表情还那么可怕?”

“对不起……啊,你说什么?”

他很想得到能说给山内听的故事。他很想绘声绘色地告诉他,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他不小心冒出了一点眼泪。他拼命忍住泪水,两只眼睛仿佛随时都要绷不住突出来。老奶奶的脸俨然橡皮面具,静止在歪头的姿势上。可是下一个瞬间,她整张脸的皱褶同时抽动起来,变成不知是笑还是为难的表情。

“这个嘛……”

“我还以为老奶奶被杀了。”

老奶奶若无其事地歪了歪头。

老奶奶依旧歪着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说的笔,应该是那孩子帮我打扫了货架,然后摆错了。地上的东西……我今早来开店,没看见有东西啊。他搬上车的东西我不太清楚,会不会是你搞错了?他送我去医院时,我坐在车子后座,没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呀。”

“昨天我来过这里。”

小珂感到周围的世界忽地消失了。感到自己就像落在教室地面上的一小块垃圾。接着,老奶奶又用话语对他施加打击。

那是对待更小的小孩子才会做的动作。仅仅是这个动作,就让他冰冷的心出现动摇,紧绷的表面出现裂痕,话语从中涌了出来。

“你说的大件行李,那应该是我吧?当时我很冷,身上穿着毯子,就这么被外甥抱上车了。你知道什么叫可以穿的毯子吗?就是有袖子,可以从头盖到脚的毯子。我们这儿车库很暗,嗯,是啊,这么看起来的确很像奇怪的东西。”

“嗯?”

老奶奶摇着头说,她好几年前就想给车库安一盏灯,但是拖拖拉拉的一直没弄。小珂无言以对,她就走到了收银台后面坐下,仿佛在示意谈话到此结束。

老奶奶出现在柜台后面,用那张熟悉的圆脸对小珂露出微笑。见小珂愣在那里,老奶奶有点疑惑。

妄想让他看到了不存在的光景。

“欢迎光临。”

其实仔细想想,小珂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点。此时此刻,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看到的有多少是真实的。高级圆珠笔掉在地上,标价和摆放的位置错了—这一定是真的。可是,地上那摊红色的东西是真的吗?那个男人在小房间里做很大的动作,他真的看见了吗?握着方向盘的那个人的脸,说不定没有露出可怕的表情。那可能只是担心老奶奶身体的表情。他看到的全是虚妄。就像他每次强忍着心中的悲凉,低头不语的时候,都能看见那家伙出现在校园一角、道路边上一样。他突然无比清楚地想起了光辉姐姐头一次嘲笑他名字的光景,仿佛这件事正在第二次发生。接着,他又想起了用同样的表情嘲笑他的保育园小朋友、小学同学,还有在他座位周围“咔咔”大叫、跑来跑去的人。老奶奶坐在柜台后面,戴着老花眼镜,翻开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再也没有抬头看他。可是,见小珂愣在那里不动,她又“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他把手搭在玻璃门上,轻轻推开。店里没有人。再看柜台后面,老奶奶没有坐在被炉里。这让小珂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他看向卖笔的货架。上层是大人用的文具,下层是儿童文具—昨天掉在地上的高级圆珠笔也回到了上层,贴着七百八十日元的标价。一切都被复原到了原本的状态。他看了一眼地板,红色痕迹已经不在了。昨天男人驾驶货车离开那一刻和此刻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小珂试图想象,但就在那时,里面的小房间发出了动静。

“你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了?”

因为玻璃门里面没有拉窗帘。没有拉窗帘,意味着店还开着,实际上店里也亮着灯。

老奶奶看着笔记本问。

他走向店铺的玻璃门,心中涌出不好的预感。

“没有。”

警察没有来,报纸、杂志和电视台的人也没有来。而且跟昨天一样,店铺旁边的车库停着一辆白色的轻型货车,探出半个车头。

他怎么就告诉山内了呢。后悔席卷了小珂全身,连脑袋都吞噬进去,令他无法呼吸。

文具店周围没什么人。

“……真是的,不能对别人说哦。”

他走在路上,顶着冬天寒冷的空气不断向前。脸颊快要冻僵了,脑袋却很温暖。因为他戴了母亲的帽子。早上他把帽子拿出来,上学时一直将它藏在书包里。被帽子温暖的脑海中纵横着各种想象,于是小珂握紧口袋里的辣椒,渐渐加快了脚步。

老奶奶还带着笑意,抬头看向小珂的胸口。

想到这里,小珂心中一惊。莫非那个案子的凶手就是杀害了文具店老奶奶的男人?如果是真的,警察根据他提供的信息抓住那个穿皮夹克的男人,并且让他供述以前干过的事情,那两个案子就能同时解决了。

“你是日本小孩?”

班上肯定会大肆讨论这个话题。不,肯定会像五年前一样,在整个市都闹得沸沸扬扬。他来日本那年,有个年轻男人在白虾蟆海岸线隧道出口处被石头砸死了。母亲说,当时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凶手直到现在都没抓住。

小珂摇摇头。

文具店里可能已经来了警察,说不定还围了一群报纸、杂志和电视台的人。不,那是昨天发生的事情,说不定还没被别人发现。那么,小珂只能自己联系警察了吗?当然,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虽说如此,他还是不敢亲自去警察岗亭或警署,所以准备打电话。不过打完电话之后,自己可能会被叫到警署去问许多问题,说不定还会上电视。不说所有人,班上可能有很多人会看到他上电视。

老师说,校卡上可以写“马珂”,也可以写“マーカー”,但是小珂既不想当笨蛋也不想当马克笔(2),就写了“マー珂”。

他脑子里有个绝对不可原谅的愿望在打转。他希望想象都是真的,而不是他的错觉。他希望老奶奶被杀害的想象变成事实。那样一来,他就能得意地反驳山内,让那张恶心的脸因为羞耻和不甘而扭曲。

“你是中国小孩,对吧?”

放学后,小珂走向古关文具店。

老奶奶得意地抬起了脸。

(五)

“是的。”

言语攻击在他升上小学后依旧持续,除了baka,还多了一种乌鸦的花样。大家都在他身边故意学乌鸦“咔咔”叫。可是珂的读音并不是“咔”,而是介于“酷”和“咔”之间的声音。这就是自己的名字。不过,自从去年峰田先生不再出现,如今只有父母还会用正确的发音来叫他了。

他总算能喘气了。

唯有安见老师这个男保育员发现了这个情况,还把小朋友们责备了一顿。现在回想起来,他的责备方式非常巧妙。多亏了他,小珂暂时又跟小朋友们恢复了关系。可是,安见老师在小珂上到大班那年春天,突然不来保育园了。其他老师都不告诉他为什么,所以他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安见老师不来以后,大家又开始管小珂叫baka,一直持续到他上完保育园。小珂的声音也再次越变越小,毕业典礼上被喊到名字时,他都听不清自己的回应。几个同年级的小朋友个个都站得笔直,唯有他感觉自己变成了塞在牙缝里的食物残渣,全程看着体育馆的地板。他之所以能努力挺过那种境遇,可能多亏了安见老师。有人曾经保护过他,这个事实给他带来了一点力量,让他勉强支撑着自己,没有崩溃。

“我虽然没去过,但很喜欢那个国家。是爸爸妈妈带你来日本的吗?肯定是吧,因为你一个人来不了呀。呵呵。你住在这附近?”

从那天起,小珂说话的声音就变得很小。他的声音越小,保育园的小朋友就越要嘲笑他的名字。过了一段时间,等小珂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小朋友们就表现得仿佛他从不存在,再也不理睬他了。

她说话的样子让小珂放心了一些。因为老奶奶身上散发着一种在童话里跟狐狸成为好朋友的、温柔的气息。

第二天,保育园所有小朋友都开始管他叫baka。他不明就里,但知道自己被嘲笑了,随即想象到昨天光辉的姐姐可能也在嘲笑他。那天母亲干完活儿来接他,小珂哭着把事情都说了出来。当时母亲好像跟小珂一样,都不知道他被嘲笑的原因。母亲虽然在努力学习日语,但那应该是教科书上没有的词语。或者说,母亲是装作不知道。回到店里,母亲立刻开始干活儿,正好峰田先生来了,在厨房跟父亲说话。峰田先生是这家店的合伙人。他经营着一家开设餐饮店的公司,说服了原本在中国开餐馆的小珂父亲,让他带着老婆孩子到日本来了,还保证一定能成功。等父亲和峰田先生说完话,小珂把保育园的事情说了出来。峰田先生立刻露出早有预料的表情,用中国话向他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小珂感到胸中一冷,周围霎时安静下来。那就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绝望的瞬间。

“不太近。在那条路上向右走很长一段路,有一家叫‘好再来’的中餐店,我爸爸妈妈开的……写作‘好人’的‘好’,‘再来’是‘下次再来’的意思。”

她可能真的认识很多汉字,因为她看到自己名字旁边的“马珂”,立刻朝小珂瞪了一眼。她可能知道“马珂”读作“baka”,也可能从“马”开头的两字中想象了那个读音,小珂并不清楚。总之,小珂无法理解自己被瞪的理由,于是他把蜡笔盒子翻过来,拿给那个姐姐看。因为上面用平假名写着自己的名字—“まーかー”,接着,他还用自己掌握的一点点日语努力解释了这个名字写成汉字就是“马珂”。很快,她理解了,开始笑着喊他“baka,baka”。小珂也笑了,心想自己的名字原来是这样发音。彼时,他还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啊,我知道,就是那个二楼住人的店铺吧?”

每天傍晚,光辉的母亲都会准时到保育园来接他。每次小珂都会感到非常寂寞。光辉的母亲到保育园来的时候,身边总是跟着一个大约在上小学或初中的女孩子,光看脸就知道是光辉的姐姐。一次,保育园的老师和光辉的母亲去叫光辉时,那个姐姐在小珂的图画本上用蜡笔写了自己的全名,仿佛想炫耀自己能用汉字写出来,而且字迹端正。而且,她写的字的确比同龄人要好看一些。光辉的姐姐努着嘴对小珂说了什么,小珂用表情反问她,于是她又加上手势,把话重复了一遍。现在回忆起那混合着想象的场景,她可能想说“我读了很多书,认识很难的汉字”吧。但是,小珂虽然还不会说日语,唯独对自己的字很有信心,所以他便在那个姐姐的名字旁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老奶奶眯着眼睛说,因为店铺结构跟这里一样,所以她记得很清楚。

他上的白泽保育园位于瑞应川入海的位置,他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是光辉。虽然听不懂彼此说的话,但是他们的关系特别好。因为他们年龄还小,周围的男孩子也都说不了几句话,所以他俩的朋友关系,一定跟日本人之间的朋友关系差不了多少。

“那爸爸妈妈一直在身边陪着你,真是太好了。以前我家的人也说,做这个生意,将来生了孩子就能五秒钟赶回家照顾了。但是我们最终没有孩子,我家的人又因为很多事情走了,所以现在别说小孩,我连个要照顾的人都没有了。”

刚来日本不久,小珂就去上了保育园。

小珂花了一会儿工夫才反应过来“我家的人”是“老公”的意思。

(四)

“可是,他们打烊之前都不到家里来。”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却见山内动作娴熟地贴好了垂在手上摇晃的纱布,把黑洞盖住。接着,那只右手伸向课桌上的国语教科书,轻轻摸了一下。没等小珂反应过来,山内的指尖就翻动了书角。少年从页面左侧现身,用远比小珂还要轻盈的脚步走出去,少年前方那个人形的东西朝他伸出一只手,两人一同向左移动,消失在页面之外。山内两眼朝他这边一翻,脸上浮现出“哦?”的表情。

“嗯?”

那真的是个洞。尽管小珂知道这不可能,可那个洞还是远远超过了手背的厚度和宽度,看起来深不见底。

“每天打烊之前,爸爸妈妈都不到家里来。”

山内又抬起左手靠近了右手,把钩子一样的左手食指指尖插进朝向上方的纸胶带里。他的指甲仿佛抠过什么又红又黑的东西,缝隙间满是污渍。他勾勾手指,上侧的纸胶带发出叹息一样的声音,从皮肤上剥落下来,纱布也随之向下翻开。他的手背上,赫然出现一个黑洞。

“哎呀,他们很忙吧。”

“因为都约好了。”

母亲可能想来往于两边顺便干些家务,或是跟小珂说说话吧。肯定是的。可是父亲不准她这样。峰田先生还来的时候—店里还有客人的时候,母亲总是在家里和店里两头忙碌。可是后来没客人了,峰田先生又不知去了哪里,父亲就不准母亲离开店铺了。他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来客人了。忙的时候可以离开,不忙了却要一直待在店里,小珂实在无法理解。

他把右手抬至胸前,向小珂展示了又黑又破的纱布。他一动不动地保持那个动作站了一会儿,仿佛在伤口愈合后依旧贴了这么久的纱布,就是为了这一刻。

“你没有兄弟姐妹吗?”

“这个事情,你快让我报答你啊。”

“没有。”

他的声音仿佛在抱怨小珂给他添麻烦了。小珂有种冲动,很想朝他大吼一句让事态无法挽回的话。可是就在那时,山内突然又转过身来。

“那直到很晚家里都只有你一个人啦。”

“亏我还以为自己能帮上忙。”

小珂点点头,感觉老奶奶会说“你一定很寂寞吧,你好坚强啊”。伴随着这个预感,他已经感到胸中一热了。可是老奶奶突然好像看完了一集电视剧,变得面无表情,离开柜台背过身去。

小珂昨天也想象了好几十遍是不是自己弄错了,他很努力地去想了。可是被山内这么一说,他内心突然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反抗意识。山内看了一眼黑板上方的挂钟,接着整个人转过身去。

“哎呀哎呀。”

“不可能发生那种事!”

她走进小房间,用脚捋平了被炉凌乱的地方。

他淡然地说。

“你不买东西吗?要是不买,就别待太久哦。”

“肯定是你搞错了。”

老奶奶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上了二楼。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听起来就像在倒数什么时间。

就在那时,上课铃声响了。

小珂被留在店里,微微歪着头,一言不发。这个姿势好像在听老奶奶的脚步声,实际他并没有听。他不想听。老奶奶越来越小的脚步声,和自己心中随时都要涌出什么东西的声音,他都不想听。

等小珂说完,山内弓起的眼睛骤然回到了原位。

他转过身,拉开店门。

“所以,那个老奶奶可能已经死了。”

走到外面,他僵住了。

山内皮笑肉不笑地追问,小珂强忍住怒火和烦躁,把昨天看见的情况说了一遍。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他极力制造出身临其境的感觉,还详细描述了驾驶货车飞快离去的男人脸上那副仿佛着了魔的表情。他还差点说出母亲不愿听他讲这件事,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要是把这种事说出来,会显得自己好像很需要山内。

因为山内站在那里。他上半身微微前倾,弯着两只弓一样的眼睛,嘴唇咧开一条缝,仿佛随时都要翕动起来。小珂感到周围的景色消失了,唯独山内在他眼前,像剪纸一般显现出来。他依旧穿着那件胸前写有HAPPY的白色运动衫,上面顶着一张恶心的脸。他怎么在这里?他是来确认白天说的那件事吗?冷风灌进巷子里,他无声地对着山内,感到自己的面孔渐渐扭曲了。这并非他的本意,他想露出笑容,脸却不受控制地扭曲了。

“很多事情?”

“哦,你在里面啊。”

“我怎么知道。反正我看见了很多事情。”

山内张开嘴说。小珂绷紧全身,准备迎接随时都会到来的羞耻和悔恨。可是小珂刚做好心理准备,山内就躲闪似的转过了身子。

“她为什么被杀了?”

“下次告诉我那件事最后怎么样了吧。”

小珂说出地点,山内点点头。

说完,他就用上身纹丝不动的姿势扔下小珂走了。小珂仿佛双脚被钉在了地上,一步都动弹不得。他什么都没看见吗?山内没有窥视店里面的情况吗?不,那不可能。山内看见了,用那双恶心的眼睛亲眼见证了小珂说的全都是妄想。他之所以没有提及这件事,就是在等待小珂自己主动说出来。当小珂按照他的预料行动了,他就会弯起两只尖爪一样的眼睛,露出得意扬扬的表情。只是想象那个表情,不知何时死死盯住的地面就变得模糊而摇晃了。他真希望山内消失掉,真希望那个让人恶心的存在赶紧消失掉。可是那种好事一定不会发生,因为他希望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山内不会消失,什么都不会消失。所以—

“哪个文具店?”

模糊的视线一角,那家伙的白色衣袖已经摇晃了好久。

“文具店的老奶奶可能被杀了。”

他迫不及待地等着。

山内的双眼依旧朝上翻着。他没有用眼睛看小珂,而是故意让小珂看他这样的眼睛。小珂感到鼻腔火热,全身扭过来对着山内,奋力张开嘴,恨不得咬碎一口乳牙。

小珂抬起右手,像剥皮一样扯掉毛线帽,紧紧握在手里,强迫自己抬起头。他早就知道的光景宛如利箭刺向他的双眼。

“啊?”

那家伙的脸,是小珂的脸。

“可能有人被杀了。”

(六)

话语像握紧的拳头,从咽喉里挤了出来,让他来不及阻挡。

第二天是星期六。

“不能轻易告诉你。”

太阳下山前,小珂把那袋辣椒扔进了厨房垃圾桶里。

他最后说的那个字很像乌鸦叫。他刚才故意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声音。不,这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小珂用突然变得冰冷的大脑气愤地思考着。他还是觉得山内是故意的。因为小珂不告诉他,所以他在使坏。他明明这么恶心,明明恶心得谁都不愿意理睬他。

他昨天已经把母亲的红帽子放回了衣箱。

“我看你很想说啊,珂。”

祖父以前告诉他,辣椒和红色的东西有驱邪作用。可是,这一切终究没有任何意义。

两只爪子似的眼睛往额头的方向弓了起来。

他没办法驱除自己。

“啊,原来是这样啊。”

他靠着水槽底下的柜门,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父亲现在可能在店里的厨房准备晚上的料理,母亲则出门去买食材了。反正到最后大部分都要扔掉。

“是出事了,但不能跟你说。”

从昨天起,他的心就像塞了块大石头,冰冷的情绪无处发泄,不断膨胀,已经到了极限。

不快的感觉就像一堆蚂蚁在全身游走。小珂斜眼盯着他,用威胁的语气说:

昨天他正准备睡觉,打烊回来的母亲问了一句:

“肯定出事了。”

“怎么了?”

山内重复着同一句话。

大人每次都只是问问。有人问他怎么了,他就说没什么。在日本的生活,在学校的日子,依旧是最为悲惨的状态。就像明天正要朝自己走来,却被人半途抓走,揉成一团冲进了下水道,让他只能持续同样的今天。唯独他不希望消失的东西,不断地消失了。

“骗人。”

“没什么。”

他日益觉得山内让人很不舒服。无论是脸形,还是上半身岿然不动的独特走路方式,一切都让人很不舒服。而最恶心的是他右手背贴的那块纱布。那件事发生的第二天早晨,山内到学校来时,手上已经贴着纱布了。让他无法理解的是,现在过了半年多,他还贴着那块纱布。那个伤的确很重,但应该早就愈合了。然而纱布却一直被纸胶带固定在山内的手背上。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纱布和胶带都变得又黑又脏、破破烂烂,等到再也扛不住的极限,第二天就会变成雪白的新纱布。接着,那块纱布又会一点点变黑变脏,如此反复。

他老实回答完,钻进了被窝。他蜷缩在起毛的毯子下面,感觉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从头发尖到手指尖,都只有他一个人。

小珂从未见过他跟别人说话。

小珂坐在厨房里,抱着膝盖思索。他同时思索着很多事情。郁积在心中的东西一直压迫到了嗓子眼。起居室另一头的窗外,传来大路上汽车行驶的声音。他呆呆地听着,感到连绵不断的汽车声突然有了外形,而且朝他逼近过来,顺着两只耳朵往他脑子里钻。一连串声音在脑海中围成环状,把小珂往窗户那边拽。他可能要站起来了。刚想到这里,他已经撑起了身子。他被声音拽着,像只温驯的小牛犊一般,朝起居室的窗户走去。暗淡的天空在视野中越变越大。小孩子是否也有生命保险呢?一个从未考虑过的问题突然在脑子里冒了出来。他打开锁扣,拉开窗户。大路的杂音突然变大,贯穿了双耳和脑袋的圆环变得更加坚硬而有实质了。

从第二天起,山内就在教室找他搭话了。

那家伙站在大路对面。盯着小珂的脸,随时都要伸出手来。可是,他从那个地方够不着自己。他要到楼下去,到大路边上才行。想到这里,脑子里的圆环一转,小珂背向了窗户。继而,他的脑袋又被拽向大门。他看见大门上下摇晃着向他逼近。他光脚踩在冰凉的三合土地面上,右手搭上了门把手。

山内开门走进去时,小珂瞥了一眼室内。里面很黑,虽然不太可能,但他感觉地板和墙上都长着密密麻麻的青苔。

电话响了。

“有事就说,我一定会报恩,约好了。”

厨房一角那个堆满了传单和学校课件的小推车上,传来了电话铃声。那个熟悉的声音让拽着小珂的圆环松懈下来,他感到脑子轻松了许多。他找不到自己的重心,仿佛在空气中游泳似的走了过去,拿起听筒。

小珂无言以对,默默地跟在后面,一直走到了山内家。那一带有好几座出租房,山内家就在其中一间。因为旁边的高层公寓,那里照不到太阳,墙壁上长满了青苔。

“喂?”

“因为他张着嘴。”

他用日语接了电话,那头却传来中国话。

山内似乎被问到了很复杂的问题,歪着头含糊地答道:

“小珂吗?”

“往嘴里……尿尿。”

那是祖父的声音。

“什么?”

“你那边现在四点多吧?我这边三点多。”

“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那个得意的声音让他感到两眼深处一阵剧痛,等小珂反应过来,他已经哭了。可是他紧紧地握住听筒,拼命控制呼吸,不让祖父察觉。

他的语气就像在回答刚才去商店买了什么东西。一点都不含糊,就是针对提问的简单回答。小珂跟在后面边走边等,觉得他可能会继续说明。可是山内脖颈上的红色血迹忽然一扭,转过头来只对他说了一句:“有事就叫我。”

“小珂?”

“我看老头在那儿睡觉,就往他嘴里尿了一泡。”

祖父的声音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开朗。他一时回应不了,祖父又用同样的声音叫了他一声。

“他干吗要那样对你?”

“对不起,有点……”

“要是有事就叫我。”

他拼命使劲,总算挤出了声音。

山内大步走在巷子里,等小珂跟过去,又继续说。

“电话好像有点问题。”

“你救了我,我要报恩。”

“你感冒了?”

山内面朝前方,往旁边移动起来。原来砖墙和缝制工厂的外墙之间有条小缝。小珂也钻了过去,来到电车公园边缘高高的树丛脚下。

“嗯,可能吧。”

“不用了。”

他心里一定希望祖父看出自己在撒谎。但是祖父相信了。

小珂的声音在颤抖。

“你那边一定也很冷吧,虽然没有家里冷,但也还要多穿点。”

“得去找老师……或是找警察吧?”

“嗯,我知道了。”

山内走过小珂身边,顺着砖墙往老头的反方向走去。那是公园旁边的缝制工厂的方向。他明明身受重伤,走起路来却很正常。不,他那样子根本不像受了伤,反倒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小珂则呆滞地跟在后面,两腿发软,连走直线都很困难。山内走在他前面,发根处淌下一滴血,在苍白的脖颈上格外显眼。接着又淌下两滴,像写“川”字一样先后染红了白色运动衫。

祖父没有回应,他只听见那边传来微弱的电视机声。可能祖父正坐在挂着珠穆朗玛峰照片的客厅里,悠闲地拿着听筒吧。桌上说不定还摆着中午吃完没收拾的餐具。

“你干吗要爬树,从这里就能过来。”

“爷爷,怎么了?”

山内满不在乎地点点头,抬手摸了摸后脑勺。五根手指全都染上了鲜红的血。他在裤子上蹭掉血,又摸了一下,继续蹭掉。如此反复几次,血变少了。山内手背也受了伤,可能那个伤更严重。不知是不是擦到了砖墙,他小指头根部的关节一带破了个大洞,要是把血洗掉,恐怕就能看见里面的骨头。另外,他胸口还有被老头抓过的痕迹。本来就脏兮兮的白色运动衫,胸口印着黑色字体的“HAPPY”,恰好在H和Y中间,留下了手指形状的泥印子。

祖父说没什么事。

“我没事。”

“就想看看你们怎么样了。信上说店里生意一直很不错,既然生意不错,那应该很忙吧。要是我这边有电脑或者手机,还能经常联系你们。”

“你没事吧?”

“要转到店里去吗?”

等他的背影变得很小,就算被追赶也能逃脱之后,小珂顺着树枝爬到墙头,跳到了另一边。

“不用了,你爸妈一定很忙吧。所以我才在这个时间点打电话,想着听你说说话就好了。”

他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甚至不记得那是汉语还是日语。总之,那老头飞快地看向了他。老头双眼充血肿胀,仿佛下一刻就要炸开了。什么人什么什么,老头朝他大喊。那是他听大人发出过的最大的声音。小珂死死抱着树枝不敢动弹,老头飞快移开目光,好像扔垃圾一样放开山内,转身走掉了。

“他们俩都很好。”

他看见了班上的山内,还有一个见过几次的流浪汉老头。小珂跟山内刚刚被分到一个班,因为山内的姓氏在汉语里的意思是“山里面”,所以他记住了这人的名字。那两个人在干什么?老头一只手拽着山内的运动服,让他不得动弹。翻开的袖口露出晒得黝黑的胳膊,与骷髅一般瘦削的脸完全不相称,不仅肌肉结实,还布满了钢索一般粗的青筋,看起来硬邦邦的。老头说了句听不清的话,这回用双手揪住了山内的领口,用力把他往墙上掼。山内的后脑勺和背部被狠狠地撞在墙上,接着滑倒在地上,此时老头又说了什么,再次揪住他的领口,把他拽了起来。

“那你呢?”

他攀在一根高枝上,总算能看见墙那边了。

“我也很好。”

可是在近处一看,砖墙异常地高,恐怕很难跳上去。旁边有一棵公孙树,因为当时是春天,树枝上冒出了许多皱巴巴的嫩芽。小珂手脚并用,顺着树杈爬了上去,周围那些皱巴巴的嫩芽散发着新鲜沙拉的气味。

“是吗是吗?”祖父心满意足地说道。小珂仿佛能看到他仰起红红的脸,连连点头的样子。

当时,小珂就是这样想象着,走向了砖墙。

“听你这样说就足够了。好了,电话费贵,就这样吧。”

不知为何,他感觉砖墙另一边有条狗。小珂一动不动,在想象中他跳上墙头,朝对面张望。一只小小的黑狗仰头看着他。小狗仿佛要向他表演自己刚才一直在干什么,奋力跳起来,将身体撞向墙壁,然后滑落在地上。它可能不小心跑到了电车沿线,正在想办法回到这边。小珂趴在墙头,用腹部保持平衡,朝那边伸出了双手。小狗理解了他的意图,再次奋力跃起,小珂则看准时机抓住了它的前脚。他把小狗拉到墙头上抱着,随后跳了下来。他很想收养小狗,可是带回家去父亲肯定会骂,只能把它放下。小珂转身要走,小狗却跟了过来,一直跟到小珂家旁边住了下来。它躲在房子的缝隙里避人耳目,小珂则省下自己的中餐和晚餐,偷偷拿去喂狗,然后跟它玩到太阳下山。

小珂连忙叫了一声,仿佛要拉住祖父的衣摆。

小珂停下脚步,想起了小黑。那是一条杂得不能再杂的杂种狗,被祖父捡回家养了。每次小珂一摸它,小黑就会急切地去蹭他的手和身体。因为没法把小黑带到日本来,它和祖父一起留在了中国。

“爷爷。”

沉重的钝响,然后是摩擦声。

“嗯?”

他正想着,又听见了声音。

他并没有想好要说什么。

放学回家的路上,小珂在“电车公园”旁边听见了钝响。接着是奇怪的摩擦声。电车公园只是人们对其的俗称,小珂并不知道这里真正的名称。电车公园开设在电车沿线,用砖墙隔开,所以看不到电车。那些声音就是从砖墙那边传过来的。可是公园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小黑好吗?”

升上四年级没多久,山内开始接近他。

“哦,它很好。这不,现在就叼着你的旧鞋撒野呢。喂,你这蠢狗,花都撞倒了,嘿!”

“骗人。”

小珂仔细倾听着小黑在地上撒欢儿的声音,一句话仿佛从水底浮了上来。

“没有。”

“爷爷,我想问你件事。”

小珂躲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

“快放开。啊?”

他脸色苍白,就像祖父的黑白老照片上的人脸。两只小眼睛像两个尖爪,笑起来就成了弯弓。纤细的右手撑在小珂的桌子上,手背上贴着不知是医用胶布还是纸胶带的东西,已经脏得发黑。

小珂向远在中国的祖父发出了疑问。

“对吧,出事了吧?”

“人死了会怎么样?”

他是班上唯一会跟小珂说话的同学,也是小珂唯一不愿搭理的对象。

祖父的反应有点愕然,仿佛不知道他为何问这个。

课间休息时间,山内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课桌旁。

“那当然是变成鬼啊。”

“肯定出事了吧?”

小珂知道“鬼”相当于日语的“幽灵”。

小珂再次看向翻页漫画,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左侧窗外有个白色的东西微微摇晃。他当即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死死绷住,否则就要忍不住看向窗外了。接着,他右手伸进裤子口袋,摸到了昨天就一直揣在里面的辣椒。他小心翼翼地握紧辣椒,以免它在里面被折断,然后垂下眼睑,收窄视野,脑海中回忆起昨天在文具店的遭遇。这一想,不安和恐惧又猛地涌了上来,眼睑内侧冒出一丝耀眼的亮光。他看见了不得了的事情。那个老奶奶被杀了,然后被搬走了。

“大家都会变成鬼,继续阳间的生活。好玩儿的人继续当好玩儿的鬼,无聊的人还是变成无聊的鬼。”

老师若无其事地做出了让人当场变得透明的评价,继续讲了下去。

那好像跟日本的幽灵很不一样。他在电视上看过好几次日本的幽灵,比祖父口中的鬼更可怕,就像由怨念组成的人形。

“也对啊,你到日本来也挺长时间了。”

要是他在这个国家死了,会变成日本的幽灵吗?不过他是中国人,应该会变成鬼吧。小珂很想变成幽灵,让那些嘲笑自己的同学遭遇交通事故,让恶心的山内不得安宁。

他知道的不能比其他人多。升上小学第一场考试,他得了满分,后来整整一年,他所有科目一直都是满分。拿到一年级最后一次考试结果那天,他课间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就发现桌洞里的答题纸被撕得粉碎。从那以后,小珂无论考什么科目,一定都只得五十分左右。虽然他知道所有题目的正确答案,但不会全部写上去,而是把一半题目写上错误的答案或是留空。所以,从二年级第一学期开始,他的成绩一直是“普通”。他在日本迟迟无法得到的东西,只存在于成绩单上。

“我也会变成鬼吗?”

“不知道。”

祖父笑了笑,理所当然地说:

小珂假装想了想,然后回答。

“你也会像活着的时候一样快快乐乐。不过你还得好久好久才会死呢。”

老师很可怜没朋友的小珂,所以总会向他提问中国的事情。老师压根儿没发现,他这种做法就好像让全班人意识到饭碗里混入了一粒不是米饭的东西,会激发出奇怪的情绪。

小黑一直在捣蛋,电话费又很贵,所以祖父很快就挂了电话。

“中国的汉字也一样吗?”

小珂放下听筒,但没有把手抽回来,而是定定地维持着那个姿势。

同学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但是突然发出了某种不谋而合的气息。

过了好久,他回到起居室关好窗户,又靠坐在窗下的地板上。夕阳洒进房间里,把磨损的榻榻米染成橘红色,看起来就像波纹细密的大海。小珂抱着膝盖,把额头搭在上面,闭上了眼睛。脚下传来父亲的大嗓门。他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好像并非自言自语。想必是母亲买菜回来了。穿着短裤的双腿散发着皮肤的气味,混合在温热的呼吸中。因为低着头,呼吸声被闷在耳旁隆隆作响,仿佛有个人在旁边呼吸。那个人的呼吸缓缓放慢节奏,于是小珂也放缓了呼吸。那个人进一步放缓,小珂也跟上了他的节奏。

“……到。”

他梦见自己在跟小黑玩耍,地方就在他生活过五年的中国的家。房间里到处都是对不上焦点的地方,可能因为他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小黑现在应该长得很大了,可是梦里的它似乎比最后一次见到的时候更小。小黑轻轻咬着他的脸蛋和膝盖,留下痒痒的触感,还有湿湿的口水。他跟小黑打闹,地板、墙壁和柱子好像都变成了柔软的橡胶,撞在上面也不疼。他感觉,就算走到外面去,世界也同样柔软。

老师喊了他的名字,小珂抬起头。

他抬起头。

莫非像小珂他们在自己的东西上写名字,以前地位崇高的人也会在奴隶的头上做记号吗?还是说,做了好事的人能够得到一个记号作为奖赏?小珂想象着自己跪倒在某个人面前,那个人抬起一只手伸向小珂的脑袋。如果是中国的汉字,左边最下方的一横会向上提起。他根据这个字形去想象,反倒觉得靠近脑袋的不是手,而是一把利刃。刀子深深刺进小珂脑袋里,就像翻页漫画的少年一样,喷出鲜血把全身染黑。

一直弯曲的脖子窜过疼痛。

“至于是标上什么印记,老师查了很多资料,还是不太清楚。”

房间里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小珂盯着黑暗看了一会儿,随后在地上爬行起来。他没有开灯,而是拿起了电视遥控器。他想听听别人的声音。虽然到店里去就能见到父母,可是小珂只想听听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世界的声音。墙边摆着一台刚来日本没多久,店里还能赚点钱时,父亲买回来的二手小液晶电视,电视机旁边还放着一块儿买回来的录像机。他按下遥控器开关,屏幕的白光照亮了他的脸。电视机发出一个男人说到一半的话语。

班主任矶部老师正在讲台上说明“印”这个汉字的形成过程。左边是一只向下垂的手,右边是一个跪倒的人。这个字原本是“给跪拜的人标上印记”的意思。

画面上是一个新闻演播间,里面坐着身穿西装的男播音员。小珂四肢趴在地上,一只手拿着遥控器,不知不觉就看得入了迷。刚才这个人说了什么?他没有集中精神,那人的语速又很快,所以他只听见了一串意义不明的声音。xianyichamingjinchenzairuiyingchua nhebianfaxiandenanxingyitishenfen(3)—瑞应川,那是这附近的一条河,河的下游在本市东侧汇入大海,上游则连着深山。好像查清楚了jinchenzai瑞应川河边faxiandenanxingyitishenfen。小珂正忙着理解剩余的部分,演播间里则播放了简短的对话。原来这并不是最新的新闻,因为白天的节目上也播报过。

“这个字就是这样形成的。”

画面变成户外风景,那是他熟悉的地方。

祖父教他的话是“gunchuqu”。每次听祖父提起,小珂都会用心再记一遍。不过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而且是在外国,会说出那几个字。小时候,他只是记住了那一串发音,现在已经明白了对应的字和意思。那句话就是“滚出去”。

不,岂止是熟悉。他昨天去过那个地方,前天也去过那个地方。现在话筒对准的人虽然没露脸,但他绝对认识。

—你要记住,万一见到妖怪,只要念这句话,就能把它赶走。

“……我们啊,算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一直和平相处。”

无论说什么故事,祖父最后一定会加上这句话。

老奶奶的声音。

—不过,没关系。

“你们没有生活在一起吗?”

每次听祖父讲妖怪的故事,小珂都特别害怕。要是不紧紧咬住嘴唇,他可能会哭出来,而且每次听到一半,都会忍不住抱着祖父的膝盖。或许,祖父就是喜欢看他这样的反应吧。

记者委婉地问道。

所以,傒囊直到现在都还活着。

背景是玻璃拉门,另一头探出了半个白色轻型货车的车头。那好像是白天拍的视频,画面里的光线还很亮。

—可是,如果先去揪它的袖子,就能把它杀死。不过常人很少有这样的勇气啊。

“啊……因为发生过很多事。不过他不是坏人。他从来不干坏事,绝对不是那种遭人怨恨的人。”

以前在中国,他们一家人住在一起。客厅里挂着珠穆朗玛峰的大幅挂画,每天吃完饭,祖父会喝着茶,给他讲妖怪的故事。那是小珂懂事到他和父母来到日本那段时间,可能只有一年,但祖父给他讲了一二十个故事。他每次给小珂讲故事都特别投入,每次都让他感觉妖怪真的存在。

小珂瞪大眼睛凝视着画面。老奶奶旁边还站着一个人,同样只拍到了脖子以下的部分。不过他一眼就认出那是穿褐色皮夹克的男人。小珂当即握紧遥控器,按下了录像键。接着男人开始说话,镜头就转向了他那边。

—它呆呆地站着,见到人就伸手去揪他的袖子。被它揪住的人都会死。

“他真的很和蔼。”

那是一种可怕的妖怪。

那人的声音像被锉刀锉过一样。

—傒囊住在山里面。

“所以我觉得应该不是有人寻仇,而是遇上了疯子,或是想帮助什么人,自己却被刺中了。我叔叔完全不是那种惹事的人。”

是祖父对他说了傒囊(1)的故事。

画面再次回到演播间,播音员又开始飞快地说话。这次他都听懂了—遗体上发现有利刃戳刺的痕迹,警方正以杀人的嫌疑展开调查—

又杀了一次少年,小珂把桌上的教科书反了过来。他在这一侧画了不同的翻页漫画。两侧的漫画都是拿到这本教科书第一次上课时画上去的。在这一侧,少年大步向左边走去,他前方有个与少年身高相仿、面目模糊的人形物体,还向渐渐靠近的少年伸出了手。那只手揪住少年的衣袖,两人轻飘飘地向左移动,离开了书页。

“以上就是今天早些时候的新闻内容。”

少年面朝这边站着,表情呆滞,他举起了右手的菜刀,朝头顶猛砍下去。天灵盖喷出黑色的血,洒在少年的短袖衫上,浸透了肩膀、胸口和腹部,很快连短裤都染上了血色,变得全身漆黑。少年仿佛化作了影子,并且渐渐溶解,像真的影子一样沿着地面扩散,又猛然消失了。小珂的拇指翻开教科书角。少年又一次面朝他站着,右手举起菜刀砍向头顶,全身沾染黑色的血液之后化开不见。小珂的拇指再次翻开教科书角。

小珂趴在地上,张大嘴巴呼吸,声音越来越急促。

(三)

“接下来是体育新闻。”

他险些看见那家伙的脸,慌忙缩起了脖子,但是那家伙的身影依旧留在视线上端的边缘。干瘦扁平的身体,垂在两侧的白袖轻轻摇摆。小珂右手插进口袋,握紧了那袋辣椒。接着,他扭过身子,跑上通往二楼的台阶。在迈开步子的瞬间,他看见那家伙朝这边伸出了一只手。

他连忙按下频道键,寻找别的新闻节目。可是到处都在播放不相干的新闻。小珂把播放模式切换到录像机,调出了刚才录下的影像。

那家伙就在大路另一头。

“他真的很和蔼。”

他低着头,吊起眼睛,仿佛想看到自己的额头。

小珂暂停画面。那件衣服他记得很清楚。已经被穿得软熟的褐色皮夹克,布满了皮肤肌理一般的皱纹,仿佛活着的动物。

风从侧面吹来,撩动了他的刘海。耳朵很痛,仿佛要冻裂了。此时,小珂突然想起自己没有戴着母亲的帽子。刚才进店时,为了不让母亲发现他拿了帽子,小珂事先摘下来塞进书包了。

“骗人……”

小珂转过身,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眼前停着一排车。那里是计时停车位,平时总是停满了车。虽然店铺面朝大路,但是因为这些停车位,路上驶过的车辆看不见店铺,所以才没有客人来。不,一开始还有客人来,所以也可能不是停车位的错。

不,不是骗人。他猜对了。他猜到了事实真相。是这个人说谎了。昨天小珂走进文具店,看见的是这个人刺死了老奶奶的丈夫—也就是他叔叔之后的光景(暂且称其为侄子吧)。在中国,人们会区分兄弟的甥子女与姐妹的侄子女,但在日本则不会。所以小珂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老奶奶的外甥还是侄子。他是老奶奶兄弟的孩子,还是姐妹的孩子?抑或是被杀掉的那个人的亲戚?小珂离开文具店后,他用毯子裹住尸体,搬到车上运到了河边。不知他把尸体扔在了能看到的地方,还是藏在了草丛里。不管怎么说,今天早上有人发现了尸体,可能根据尸体身上的东西查明了他的身份。

“没什么。”

不,等等。

小珂用日语咕哝道。那是他能说出的最快语速,母亲又“啊”了一声,烦躁地皱起眉。

—他送我去医院时,我坐在车子后座……

“店里没客人啊。”

说谎的不只是这个男人。

店里只有排气扇的声音,所以父亲并没有在做菜,但是厨房里一直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他可能在整理各种锅吧。那些声音听起来特别粗暴,仿佛父亲在气愤客人不上门,家里没有钱,独子成了一个说话叽叽咕咕的人。

—没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呀。

说着,她看向背后的厨房。

老奶奶也说谎了。

“等会儿再说,妈妈还要干活儿。”

那个人也知道有人被杀了。

听了小珂的话,母亲“啊”了一声,皱着眉竖起了耳朵。小珂绷直身子,看着母亲的耳朵把话重复了一遍。母亲凶巴巴地点了一下头,把身子挪开,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你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了?

“我看见奇怪的东西了。”

—真是的,不能对别人说哦。

自从决定离开中国,母亲就开始拼命学习日语,过来以后也在旧书店买教材继续练习,所以能说挺多日语。她接待客人当然也是说日语。可是父亲和小珂一直都用汉语对话。因为他一说日语,父亲就会生气。生起气来,父亲一定会强调爱国心。他还发明了很复杂的逻辑,说自己到日本来开中餐店也是出于爱国心,不过连小珂都知道那是撒谎。因为以前生活在中国,父亲也总是抱怨城市,抱怨一切。

—就是那个二楼住人的店铺吧。

母亲压低声音,以免让厨房里的父亲听到。

—那直到很晚家里都只有你一个人啦。

“不是不让你进来吗?”

房间里一片漆黑,唯有暂停的画面无声释放着光芒。镜头拍到了两人腰部到肩膀的部位,除此以外,小珂眼中再无他物。他感觉镜头随时都会往上摇,然后那两人的眼睛会死死盯住他。尽管如此,小珂还是无法移开目光,只能四肢并用趴在地上,用嘴巴喘着气,感到口干舌燥。他必须报警。不对,父母都在店里,他应该马上下楼,把事情告诉他们。小珂扔掉遥控器,咕噜转过身来走向玄关,正要打开门锁,却听见门铃突然响了。是谁?不,无论是谁都没关系。至少门外面是个大人。

父亲告诉他,没什么大事不准到店里来。要有事就用二楼的内线电话联系。这并非一开始就有的规矩。他们来到日本,开了这家店铺后,小珂经常在空着的座位上喝冰水,嚼着冰块做作业,或是玩刚学会的折纸。是客人不再光顾之后,父亲才不准他进店的。或许,他不希望小珂看见那幅萧条的光景吧。因为门面是透明玻璃,从外面可以看见里面。不过小珂也知道,从外面打量那个静悄悄的地方,跟实际走进去的感觉非常不同。店里总是充斥着显然已经静止了很久的空气,现在,小珂就包裹在那股空气中,抬头看向母亲的脸。

“深夜打扰了,我是警察。”

“我回来了……”

那个声音让一切都明亮起来,就像真的有人打开了照明开关,让光芒渗透到房间每个角落一样。小珂连忙转开锁,把门打开了。下一个瞬间,空气仿佛变成了透明塑料,他维持着开门的动作,就这么僵住了。因为他眼前的黑暗中,浮现出了那件褐色皮夹克。皮夹克上方,是那张在文具店柜台旁转头看过他一眼的脸。

店门旁边有一段外接的楼梯,通往二楼住处。可是小珂没有上楼梯,而是拉开了贴着“好再来”三个大字的店铺玻璃门。

一切都被黑暗抹杀,紧接着,他浮到了空中。小珂被人抱了起来,双手死死地卡在了身体两侧。他拼命扭动身体,大声呼喊,立刻有人隔着盖住他脑袋的布袋,捂住了他的口鼻。他听见一串下楼梯的零乱脚步声,眼前的黑暗随之上下摇曳,大路的噪声渐渐靠近,身体飞了出去。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扭曲着跌落下来。一阵短促的滑动声,砰,空气涌进耳道,大路的噪声断绝了。

在此之前,他的想象从未实现过。他晚上缩在被窝里,白天独自打发课间休息时想象的东西,从未成真。如果学校从明天开始用汉语授课。如果老师在上课时不太确定地向小珂询问汉语问题。如果下一次课间休息,所有人为了请教语言问题在小珂的课桌前排起长龙。如果电视节目介绍了父母的店铺,吸引到许多客人。如果家里突然有很多很多钱,把店铺做得更大、更漂亮。如果他们能搬到更气派的房子里。如果他能离开那个铺了三床被子就没处落脚的家,搬到拥有自己的学习房的地方。如果父亲放弃开店,决定回中国。

在一片仿佛被密封的死寂中,小珂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扔进了车里。接着他又听到开门声,车身晃了一下。他拼命挣扎着坐起来,伸手去摘头上的布袋,却被人碰了一下手。

他感觉不到地面,只看到周围的景色顺着脸颊两侧流动。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的想象可能是现实。他的想象可能终究是成真了。

“不要抵抗。”

小珂好似做梦一般回到了自己家。

是老奶奶的声音。

(二)

“不要违抗那孩子。”

他转身就跑,转过巷子的拐角,整个人贴在墙壁上。他听见驾驶席车门关闭的声音,还有发动引擎的声音。引擎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轻型货车从他眼前开了过去,速度快得不适合在小路上开。货车开过去的瞬间,小珂看见那个男人的侧脸一闪而过。他耸着肩膀,几乎整个人趴在方向盘上,双眼吊起,就像祖父给他描述过的妖怪。

老奶奶的声音很平稳,就像在指导缺乏知识的人。小珂双手拇指钩住布袋边缘,再也不敢动弹了。这一切都很可怕。他看不见东西,驾驶席上坐着那个侄子,老奶奶在他旁边用冷静的声音说话,他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并且惊恐于这种未知背后潜藏的无限可能性,所有这些化作一团混沌的恐惧,把他完全吞噬。有人踩下油门,粗暴地挂上了变速箱的挡位,车身开始震动。引擎发出轰鸣,他的身体被紧紧压在座椅靠背上。

应该,没被看见。

“没关系的。”

他飞快地躲到店铺侧面。车库就在眼前,轻型货车探出了半个车头。他动作异常缓慢,异常小心地把上半身倾斜到那辆车与墙壁的昏暗缝隙里。左耳探出去,接触到阴影处冰冷的空气。左眼也向黑暗的另一头窥视。有个东西在动。刚才那个男人抱着一团裹在毯子里的细长庞大物体出现了。他把东西塞进后座,车身微微摇晃了几下。随后,那个男人把拉门关起来,转过脸的瞬间,小珂抽回了上半身。

他的家渐渐远去。

过了好几秒钟,他才意识到那是真正的开门声。与他脑海中的无声影像同步,真正的汽车也在同一时刻发出了声音。

“只要乖乖的,就不会有事。”

那显然是打开货车拉门的声音。

他为什么想偷红蓝铅笔呢?为什么要去那家文具店呢?为什么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了老奶奶呢?为什么刚才要开门呢?

“唰”的一声。

“把门锁上。”

脑海中闪现出清楚的影像。那是小珂走进文具店之前的影像。男人拉开玻璃门走进店里,老太太从里屋出来。两人简单交谈了几句,男人突然袭向老太太,老太太转身欲逃。男人追上去抓住她,老太太拼命挣扎,不知哪只手拽倒了放笔的货架。男人掏出刀子刺向老太太的胸部。老太太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扭动几下之后没了动静。男人把老太太的尸体拖进小房间,扔在被炉前方,然后回到店中,扶起倒下的货架,并试图把满地的笔归位,但是一点都不记得原来的位置了。其实那个货架应该跟其他货架一样,把儿童用的放在下层,大人用的放在上层。但他并不知道,错把儿童文具摆在了上层,大人文具摆在了下层。因为他不知道哪种商品应该放在哪个笔筒里,也只能瞎猜,所以,贴着一百日元标价的笔筒里才会放了好几支高级圆珠笔。接下来,男人准备处理老太太的尸体,可就在那时,小珂走了进去。男人只能站在小房间门口,耐心等待碍事的人离开。过了一会儿,小珂离开文具店,于是男人开始用一大块布包裹老太太的尸体,然后扛起来,搬进小房间深处。小珂知道那里有一扇门通向车库,因为上次来看到过。男人扛着尸体穿过那扇门,打开脏兮兮的白色轻型货车拉门—

刚才在电视上听到的,被锉刀锉过的声音。

耳朵深处传来一声尖厉的响声。

“两边都要。”

于是,他迅速趴下身子,左脸贴在冰凉的沥青路面上。他看见刚才那个人在收银台背后蜷着身子。那是放着被炉的小房间,恰好是方才那两只脚的位置。男人单膝撑在榻榻米上,手被墙壁挡着看不见,但不像在做什么精细操作,而是正在摆弄某种大件物品。他一会儿撑起膝盖,一会儿身体前倾,又像螃蟹一样打横移动,然后回到原位。接着,那个人突然转过脸来,吓得小珂猛地跳起,向后躲开。

老奶奶在旁边动了起来,两边各发出一声闷响。小珂倒在座位上,蜷缩着双腿,倾听自己在布袋里的呼吸声。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嗓子发出破笛子一样的声音,全身被不间断地前后推搡。小珂在蜷缩的双腿上用力,撑住了自己的身体。可是一次急刹车,他实在支撑不住,在座椅上翻了一圈,落在一个坚硬的地方。

他看看道路前后,依旧空无一人。

“老实待着!”

是背后。他回过头,看见文具店玻璃门上浮现出貌似花纹的东西。不,那是窗帘。应该是有人拉上了里面的窗帘。小珂竖起耳朵,但什么都听不见。他朝玻璃门走了一步。又一步。再一步。因为拉上了窗帘,他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但是窗帘并没有贴地,而是留着两厘米左右的间隙。

爆炸似的怒吼。老奶奶双手抱着小珂的肩膀,引导他靠在椅背上。

他听见“唰”的一声。

“别让外面的人看见他。”

四下张望,那家伙不在。这都多亏了母亲的毛线帽和口袋里的辣椒吧。不对,小珂心里很清楚。那家伙在小珂高高仰起脸的时候绝对不会出现。他只会在小珂垂头丧气、抬不起脑袋时出现。比如上学路上、放学路上、一动不动等待课间休息结束的时候。还有他反复酝酿着向同学搭话,最后却一言不发独自咽下午餐的时候。那家伙会出现在小巷拐角、校门之外,还有其他班的学生正在上体育课的校园一角,悠悠地摇晃着雪白的衣袖。

听见那句话,老奶奶便把小珂的脑袋按了下去。小珂坐在座椅上,额头顶到了膝盖。几秒钟后,引擎安静下来。莫非是到什么地方了?可是很快,他又听到换挡的声音,汽车再次移动起来。他抓着座椅边缘,撑住身子不往后滑,同时拼命思考。他得逃出去,可是左、右车门都被锁上了。他不知道车锁在什么位置,长什么样子。想一口气打开门锁拉开车门,肯定不可能。后面呢?他偷看文具店车库时虽然看不太清,但后部座椅背后好像是有一个门闩。说不定那个能从内部打开。等下一次停车,他就摘掉布袋,同时跳到靠背后面,从内部打开门闩跑到路上。不,这更不可能。他更加不清楚后面的门闩要怎么打开。而且头上的布袋有拉绳,在脖颈处收紧了袋口,无法一把扯下来。

心跳声越来越大,冰冷的感觉顺着双腿爬到腹部—可是,他感到眼睑之下渐渐明亮起来。

只能趁两人放松警惕的时候行动了。也就是现在,车子在行驶的时候。现在车里应该很黑,他或许可以悄悄用右手摸索门锁,在引擎声的遮盖下把锁打开。要是成功了,他就可以顶着布袋开门跑出去。这样可能会死,但待在这里任人摆布和跳下一辆正在行驶的汽车,究竟哪边的致死概率更高呢。

心咚咚直跳。无论是在幼儿园还是小学,他都被人戏称为“笨珂”。可是他不笨,他对自己的头脑有自信。因为他刚来不久就能听懂日语,试卷上的题目也都会做。

身体突然向右倾斜,肩膀撞到了车门。可能就是现在了。要趁他们不注意打开门锁,可能就要趁现在。可是,车子很快开始减速,左右各摇晃了一下,又往前开了一段,然后引擎声变小,最后停了下来。

奇怪的男人。被炉前方那双穿着袜子的脚尖。摆在低处的蜡笔、香味橡皮擦、儿童剪刀和直尺。看着很高级却标价一百日元的圆珠笔。他够不着的儿童用笔。最后在地上瞥见的红色污迹。

驾驶席车门打开,冷风吹了进来。顺着风声压根儿听不到其他车辆行驶的声音。这是什么地方?老奶奶在他左边动了起来,袖子掠过小珂的脖子,伸手去开右侧车门。门锁解开,很快,外面就有人拉开了车门。

刚才看到的光景,在脑海中乱糟糟地旋转。

“起来,下车。”

但是他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

说着,男人就揪住小珂的后领,把他拽了出去。他险些跌倒,连忙试探着脚下的地面站稳身子,感到强风从侧面阵阵吹拂。

小珂走出了文具店。

“真的要那样吗?”

并非因为心里害怕,而是身高不足,够不到上层的商品。要是够不到,就偷不成。他肯定不能拜托男人或屋里的老太太帮他把笔拿下来,然后再偷走。他大失所望,同时放下心来。接着,他像漏气的气球一样长叹一声,低头转过身子,朝门口走去—走去—那是怎么回事?

老奶奶从另一边的车门出来,这样说道。

但是,他马上缩了回来。

“不能放过他吗?”

小珂抬起头,伸手去拿红蓝铅笔。

“你不是因为这个吃了一辈子苦吗?”

他把捡到的笔放了回去,心里有点期待那个人如果看见他的行动,会对他说“你做了一件好事,不如我买一样东西送给你吧”。不过,男人还是没有看过来。没有看过来。

侄子粗暴地打断了她。

男人虽然没有看着这边,但距离实在太近了。小珂腋下渗出汗水,脑子变得如同铅球,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地上掉了一支圆珠笔,半边被架子挡住了。小珂蹲下身子把笔捡起来。那支笔手感坚硬,表面极为光滑,完全不像小孩子用的东西,让他想起电视上看过的法国古董手枪。目光回到货架上,下层摆着几支同样的圆珠笔。透明亚克力笔筒上贴着价格,上面写着一百日元,应该是弄错了。因为这种笔至少要五百日元,甚至一千日元左右。

“对我叔也是,可怜他没钱、没工作,就一直把自己辛苦攒的钱拿给他花。”

小珂来到货架前。

“如果让这孩子保证绝对不对别人说……”

放笔的架子同样分成上、下两层,他看见上层摆着红蓝铅笔,就夹在卡通自动铅笔和长得差不多的圆珠笔中间。

“那不就跟你对我叔一样了吗?!那人每次都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你每次都信了他,对不对?结果一毛钱都没要回来,对不对?都跟你讲了没人会遵守约定!”

他以前并不知道,自己的全名“马珂”日语读作“baka”。小珂出生时,给他取名的祖父,还有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的父母,全都不知道。“珂”是洁白的美玉,象征着对家人的爱,拥有与爱人加深羁绊的力量。“马”也是中国常见的姓。他万万没想到,这两个字放在一起,在日语里竟跟“笨蛋”同音。

怒吼断绝的同时,耳边传来波浪声。

他朝那个架子走过去。架子上挂着试写用的小本子,小本子上有几个丑陋的字,写着小珂的绰号“笨珂”。

小珂被拽着胳膊往前走。布袋的抖动时重时轻,同时震动着鼓膜。兀自迈动的双腿没有任何感觉。刚才那声大吼会不会有人听见了?会不会有人过来查看情况,或是报警?走了一会儿,他又被定住了,近在咫尺之处传来铁链晃动的声音。那个声音往两边传开,随后消失在风中。听见这个声音,小珂总算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架子在收银台右侧,紧挨着男人的身体。

在猜到答案的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没有希望了。

那里。

根本不会有人听见刚才的怒吼,而且在这里,那两个人想杀了他可谓易如反掌。

男人光是站着,也不对老太太说话。那个穿着皮夹克的背影好像在偷偷窥视小珂,不过也可能是他的错觉。小珂感到口干舌燥,眼珠滴溜溜地转着打量周围。手能够到的地方摆放着许多儿童文具,有香味橡皮擦、蜡笔、儿童剪刀和直尺。放笔的架子在—

这里是南边的虾蟆仓市,他所在的地点是该市东侧的弓投悬崖。两道断崖像小龙虾的钳子一样朝海中延伸。刚才发出响声的可能就是禁止进入的铁链。只要穿过这里,地面便来到尽头,只剩下几十米之下的滔滔波浪。他身后是海岸公路,但是离得很远。若是白天也就算了,从公路上隔着夜色根本看不见悬崖。不会有人发现他。就算他大声呼救,可是在萧萧风声中,人的声音也不可能传到那边去。

他轻轻拉开玻璃门,玻璃门发出微弱的咔啦声。店里没有客人。不,收银台旁边站着一个男人。他猫着身子,仿佛在走进那个小房间的途中突然停了下来。那人看起来比他父亲年长一些,穿着褐色皮夹克。那件皮夹克已经被穿得软熟,布满了皮肤肌理一般的皱纹,仿佛活着的动物。男人转过头来,锐利的目光直指小珂,但很快又转过去,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小珂从男人边上往小房间看了一眼,里面摆着被炉,被炉前面露出了一双横着的脚,脚上穿着褐色的厚袜子,其他部分都被墙壁挡住了。应该是店主老太太在墙那头伸出双腿坐着,或是躺着。她为什么不钻进被炉里呢?

他再次被人拽着往前走。干枯植物的触感擦过肩膀、手臂和双腿。他曾经听班上同学说,这里是当地的自杀圣地。因为“弓投(yuminage)”与“身投(minage)”发音很像,所以想死的人都会到这里来跳海。悬崖上有很多死人的幽灵,只要跟它们对上目光,就会被带到那个世界去。爆破似的海浪撞击声很不规则,让他的小腹阵阵颤动。那人拽着他,朝涛声走了过去。这里之所以是自杀圣地,并非因为读音上的相似,而是因为无人阻止。也因为悬崖底下时刻翻滚着轻易就能夺走性命的浪涛。第一次被人拽着走在这个地方,小珂完全理解了。自己会被认定为自杀吗?还是遭遇了事故?最后将是什么人发现他的尸体呢?

小珂放开攥着辣椒的手,走向文具店。

手臂上的手松开,转移到了后背。

他反反复复地念叨了一会儿,那家伙的身体往旁边一闪,消失在了公告牌的阴影里。现在,公告牌底下只能看见两根支柱了。

身体被向前推搡。低沉的涛声几乎就在脚下。身体丝毫没有抵抗,任凭那只手推着他向前挪动。他像教科书上的翻页漫画里的少年那样往前走。只要再走上一小段,就会变成那个少年。被那家伙拽着衣袖,消失在页面之外。他一直在想象那个光景,一直希望发生那样的事。所以,他才会把它画在教科书上,所以,他才会在路边和校园里看见那家伙的身影。现在有人把他推向悬崖,身体却不做抵抗。这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自己希望如此,不是吗?这是因为只要继续往前走,就能消失,不是吗?可是,他一直想象的不只有这个。他也会想象学校开设汉语课程,店里生意兴隆,一家人搬到大房子里……甚至想象过回到中国,跟祖父和小黑玩耍。要是消失了,就无法想象,再也无法描绘任何美好。

“gunchuqugunchuqugunchuqu—”

“袋子……”

那家伙的身影闪了闪。

一句日语伴随着气息从嗓子眼儿里挤了出来。抓住他衣服后背的手似乎犹豫了片刻,然后将他往后拽了一下。

“gunchu……qu—”

“说啥?”

他的身体又干又瘦,就像飘在空中的晾晒衣物。垂在两侧的白色衣袖无风自摇。不能看他的脸,看了就完了。小珂感到全身麻痹,肺部绞成一团,嗓子里不受控制地发出呻吟。他咬紧牙关,右手插进口袋里握住了那袋辣椒。

那句话不像在问小珂,反倒更像问老奶奶。小珂在布袋里深吸一口气,顶着风声说道:

定睛一看,果然是那家伙。

“不把袋子取下来,可能无法伪装成事故或者自杀。”

巷子右侧有一条岔路,路旁竖着町里的公告牌。那块公告牌已经很旧了,塑料防尘罩都有点开裂。有人在那里,站在公告牌旁边。

周围的枯草在风的扰动下唰唰作响。一阵又一阵浪涛在脚下撞得粉碎。小珂转身朝向后方。

抬头向前看,心里已经有了数。

“也对啊,他说得没错。”

他感到视线,猛地停住脚步。

“浪会冲走袋子吧。”

他脖子使不上劲,低头看着地面朝店门走去。就像太阳隐入云层,小珂的内心也变成了暗淡的颜色。

“不过还是保险起见……”

古关文具店的名称可能读作“koseki”,也可能读作“furuseki”。小珂以前来过两次,一次是母亲来买店里要用的发票,还有一次想不起来是买什么了。每次小珂都跟了进去。店里的地板和天花板都很陈旧,木板组装的收银台后面有个小房间。母亲带他来的时候分别是夏天和冬天。夏天那次,小房间里摆着一台咔咔摆头的电风扇,冬天那次则摆着被炉。两次来都有一个目光温柔的圆脸老奶奶坐在里面。虽然家里一直教育他要尊重年长的人,不过当时那个老奶奶宛如佛像的模样,可能就是他今天选择这里的理由。

就算布袋被摘掉,他能看见东西,也不知如何逃走。就算拼命跑,他也会被抓住。要是躲在草丛里,肯定会被发现。

巷子左侧有一家文具店。这里跟小珂住的房子一样,一楼是店面,二楼是住处。店门口安着玻璃拉门,门前是车库,里面停着一辆脏兮兮的白色轻型货车,探出半个车头。

“好吗?我挺担心的。”

父母开的中餐店厨房里有的是辣椒。红蓝铅笔正好从中间折断,也可以当成红铅笔和蓝铅笔继续用。可是,如果父母问他要辣椒做什么,他无法回答。如果没有一支新的红蓝铅笔,他的心情会更加凄惨。

老奶奶话音落下,他又听见了风声都盖不住的急躁喘息声,接着就有两只手碰到了小珂的脖子。那双手马上就要摘掉布袋,让他看见两个人的身影。从声音传来的方向判断,现在两个人正好跟他组成一个三角形,分别站在他前方两侧。小珂背后就是断崖,漆黑的空间对他张开大口。就在他描绘那个光景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那个想法突如其来,宛如野生动物的本能。那是最可能让他活下来的方法—让自己成为幸存者的方法。脖子上的抽绳开始松动,布袋被拽了起来。他瞪大的双眼暴露在夜晚的空气中,眼前出现了那两个人的身影,还有周围枯草的轮廓。以及—

小珂又一次在浓云惨雾的冬季天空下走了起来。还没结束,他还要搞一样东西。同学故意踩断了他的红蓝铅笔。小珂不敢对父母实话实说,又不敢撒谎骗他们是自己弄断或丢失的,几经烦恼过后,决定去偷一支新的。因为他没有零花钱,这些只能靠自己去搞。折断的红蓝铅笔如此,辣椒亦如此。

“你可别想着跑。”

看来,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偷东西成功了。

在轮廓间摇晃的,两条白色衣袖。

没有大人追过来。

那家伙在看着小珂。目光直愣愣地看着他。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弓着腰继续往前走。阿姨总算把目光转回了货架。小珂从她身后经过时,很担心自己矮小的身体会卷起一阵微风,把辣椒的气味传到阿姨鼻子里。他紧张地屏住呼吸,从阿姨身后走了过去。阿姨什么也没说,也没回头看他。离出口还有一小段距离。他绕过五台收银机—还有一点点。他又经过了像蜈蚣一样串在一起的购物车,穿过自动门,不小心加快了脚步。一旦加快脚步,他就再也停不下来。等小珂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在小巷里飞奔。他像耗子一样拐过一个又一个弯,跑到大路上才停下脚步,看向身后。

“转过去。”

阿姨突然停下动作,看向小珂。她的口罩遮住了口鼻,那双眼睛如同警察般锐利。她的视线让小珂全身发凉,唯独揣着辣椒的右边口袋像着火一样灼热。阿姨好像没有在看小珂的脸,而是看他的脑袋。鲜红的毛线帽—母亲的帽子。小珂出生前,母亲在湖北省家中拍的照片上就戴着这顶帽子。小珂五岁时,一家三口在羽田机场拍的纪念照片上,她也戴着这顶帽子。如今又过了五年,只要不是夏天,母亲外出依旧会戴着这顶帽子。他偷偷拿走这顶帽子可能失策了。虽说颜色褪得厉害,可帽子还是很显眼。他现在究竟是一副什么模样呢?短裤里伸出两条麻秆一样的细腿,运动衫袖口脏得不能见人,脑袋上还戴着一顶红色毛线帽。可是,帽子跟他口袋里的小袋辣椒一样,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听见命令的瞬间,一阵风朝着大海迎面吹来。在宛如惨叫的风声中,那家伙对小珂露出了询问的表情。小珂勾起了硬铁丝一般的嘴角。对方眯起细细的眼睛回应了他。又一阵风吹过,那家伙像乘着风似的迅速靠近,他的手拽住了皮夹克的袖子。老奶奶在风中高喊,那家伙也拽住了老奶奶的袖子。两人的身影被黑暗吞噬,小珂用力闭上眼。没有风声,也没有涛声。鼓膜深处不断重复着自己的声音。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不远处,一个店员阿姨在整理货架上的罐头。

(1) 原文作“溪”,经查证后改为“”。

小珂弓着身子走在店里,以免让人注意到短裤口袋里的辣椒。泰平超市白泽店的面积跟学校体育馆差不多大,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店,但他感觉出口无比遥远。

(2) 日语中“マーカー”也有马克笔的意思。

(一)

(3) 拼音对应原文:现已查明今晨在瑞应川河边发现的男性遗体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