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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可看—弓投悬崖

“……告诉我,是谁干的?”

隈岛没有回答,只是再次面向森野雅也,故意保持了一会儿沉默。只见对方依旧瘫在椅子上,不时朝他投来惴惴不安的眼神。

森野雅也双手肘撑在桌上,把脸凑了过去。

“不过那家伙跟事故也没关系,他当时只是坐在车后座上。”

“谁杀了NAO?带我来的警察说,那人下死力气把他脑袋都砸烂了。”

森野雅也把弟弟的手机号码报给了隈岛。隈岛立刻用自己的手机拨过去,只听见“您拨打的用户无法接听”的语音信息。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让森野雅也详细描述了弟弟出门时的装束和外貌特征。“他下身穿牛仔裤,上身穿白色短袖套头衫,外貌跟我很像。”隈岛打开门探头出去,向门口的刑警说明情况,请他们对森野浩之展开搜索。

“是否下死力气这很难说,得把凶手抓过来问问。”

“手机呢?”

“太气人了,好过分啊!”

“现在谁还安座机啊。”

“你很生气吗?”

“把你家电话告诉我。”

森野雅也努着下巴,点了几下头。

“不知道。”

“当然生气啊,我朋友被人杀了。别说我了,HIRO那家伙特别崇拜NAO,听说消息后都快气死了。他说绝对要把凶手给干掉。那家伙生起气来,可比我和NAO危险多了。有时候他真的能干出特别出格的事情……你说,凶手究竟是谁啊?”

“去哪儿了?”

“正在调查。”

“反正不在家。那个警察上门之前,他正好出去了。”

“对了,开那辆车的人好像有个老婆吧?”

“他在哪儿?”

这个意想不到的提问让隈岛忍不住绷直了身子。

他弟弟名叫森野浩之(MORINO HIROYUKI),两人租住在白泽市内一间公寓里。

“你问这个干什么?”

这还真让人意外。

“你不觉得这很像复仇吗?她老公因为NAO出事故死了,所以她对NAO怀恨在心,就在同一个地方把NAO杀了。很像复仇,对不对?”

“他是我弟弟。”

他感到脑子越来越热。

“是你们俩的朋友吗?”

“我觉得肯定是这样。HIRO今天也是这么说的。你想啊,那个人住的地方离NAO被杀的地方很近,所以杀人犯肯定是他老婆。是她把NAO叫到那里,然后从后面靠过去……具体用什么方法我不知道,总之就是她把他给杀了。”

“HIRO。”

“我见过你说的那个‘老婆’,她—”

森野雅也皱起细长的眉毛,使劲往后缩着身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哼唧一声,开口说话了。

隈岛停下来,重新看向森野雅也。

“那人是谁?”

“你怎么知道她住哪里?”

隈岛把脸凑过去。

森野雅也的表情出现了瞬间的扭曲。

“车上应该还有一个人。刚才那位刑警—就是把你带来的刑警已经查清楚了。那天晚上,除了你和司机外,车上还有一个人。”

但是,他很快就恢复成嘿嘿傻笑的样子回答道:

森野雅也虽然嘴上反驳,实际却有点动摇。隈岛又一次慎重地选择着话语开口道。

“在报纸上看到的啊。事故第二天的报纸上写着‘死亡男性的住址’啥啥的。”

“说谎?谁说谎了?”

“报纸不会透露交通事故相关人员的住址。”

“你别说谎。”

所以叫你多看报纸啊。

“—就这些。”

“啊?哦,是吗,不对不对,报纸上只写了名字,于是HIRO就去查电话簿了。你想啊,头天晚上经历了那种事故,正常人都会好奇那是谁吧。所以HIRO在报纸上看到名字,就翻电话簿查到了住址。”

说到这里,森野雅也抬头看向天花板,似乎在反刍自己的话,然后又看向隈岛。

隈岛一边听他撒谎,一边回忆三个月前的光景。那天晚上,他们在现场调查安见邦夫驾驶的车辆。竹梨发现了落在变速箱一侧的钱包,打开查看,里面只有卡和零钱,钞票夹空空如也。

“那天晚上,我坐在NAO旁边,在白虾蟆海岸公路兜风。在隧道里开了一段,哎……不对,NAO突然说要去看弓投悬崖。于是他把车停了下来,结果那辆车从后方飞快冲了过来。车上的人看见NAO减速,应该是吓得猛打方向了吧,于是车就撞到隧道墙壁上了。当时,那辆车的车头蹭到了NAO的车尾……不过是我感觉。”

这几个人那天晚上把安见邦夫钱包里的钱都拿走了。他们可能是在那个时候看见了钱包里的驾驶执照,从而知道了他的地址。或者只记住了“弓狩庄”这个名称,事后找到了地址。

森野雅也“哼”了一声,耸耸肩咕哝一句“那好吧”,然后非常干脆地交代了事故详情。

就在这时,隈岛脑海中响起了警钟。

他不知道什么。

“你说你弟弟出门了—他去哪儿了?”

他知道什么。

“都说了我不知道啊,干吗盯着我?”

“我知道,你只是碰巧坐在副驾驶席上。你的朋友开车不小心,导致一名男子驾驶的汽车发生了事故。虽然你劝告肇事司机履行报告义务,但还是放任他逃走,可我们并不打算追究这个问题。”

“你真的不知道?”

“不过,这事儿真的跟我没关系。”

森野雅也的薄唇突然抽动一下,充血的双眼深处闪过某种光芒。

隈岛双手撑在桌子上,朝他低下头。同时,他瞥了一眼对方的表情,发现那两只小苍蝇似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优越感。

—开那辆车的人好像有个老婆吧?

“你能对我说说事故的详细情况吗?”

—HIRO那家伙特别崇拜NAO,听说消息后都快气死了。

他不知道什么。

—他说绝对要把凶手给干掉。

他知道什么。

“难道你弟弟到那栋公寓去了?”

他试着想象年轻人脑子里的光景。

“不知道。”

“是的—你那位三个月前那天晚上驾驶休闲车的朋友昨天去世了。所以,我们现在很为难。因为这下就无法查明那天晚上的事故情况了。”

隈岛再也无法忍耐,一把揪住了森野雅也的衣领。

隈岛慎重地选择着话语回答道:

“他去了吗?”

尽管隈岛丝毫看不出这里面存在什么逻辑,森野雅也还是一脸得意。

对方被拽得肚子卡在桌子上,尖着嗓门说:

“那天晚上的事故我是什么都不知道。开车的人是NAO。我承认,是因为NAO那辆车才会发生事故。但你们已经知道了吧?开车的人不是我,是NAO。现在NAO被杀了,已经死了。我搞不懂你们干吗要把我抓过来。”

“这跟我没关系,是HIRO自己……哇!”

根据同事的说明,他们从隧道出口处被杀害的男子的手机上找到了这名青年,并且上门请他到警署来了一趟。

隈岛把他一推,森野雅也连着折叠椅一块儿向后仰倒,摔在了地上。

“刚才那个警察啥也不说。那天晚上我只是坐了NAO的车,他就把我拽过来了。”

“好痛……”

“那有什么不同?”森野雅也扭过头说。

“人死的时候可不只有这点疼痛。”

每次跟被带到警署来的年轻人说话,隈岛都想说同样一句话—多看看报纸。他们不懂得词汇的用法,不懂得世上发生的事情,为何心里不会害怕呢?为什么总能露骨地表现出浅薄的松懈呢?

隈岛想转身就走,但是在门前停了下来。

“你不要我说明,而是要我证明吗?”

“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吧。”

森野雅也坐在审讯室的桌子对面,死死地瞪着隈岛。他半张着嘴,眼神如同小苍蝇,满脸写着“我没有教养”。这人连坐都不好好坐,半个屁股晾在外面,整个人瘫在靠背上,双手插进口袋,不停地拨拉里面的硬币。他理了一头短寸,还染成茶色,光溜溜的肩膀被晒得黝黑。隈岛看他双眼充血得很不自然,恐怕是吸了大麻。虽然这个可能性存在,但他决定暂不追究。

他对躺在地上的森野雅也说完,便叫来另一名刑警,交代好工作后跑下了楼。

“你把理由证明给我看。理由。”

(十)

(九)

他打了好几遍弓子的手机,都无人接听。

“森野雅也(MORINO MASAYA),四月五日晚上坐在休闲车副驾驶席的人。”

隈岛冲出警署,朝弓狩庄一路狂奔。通往公寓的道路是单向车道,傍晚又有很多行人和自行车,开车反倒更花时间。旁边开来一辆白色小货车,与隈岛擦肩而过。那个瞬间,他看见车里是两个熟悉的面孔。戴眼镜的小个子女人,还有穿着西装的司机。

同事得意地勾起了嘴角。

他跑上弓狩庄的楼梯,来到二楼走廊。弓子家房门左侧放着一个白色花盆,直径有七八十厘米,里面没装土。昨天他没见到这个东西。

“审问吗?哪个朋友?”

“安见女士,您在家吗?安见女士!”

“刚拉来一个被害者的朋友,你要去不?”

隈岛一边按门铃一边敲门,不一会儿,门锁打开了。见弓子探出头来,隈岛顿时放心不少。

隈岛把抽到一半的香烟摁灭,刚站直身子,就听见有人说话。只见他的刑警同事从楼梯口探出头来,喊了他一声。

“隈岛先生,怎么了?”

代田说完还补充道:“这个我也在会上说过了。”随后,代田便背过身去,嘀嘀咕咕地离开了。

“您这里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吧?”

“没错。”

“我才刚到家二三十分钟……”

“不过检出的盐分含量也就相当于那段时间附着上去的量?”

“有人来过这里吗?”

“有是有一点,毕竟那块石头被当成凶器之后,直到成为证据被收集起来那一刻,都一直躺在地上吹海风啊。”

弓子闻言,双眼瞪大了一些,但马上恢复过来了。

“一点盐分都没有吗?”

“有人来过,对吧?”

说完,隈岛看了一眼走廊,心中反省刚才那句话说得有点惹人烦了。

“是的……不过刚刚走了。”

“我的五感很正常。”

刚刚走了?

“不是什么盐分。被用作凶器的石头表面没有附着盐分。现场周边采集到的石头全都因为日常的海风吹拂而检出了盐分,唯独凶器上没有。所以那东西很有可能是从别处拿过来的。同样的话别让我说两次,你是不是抽烟把耳朵抽聋了?”

“是谁来了?”

“因为什么盐分?”

“十王还命会的人。”

代田才五十出头,头发已经全白,而且时常用上一个时代的方式说话,不知道的人都以为他是个老人。

他同时感到脱力和烦躁。

“没搞错,所以我才专门说出来。”

“只有他们?”

“刚才提到的凶器石头—你说不是本来就在现场的东西,这个没搞错吧?”

“是的,只有他们。他们给了我很多那个……生活上的,怎么说呢,算是建议吧。”

隈岛喊了一声,代田瞥了一眼走廊的烟雾,毫不掩饰满脸的嫌弃,朝这边走了过来。

“建议—”

“老代,过来坐坐吧。”

“是的,比如那个。”

就在那时,代田沿着走廊走了过来。他就是刚才在调查会议上进行了凶器说明的取证人员。

弓子指着门口的花盆。

“不过,我对那件事更在意,就是那块石头—”

“现在还没种东西,不过他们说,为了更好地和十王展开交涉,可以栽种一些白色系的开花植物。比如白色大波斯菊,过段时间还能种满天星和屈曲花。但是要用种子种出来才行。”

他叹了口气,顺便喷出烟雾。

—她有戏。

“谁知道呢。”

“你放在这种地方,万一绊倒很危险啊。”

竹梨歪着白茄子脸,哗啦啦地翻动腿上的笔记本。那上面写满了调查会议的记录,不过字迹实在太潦草,除了他没人能看懂。不久前为了庆祝一件小事,隈岛送给他一支万宝龙圆珠笔,竹梨虽然很爱惜,然而字还是那么丑,让隈岛每次看他的资料都特别头痛。

“可是宫下女士说……”

“被害者身上怎么会有那种东西?那是毫无关系的车辆部件啊。”

隈岛感到心口一沉。

首先,是被害者裤子口袋里那块白色半透明塑料碎片。那正是汽车转向灯的灯罩。可是,灯罩碎片与被害者驾驶的休闲汽车款式并不匹配,而是适配其他车型的部件。

当然,森野浩之没来已经是万幸了。

然后,正如竹梨刚才所说,有两点让人感到“有点意外”。

“昨天我在那个现场看到了附着十王还命会卡片的花束。”

经过调查,被害者的休闲车果然就是四月五日那起死亡事故中,与安见邦夫驾驶的汽车发生过剐蹭的车辆。这点与调查本部的预料一致。

“是的。”

根据法医的报告,被害者的死亡时间应为下午五时三十分到六时,因为发现的时间早,相对易于判断,可以认定这个死亡时间基本无误。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疑似凶手遗留物品的东西。取证人员在地面发现了一些人类毛发,但目前还不清楚与案件是否相关。

弓子的表情一下明亮起来。

在调查会议上,与会人员报告了昨日的事件始末:十八时许,一辆卡车经过现场,司机发现一辆可疑车辆停在路边,还有一名青年男子倒在地上。于是,司机一边继续开车,一边用手机报警。执勤警官立刻驱车赶往现场,实施隔离措施的同时联系了虾蟆仓警署刑警课。

“是宫下女士去献的花。她还说,今后每天都会去献花,刚才—”

竹梨在他旁边坐了下来。隈岛抽出一支香烟点燃,他立刻扭着屁股躲远了一些。现在室内禁烟的行动愈演愈烈,虾蟆仓警署虽然在走廊尽头开设了一间吸烟室,不过暂时还没撤走走廊上的烟灰缸。

宫下想必就是那个坐在货车里的女人。

“有点意外呢。”

“你不能相信那种人。”

隈岛坐在虾蟆仓警察署走廊的长椅上,低头抚摩着前额。他刚刚才开完下午的调查会议。

弓子完全不知她在背后说过什么话,正在天真地投入十王还命会的怀抱,他眼看着这一幕,实在是太难受了。然而,这并非他能多言之事,而且现在必须先考虑案件。

七月六日,下午三时五十分。

“安见女士,能让我进屋说几句话吗?”

(八)

弓子抿着嘴唇,把手放在了胸前。

竹梨蹲下来,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轻触了一下十王还命会的卡片。他的侧脸就像一个感性的孩子刚刚听完牺牲自我的故事,满是毫不掩饰的忧伤。隈岛很想把十王还命会那个女人去过弓子的住处后,坐上车时说的那句话告诉竹梨,但他还是紧紧握住双拳,忍住没说。

“这是调查的一环。麻烦您了。”

“花无法让人死而复生,不过……”

“那,那个……先让我把洗好的衣服收起来。”

“十王还命会。”

弓子回到室内,过了一会儿又打开门。

他伸手拿起一把特别大的花束。花瓣还很新鲜饱满,应该刚刚才被放在这里。花束下端系着白色丝带,上面还贴了一张厚纸卡片,耀武扬威地印着几个大字—

“请进。”

“那帮人想干什么……”

走进房间,弓子向他示意了矮桌一边,于是隈岛在那里坐下来。桌上摆着明显用过的一人份餐具,旁边还摊开了一份早报。那一页正好报道了昨天的案件。调查本部并没有公开被害者的姓名,因此报道内容很简单,只说了“虾蟆仓东隧道西侧出口附近”这个详细地点。

他被一样东西吸引了目光。

“今早看见这个,我吓了一跳。”

隈岛没有回答,因为他无法回答。

弓子察觉到隈岛的目光,也跟着看向那篇报道。

“隈岛兄啊,我感觉这件事好像要变得特别复杂……是我想多了吗?”

“昨天发生杀人案的,竟然是同一个地方啊。”

竹梨在他背后问了一句,声音在隧道里不断扩散。

“是的,详细情况还在调查。”

“从被害者裤子口袋里发现的塑料碎片跟这件事有关系,对吧?”

隈岛一边含糊其词,一边重新看向报道,发现报纸一角露出了什么东西。他明知失礼,还是掀起了报纸。原来那是十王还命会的小册子。

隈岛停下来,低头看着墙边的花。有的新鲜,有的已经干枯。花束间还放着一张彩纸,上面写着留言。“永远不会忘记你。”“谢谢你一直陪我玩。”—那都是些稚嫩的笔迹,应该是幼儿园孩子写的。

“您还没把它扔掉吗?”

隈岛朝隧道方向走了过去。隧道出口一带也被警方的照明灯照得如同白昼。周围飞着小虫,发电机低沉的隆隆声在墙壁间不断回响。

“我翻了几页,发现里面的内容挺有意思。”

“没错,就是那种。”

“您不需要这种东西。”

他看向停在路边的汽车。

隈岛难以控制焦躁,忍不住粗暴地抓起了小册子。因为他的动作,餐具旁的酱油瓶被碰倒了。

“就像那辆车上的那种?”

“对不起—”

“不,是白色的。”

“没关系,不会漏出来。”

“灯罩,是普通那种黄色灯罩吗?”

那是一个软塑料瓶,需要挤压才能倒出液体,真是太幸运了。它好像是新买的,瓶身上没有污迹。隈岛正要把酱油瓶放回原处—动作却停了下来。

“啊?”

因为他脑海中冒出一个想法。

“什么颜色的?”

不,那不可能。隈岛立刻打消了那个想法。他抬起头,发现弓子正看着房间一角。那里放着佛龛。

隈岛盯着竹梨,缓缓挠了挠下巴。用拇指指腹擦过胡楂儿,发出唰唰的声音。

嗯?他内心不禁产生了疑问。

“一块塑料碎片。目前正在进行详细调查,不过我猜测,应该是转向灯罩的一部分。”

他坐的位置跟昨天不一样。昨天从他的座位看过去,佛龛在他右手边,今天则跑到了左手边。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很大的变动,但不知为何,隈岛觉得这很重要。

“没关系。找到什么了?”

弓子为何要让自己坐到相反的座位上呢?

“从被害者裤子口袋里发现了有意思的东西—啊,其实不是很有意思,对不起。”

他转身看向背后。房间角落里摆着角柜,柜子后面是弓子以前用的弓和箭筒。

竹梨似乎察觉到了前辈的不快,声音变得异常开朗。

“您在保养箭矢吗?”

“对了,隈岛兄。”

因为箭筒的盖子打开了。

隈岛感到内心深处蠢动着难以名状的东西。那是一种模糊的不安,令他全身僵硬,宛如贴在明亮的地面上一动不动的影子。

“是的。”弓子眯起眼睛说,“昨天隈岛先生提到了弓道,我有点怀念。”

公路护栏另一头是骑行道,对面是一片斜坡,上面长满了高高的芒草和黄莺草。若是在白天,从这里或许能看见弓狩庄的屋顶。不过现在眼前只有一片昏暗的影子。

隈岛很快就明白了。弓子现在的表情他以前经常见到,那是两人关系尴尬时期,她总会露出的表情。强颜欢笑,拼命压抑心中感情的模样。

竹梨吃惊地看着他。隈岛内心反省不该对后辈撒气,同时移开视线,看向弓狩庄的方向。

“失礼了。”

“不是……”

隈岛站起来走向房间的角落,弓子在背后轻呼一声。他看了一眼没有盖子的箭筒,里面装着八支黑色碳钢箭矢,尖端朝下,八束箭羽朝上。其中几束箭羽有些凌乱。这不可能是刚刚保养过的箭矢。他伸手摸了一下箭羽,凌乱的部分随着指尖动作,轻易就恢复了原状。丝毫没有变形。换言之,箭羽凌乱并非发生在好几天前。

“难道戴手套杀人就不是笨蛋了吗?”

隈岛转开目光。起居室与卧室之间的拉门紧闭着。他记得,那扇门昨天是敞开的。

“好像没提取到。石头表面还算光滑,但凶手可能戴了手套。不过话说回来,现在也找不到裸着手杀人的笨蛋了吧。”

“我可以进去吗?”

“石头上有指纹吗?”

“你要进卧室?为什么?”

“被害者把染成金色的头发定型成了竖起来的样子,中间就开了个漆黑的大洞,像火山口一样。”

隈岛不回答,而是径直走向拉门。

竹梨双手做了个用石头砸的动作,然后拽着自己的头发解释道:

“失礼了。”

“是的,一击毙命。”

他缓缓拉开纸门。里面收拾得很干净,地上铺着灰色地毯,没有掉落任何垃圾杂物。墙边摆放着木架子,还有一张小书桌,另一头是壁橱,中间有张床。

“一击毙命?”

“你怎么突然这样?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会不会太过分了?”

“刚才取证组打电话过来,说石头的形状与被害者伤口的形状一致。”

弓子在背后发出谴责的声音。隈岛没有回头。他的目光集中在房间的一点。

“那块石头确定是凶器?”

“这个季节要盖这么厚的被子吗?”

“听说就在遗体旁边。死者当时俯伏在地,那块石头就落在肩膀附近,差不多有小孩的脑袋那么大,一侧沾满了血迹。”

床上的被褥在夏天显得很不自然。那床被子看起来鼓鼓囊囊,应该是羽绒被。

他一不小心动了气。因为这意想不到的发展让他脑子混乱,而且又被其他调查人员和竹梨抢了先,所以隈岛难以抑制心中的烦躁。

“因为怕冷。”

“我知道。我问你凶器一开始掉落在哪里。”

弓子从隈岛身边走进去,挡住了他的视线。隈岛对上了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你在隐瞒什么?为什么要隐瞒?

“啊,隈岛兄,辛苦了。凶器刚刚被取证组回收了。”

“安见—”

“凶器在哪里?”

他发出声音的那一刻,弓子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你别管了!”两手猛地一推。隈岛失去平衡,向后踉跄了几步。

调查人员和取证人员四处忙碌,隈岛从人群中找到了竹梨的身影。他们相差两岁,所以竹梨今年应该三十七了,可他还是跟刚调过来那时一样,长着白茄子一般光滑的脸蛋。

“够了,请你别管了!”

被害者遗体很快被送到了医院进行解剖,详细结果尚未出来,但死因好像确定是被石头击打头顶致死。

“可是—”

警方在路旁设置了照明灯,路面上停着一辆休闲型汽车。黑色车体停靠在护栏边,正是他们这段时间一直在反复搜查的车型。隈岛和其他调查人员已经看了无数辆同款同色汽车。可是,他们此前调查的车辆都不是目标车辆,他们要找的,正是目前停在路边的这一辆车。

他欲言又止,因为弓子眼中闪过了极为脆弱的神情。只需要很小的冲击,她就会被粉碎。

白虾蟆海岸公路已经被彻底封锁。

“隈岛先生,求求你了,走吧。”

(七)

几番犹豫过后,隈岛点点头。

竹梨的汇报令隈岛难以置信。他马上挂了电话,握着手机朝北跑了起来。

“好吧。”

“不好意思。一个经过白虾蟆海岸公路的卡车司机打电话报警,片警出警后联系了署里,说海岸公路隧道出口处—”

他背向弓子,压抑着复杂的心情,走出了卧室。穿过起居室走向门口时,隈岛拿起矮桌上的十王还命会小册子,用力塞进了垃圾桶里。

“等等,你冷静点说。”

“我知道这是多管闲事,但我还是希望您不要跟那帮人来往。”

“刚才我回到署里,发现出大事了。其他人已经去了现场,取证人员也一起—”

藤编的小垃圾桶里装着各种日常垃圾,另外还有一个烟盒。那是隈岛平时抽的牌子—云雀。

就在他拐出小巷那一刻,衬衫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画面上显示着竹梨的名字。

“这是您的?”

隈岛对弓子点点头,走下了楼梯。

“是我丈夫以前的香烟。他曾经是个烟鬼,去年年底才开始戒烟。”

“下次我去看看。”

这么说来,房间里的确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烟味。想来这不是短短半年时间能消散殆尽的气味吧。但话说回来,去年年底就开始戒烟,为何现在垃圾桶里还会有香烟呢?没等隈岛提问,弓子就主动解释了。

“不知那家店的老板是否还好?他好像年纪很大了。”

“我丈夫说扔了可惜,就一直放着。但我觉得这东西放久了也没用—”

弓子第一次抬起了头。可是她的微笑甚至比刚才的面无表情更显悲伤了。

“所以今天才扔掉?”

“怎么会。中央商店街南面不是有一家自行车租车店吗,那里兼卖自行车。我们都在那里租骑行用的车。”

“是的,总算想起来了。”

他想起那辆黄绿色的自行车,便问了一句。那就是一辆所谓的买菜车。三个月前,弓子也是骑着那辆车赶到了医院。想必这样比拦出租车更快吧。

他拿起云雀烟盒,里面还有半盒。

“骑行……是用楼下的自行车吗?”

“这个可以给我吗?”

那个声音透着深深的疲惫,几乎听不清楚。时隔十几年与她重逢之后,隈岛就只听过这样的声音。他还没听过弓子用原来的声音说话。上学时那个如同清澈水流的年轻嗓音,如今也不知变成了什么模样。

弓子闻言露出惊讶的表情。

“以前我经常跟丈夫一起在海岸线骑行。”

“因为我平时就抽这个牌子。”

没错,那正是“还差一点”的瞬间。离开现场的隧道,往前开一点就是拐向左侧的单行道。拐上那条路,顺着护栏道路再开五分钟,就能抵达这栋公寓。

“啊,嗯……可以,没关系。”

“要是没有发生那种事,要是他能平平安安再开一段路……”

他在门口穿上鞋,最后朝室内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他向右穿过外廊,走向外设的楼梯。此时,隈岛听见背后传来关门声,就回头一看,发现弓子穿着室外拖鞋走了过来。

弓子站在他背后。

“那个……”

他在二楼外廊向右行进,随即在楼梯口停下了脚步。抬眼望去,他看见了夜幕的另一头。右侧是一片昏暗的大海,顺着海岸线的轮廓,白虾蟆海岸公路亮起了点点路灯。

弓子停下脚步,凝视着隈岛,似乎害怕得不敢说话。她的眸子微微震颤,纤细的颈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隈岛等了一会儿,但弓子始终不说话。

“从这里一路开过去就是现场了啊。”

他观察着弓子的表情,开口问道:

隈岛走出弓狩庄公寓房门时,外面已经被夜色笼罩。

“昨天临近傍晚时,请问您在什么地方?”

(六)

“啊……”

女人的声音—

“这只是例行公事。昨天下午五点半到六点,请问您在什么地方?”

“十七时,四十二分。”

这是在隧道出口附近被石头砸死的青年的推测死亡时间。

他朝那个看不见的对象说完这句话,下一个瞬间,头上就感到了爆炸似的冲击。视野被一片白光笼罩,继而变成红黑,全身都失去了感觉。发生什么事了?他径直扑倒在沥青路面上,失去意识的瞬间,听见一个近在咫尺的声音。

“我一直在兼职的地方工作,过了六点才下班。地点是商店街的超市,我负责收银。”

“嘿……你不来缠上我吗?”

“过了六点,是吗?”

于是他又微笑起来,转身走向自己的车。他抓住驾驶席的车门把手,不经意间转过头去,看见了隧道另一头的弓投悬崖。大、小两个尖端朝海面突出,周围没有风,海上风平浪静,一派平和风光。

那么隈岛昨天上门拜访时,弓子才刚刚下班回来。

什么都看不见,一个人都没有,只能听见微弱的虫鸣。

“您刚才也说去上班了,也是同一时间下班吗?”

不知何处传来拨动草叶的声音,他忍不住屏住呼吸,左右张望。

“是的,周一到周五每天上午十点工作到傍晚六点。因为丈夫出了那种事,生活方面十分拮据。”

而他,就足够走运。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已经如同蚊蚋。

他捡起碎片,塞进牛仔裤口袋里。嘴角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世上果然没什么值得害怕的东西。就算干了坏事,只要足够走运,就能瞒天过海。

“可是,如果工作日全都—”

不过,捡起来也没什么损失。

“没关系的。”

当然,他也可能弄错了。这块碎片可能压根儿不是他车上的东西,甚至跟那起事故毫无关系。它可能只是一个垃圾而已。不,其实那个可能性应该更高。

弓子打断了隈岛的话。

好险。要是有人发现了这块碎片,可能会怀疑那并非单纯的事故,而是碰撞事故。到时候,警察肯定会马上找到自己。他以前听说,哪怕只有零星碎片,警察也能顺藤摸瓜找到目标。

两人沉默了片刻。祭典练习的鼓乐声在暮色渐浓的空中轻轻回荡。隈岛看着弓子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

或许是这样。

“今天我先离开,但是近期可能还会上门拜访。这样没问题吧?”

是杂草长高,把碎片托了起来。在此之前,它一定落在叶片底下,巧妙地躲过了所有人的视线。

弓子表情僵硬地躲开了目光。

“原来是杂草—”

“我还有一个请求。一名青年男子可能会上门来找您,请您一定不要理睬他。万一他真的来了,您绝对不能开门,而是要立即联系警察。不要拨打110,要拨打直联刑警课的座机电话,或是我的手机号码。”

他以为MASA和HIRO已经捡起了所有碎片。可是,他后来并没有专门把两人捡到的碎片重新拼起来查看。莫非他们漏掉了这片,而且一直没被警察发现,就这么落在这里?

隈岛在名片上记下手机号码递了过去。弓子仿佛接过重物一般,双手接了下来。

“是我的吗……?”

“我知道了。”

的确很像。

隈岛抬手轻触弓子的肩膀。弓子猛吸一口气,看向隈岛。隔着纤薄的上衣面料,他感到她瘦削的肩膀瞬间僵硬了。

他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没错,那就是转向灯罩的碎片。而且不是普通车辆的黄色灯罩,是他买下这辆车时专门换上的白色灯罩。那天夜里,蹭到那辆车时撞碎的灯罩。

“请您务必小心。”

白色、半透明的塑料片。

目送弓子回到房间之后,隈岛才转身走向楼梯。站在外廊尽头可以隐约看见弓投悬崖和白虾蟆海岸公路。风景渐渐融入暮色,变成单调色的剪影。

他停下脚步,呆站在那里。隧道出口处,路面与水泥墙的缝隙间长满了枝叶硬挺的杂草。那东西就落在草叶上,反射着太阳光。

刚走下楼梯,他就听见了声音。

他立刻打开驾驶席的车门,跳到路上,跑向刚刚经过的地方。隧道出口附近,是那天晚上撞到那辆车的地方。

“—隈岛兄。”

但右脚还是踩死了刹车。四个轮胎在地面上摩擦,上半身猛地扑在了方向盘上。速度骤然降到接近于零,很快,车子戛然而止。

他吓了一跳,抬头看见公寓门前停着一辆车,竹梨摇下驾驶席的车窗,笑眯眯地看着他。

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你干什么呢?”

“难道是……”

“隈岛兄擅自跑掉之后,课长做出了指示。”

那是什么?刚才他看见了什么?

“什么指示?”

刚才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什么。

“对安见弓子布控。就是为了防止那个小坏蛋的弟弟找上门来。我知道隈岛兄肯定是到这里来了,就问课长要不要跟你会合,结果课长说你想一个人干就随你去吧。”

等等。

“那……真是谢谢了。”

“哎……”

至少这次是这样。

他冲进隧道。昏暗中的水泥墙,飞速向后流动的橙色照明灯,道路笔直地向前延伸,出口附近的左侧墙边摆着几束花。车子飞速通过,景色顿时明亮起来。

“课长还说,那家伙经常能在单独行动中搞到好东西。我也好想试试单独行动啊。”

“死人什么都做不了。”

“你不是经常这样吗?”

他瞪着悬崖,更用力地踩下了油门。车里充斥着引擎的轰鸣,脚底传来路面的震动。汽车就这样拐过弯道,前窗出现了隧道入口。

“我只是被前辈搭档给抛弃了。”

“那你就缠上我试试啊。”

竹梨半开玩笑地说着,目光转向弓狩庄二楼。

那个人是否也混在悬崖的死灵中,正盯着他看呢?他是否也跟那些死灵一道诅咒这个世界呢?他是否还在追寻杀死自己的人呢?如果是——

“怎么样?”

他隔着车窗朝弓投悬崖瞪了一眼。

“目前还没有异状,我已经提醒她提高警惕了。”

“哪有那种东西。”

“隈岛兄要去哪儿?”

弓投悬崖出现在左侧。那是朝着海面突出的两道悬崖。听说那里聚集着死者的灵魂,所以开车经过这条路时绝对不能往那里看。一旦看过去,就会与死灵对上目光,被带到那个世界去。

“回警署。”

今天他之所以决定进入虾蟆仓市,还要通过这里,就是为了试试胆量。总这么害怕下去实在太没出息了,他无法忍受这种感觉。要是被盘查,只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他要穿过白虾蟆海岸公路,再次经过那个地方,然后大笑着跟朋友说起这件事。如此一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隈岛双手插在口袋里。右手掌心还留着方才触碰弓子肩膀的温度。

他用力踩下油门。

“想查点东西。”

“无聊……”

(十一)

那天晚上,他把那个男人的脑袋狠狠地砸在方向盘上。他让那个人的双眼和口鼻都糊满了鲜血。有时他开着这辆车,不经意间往旁边一看,总觉得那个男人就坐在副驾驶席上,转过鲜红的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代田看着隈岛从口袋里掏出的样本,毫不掩饰狐疑的表情。

第二,就是害怕。

“这根毛发是从哪儿弄来的?”

—他们可能在找那天晚上路过事故现场的车辆,想得到目击信息。我觉得他们应该没有怀疑那不是单纯的事故,但不管怎么说,你这段时间还是别过来比较好。

“不能说。”

MASA在电话里警告他。

“那我也不能鉴定。使用器材需要经过正规手续申请。”

—至少有两个地方。我弟弟也在别的地方碰到过。

“这我知道,所以我才来找你这个经验丰富的老手。你是鉴定课我最信任的人,肯定能瞒天过海,偷偷帮我查查这个。”

第一,市内到处都是盘查点。他已经听那天晚上坐在副驾驶席的MASA提到过盘查的内容。

他不着痕迹地把代田夸奖了一番,只见代田抿着嘴唇,露出了极为苦涩的表情。

原因有两个。

“唉,真要做的话也不是不行……”

他已经三个月没走过这条路了。那天晚上之后,别说走这条路,他连虾蟆仓市都进不来。

刑警课的同事从两人身边快步经过。

他握住休闲车方向盘,驾驶汽车沿白虾蟆海岸公路南下。

“怎么弄?把这个样本跟昨天那个年轻人被害现场发现的毛发进行比较就好吗?”

同日,下午五时三十九分。

“没错。现场不是发现了好几种毛发吗,我想看看是否存在一致。只要查查这个就好。”

(五)

“很遗憾,今天我要下班了。老婆身体不舒服,我得给孙女做晚饭。”

此时隈岛并不知道,他决心要让其对着遗像磕头谢罪的人,就在一小时前死了。

“那麻烦你明天早上弄一下。”

窗外的阳光无法照到佛龛。远处传来祭典的乐声。墙上挂着模样普通的指针时钟,显示现在是六点五十分。

代田的女儿是单身母亲,而且去年因病离开了人世,于是他们收留了两岁的孙女一起生活。

“我一定会抓到那个人,让他对着遗像磕头谢罪。绝对要让他一直道歉,哪怕嗓子哑了也不能停。”

“除了你,我找不到别人了。”

隈岛想回应一句,但不知该说点什么,只好挺直身子看着她。

隈岛最后补充了一句,代田先卖了一会儿关子,然后故作夸张地叹息一声。

弓子双眼迅速噙满了泪水。

“好,我就帮你这个忙吧。”

“我丈夫曾经在病床上拼尽全力,反反复复念叨这个名字……”

等他离开走廊,隈岛在墙边的长椅上坐下,长叹一声,紧握双手垂下了头。

“您说什么?”

疑惑与不安充斥着他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听到弓子的声音,隈岛猛地抬起头。

方才隈岛在公寓外廊上吩咐弓子,若是见到年轻男子上门,一定要联系警察。弓子对此没有任何疑问。她没有问隈岛那个年轻男子是谁,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她为何不在意这个呢?叫她小心一名年轻男子这个说法非常含糊,她为何不追问详细情况呢?

“NAOYA……”

除此之外,还有不自然的地方。

此时此刻,男子的姓名就在隈岛的脑子里打转。他甚至觉得,如果今后结识了同名的人,自己可能永远无法对其敞开心扉。

—因为怕冷。

男子住在隔壁白泽市内的某座公寓,目前独居。隈岛和竹梨等数名刑警正在对公寓进行轮流蹲守,至今仍未发现那名男子进出。根据其邻人介绍,此人平时就经常不回家。男子租用的停车场内并未发现肇事车辆,他可能在肇事之后,直接开着车躲到了什么地方,也有可能一直住在车里。

那张羽绒被。

然而,他们找不到那个人。

床上的隆起。

该男子名下登记了同类型车辆,并且在事故两天后,也就是四月七日那天,到住处附近的汽车配件店铺购买了后保险杠和转向灯罩。他应该是自行安装了这些配件。隈岛所属的调查阵营认为该男子就是他们要找的肇事者,现在只需找到他,把事情问清楚即可。

“隈岛,不好了,出事了!”

现在,他们终于锁定了一个年轻男子。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他靠近,方才从隈岛和代田身边走过的刑警又出现了。

上周,警方终于查明了三个月前的四月五日,在白虾蟆海岸公路隧道出口附近与安见邦夫驾驶的车辆有过擦碰的车—以及疑似车主的人物。早在两个多月前,警方已经通过车辆前保险杠附着的涂料查明了肇事汽车的种类。其后,调查本部对虾蟆仓市内所有同类型车辆的车主展开了调查,然而没有结果,后来又把调查范围扩大到了周边城市,展开了细致的侦查。

“怎么了?”

老实说,调查的进展不只有一些而已。

“森野雅也跑了!”

其实他很想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她。

“跑了?怎么跑的?”

隈岛看着桌面说。

“你不是在审讯室推了那小子一把吗?他后来一直喊后脑勺很痛很痛,实在太吵了,我就让署里的年轻人带他到医院去。结果他在看诊时打了医生—”

“近期应该就能向您汇报。”

(十二)

“现在还不能说?”

与隈岛道别,关上大门的瞬间,弓子突然感到严重脱力,缓缓跌坐在地上,仿佛四肢都从身上脱落下来了。她视野模糊,双耳充斥着细细的耳鸣,还有自己的呼吸声。她清楚地感觉到,方才勉强维持的精神力如今已经到了极限。

“是的,可是……”

—可以栽种一些白色系的开花植物。

“刚才你不是说,调查有一些进展吗?”

隈岛是否相信了她的谎言?

“没有找到。在对方离开之前,现场怎么也该有一辆车开过去才对啊。”

外廊那个花盆底下有一摊红黑色的血迹。它已经渗入水泥地面,无论怎么擦拭都无法清除。所以弓子才把阳台上的花盆移到了那里。十王还命会的建议只是她情急之下想到的谎言。她刚放好花盆准备进屋,正好那个叫宫下的女人来访,所以才想到了这个谎言。其实别说建议,弓子压根儿想不起自己跟那个人说了什么。宫下说话的时候,她只顾着拼命抬起头,向对方频频点头,以免暴露心中的慌乱。她记得宫下说,今后每天都会到虾蟆仓东隧道去献花。

弓子正色道。隈岛点了点头。

—昨天临近傍晚时,请问您在什么地方?

“目击信息还是……”

隈岛是否有所察觉?

弓子平时开朗调皮,唯独在穿上弓道服凝视箭靶的时候,才会露出比任何人都凛然的侧脸。那个瞬间把所有男子部学员的心都夺走了,其中也包括隈岛。在被弓子吸引的众多男子部学员中,之所以是他跟弓子走在了一起,可能单纯因为两人分别担任了女子部和男子部的部长,见面机会比其他人都多。除此以外,隈岛想不到别的理由。

—您刚才也说去上班了,也是在同一时间下班吗?

他是在大学的弓道部认识的弓子。

要是他没有察觉,应该不会提那种问题。

隈岛发现弓子谴责的视线,慌忙住了口。他一言不发地低头道歉,随后二人的目光在房间里游走了一会儿。最后,他们同时看向佛龛上的遗像上玻璃片另一边的笑容。

弓子扶着背后的墙壁,好不容易站起了身子。她穿过起居室,走进昏暗的卧室,来到窗边。然后,她稍微撩开窗帘,把脸凑了过去,看见巷子里停着一辆车。车里的人是刑警吗?

“是吗?我毕业后也没有碰过弓。不过当时真的是不管刮风下雨,每天都—”

“十九时,三十六分……”

话说回来,隈岛上次过来,的确没看到那个地方摆着弓道用品。

坐在驾驶席上的男人朝这边看了一眼。两人对上目光,他探出身子朝她点了点头。弓子拉上窗帘,离开了窗边。

“毕业以后就没动过了。自从搬到这里,我一直把它放在卧室角落,但是想到万一踩着可能有危险,就移到那里去了。”

她站在床前。

只见角柜背后靠墙放着一套和弓及箭筒。

用颤抖的手掀开了隆起的羽绒被。

弓子顺着隈岛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办啊……”

“啊?……哦。”

一只年轻男子的苍白手臂。她继续掀开羽绒被。男人僵硬的手臂弯向胸前,紧紧握着插在胸口的黑色碳钢箭矢。短袖衫的胸部已经被染成了红色,颜色还转移到了床垫和羽绒被内侧。

“安见夫人,您还在练习弓道吗?”

“怎么办啊……”

房间一角放着让人怀念的物品。

弓子跪倒在地,上下牙齿咔嗒咔嗒地颤抖着。她双手攥住地毯,放声大哭起来。然后,她又哽咽着呼唤起丈夫的名字。

隈岛把小册子放了回去。那个B5规格的小册子不知是被扔过还是掉在了地上,有一个角被撞得皱了起来。他感觉那东西不能看,便抬起了视线。

(十三)

“不用了,我自己扔。”

七月七日,下午六时五分。

他抓起小册子想揉成一团,却被弓子伸手过来拦住了。她的手指很凉。

昨夜从医院逃走的森野雅也尚未被抓获,他的弟弟森野浩之也依旧行踪不明。虾蟆仓警察署动用了最大程度的人手对二人展开搜查。调查人员对游戏厅和快餐店等年轻人出没的地方进行了缜密侦查,车站和巴士站也都派刑警布控。他们还知会了各大出租车公司,只要看到留茶色短寸头的年轻人,就立刻报警。这是森野兄弟的共同特征。

“这东西最好别看,我等会儿拿去扔了。”

然而,他们就是找不到人。

隈岛想起方才那个女人说的话,不禁感到腹腔一热。

隈岛开始想,森野浩之可能已经不在附近了,他可能只是误以为森野浩之去了弓子的公寓。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待在别的地方。

—她有戏。

可是从医院出逃的哥哥应该还在市内。

弓子轻叹一声。

隈岛正沿着虾蟆仓中央商店街从南向北走,边走边巡视四周,寻找森野雅也的身影。

“刚才有人来传教。”

七夕祭已经在下午开始,商店街挤满了行人。道路中央竖起了好几根挂着短签的粗大竹子,把人群分到了两边。头上的拱顶纵横交错地挂着夸张的灯饰,到处悬挂着金色和银色的星星、月亮。商店街上还随处可见貌似志愿者的作业人员,负责处理节日装饰的各种问题。小贩在射箭摊上高声揽客,过往行人都穿着传统浴衣。当然,也有客人单纯是来采购物资的。商店街多数店铺都在门口摆了促销区域,招呼客人前来购买。

隈岛指着桌上的小册子说。

—够了,请你别管了!

“这是……”

昨晚弓子说的那句话,已经在隈岛脑海中回荡了无数次。

桌上摆着一本小册子。那就是他刚才在那辆车里看见的十王还命会宣传册。隈岛死死地盯着它,此时弓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并递过来一杯茶。

今天早上,他已经查证了弓子的证词。前天发生凶杀案的时刻,还有昨天,她的确都在商店街的“泰平超市虾蟆仓店”工作。可是,当隈岛问到她中途是否离开过,弓子的同事全都含糊其词。

她回头看向木偶一样杵着的隈岛,朝桌子一边指了指。隈岛走到那里端坐下来,抬眼就看见了里屋卧室。右手边的佛龛上还点着没烧完的线香,朝天花板升起一缕细细的青烟。

他们都说不太清楚。

“请坐在那边吧。”

泰平超市昨天和前天都忙着准备联合赞助的七夕祭,同时还要设置七夕祭当天的店头促销。因此,超市动员了比平时更多的兼职员工,每个人都在收银台、卖场和准备七夕祭的空间忙忙碌碌地穿行。换言之,就算有个人中途偷跑出去,恐怕也不会有人发现。

超市的塑料袋胡乱地扔在起居室的地毯上。弓子拿起袋子,把里面的食材放进冰箱,又在厨房里泡了两杯茶。

泰平超市位于南北延伸的商店街中央,弓子每天都是骑自行车上班。

(四)

她究竟与案件有没有关系?隈岛的疑心就像罹患了失眠症,一直在他脑子里抛出种种疑问,迟迟没有停歇。

弓子侧过身,抬手示意他进屋。

今天是星期六,弓子没有上班。方才竹梨联系过他,弓子从今天早上开始就没有离开过公寓。目前也没有人上门去找过她。

“请进。”

隈岛从裤子后口袋里掏出地图。那是这一带的自行车环游图,上面还标注了市政机关、自行车租车店和警察署的位置。虽然看着简陋,不过道路和海岸线的形状都挺精确。他在地图上手动添加了弓狩庄的位置。此时,他用目光一点点审视弓狩庄通往白虾蟆海岸公路的纵向道路,如此反复了好几次,仿佛在描绘心中的疑惑。

大学与弓子交往时,他总是这样。隈岛思维笨拙,做事不经大脑。弓子总是拼命试图理解隈岛的心意。这种关系越是持续,其中一方的负担就越沉重。于是有一天,弓子对隈岛提出了分手。就这么过了十几年。隈岛至今还是那么笨拙,始终无法寻觅到人生的伴侣。五年前,他听闻弓子结婚时,也只能笨拙地借酒浇愁。

“不好意思,麻烦让一让。”

隈岛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大可以直说自己担心弓子,那样一点都不会不自然。也可以说刚才在路上看见十王还命会的人,心里有些担心,就赶过来看看她。可是,这两种说法他都说不出口,僵硬地冷场了超过十秒钟。他对这个场景太有印象了。心中突然冒出这个想法,隈岛越发觉得自己没出息。

一个身穿印徽短褂,赤裸着两腿的男人走了过来,大声催促隈岛和周围的人让开一些。男人背后跟着一座巨大的花车。那上面已经设置好了演奏祭典音乐的高台,但是空无一人,还没有演奏者上去。正式表演六点半开始,届时演奏者就会上台,或是吹竹笛,或是敲太鼓,演奏热闹的音乐,花上整整一个小时从商店街北端缓缓移动到南端。

弓子轻叹一声,随即露出奇怪的表情。她想必在疑惑:既然没有事情要说,刑警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他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出市内的号码。

“是吗……”

“我是隈岛。”

两人还同床共枕过几次。

“你是警察先生吧?我是青木汽车的青木。”

可是,他在大学时代,几乎每天都会见到芹泽弓子。

“啊,今天早晨打扰您了。”

他这是第三次见安见弓子了。第一次是在事故发生当晚,医院的急救大楼里。第二次是两个月前,他到这里来汇报调查情况。

今天上午,隈岛在超市完成调查后,又转遍了市内的汽车修理厂。青木汽车便是其中一家。

“目前还无法对安见夫人您透露什么。”

“那件事我查到了,你说得果然没错。”

好险。

他感到肋骨内侧“咚”地响了一声。

“是的,有一点了。不过遗憾的是,目前还无法对弓—”

“那就是说,我今天上午询问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吗?”

“有消息了吗?”

“我找厂里的年轻人问过了,有一个人说他记得。好像是五月中旬接到的电话,说要订购一套白色系的转向灯灯罩,送到客人家里去。”

“没有。”弓子无力地笑了笑。

“那你们后来送了吗?”

“我打扰您了?”

“是的,说是送过去了。”

里面总算有了点动静。门链被放下,房门轻轻打开。没有化妆,双眼红肿的安见弓子从门缝里看了他一眼。

“那个客人有多大?外貌特征呢?”

“我是虾蟆仓警署的隈岛。看见您自行车放在楼下,我想人应该在家里吧。”

“基本上跟你说的一样。”

木造二层公寓“弓狩庄”出现在前方。他在自行车库找到黄绿色的自行车后,转身走上了二楼,并沿着走廊一直来到最角落的房门前。门边贴着“安见”的名牌。他按下门铃,无人应答。等了一会儿,他又按了一次。

隈岛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隈岛心中有些不安,便加快了脚步。

“可是警察先生,这该不会跟什么奇怪的案件有关系吧?厂里的年轻人有点担心—”

无须多想,那就是个假宗教。正因如此,有很多会员报案说自己遭到了诈骗,警察也要因此出动。然而虽说出动,截至目前,并未发现可以判定为诈骗的行为,所以他们只能保持民事不介入的立场,顶多只能给律师提一些建议罢了。

隈岛再三保证不会给修理厂添麻烦,然后结束了通话。周围的嘈杂声再次响起,伴随着热浪包裹了全身。

他虽然没负责过那方面的调查,不过经常在刑警课的会议上听到相关议题。那个团体的活动目的是让死去的人再次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会员们各自以“捐赠”的形式向十王还命会缴纳一大笔钱。

应该没错了。

十王还命会—

“不,还不行。”

隈岛往车里瞥了一眼。那两人看见隈岛,都微笑着点了点头,于是他也点了点头。就在那时,他看见了女人旁边那叠小册子。隈岛马上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女人关上车门,驾驶席上的男人发动引擎。隈岛转过身去,目送那辆车离开。

隈岛故意说出声音来,重新握紧了手机。他还要确认一件事。

“她有戏。”

他给署里打电话,转接到了代田的分机上。问到昨天拿过去的毛发时,对方慢悠悠地说:

暮色笼罩的小巷前方,出现了一个矮小的中年妇女。她迈着两条腿走向头朝隈岛的白色货车,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那个瞬间,隈岛正好从车旁走过,听见女人对驾驶席上的男人窃窃私语。

“哦,你说那个啊,刚刚出结果。”

因为他没有彻底舍弃私情的自信。

代田向他汇报了工作成果,内容十分简单。隈岛提供的样本与两天前在杀人现场提取的其中一根毛发检验结果一致。听到那句话的瞬间,隈岛心中的疑惑变成了确信。

不过,他说谎了。

他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外套口袋里,掏出了在公寓垃圾桶里捡来的云雀香烟。

他今天与搭档的后辈竹梨分头行动。虽说刑警都是两人一组,但在人手不足的辖区当然不能讲究太多。刑警之所以单独行动,理由基本都是为了提高效率,这次他也是这样对竹梨说的。

他站在人群中,久久凝视着那包香烟。

清风拂过衬衫领口,隈岛再次迈开步子。他用手背擦去了头上的汗水。他的手上长满黑毛,刑警同事都调侃他有一双“熊手(3)”。

(十四)

他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却没有再听到任何动静。

同日,晚上七时七分。

他好像听见一个女性的喊声混在祭典乐声中传了过来。

“八月前准能拿下。”

隈岛站在小巷中央。

宫下志穗坐在货车后座,勾起了嘴角。

(三)

“您是说安见弓子女士吗?”

那是小册子被塞进来的声音。

司机名叫吉住,是她在侍奉部的下属,此时正从后视镜里看着她。宫下点点头,扫掉了紧身裙上的黄色菊花花瓣。她刚刚在白虾蟆海岸线的隧道口供上了新的花束。

眼前塞报纸的小门“咔嗒”响了一声。

“对,就是她。等到新盆(4)的日子,来做法事的和尚就会对她说多余的话,所以要在此之前让她入会。”

这种心情,他人怎么会明白。

“那些花有效果吗?”

“怎么会明白……”

“按照昨天的感觉,应该成功了。”

等弓子回过神来,她已经把小册子朝对方扔了过去。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对别人这样。她用力关上房门,轰鸣声尚未平息,她就已经跪倒在三合土地面上。她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顶着房门呜咽起来。

昨天,宫下说今后每天都会到事故现场献花,当时安见弓子对她露出了笑容。她的笑容虽然有些僵硬,但应该是混合着困惑与高兴吧。以她在十王还命会侍奉部常年从事传教工作的经验来判断,安见弓子不久之后很可能入会。遗属面对向死者表示追悼的外人,态度通常会两极分化,要么很高兴,要么很不高兴。弓子无疑是前者。

“请离开!”

“公寓就在前面,今天要去吗?”

“难道不是吗?深爱的人前往遥远的国度后,我们自然希望那个人可以重新回到人间啊。所以,我们为这个愿望提供了一点帮助。按照我们的教义,深爱之人的灵魂可以重返人间,再次来到遗属面前—”

货车正在白虾蟆海岸线分支出来的道路上向南行驶,再往前开一段就能看见左侧的弓狩庄。

宫下顿了顿,高高昂起头。

“今天不去了,直接回支部吧。连续三天拜访往往会导致反效果。保持拜、拜、不拜这个节奏最好。”

“十王就是以阎魔大王为中心,决定人死后去向的十位大王。他们负责判断死者要转世到六道,也就是地狱、恶鬼、畜生、修罗、人、天这六个世界的哪个世界。判断的依据就是死者生前的德行。不过,这只是佛教的说法。我们的教诲则与之不同。我们可以通过祈祷与十王交涉,令死者重新转生到人类世界,无须计较其生前的善恶。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拜访、拜访、等待反应。拜访、拜访、等待反应。宫下想必认为这是最有效率的节奏。

弓子把小册子塞回去的手上不知不觉加重了力道。边角部分顶在宫下的腹部,卷了起来。

“你快到公寓的时候尽量加速通过。要是被她看见,就变成拜、拜、拜了。”

“跟我家没关系。”

“只是被看见的话,应该算拜、拜、‘拜拜’吧?”

“夫人想必知道,我们这个会在虾蟆仓市成立分部已经六年了,会员人数逐年增加,目前已经有一百二十多人了。”

“是啊,应该算‘拜拜’,没错。”

弓子把小册子还了回去,但是那个叫宫下的女人仿佛没看见那小册子,径自继续道:

两人笑了起来,此时已经能透过前方的夜色看见弓狩庄的外墙。吉住踩下油门,货车开始提速。引擎发出轰鸣,周围的景色迅速向后流走。宫下双腿交叠,悠闲地靠在座椅上。可是,就在货车经过弓狩庄门前的那一刻,前窗右侧突然冒出人影,接着是一声沉闷的巨响,人影在黑暗中飞了出去。吉住死死踩住刹车,轮胎发出尖叫,身体冲向前方,被安全带紧紧勒住。那个扭曲的人影在空中飞快地转了几圈,一个东西从手上松脱出来落到一旁。就在货车轰然停下的那一刻,那东西也无声地落在了昏暗的地面上。

“我家不需要这个。”

时间是晚上七时八分。

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很尖,就像一个微型扩音器发出的声音。

(十五)

“您看过这个,就知道我们的活动,或者说我们希望实现的世界是什么了。但是请您让我稍微解释一下,分部派我来就是为了做这件事。”

森野雅也走在虾蟆仓中央商店街上,目光不断扫视周围。

看到“十王还命会”这几个字,弓子总算想了起来。这是在虾蟆仓市开设了分部的宗教团体,偶尔会往公寓邮箱里塞一些“演讲会”和“侍奉会”的通知单。支部所在的地方她不常经过,但她记得有一年夏天,邦夫曾经开车经过那里,她还看见前庭种了许多樱花树。

他恨不得把这些满脸傻笑,沉浸在祭典欢乐中的人全都杀掉,一个不留。

女人一开口就从门缝里塞了一本小册子进来。册子很薄,B5大小,封面印着笔触温柔的一家欢笑的绘画。册子上还用回形针别了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十王还命会侍奉部宫下志穗”几个字。

昨天晚上他打倒医生逃出医院,到现在还什么东西都没吃。可他丝毫感觉不到饥饿,因为身体已经被冰冷的不安塞满了。

“我为夫人带来了您需要的教诲。”

他在城里逃窜时碰到过好几次疑似刑警的人。他们肯定倾巢出动在找他。森野雅也认为混在人群中最不容易被发现,便在大约两小时前走进了这条商店街。

“你有事吗?”

他拿出手机确认时间,现在是六时五十八分。祭典乐声又吵又闹,森野雅也又一次拨打了弟弟的号码。

那个声音听起来格外有腔调,就像电脑合成的音效。弓子好像听过她说的那个组织,只是想不起来究竟是干什么的。她转动门把手,挂着门链打开一条缝。

“浑蛋……”

“我是十王还命会的宫下。”

还是打不通。他好像关机了。

猫眼外的那张脸突然露出了活泼的笑容。

—绝对没错,就是我们杀掉的那个人的老婆干的。

“请问是哪位?”

HIRO十分敬仰被杀死的NAO。

她轻叹一声,撑起身子,稍微拢了一下头发,指尖滑过哭肿的眼睛,从猫眼看了出去。一个三十出头的女性站在门外走廊上。她个子特别矮,穿着朴素的白色上衣和灰色修身短裙。眼镜度数看起来很高,两只看不出神情的眼睛呆滞地朝向这边。女人抬起右手,还想再按一次门铃,弓子这才挤出了声音。

—我要报仇。我现在就去那座公寓,把那个人的老婆弄死。

弓子连站起来的精神都没有,便一直坐着不动。门铃又响了一次—再一次。

昨天下午,HIRO冲出了房间。他的双眼因为狂怒而向上吊起,面容宛如被人拉扯了皮肤一般扭曲。他当时没有阻止弟弟,因为他想放任弟弟自己行动。但老实说,他很害怕。因为去年两兄弟曾经大吵一架,他已经被揍得站不起来了,弟弟还是浑然不觉,对他又踢又打。从此,他就很害怕这个弟弟,也很害怕事后看着血肉模糊的哥哥,大吃一惊的弟弟。昨天HIRO跑出去之后,他在地上呆坐了好久。他应该追过去,应该阻止他。不过,HIRO可能不是真的想弄死那个人的老婆。他可能只是想威胁她,朝她大吼大叫,逼她承认用石头砸死了NAO,让她下跪罢了。就在他想这些的时候,警察找上门来,把他带到了警署。

门铃响了。

“HIRO,你在搞什么啊……”

—NA……O……YA……

很难想象弟弟还没到那栋公寓去。HIRO生气的时候总是想到什么就马上动手。那家伙昨天跑出房间,应该径直去了弓狩庄。绝对去了。他很清楚。正因为很清楚,所以他昨晚逃出医院后,立刻拼尽全力跑向了弓狩庄。两地之间距离有点远,但他一次都没停下。可是,他最后还是没能靠近那里。因为巷子里停着一辆车,里面还坐着个人。那人可能也是刑警。那个叫隈岛的刑警已经知道HIRO要去公寓,所以警署肯定派了别的刑警去监视。

那是三个月前的深夜,邦夫口中发出的声音。他躺在急救病房的床上,彷徨于生死之间,口中断断续续地发出了这个声音。当时丈夫究竟意识清醒,还是陷入昏蒙,她无法判断。邦夫不停念叨着一个名字。他竭尽全力,反复念叨着那个名字。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弟弟肯定去了公寓,但是那里有刑警监视,好像HIRO压根儿没出现过。要是他还没去公寓,为什么不接电话,连发信息过去也不显示已读?

远处传来的祭典乐声中,混杂着脑海中闪过的声音。

“难道被干掉了?”

—NA……O……

HIRO会不会被反杀了?对方虽然是个女的,要是手上有凶器,倒也并非不可能。弟弟会不会被那个男人的老婆打伤了动弹不得,现在还被关在公寓里?监视公寓的刑警会不会还不知道这个情况?的确有可能。不,可能性还很高。森野雅也越想越觉得只可能是这样。

七夕祭典规模盛大,甚至登上了县级(2)的信息杂志。祭典当天,中央商店街的拱顶长廊会挂满灯饰和人们亲手制作的星星、月亮。路中间会竖起好几根大竹子,竹枝上挂满色彩缤纷的短笺。

“去看看就好了……”

远处传来竹笛的声音,还有微弱的太鼓声—咚,咚咚咚,仿佛有人在玩纸相扑。那是人们正在练习祭典节目。弓子看向墙上的挂历。今天是七月五日,两天后就是虾蟆仓市举办七夕祭典的日子。

他抬起头,发现自己正好站在商店街中央。隔着一群身穿浴衣,嘻嘻哈哈的人,他看见了泰平超市虾蟆仓店的招牌。

真的有希望吗?

“去看看就好了。”

在邦夫驾驶的车辆前保险杠上发现了与其他车辆剐蹭的痕迹。警方正在据此展开调查。根据负责的刑警的说法,早在两个月前,也就是五月初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判明了剐蹭车辆的型号。那是很受年轻人追捧的休闲车,颜色为黑色。其后,调查人员开始对虾蟆仓市内拥有该车辆的人物展开地毯式的调查,但在他们的车上都未发现剐蹭痕迹,修理厂也没有查到那种车的相关修理记录。现在,警方已经把调查范围扩大到邻市,继续展开调查。

他撞开行人的肩膀,向超市走过去。门口的促销摊位一角摆着厨卫五金。

随着日子推移,悲伤和愤怒渐渐积累。

“欢迎光临!”

再过不久,穿针织夏装的季节就过去了。

他从摊位上拿了一把带包装的菜刀,一言不发地递给负责销售的中年女人。对方看也不看他一眼,就把菜刀装进了塑料袋。他付了钱转身离开,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不小心跟那个售货员对上了目光,慌忙把头转开。他又往前走了一段,再回头看,发现她正对一个貌似上司的人快速说着什么。两人同时看向他,那个男上司还绕过摊位朝他走来。

事情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浑蛋……!”

他一定是想给她惊喜吧。一定是想趁弓子回家之前,到百货公司买下她早就想要的针织衫,作为惊喜送给她。只是万万没想到,他再也看不到弓子穿上那件针织衫的模样了。

森野雅也推开旁边的情侣拔腿就跑。高亢的竹笛声近在咫尺,巨大的花车在祭典乐声中缓缓通过超市门前。他超了过去,闷头向前跑,来到商店街南端,再向左拐就是通往公寓的小巷。

那天晚上,弓子被学生时代的几个朋友邀请,跟她们去了附近的家庭餐厅吃饭。邦夫就在这座公寓房的门口送走了弓子,还笑着叫她偶尔出去放松一下。

“HIRO—”

如果他不去买这个,就不会发生那种事。

要是你被抓住了,我这就去救你。他把塑料袋和菜刀包装扔到地上,握住菜刀把手藏在短袖衫底下。随后,他或是左右躲避,或是推开挡路的行人向前飞奔,一边气愤双腿不听使唤,一边难以抑制心中的焦虑,耳边仿佛听到HIRO的声音。

她垂下目光,看着自己身上的淡黄色针织夏装。那是邦夫送给她的结婚五周年礼物。这件针织衫就装在在白虾蟆海岸公路前方发现的百货公司纸袋里。

—我要报仇。我现在就去那栋公寓,把那人老婆弄死。

那个笑容,还有线香冒出的细烟,都被窗外的阳光映照成橙红色。弓子跪坐着,腿上有一个超市塑料袋,里面是她在超市打工回来时顺便买的食材。

—绝对是那个人的老婆杀了尚人(NAOTO)哥。

佛龛上的遗照,对安见弓子露出温柔的笑容。

—我要给尚人哥报仇。

(二)

刑警的话与那个声音重叠在一起。那是在审讯室突然揪住他的领口,最后把他推倒的隈岛刑警说的话。

此刻是四月五日,晚上九点十二分。

—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吧。

绝对的黑暗向他笼罩过来。

刑警俯视着倒在地上的他,这样说道。

……十下。

—你们有个很大的误解。

那个人的脸,成了邦夫最后看到的东西。

我太蠢了。我们太蠢了。

很快,他就要死了。他无声地呐喊,同时猛地睁开双眼,看到了对方的脸。一个男人,勾着上唇,仿佛在笑。他眼睑抽动,好像兴奋不已。白皙的脸,倒竖的头发。绝不会忘记。不会忘记。不会忘记。

—那辆车的司机压根儿没有死。

八下……九下……声音和疼痛也都消失了。

因为我们不看报纸,因为我们不看新闻。

六下……七下……世界渐渐消失。

—去世的是坐在旁边的直哉君,他们四岁的儿子。

三个音的名字。三个音的名字。三个音的名字。

那辆车的副驾驶席严重变形,从外面无法看见遗体。因为使用了儿童安全座椅,若是尽快叫救护车,孩子或许还有救。

—……哥!

—你们试图杀害的那个人,现在双目失明,一直在家中养病。

四下……五下……眼前的光景渐渐消失。

一切都晚了。他现在只能先找到弟弟。森野雅也一边呜咽,一边拼命奔跑,奋力迈动双腿。

—喂,你在干什么?!

藏在短袖衫底下的手,依旧紧紧握着菜刀。

他的头被猛地往后一拽,紧接着脸就砸到了方向盘上。一下……两下……三下……那个人的动作毫不犹豫。这种感觉就像自己一次又一次被人从高楼上推下,脸先着地。

(十六)

—我还年轻啊。

隈岛呆站在商店街中央。

五根手指攥住了邦夫脑后的头发。

竹笛与太鼓的声音越来越大,搭载了祭典乐队的花车缓缓接近。他究竟在干什么?他要在这里转悠到什么时候?他早已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他应该马上返回弓狩庄,质问安见邦夫。

—这是你自己引发的单独事故,是你自己开车撞了墙。

他盯着手上的云雀香烟。

一只手伸向邦夫的后脑勺。

他从弓子房间的垃圾桶捡起这盒香烟,实际是为了拿到里面的毛发。因为他看见香烟盒旁边有根沾着灰尘的毛发。它又短又粗,不是弓子的毛发,而是安见邦夫的毛发。

—难得你捡了一条命,真是可惜了。

他提取的样本与案发现场附近提取的样本结果一致。

男人把手伸进车里翻找邦夫的裤兜,最后从后口袋里拿出钱包,抽走里面的钞票塞进自己的口袋,又翻了翻里面的卡,随即将钱包扔回车内。

不会有错了。

—顺便给点零花钱吧。

可是隈岛就是迈不开腿。他无法敲开弓狩庄的门,要求安见邦夫解释这件事。他已经干了十几年刑警,可是他做人的时间更长。

剩下那个人看着邦夫。他身后的危险指示灯闪闪烁烁,他的模样也断断续续地与黑影交替出现。

安见邦夫最后看见的东西,好像是几个年轻人的脸。休闲汽车的所有者梶原尚人,还有森野雅也与森野浩之兄弟,四月五日晚上,由于梶原尚人的失误,安见邦夫驾驶的车辆发生了事故。梶原尚人为了隐瞒事故原因,残忍地试图杀害当时一息尚存的安见邦夫,将他的脑袋不断砸向方向盘。同行的森野兄弟既没有阻止梶原尚人,也没有发现被夹在副驾驶座位上奄奄一息的安见直哉(NAOYA)小小的身体。

又有一个人影离开了。

如果他站在安见邦夫的立场上,或许会做同样的事情。隈岛无法否定这个想法。且不谈论手段,他对那几个年轻人肯定会怀有足以焚尽一切的杀意。

—把碎片都捡起来!MASA,还有你,快去捡!

他在脑海中按顺序描绘了安见邦夫的行动。

—啊?

他给青木汽车这个汽车修理厂打电话,订购了送货上门的白色转向灯灯罩。时间是五月中旬。他之所以选择青木汽车,可能只是打电话给查号台,请那边随便提供一家市内汽修厂的电话。于是查号台就给他提供了青木汽车的号码。他已经查证过,这家汽修厂的号码的确排在电话簿前方。

—捡起来。

安见邦夫买到转向灯灯罩后,设下了一个陷阱。这个陷阱对他自己来说也十分危险。他可能已经做好了不惜同归于尽的觉悟。由于双目失明,他每天摸索着走到隧道,将灯罩碎片放在事故现场,并等待对方出现。或许他就躲在那片高高的芒草和黄莺草丛里。他一定没有去想这个行动的成功率有多低,只想用自己能够施行的手段向对方报仇。从弓狩庄到隧道只有一条路,安见邦夫纵使双目失明,要来往于两地也并非不可能。

—碎了。

最后,对方终于上钩了。梶原尚人驾驶休闲车经过时,想到路边的碎片可能来自自己那辆车,便停车将它捡了起来。当他准备回到车上时,就被安见邦夫杀害了。用作凶器的石头可能一直被他装在袋子里随身携带。而安见邦夫之所以能一击命中天灵盖,很可能因为年轻人头上散发的发胶气味。双目失明之后,安见邦夫的嗅觉应该会变得更加敏锐。即使他不能保证自己一击就将对方杀死,但肯定嗅到了对方脑袋的位置。

—灯罩碎了?

他难道没有考虑过认错人的可能吗?这是隈岛心中的疑问之一。他仅凭气味就判断对方是梶原尚人,并将对方杀害。如果那个人只是碰巧用了同款发胶呢?

—后保险杠凹了一点,还有转向灯的灯罩—

“莫非他,说了什么……”

大声喊叫的人留着一头接近金色的头发,像笤帚一样竖在脑袋上。被吼的人渐渐走远,然后远处传来声音。

遭到杀害前,梶原尚人可能说过话。假设他在那个地方说了一句话,安见邦夫听到声音,确信那就是自己要将其推入地狱的人,举起石头砸了下去。

—去看看蹭哪儿了?!

他想起昨天在弓狩庄目睹的光景。放在外廊的花盆、没有盖子的箭筒、凌乱的箭羽。弓道用的箭矢虽然不太锐利,但是凭男人的力量完全有可能刺穿人体。昨天下午,森野雅也的弟弟森野浩之来到了弓狩庄,试图对弓子进行错误的报复。而她当时正好不在公寓。隈岛不知道当时安见邦夫是否马上开了门。不管怎么说,房门极可能挂着链锁。鉴于室内没有搏斗痕迹,森野浩之应该没能进屋。安见邦夫得知门外就是他深恶痛绝的三个人之一,便从房间角落的箭筒里拿出一支箭矢,走到了玄关。他挂着链锁打开门,从缝隙中刺出箭矢。确认对方毙命后,他又把门敞开,将尸体拖进了屋里。

—啊,你问这个干什么?

然后,就是卧室那张床。

—蹭哪儿了?

昨天安见邦夫躺的那张床。明明是夏天,床上却铺着厚厚的羽绒被,被子还高高隆起。如果说那只是一个人躺在里面的隆起,那显得很不自然。隈岛只看到了安见邦夫的脸,但是那床羽绒被底下盖着体积很大的东西。那是森野浩之的身体,是被碳钢箭矢刺穿的尸体。把尸体藏在床上的人可能是弓子,也可能是二人合力。昨天隈岛上门拜访,提出要进屋说话时,弓子声称要收拾洗好的衣服,关上门让他等了一会儿。她可能是趁那段时间把尸体搬到了床上。

—好像是蹭了一下……

其实,隈岛昨天才对安见邦夫产生怀疑。就是他在公寓房间里看到酱油瓶的时候。那个酱油瓶即使倒下了也不会漏出来,而且刚买没多久。酱油瓶本来就不是经常换新的东西,这种时候真的有必要买新的吗?想到这里,他意识到那是为双目失明的安见邦夫购买的酱油瓶。随后他又意识到,即使是双目失明的人,很多事情也能一个人完成。

—刚才这辆车跟我的车撞上了,对吧?

所以,隈岛才问清楚了弓子平时不在家的时间段。她周一至周五从早晨到傍晚都在超市工作。换言之,她并不知道丈夫在这段时间里的行动。不知道安见邦夫每天都去隧道出口设下陷阱,也不知道安见邦夫杀死了落入陷阱的梶原尚人。昨天森野浩之找上门的时候,她也还在超市上班。

邦夫张开嘴,但是说不出话,只从嗓子里挤出了沙哑的“啊啊”声。

隈岛站在热闹的祭典人群中,紧紧闭上了眼。他手头的信息尚未与调查本部共享,目前只有他察觉到安见邦夫作案的可能性。他很想一直保持沉默,一直假装不知道。但是身为刑警,他无法容忍这种行为。在此之前,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过干脆辞掉这份工作。

—你瞧,是这家伙不好……他没系安全带。

不一会儿,隈岛得出了结论。

—为什么?……

向调查本部汇报之前,他要先单独与安见邦夫交谈,确认事实的真伪。他要看看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如若正确,再与本部联系。如果一切都是他的妄想,那就算了。他将继续绞尽脑汁展开调查。

—叫你别打电话!

为了防止自己改变想法,隈岛当即便迈开步子准备离开商店街,可就在这时—

—啊?

“那人怎么回事?”

—等等,别打电话。

他听见一个声音。

视野仿佛盖上了好几层薄膜,他虽然能视物,却看不清那三个人的脸。

还有别的声音。

—不要动他,得叫救护车。

“那家伙是不是拿着菜刀啊?”

—白痴,别晃他!

“骗人吧,别吓我。”

—你没事吧?喂!

瞬间,周围的嘈杂消失了,隈岛脑海中突然涌出一片唐突的空白,森野雅也的面孔很快从中浮现出来。他从医院逃离之后,若是无法联系上弟弟,是否会前往弓狩庄?他环视周围。祭典的花车挡住了视线。隈岛分开人群走了起来。花车另一头是泰平超市的招牌。从这里到弓狩庄,只要穿出商店街南端向左拐即可,跑过去大概要十分钟。可是考虑到当下的人群,时间恐怕要加倍。可能先离开商店街,沿着小路跑更快。即使距离增加了,但可能缩短时间。想到这里,隈岛迅速穿过花车背后,跑进了小巷。

他闻到发胶的甜腻气味。

一只手上还紧紧握着云雀香烟。

另一个人开始拽门,车身摇晃了好几下。不一会儿,邦夫听见“砰”的一声,身体右侧突然感受到外部的空气,那几个人的声音也变大了。

(十七)

—起开!

“十九时,四分。”

—打不开,变形了。

合成的女声轻轻响起。

一个人说完,驾驶席的车门响了起来。

邦夫刚刚用盲人手表查了时间。

—快,开门。

“我到警署去,把一切都交代清楚。”

邦夫撑着方向盘,直起了上半身。世界严重倾斜。右侧窗外有三个人影。

邦夫坐在床边,弓子跪坐在丈夫面前,双手抓着他的衣服。他们昨晚把年轻男子的遗体抬下床,放到房间一角凝视着天花板。

—喂,他动了……

昨夜,邦夫对弓子坦白了所有事情。自从那起该死的车祸发生,两人还是头一次好好交谈。那些年轻人残忍的行为,导致丈夫双目失明。而他们唯一的儿子直哉—刚刚上中班的直哉也夭折了。得知消息的那一刻,邦夫就像变了个人,变成了空有她丈夫外表,内心却无法窥见的某种东西。无论弓子怎么呼唤他,他都只说让他一个人待着。他必须独立适应失明的生活。这是邦夫对弓子的说辞。对现在的他来说,独立生活非常重要。

—我可没叫你原地掉头啊—

弓子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听从邦夫。她非常担心失明的丈夫,但还是决定周一至周五每天从早晨一直工作到傍晚,并且跟超市申请修改了排班。只是她没想到,邦夫想一个人待着,并不是为了适应生活。

—发动车子的是我没错,可说要回去的人是HIRO啊。是你说要回去看悬崖—

“如果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陪在你身边,就不会—”

几个青年的声音。

“这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这人死了吗?他死了吗?—

丈夫闭着双眼回答道。他微微抬起头,把脸朝向屋顶的照明灯,声音宛如楼间风,没有质感,也没有感情和温度。

—都怪你不看后面就发动车子—

“这是我独自决定、独自实施的行动,所以我要独自做到最后。”

—刚才那不是我,不是我的错—

弓子感到全身血液倒流,倒吸了一口气,紧紧拉住丈夫的上衣。

耳鸣中隐约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做到最后……”

那是……危险指示灯。

邦夫对着亮光,勾起了还有点痉挛的上唇。

那是危险指示灯。

“在这里结束就没有意义了。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直哉。那三个人夺走了直哉的性命,现在,还有一个人活着。”

不对—

“邦夫,不要—”

他努力抬起眼睑,空气在缓缓打着转。方向盘前方是破碎的前窗,左边是被撞扁的副驾驶席,还有水泥墙。右侧是点点渔火,忽明忽灭,闪着白光。

“我正在思考用什么方法。肯定能想到好主意。”

嗓子里似乎塞满了黏腻的东西,脑海中充斥着尖厉的耳鸣。他无法抬头,浑身无力,仿佛陷进了黑暗的深渊。

她颤抖着抬头看向丈夫,只见邦夫缓缓抿起嘴唇,收紧了下巴,整张脸笼罩在淡淡的阴影里。

他闭着眼。

“对了,花。”

前方的车辆突然开动,车头猛地向右一打,试图阻挡邦夫的车子。他慌忙把方向盘往左打,同时用力踩下刹车。不行—要撞墙—

“你在说什么?……”

“欸?”

“那个宗教团体不是说要给直哉献花吗?我刚才想了想,突然有主意了。我只要在同样的地方等着就好。剩下那个人可能会到那里去给朋友献花。因为他朋友就是在那里被杀的。”

那辆车没有停靠在路边,而是大大咧咧地停在车道上。邦夫看了一眼逆向车道,前方没有来车,应该能变道绕过去。于是他打开右转向灯,转动方向盘—

邦夫推开弓子站了起来。

“出故障了?”

“我现在就去,到那里等最后一个人。要是有人出现,我就上去搭话,跟每个人搭话,一直等到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回应我。”

邦夫把脸凑近前窗。他看见前方有一点白光正在闪烁,似乎就在靠近隧道出口的位置。那有点像危险指示灯,但不是黄色的。邦夫疑惑地缩回身子,放在腿上的百货公司纸袋顺势向前滑了下去。里面是送给弓子结婚五周年的礼物。他慌忙伸出一只手,但已经来不及了。纸袋落在脚面和踏板上,由于安全带的束缚,他弯下身子伸长手去够也够不到。他解开安全带,总算够到了纸袋。接着,邦夫便把纸袋放在了驾驶席与副驾驶席中间挨着手刹的地方。这么做的同时,前方的白光越来越近,那应该就是汽车的危险指示灯,只是换上了白色的灯罩。这当然是违法行为,但很多年轻人热衷于这种毫无意义的改造。

邦夫举起双手,摸索着要走出卧室。弓子从背后抱住他,他头也不回地把妻子推开了。他就那样走出卧室,走向起居室一角,从角柜背后的箭筒里抽出了一支箭矢。

“—嗯?”

“你又要—”

车窗在风压下嘎吱作响。

弓子再次试图抱住邦夫,但是邦夫抢先一步转过身,挥落手中的箭矢。一阵破空之音,弓子感到右肩遭到重击,跪倒在地。

他向右打方向,驶入虾蟆仓东隧道。

“你要是再阻止我,我就不饶你了。”

白虾蟆海岸公路靠海那一侧设有护栏隔开的自行车环游路线。邦夫与妻子弓子新婚后,常常结伴在那条路上骑行。迎着海风远眺悬崖的感觉非常不错。

邦夫转身走向玄关。弓子想站起来,但是双腿发软,刚撑起身子又倒了下去。邦夫走到门外。弓子呼吸急促地拼命向前爬行,好不容易爬到门口,伸手抓住门把手,将自己拽了起来。

“要看悬崖,最好还是骑自行车。”

“邦夫—”

这里之所以死亡事故多发,并非因为亡灵作祟。白虾蟆海岸公路在这里向右拐了个大弯,紧接着就是虾蟆仓东隧道的入口。在这种地方东张西望当然很危险。从弓投悬崖看过去,白天能看到笔直的水平线,夜晚则是点点渔火,风景的确不错。

她踉跄着倒向门外,双手撑住外廊的栏杆。

弓投悬崖从副驾窗外一闪而过(1)。邦夫当然不会看悬崖,而是保持直视前方。“毕竟过了悬崖就是急弯和隧道啊……”

“邦夫!”

安见邦夫凝视着前方的黑暗,重新握紧方向盘。他正行驶在白虾蟆海岸公路上,弓投悬崖很快就会出现在左侧。他驾驶的低档汽车是大学毕业成为保育员后购买的二手车,当时车龄已有八年。其后,他又在虾蟆仓保育园工作了十年,继而到白泽保育园工作了十年。二十八岁这个年龄放在人类身上还算年轻,可是放在车身上,便已经是颤颤巍巍的老者了。保育园的孩子会毫不遮掩地说:“这跟我家的车有点不一样。”同事则会调侃他:“这车好有物哀幽玄的感觉啊。”

弓子探出上半身,朝昏暗的小巷大喊一声。底下传来刺耳的刹车声,接着是沉重的闷响,一个人影落在暮色笼罩的地面上,他手中的东西也无声地掉落下来。

事实上,这个地方的确发生过很多起死亡事故。

那具扭曲的身体已经不再动弹。

尽管有个如此厉害的故事,现在的弓投悬崖却成了当地有名的自杀地点之一。可能是名字起得不太好吧。不仅是虾蟆仓市民,连邻县都有各种人慕名前来,跑到悬崖上投海自尽。传说悬崖上聚集着死者的灵魂,开车时一旦与鬼魂对上目光,就会被带到那个世界去—所以万万不能看向悬崖。

远处传来祭典的乐声。

弓投悬崖是位于虾蟆仓市东侧的断崖,大、小两道尖锐的峭壁刺向海面,宛如小龙虾的钳子。弓投悬崖的名称有个典故:过去治理这一带的领主十分好战,后来被释迦牟尼点悟,知道了人命的宝贵,遂将爱弓折断,投入了海中。而形似小龙虾钳子的悬崖形状,应该是弓被折断的形状。

(1) 日本车辆为右舵,靠道路左侧行驶。(译者注,以下皆同)

沿海岸线铺设的白虾蟆海岸公路连接着白泽市与虾蟆仓市,驾车顺着这条路南下时,万万不可转头去看左边的弓投悬崖。

(2) 日本的县相当于中国的省。

不知是谁传出来的。

(3) 隈岛日语发音为“kumajima”,第一个字与“熊”(kuma)同音。

(一)

(4) 指家中有人去世,并过完尾七后迎来的第一个盂兰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