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一只灰白相间的鸽子从空中轻巧地落到他肩头,亲热地用尖喙摩擦他的颈部。戚荣光心一热,爱怜地将它握到手掌上,从腿部解下一截透明色塑料管,抽出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道:没有新情况,什么时候会合?想你的薇。
一个个谜团化成巨大的问号塞满了戚荣光的头脑,片刻之间竟有些思维迟滞——自从当上副局长后,安逸的生活过得太久了,已不太习惯面对困难面对危机。他很快警醒过来,佯装轻松写意的模样,沿着河岸来回踱步,眼睛却四下观察形势,判断可能发生的情况。
这是戚荣光逃亡后两人采用的联络方式,每两三天写一次信,交换最新动态,诉说衷肠,很原始,但很安全实用,比那些眼花缭乱的高科技手段更让人信赖。
程仁灿从什么渠道追踪到石家村?为什么自己没有得到一点点消息?他们调集了多少人潜伏在四周?
没有新情况?难道刚才突然而来的不安是一场虚惊?戚荣光看着纸条发愣,提拔为副局长后,他并没有放松对刑警大队的控制,因为这直接关系到走私物品运输、分流的安全。考虑到程仁灿不太听话,他特意在队里发展了两个心腹,让他们间接参与一些行动,也给一点甜头,所以刑警队若有行动,两人一定会及时通知叶薇。
但戚荣光宁可相信自己的直觉,这是几十年警察生涯,在生死边缘锻炼而成的对危险的超强感觉,它常常在刻不容缓之间决定一个或多个人的生命。
什么时候会合?恐怕不能再等了,原以为起码呆一两个月,谁知流窜的日子如此难挨,每度过一天都是对心理和精神的煎熬。戚荣光终于体会到当逃亡的犯罪分子被擒获时,脸上流露的不是恐惧,也不是沮丧,而是如释重负,好像有种解脱的感觉。
河面、芦苇荡平静如昔,波澜不兴;通向村外的唯一小路上村民们三三两两或骑自行车,或边走边大声谈笑;各家各户院前屋后的鸡、狗、羊、牛也没有异常,一切仿佛与往日没有区别。
再等三至四天……或者后天……不,今天晚上,这鬼地方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他边想边打量晨雾中的芦苇荡,心中突地腾起一种强烈的不安——这是躲到石家村十多天以来从未有过的,它来得仓促而迅猛,简直让久经大风大浪考验的戚荣光有些手足无措。
戚荣光暗自嘀咕着,转身想回屋写信,这时鸽子挣脱他的手掌,拍翼在空中飞了一小圈,好像嗔怪他刚才的手劲太大了。
真老了。
晨光沐浴在可爱的鸽子身上,就在一瞬间戚荣光瞥见它的掌心有个东西闪了闪。
戚荣光披了件衣服开门出去,清冽的河风吹在身上稍稍觉得几分寒意,他做了几个伸展,每当动作一大关节处就有些酸疼。十年前可不是这样,那时喝半斤酒之后还能到河里游三四千米,然后陪战友唱歌打牌直到天亮。
戚荣光心里咯噔一下,立即捏住它的脚仔细查看——
其实戚荣光醒来很久了,没有特别的原因,就是心烦意乱睡不着。会不会应了书上所说,这是衰老的表现?他感叹地想,可薇薇正当女人一生中最漂亮最成熟的时期,面对她,是否有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畏惧?
金属小圆点!
魏队长紧紧捏着望远镜,观察戚荣光的一举一动,全身上下到处是汗,他实在猜不透这位昔日老领导大清早站在河边上干什么。
他对这种监测追踪工具太熟悉了,当年省厅在各市十处推广使用时,胥市是第一家试点单位,他还在经验介绍会上作过使用心得的报告。
怎么办?
他终于明白起床后突然而至的不安来自何处,危险的确就在周围。
千算万算,唯独漏算了戚荣光主动露面这一可能,使得魏队长不得不担负起独立评估形势并作出决策的职责。
快逃!
细心的程队长还发现戚荣光腰间有一块明显鼓起,应该随身带有武器。
他缓缓松开鸽腿,镇定自若地向河边走过去。
凭他的警惕性和反应,特警队员还未冲进村恐怕他已遁入水中。
魏队长一直凑在望远镜前观察戚荣光的一举一动,见他对着鸽子发愣,暗叫不好,等他走向河边时果断大叫一声:“出击!”
六百米之外,靠近河边的地方,戚荣光穿着T恤衫,双手做着各种放松动作,惬意地沿着河岸边走边深呼吸。
话音刚落,几十名特警如猛虎下山,从不同方向冲出芦苇荡直扑石家村,焦点就是河边上的公安局副局长:戚荣光。
“老魏怎么了?打瞌睡吗?”程队长焦急地嘀咕道,举起望远镜一看,不由愣了愣,顿时明白魏队长为何不敢轻举妄动。
戚荣光听到动静,回头从容一笑,急奔几步以一个优美的姿势跃入水中。
谁知命令迟迟没有下达。
几个正面突击的特警队员跑到河边,二话不说,举枪便往河里射。
这是突击的最佳时机,所有特警队员均握紧枪柄,随时等待魏队长下令。
“住手!不准开枪!”魏队长气喘吁吁追上来。
“突突突”,小路上出现一辆拖拉机,镇上收购蔬菜的商贩手握计算器来了。
一名特警不解道:“队长,就算打死也比逃走强啊。”
东方亮起第一道晨曦,在它的威力下白雾以缓慢的速度向四周散开,村庄里的情况看得越来越清晰。
程仁灿也赶了过来,解释道:“他跑不了,水下有人。”
当村里传出第一声鸡鸣时,特警们离村子只有一百多米距离,估计再有十多分钟,大多数村民都将起床,各种声音充斥整个村庄,加上镇上的商贩纷纷进来,只等魏队长一声令下,特警们可以在两分钟之内包围戚荣光住的小屋。
戚荣光一个猛子钻进水里,四肢一齐用力向东边急划。从入水到再次浮出水面,这一段是水中逃遁最重要的环节,因为岸边的人无法预估水下的情况。如果浮出水面时在对方视线之外,下一步便会很顺利逃出包围圈,否则难逃狙击手的冷枪,尽管他自信他们不敢轻易杀自己。
“这次的任务很艰巨,”战前动员时程队长说,“大家既要防止疑犯逃跑,又要随时阻止他自杀,无论如何,我们一定得到活口,他对我们太重要了!”
河边的水并不深,戚荣光身体直扎到河底,双手在河床上用力一撑,借力边朝东面游边向上升,就在新力未生旧力已尽的刹那,身后鬼魅般冲出个人影,抱着他向下一拖,“咕噜咕噜”,措手不及的戚荣光连喝几口水,脑子里完全懵了。
天公作美,气象局预报夜里有小雾,正好掩护特警队行动。
是谁有如此的耐性与意志,藏在河里这么长时间伏击自己?
程队长向张局请求出动特警队时,刚准备说明原因,张局长摇摇手:“我不想知道过程,只要结果。”
戚荣光也非好捏的柿子,虽然呛了水神智有些糊涂,右手本能反映到大腿外侧皮套里掏匕首,谁知触手处却是比水还冰凉的物体——
自从十处通过鸽子飞行线路查明戚荣光隐匿在石家村,老徐和程队长等人立即进入一级战备。首先是抓捕方案的选择,是强行出击还是隐蔽行动,程队长考虑片刻断然否决了前者。强行出击需要大量人手,市局刑警大队势必倾巢出动,这样一来影响面太大,人多嘴杂容易泄露风声;二来戚荣光在刑警大队工作了四五年,很难说有无安插耳目,这年头总有顶风作案的亡命之徒。程队长思来想去,唯有调用魏队长的特警队。然后是抓捕时间,白天目标太大,晚上万一被戚荣光逃出包围圈,那里地形复杂,黑暗之中很难追踪。最适宜的时间是黎明时分,天色未明,即使戚荣光四处逃窜也有目标可寻。最后再布下一道外网,即在河对岸设立埋伏点,因为河岸五十多米处有座水塔,潜伏到塔顶,虽然离河对岸包括戚荣光的小屋距离远了点,但只要泅水过来便会立即进入狙击手射程之内。同时程队长令人连夜在河道上下游两百米处布下拦河网,防止戚荣光遁入水中出逃。当然从技术上讲,戚荣光若有从水路逃跑的打算,必定随身携带利器可在瞬间割破渔网,但时间上被延缓了,而且也将暴露目标。
手铐!
如何对付这些讨厌的狗,程魏两位队长讨论了很长时间,最终决定避其锋芒,采取最保守最安全的办法——一个字,等。村民们在外面打工的很多,通常天不亮就从家里动身,外面收蔬菜的商贩也会在这个时段进村,到时鸡鸣狗叫响成一片,特警们就在同时冲出芦苇荡扑入村里。
饶是戚荣光乃几十年老警察,与歹徒近身搏斗百余次,血腥场面也经历过数十回,这次竟无还手之力,也无反应的时间和空间,顷刻之间双手立即被扭到背后反铐起来,等两人水淋淋在河面出现时,戚荣光已成逃犯变成俘虏。
石家村背靠大河,三面被芦苇荡包围,只有一条宽不足两米小路通向金海镇。村里有六十多户人家,错落分布在芦苇荡四周,戚荣光藏身的小屋在村子最后边,十几米外便是大河。戚荣光年轻时曾参加过公安系统游泳比赛,估计为自己选择退路时跳河逃生应该是最后一招。村子里养了十多条狗,夜里稍有动静便叫成一片,成为戚荣光的第一道防线。
被拖上岸时戚荣光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两人目光对视之下他顿时低下头。
程队长、魏队长和李亦然各率七八个特警队员,分三个方向成散兵形,猫着腰弓着身子,一手持枪,一手轻拨芦苇,轻轻向前移动。为更大限度避免暴露身形,所有人员一律穿着与芦苇相近颜色的淡青色外套,脚上换成高筒皮靴,夜里三点多钟就潜入指定地点,等待村子里第一声狗吠才开始行动。
原来是见过一面的同行,驷城公安局十处,老徐。
清晨的雾又湿又浓,站在路边向远处眺望,胥市市郊金海镇东南的芦苇荡白茫茫一片,河流、村庄、大树都被隐匿在密密匝匝的白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