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生打字正欢,听他这么一说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在网吧这种地方还会有人关注她做的数学作业,不过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写的东西,这男生说的还真对,她有点脸红赶紧改了过来,贾大宝低头继续擦桌子,那女生却说,“喂,你帮我做作业吧?”
贾大宝是憋着一股劲儿的,干活卖力,又肯学,老板放在柜台上的书他有空就看。网吧在名山县还没有,但是在新州市已经开始如雨后春笋,来上网或者打游戏的不单是附近高校的大学生,还有些中学生,有天他在清理客人走后的电脑桌时,发现旁边的一个女生竟然摊开一本作业本,一会儿在作业本上写几个字,一会儿又扔下回到网上聊天打字,他摇了摇头,这样不专心怎么能学好东西?果然,他扫了一眼她的作业本,那是高二的数学,他一眼就看出来几个毛病,他平时学习就谨慎认真,看到错了,就忍不住对还在打字的女生说,“唉,你这几道题都做错了,第一题单位不对,第二题万能公式用错了,第三题你把函数图像画反了。”
贾大宝摇头,“那怎么行?你现在不努力,以后高考就要吃亏的。”
老板一听这个买卖不亏本,就答应了。
“你帮我做作业,我给你十块钱”,那女孩掏出一张十块钱的票子放在桌上,贾大宝确实需要钱,他把钞票收起来,拿起本子,跑到柜台,半小时不到就把她要求的做完了。
老板看他满脸诚恳,瘦弱的样子不像是坏人,他说的话也有道理,又问,“那你都会啥?装个驱动程序,装个win98系统会不会?”,贾大宝摇摇头,但是紧接着说,“但是我能学,这样吧,我先给你干两个星期,你只要供饭,给我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你觉得我不好,两个星期你就把我辞了,我干得好,你再看着给?”
那女孩乐不可支,跟他说,“明儿我还来,谢谢你了”。接下去的几天里,那女孩天天一放学就把作业扔给贾大宝,贾大宝就按照要求把作业写好,一到晚上7点那孩子准时背上书包回家。
贾大宝说,“我是名山县人,高考落榜,没法读书,我刚满十八岁还没办身份证,户口本落在家里了,谁出来找活干还带着户口本?”
这天贾大宝正要把写完的作业递给她,却突然发现那女孩身边站着一个看起来比她年长几岁却长相相似的女生,正满面怒容的看着他,贾大宝一愣神,她就从他手中拿回了作业本,“你怎么能这么干,你这不是误人子弟吗?我妹妹明年要高考,这样下去她还能考上什么大学?你做的作业好,你怎么还在这里打工,怎么不去念大学?”
老板说,“你是哪里人?干什么的?你这要求倒不高,我这里也缺个帮忙的,可是我用你,你起码得给我看看你身份证吧?”
这女生虽然看着年轻,也就比贾大宝大几岁,可是却是一身职业装扮,踩着高跟鞋,穿着长筒丝袜,虽然已是深秋,却依然露出大半截腿在外面,长发整齐的披在肩上,像是用剪刀刚刚剪过一样,只是她满脸怒气,咄咄逼人,贾大宝都不敢直视。他可不想在这地方得罪客户,赶紧低头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只是给她做完,我也把做题的思路和步骤给她写清楚了,这样她以后看也能看明白是怎么做的。”
他已经做好了计划,他喜欢计算机,虽然高中时候没什么机会接触,不过两所大学他报考的都是计算机系。他把自己打理干净,就找到了医科大学外面的一家网吧,进去就找到老板,说自己要打工,工钱多少都行,自己主要是找个地方睡觉有口饭吃就行。
那女生哪容得他分辩,拎起座位上的妹妹,就到前台找老板投诉贾大宝,说他替人写作业误人子弟。老板看出来这女的不是善茬,把贾大宝找来好一顿批,那女的这才领着妹妹走了,一路上不断说,“我说你最近怎么作业做得这么好,一点毛病都没有了,感情是找人替你做啊,你还真厉害了,把脑筋都用在这上面了。”
贾大宝混进了一个澡堂子,把自己从里到外洗了个干干净净,又对着澡堂子的镜子,把自己的头发剪短,虽然不整齐,可是起码看起来不再像个要饭的。他把右手上的石膏砸掉,这些天他唯一不敢掉以轻心的就是自己的右手,再痛他也坚持每天把五个手指运动运动,他觉得每天端着石膏看起来也挺吓人,就剪了几块干净的布条把手上的伤口包扎一下。
“姐,我最近真的忙,再说网管小哥说的是真的,他把步骤都给我写一边儿了,还真不是你想的那样”,说着她从包里掏出来另外一摞纸,上面公公正正的写着那一道题是什么类型,考察要点,解题思路。字迹工整,思路清晰。姐姐此时也觉得自己刚才有点过火,不该劈头盖脸的骂人一顿,更何况这要求肯定是自己妹妹先提出来的。对那个在网吧打工的年轻小伙子不免有些歉意。
贾大宝对着街边小店的橱窗玻璃照了照自己,满面黑灰,根本看不清肤色,头发已经长到肩膀了,油腻的打结在一起,自己右手上的石膏都看不出一丁点白色了,他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贾大宝苦笑了一下,这样的人也能放进高校那才怪了。他想起自己几个月前的雄心壮志,甚至还要替季小月抚养孩子,可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这样见了季小月又有什么用呢?贾大宝改了主意,自己这副样子见到季小月也会让她吓一跳,起码自己得像个正常人,再去见季小月。
她上下班刚好路过那个网吧,第二天下班的时候一方面是看看自己妹妹有没有又偷着来网吧,一方面也是想跟那个小伙子说句对不起,她进了网吧走到前台问那个老板,“请问昨天那个网管在吗?”
“找人?这里是大学,你一个捡破烂的到这里来找什么人?别开玩笑了,你这样的我见多了,赶紧走。”
老板吓了一跳,这人怎么还没完没了呢,幸好自己有远见,昨天就把他开除了,“对不起,昨天他惹了事儿,我就让他卷铺盖滚蛋了”。
那点儿路程,大巴车几个小时就到,贾大宝却足足走了半个月。他穿着到老赵家临时换上的衣服和鞋袜,并不合身,脚上也磨出几个血泡。到了新州市已经是将近十月份,天气渐冷,贾大宝终于看到了新州市医科大学的门牌,往里进的时候被门口的保安挡住了,贾大宝不解的说,“为什么拦我?我是来找人的?”
听到这话她更加歉疚了,自己这么随便一闹竟然让人家把工作丢了,她是公司做HR的,知道工作对有些人来说比命都重要。她只好出了门继续往家走,没多久就看到昨天那个瘦瘦弱弱的网管正从另外一家网吧垂头丧气的走出来,这条街就在医科大学后面,精明的业主已经看准了商机,网吧一家接一家的开,很显然他这是又去应聘了。
贾大宝从地下室里出来的时候活活像个拾荒的,而现在他身无分文,他知道从名山县到新州市有几百公里,他几次想蹭上大巴车,可是人家一看他一身脏兮兮就把他踢下了车子,他还真就只能靠拾荒为生了,他一路往南,边要饭边打听,手上的伤口时不时发作,有的时候痛的他整夜无法入睡。每痛一次,贾大宝内心的仇恨就增加一分,他把这些都算到程大壮头上。
贾大宝这已经是第三家了,昨天老板把他扫地出门,但最后让他睡了一晚,还给了他两百块钱,算是这些天的劳务费,他也心满意足。可是再去找工作反而不像第一个这么幸运了,人家要么已经是满员,要么都是几个人合伙,合伙人就把事情全干了,还没盈利不想招人。贾大宝沮丧的坐在路边,正考虑着今天晚上去哪过夜。
他在白马墓园守着贾振国的墓过了一夜,他对着贾振国的墓碑发誓,一定要把失去的夺回来,孤独黑暗、失去自由是滋生仇恨的最佳土壤,从他被锁住的那一刻起,仇恨便已经开始在他心里生根发芽,直到他再次见到程大壮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恨他。
“你好”,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贾大宝站起身回头一看,是昨天让他丢工作的那个女人,他没好气地说,“我一点也不好”。
贾大宝也回到过自家的乌名山脚下的老房子去转了转,房子一直没拆,还放在哪儿,可是屋子里已经基本没什么东西,贾大宝连钥匙也没有,他不敢耽搁太久,生怕程大壮撞见,在公安局门口争执的时候他听到警察说的话,希望程大壮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少给社会治安添乱,他心里知道,真要是进了精神病院,那自己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听了。
“我来是想跟你说对不起的,昨天我有点激动,我妹妹都是我在照顾,知道她背着我偷偷出来上网,做姐姐的心里一急,就把火撒在你身上了,实在抱歉”,贾大宝听了这番话还挺受用,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人对他这么和蔼过,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哦,没事,我也不该替她写作业,高考这事儿很关键,很多题目自己做了才知道,别人怎么讲都没用。”
贾大宝逃离了程大壮的控制,可他知道要是自己在名山县转悠,迟早会被他发现,老赵是他唯一认识的人,结果还出卖了自己。这几天他打听清楚了两件事,一个是自己的父亲贾振国已经去世,这让他更加憎恨程大壮,一个是季小月的妹妹季小星在高考后自杀,他不知道这件事对季小月会产生怎样的伤害,他怨恨自己没能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陪着她。而季小月全家也已经搬离名山县,他想起季小月为了自己故意落榜考到新州市医科大学,自己消失的这段时间,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昨天害你丢了工作,真不好意思,要不我请你吃顿饭吧!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贾大宝想想自己叫什么名字还有什么关系,自己费了好大的劲儿也证明不了自己是贾大宝,他扭捏了半天,还是小声说,“我叫贾大宝”,“我叫卫莱,卫兵的卫,莱是来去的来加一个草字头”。
贾大宝从地下室冲出来的那一刻,他已经顾不得眼前的人是谁了,在他眼里,这屋子里不会有好人的,冲出院子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死死掐住的是孙英梅,不是程大壮,他甚至有些后怕万一真把她掐死了,自己的良心都过不去,毕竟她也没害过自己。
“未来”,贾大宝想,这名字可真好,可是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未来。
贾大宝过冬时候的那件毛衣已经破了,很多地方薄厚不均,孙英梅就念叨着要给他打一件毛衣,可是孙英梅活多,外加天气暖的快,刚过完年没几天贾大宝就把毛衣脱了,说不用了,孙英梅想想也是,不过她说我还是得织好,入秋你就能穿了。
卫莱找了个小饭馆,点了几个家常菜,她也是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看到贾大宝狼吞虎咽的样子,卫莱竟然忍不住有些同情,贾大宝边吃边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卫莱,当然他只说了一部分,说他父母双亡,高考落榜,女友来到医科大学读书,自己也想要读大学,可是没钱,所以只身跑到新州市来,一方面是希望能看到女友,一方面也是希望能提升自己,找机会学习计算机。
贾大宝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把孙英梅当成了自己的亲妈,他跟程大壮之间的协议,谁都没说,孙英梅不说他也不提,所以贾大宝也不知道孙英梅知道这事儿不,孙英梅一周来几次给他们两个换洗衣服,做点饭菜,她比程大壮心细,饭菜咸淡,穿衣冷暖,这些程大壮根本不在意的东西,她都能照顾到,每次贾大宝看到孙英梅的时候都觉得挺亲切,他从小没受过母爱,突然有这么个人对自己这么好,他心里暖哄哄的。甚至有一次孙英梅看贾大宝进屋换了拖鞋,她就盯着他换下来的皮鞋,把手伸进去一模,说这鞋垫这么薄哪能行,抽出来就给他剪了一副新鞋垫,贾大宝再穿暖暖的。
卫莱看见他的手问,这是怎么回事,贾大宝说,有一阵子他自己想不开,想自杀,后来醒悟了,觉得提高自己好好活着才能对得起死去的人。卫莱觉得这孩子虽然比自己小了几岁,可是经历的比自己还多。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想帮帮他的念头,问到下一步他怎么打算的,贾大宝很茫然,几个月的社会闯荡让他知道,理想再多也得先吃饭,“我要找份工作养活自己”。
季正风在全县教育系统大会上的讲话,是他最后一次作为名山县教育局长的公开露面,高考结束他就顺利的升迁到了新州市,妻子陈红阳也调离名山县医院,进入了新州市中心医院任科室主任。季小月的高考成绩也比平时差了一截,被第二志愿新州市医科大学录取,季小星顶着季小月的名字入学了。
“我们是一家台湾公司,做芯片卡的,算是计算机领域里面的一个分支,不一定是你感兴趣的方面,不过多少也算是相关,偏硬件,现在公司在市郊建了一个厂房,就是流水线操作那种,对学历没有太多的要求,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介绍给你去,但是没有网吧自由,但收入应该比网吧多一些。”
贾大宝觉得,如果全世界还有一个人相信自己,那一定是季小月了。
贾大宝抬起头来,忘记了嘴里还含着食物,张着嘴半天没合拢,他觉得上帝刚关上了一扇门,就真的给他又打开了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