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大宝不知道回什么好,他从来不跟上级顶嘴,不过他再傻也知道这事儿怪不了他,只是经理无非要找个背黑锅的。他纳闷的是季正风怎么没帮自己一把。
电话还是没信号,他没办法,出了医院找了个电话亭给张经理打电话,说自己家里出了点儿事情,可能回不去了。张经理的语气倒是异常平静,“嗯,没事儿,你慢慢处理吧。处理多久都行,对了,顺便告诉你一声,咱们这个政府项目没成,被一个叫什么新星的计算机公司抢了去,昨天就入驻政府的计算机中心了,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不过今天才发布消息。咱们公司这次竞标失败,你要负主要责任。”
经理顿了顿,“下次你回来的时候,直接去人事处把工资结了吧。”
他强打精神,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跑来跑去,直到下午才把所有手续都办好。像这样的特护病房要有人看护,贾大宝看着躺在床上毫无知觉的父亲,也做不了什么。这才想着自己还有一摊子事儿要处理。
贾大宝觉得祸不单行这个词简直就是给他设计的。他挂了电话,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不过倒是有一点值得安慰,贾大宝再也不必为单位的事情操心了,本来他在车上的时候还惦记着到了名山县得赶紧往回赶,可是没想到遇上父亲住了院,这回工作也没了,彻底断了念想。反正这工作他也不爱做,他决定以后打死也不做IT这一行了。
贾大宝始终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前两天还在电话里臭骂自己,现在就突然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了?有一阵子他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只是希望噩梦快点醒过来,可是医生的话像给他宣判了死刑,这的的确确是真的。贾大宝从来没觉得这么累过,他瘫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全身不能动的人。
天将傍晚的时候,贾大宝才意识到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小天,他连饭也没吃一口,就这么从早上折腾到晚上。他本想在医院陪着父亲凑合一夜,可是手里毕竟还拎着一个装着几十万现金的手提箱,他怎么也不能带着这么多钱在医院里过夜。银行早已经关门了,他想了想,趁着夜色出了医院,叫了辆出租车,开到名山县南郊自己家里,高考那年他家就搬离了北郊乌名山下,来到县南这片荒芜的地方。他还想让司机下了公路往里开,司机看天色晚了死活不愿意,贾大宝没办法只好下车,付了钱,沿着环城公路往外走。
医生戴上口罩,转身走了。贾大宝愣在原地,他知道医生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你爸爸已经变成植物人了,啥时候好说不定,可能好也可能不好,全看自身造化了。
名山县几年前就把县城开发重点向北移,重点中学,好的商铺都在北边。傍晚的时候县北高楼林立灯火通明,县南却只有一片低矮的平房,零星的灯光闪亮。贾大宝的家在县南还要往外走,下了公路要走几百米的土路,才能从一片荒林后面隐约看到那所灰色砖房,独门独院。那土路根本没有车道,所以司机死活也不愿意在黑天的时候走这样的路。好在贾大宝虽然很久没回来了,可是毕竟是自己住过几年的家,闭上眼睛也能摸回来。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虽然病人现在其他生命体征平稳,但是脑损伤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康复,我们也没办法预测,我建议你保持乐观的态度,也许会有奇迹发生,当然,也要有长期的心理准备,这样,你先去办个住院手续吧。”
贾大宝没有钥匙,他摸黑绕道后院从仓房的门后掏出来一串钥匙,开了门,几个月没回来,这屋子还像他离开时一般冷清,只有柜子上放着高考那年一家三口的合照还让这屋子有点家的气息。贾大宝瘫坐在已经没了弹性的沙发上,身上的衬衫已经穿了两天了,汗水早就渗透了衣服,粘粘地粘在身上,十分难受。
“那是什么意思?”,贾大宝一着急就满头大汗。
他支撑着自己爬起来,走到后屋厨房,餐桌上还有点剩菜和两个馒头,贾大宝一闻,菜已经馊了,馒头还好,他就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贾大宝很谨慎,虽然这房子远离城区,很少有人能看到,即便在公路上路过,也不容易看到这里还有所房子,可是越是这样的地方发生什么事情越是没人知道,即便是一个晚上,他也不能放松警惕,他盯着那箱钞票,想了半天,突然想到个安全的地方,他站起身,用力把刚才自己坐的沙发使劲儿的推开,用手在地上摸了半天,把一整块方形地板掀开了,这下面是个地下室,这样的地下室在县城里十分少见。
两个小时以后,终于主治医师从急救室里面出来了,贾大宝急忙迎上去问,“医生,我爸爸到底怎么样了?”,医生摘下口罩面部平静地说,“病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暂时还处于昏迷状态之中,他头部受了重创,颈部骨折,部分神经受损,外加心脏病的发作引起了一些并发症,但是现在最主要的问题就是脑损伤。”
一股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和这个炎热爽朗的夏天有些格格不入。这个地下室总让贾大宝感到毛骨悚然,他不敢走下去,只是把手提箱放在地下室入口往下两阶木台阶上,自己只要弯下腰就能伸手够到。他一刻也不愿意把这个地下室打开,可是除了这里他想不出什么更安全的地方,他把手提箱放好,合上了地板,又把沙发推回原位。
贾大宝此刻还哪有闲心,他攥着他爸爸的粗大的双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车上的医护人员做了最简单的诊断,最主要的问题是心脏病发,外加头部有外伤,初步看下来还有颈部骨折,恐怕伤到了神经。十几分钟后,车子到了县医院直接推进急救室,贾大宝被拦在了急救室外面,他抓耳挠腮坐立不安,不时地看着手表,觉得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
已经十点多了,他回医院也没车了,这一晚他准备和衣而卧,就躺在沙发上凑活一宿得了。贾大宝再次进入熟悉的梦境,那里永远是夏天,他穿着白色体恤衫,牛仔裤和运动鞋,而季小月穿着无袖背心,蓝白相间的长裙,束着高高翘起的马尾辫,手里还拿着吃了一半的雪糕,正在路上有说有笑走着,突然远处传来一阵警笛鸣叫,几辆警车呼啸而来,就在他们诧异的时候,几辆警车却在他们身边急刹车停住,一群警察将他们俩团团围住,贾大宝下意识的护住季小月,惊慌失措的问,“你们要干什么?”
周围的人其实都是拆迁公司的,他们一看贾大宝找人帮忙,谁都不愿意扯上关系,作了鸟兽散。贾大宝没办法,跑到公路上拦下一个路人这才叫了救护车。过了将近十几分钟,远处才传来警笛。贾大宝把父亲送上救护车,自己也跳了上去,关门的那一瞬间,他看见推土机轰鸣着朝那栋房子冲去,紧接着哗啦一下,尘土飞扬而起,仿佛一颗炸弹正中目标,尘烟散去,那栋房子已经荡然无存。
警察对他说,“你被捕了!”
他爸爸哪有力气回话,甚至眼睛都没睁,满脸痛苦的表情。贾大宝翻了他周身上下,平时一直带在身上的救心丸竟然不在,贾大宝赶紧掏出手机要打120,可是该死的手机在这时候竟然没了信号,打了几次都打不出去,再一看信号竟然为零。他赶紧求助周围的人,帮忙打个救急电话。
贾大宝伸出双手,闭上眼睛,等待那双冰冷的手铐,可是没想到警察却推开他,给他身后满脸惊诧的季小月带上了手铐,那块吃了一半的雪糕掉在了地上,季小月顿时哭了出来说,“大宝,救救我!”
贾大宝的父亲刚刚五十岁,按说还是壮年,他也像贾大宝一样高大健壮,只不过此刻却倒在自家院子的黄土地上,嘴角流着血,整个身体蜷缩着还不时抽搐,贾大宝一瞬间脑子有些空白,扑了过去,大喊,“爸,你没事吧。”
贾大宝冲上去,大喊,“小月,别怕!我来救你。”
底下的人都没有料到这种情况的发生,呼啦一下都向后退了几步,谁都不敢上前。这群人都跟屋顶上这个人打过交道,知道他厉害得很,万一是什么圈套,谁沾上他都跑不了。贾大宝推开人群,发现父亲躺在地上,别说他父亲还有心脏病,就是一个没有病的健康人,从将近三米高的屋顶倒栽葱下来那也肯定受伤不轻。
贾大宝最后这一句脱口而出,他也突然从梦境中惊醒,天已经亮了,夏末的早上已经开始有点凉,可是他竟然满头是汗,衬衫也湿透了。他半梦半醒间意识到自己又说梦话了,忍不住随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贾大宝眼看着屋顶上的父亲突然之间用手捂胸,他心说不好,可是自己也实在跑不动了,手里还拎着一个重重的手提箱,他早已经大汗淋漓。屋顶上的人手捂着胸口张着嘴要说话,却说不出来,底下的人也都愣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前后晃了几晃,像是个喝醉酒的人,最终还是没能稳住,头朝下从屋顶摔了下来。
他从高考结束就开始有这个毛病,这也是他为什么在大学期间几乎没怎么在宿舍睡过,用家里的钱给自己在学校旁边租了个小单间,课能不去上就不去上,即使去了也是躲在最后一排,甚至班里很多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有时候甚至连考试都不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就能糊里糊涂毕业了,居然还能拿到毕业证也真是个奇迹。
“老爷子,你快下来,有话咱们慢慢说,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你看看这白纸黑字的合同……”
贾大宝从沙发上爬了起来,从后屋的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浇在头上,脑子里清醒了不少,眼前挥之不去的总是父亲躺在地上挣扎的情景,可是贾大宝心里更多的不是痛苦,而是茫然和不知所措。
飞扬的黄土,让张大嘴巴一边奔跑一边呼吸的贾大宝有些喘不上气,远远的他能看清楚在屋顶上的那个人正是他的父亲。这下他更着急了,不知道父亲这是演的哪一出,房子底下的人群的呼喊他也渐渐能听到了:
他想推开沙发把地下室里的钱拿出来,又犹豫了一下,他今天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他打定主意至少要先找那些拆迁队的人要个说法。这些年他都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和人交流,而现在要主动找事儿,不由得有些胆怯。
贾大宝一下车就发现了异样,虽然还有些距离,可是打老远就看到那栋孤零零的平房门口围了许多人,还有几辆巨大的推土机也停在路边,远远的他看到那屋顶上竟然站着一个人,他吓了一跳,赶紧跑了过去。
他乘着早班车从城南坐到城北,虽然路上行人还很少,可是施工队早已经开始干活了,昨天还有些杂草的那块儿地,今天再去,已经被彻底翻了过来,不见一点绿色,压路机轰鸣着把土地碾平。贾大宝四周望了望,很快就在不远处找到了一排临时搭建的工房,他站在一个挂着建委会的牌子的门口,清了清嗓子,用手轻轻的敲了敲门。
贾大宝有些感慨,上一次见到父亲还是过年的时候,虽然新州市和名山县相隔不远,可是贾大宝总是不爱回这个家。大巴车停稳后,贾大宝跳下车子,这条环城公路两侧景色迥异,靠近县城的一侧马路平整,新种植的树木整整齐齐,附近还有些新开发的楼盘,明窗净几,不远处还有一家养老院。另外靠近乌名山的一侧却是尘土飞扬,机器轰鸣,景区部分已经开发完毕,可是贾大宝家的那块地就在即将贯通进山的公路中间,非常突兀,他家的那块地上还是绿色的,没有了庄稼,只是杂草遍布,一栋孤零零的砖房还站在路边。
等了几分钟,还没人应,他又敲了敲。
贾大宝家的那几亩土地,正是山脚下最后一片,过了他家的地,就可以直接上山了。贾大宝家原来住在山脚下,后来他高考那年,家里又在县南买了一栋偏僻的平房,远离了原来的村邻。大巴车开到县南的时候,贾大宝没下车,他知道父亲一直住在县北山脚下的那所农房里,一直在跟拆迁公司的人对峙,所以他直奔北郊的农房。
“你找谁?”,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贾大宝吓了一跳,一回头,是个带着安全帽的中年男人,他带着眼镜,手里拿着一堆文件,和那些忙碌的工人不同,他穿着衬衫西裤皮鞋,显然是个领导。他打量了一下贾大宝,似乎认出来他是谁了,他把门推开,冲贾大宝说,“小伙子,有什么事儿进来说吧。”
名山县以县城北郊的乌名山得名,县城原来距乌名山有一段距离,中间是几个零散的村落,人口不多。后来政府逐渐发觉了乌名山的旅游潜力,开始有意识的把城镇建设向乌名山脚下发展,渐渐的把原来的几个自然村重新划分纳入了县城直接管辖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