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为真的有什么神秘主义,所谓的神秘体验,大多数的时候,只是人的心理因素使然而已。”
正在大家说得起劲,惊呼声四起的时候,一个不太合谐的声音插了进来。
韩裳的话和她的人一样,一个个字连珠炮般迸出来,干净利落不留情面。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愣神。
一个个故事在不同的人口中娓娓道来,出外景拍片的演员在庙里不恭敬,出庙时摔成了猪头;住宾馆的女明星晚上做恶梦又被鬼压床,第二天才知道这间房死过人;拍鬼片的演员在看样片的时候发现本该空无一人的身边出现了人脸……
不过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不服气地争论。
娱乐圈其实是最相信这套东西的行当之一,几乎没有哪个剧组开机不拜天地鬼神的,拍摄时碰到的灵异事件更是一抓一大把,所以,说起亲身经历或者亲眼所见的奇怪事情,哑着声音白着小脸说得绘声绘色的人多的是,场面绝没有冷场之忧。
“女主角旁边的那张鬼脸,我可是亲眼在样片里看到的,而且拍那个戏的时候,剧组里许多人都觉得很不对劲,怎么会有假?”
“好啦好啦,接下来大家随便哈啦,碰到过什么诡异事情,都说出来听听。”
“本来拍鬼片,入戏的话,现场的气氛就会变得压抑怪异。这种情形下面,疑神疑鬼再正常不过。我看过很多所谓拍到鬼的照片,拍到的那个‘东西’从来都是极其模糊不清的,很可能只是一团扬起沙尘的风,却被硬生生看成了人脸。就好像去钟乳石洞旅游,导游会说这块石头像孔雀,那块像马,原本并不觉得多像的东西,被导游一说,加上自己的想象力,就觉得像了。”韩裳回答。
说到这里,训哥儿长吁了一口气,他终于把开场白念完了。原本脸上某种庄严神圣的东西,在转眼间仿佛褪皮一样,换成了在座诸人熟悉的嬉皮笑脸,甚至有些猥琐的模样。
“那就说一件最最普遍的事情,一个人经常在某个时候,发现此情此景,是自己梦里经历过的。难道你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吗,这又怎么解释?”
“当然,神秘主义同时也是一种哲学观念。”训哥儿接着说:“从公元3世纪,普罗提诺[1]创立的新柏拉图主义哲学把神秘主义系统化为一个完整体系开始,一直到现在,几乎所有的哲学传统中都会涉及到神秘主义。我们可以数出无数灿烂的名字:释迦牟尼、古印度《奥义书》的作者们、毕达哥拉斯、苏格拉底、柏拉图、基督、萨满教的创立者们、禅宗大师、老子、庄子甚至李白。他们因为这种不同寻常的精神体验,而创造出了各种精神伟绩。当然,也有一些人经过了这种体验后,创造出异端邪说,成为迷信偏执的源头。”
“弗洛伊德在一百年前就对此进行了解释,人的潜意识会在不知不觉中进行许多想象,有时候,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却觉得似曾相识,就归结为曾做过这样的梦,其实却是因为这个地方和潜意识曾经进行的某个想象相似。”
他这样说,在座的人神情各异。有的认同,有的恍然,有的不屑。费城看了韩裳一眼,她面无表情,不过费城隐约觉得,她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我说一个我经历过的事情,那天我和一个同学在校外散步,他忽然对我说,他有些头痛老师布置的一个小品剧本,恰好我也在这个时候想到了这个作业。这种心灵感应,你难道要用巧合解释吗,机率也太小了吧。”另一个人加入了争论。
“以上这段话,是德国天主教哲学家马克思·谢勒关于神秘主义的具体解释。我想在坐的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时刻,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过神秘主义的亲身体验。”
“虽然我不愿意这么说,但事实是,一百年前这些问题就被得到了很好的解释。”韩裳笑笑,她的潜台词显然是发问的人过于孤陋寡闻。
“回想在我们生命中的某些时刻,比如仰望无尽苍穹,或是在一片完全的黑暗中省视内心,或是对十字架的专注凝视。我们总会有一种感受,仿佛有种无以言喻的东西,它围绕着我们,逼迫我们去问,在眼前现象的背后是否存在着更高的东西,那就是神性。”训哥儿仿似话剧念白一样,朗读了这段话,然后停下来,看了其它人一眼。
“弗洛伊德举过一个和你刚才说的几乎一模一样的例子。”韩裳接着说:“一次他的朋友布列尔与太太在餐厅吃饭,突然他说了句‘不知道饶医师在匹兹堡干得如何’。他太太非常惊讶,因为她也正在想同样的事。”
“‘神秘主义’这个词来自西方,即mysticism。而这个词又出自希腊语myein,是‘闭上’的意思。闭上肉体的眼睛,睁开心灵的眼睛,从俗世间挣脱,返回自我,去感受某种至高的精神。作为一种宗教观念,神秘主义普遍存在于世界各大宗教中,早到公元前8世纪的俄耳甫斯教,再到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而在中国,老庄所谓的‘道’就是神秘主义的东方式表现。”
说到这儿,韩裳停下来,向发问者笑了笑。
训哥儿显然查阅了许多资料,拿出一张纸,上面打印着关于神秘主义的各种说法。
“这难道还不是心灵感应吗?”发问者皱着眉头,他预感到自己要掉入韩裳的某个陷井。
在费城看来,神秘主义是一种哲学化的称呼,往高深里说,是宿命,是掌握命运之轮的上帝之手是否存在。浅显一些,就是生死轮回,亡灵天使,各类灵异现象是否真有其事。
“这个故事并没有结束。当这对夫妇随后偶然看向门口的时候,发现一个和饶医师长得非常像的人。这个人应该刚从他们的桌前走过,只不过当时两人在一心谈话,都没有注意到他,但眼角余光捕捉到的景象进入了潜意识,于是两人出现了类似的想法。[2]回到你和你同学的例子,应该是当时在你们的周围,有某个人或者某个景象,让你们想到了这个小品作业。”
不一会儿,训哥儿把肉巴掌拍得叭叭响,宣布沙龙活动开始。
在场的人纷纷发问,韩裳却以一种从容的姿态,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轻松应对,让人生出她正舌战群儒的感觉。
费城点点头。怪不得看着有些眼熟呢,不过肯定不是自己戏文系的,看打扮神情也不像学表演或者舞美的,主持人班……也不太像嘛。想来想去,上戏出来的人都比较张扬,像她这样的,算是异数了。
费城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这个顾盼自如的女人,这个圈子里有头脑的女人不算太多。当然,这并不代表费城同意她的观点,因为费城自己就经历过一件事,那可完全不能用心理因素或潜意识来解释。
训哥儿就是周训,矮矮胖胖十指粗短却异常灵活的道具师,这幢房子的主人。
在饶有兴致地观察韩裳的时候,费城还发现,她的眸子是棕色的,琥珀的颜色。这样的女人应该不会故意去戴彩色隐形眼镜,那么,或许她身上有一部分外国血统?再次打量她那轮廓过于分明的五官,费城觉得这个推测有相当的可能性。
“我也不熟,是训哥儿叫来的朋友,好像是我们学校毕业的,叫韩裳。”
周训这时有些坐不住,他本人是相信存在神秘现象的,现在看一时间没人能说得过韩裳,瞧了身边坐着的一个瘦削的年轻人一眼,说:“韩裳你先等一等,我介绍一下我身边的这位朋友。他是上海晨星报的记者,叫那多。据我所知,他可是有许多次神秘经历,绝不是什么心理因素能解释的。那多,你说两句。”
“她是谁?”费城问身边的人。
他这么一说,包括费城在内所有人都向那个那多看去。
屋角一个安静坐着的女子让费城多看了几眼。她一身职业打扮,瓜子脸,鼻子狭而高,靠近鼻尖的地方微有些向下的曲线,再加上薄薄的嘴唇和利落的短发,让人觉得这一定是个性格倔强外加高傲的女人。毫无疑问这是个美女,费城在学校里见的美女多了,一个个都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看多了就生出免疫力,所以见到这样风格迥异的,反而忍不住多打量几眼。
这位记者笑了笑,却说:“这样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这很正常。而且在大多数的情况下,的确只是心理因素作祟。”
在几个同学身边坐下,一边和熟人打着招呼,一边打量着屋子里的人。有几张不太熟悉的脸,可能在什么地方见过一两次,还有几张完全陌生的脸。
他显然无心卷入论战,训哥儿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可是韩裳却不卖帐,追问说:“你说大多数情况下,那么还有少数情况呢,你能不能举个例子?”
这里实质上已经渐渐演变成一个社交场合,更多的时候,参加者并不一定对沙龙的主题有多大的兴趣,但彼此都在同一个圈子里混,讲的就是朋友关系门路,在这儿不认识的混个脸熟,认识的互通有无,指不定不经意间谁就提携了谁一把。
费城先前茶水喝得太多,这时有些尿急,起身去上厕所。这一番混战让他觉得很有意思,他加快脚步,好快去快回,听听这位那多记者会说出些什么。同时他也想找个机会,把自己碰见的那件虽然不大,却很奇异的事情说出来,看看韩裳还能有什么话说。
参加沙龙的许多人都已经从戏剧学院毕业,照常理这种大学生聚会性质的沙龙早该渐渐冷落。可实际上,不但每月都会有人召集举行,沙龙里更不断会有新面孔出现。
从厕所出来的时候,费城又想起了叔叔。照原先的约定,现在他应该已经到了叔叔家。他拿出手机,试着再拨了一次。
差不多正是约定的时间,不过按照彼此间不守时的惯例,迟半个小时开始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已经到了好些人,分成几堆坐在一起聊天。
居然接通了,这多少有些让他意外。
这是幢三层楼的房子,费城并不是第一次来,从敞开的大门进去,在楼梯口和主人家长年雇的保姆点头打了个招呼,上到二楼那个有阳光的大房间。
那一头铃声响了没几下,就被拿起了话筒。
走在小径上,费城心里禁不住有些嘀咕。人人嘴里都说现在是不问出身的年代,可实际上家世好和家世不好差的真不是一点半点。自己这位校友干道具这行纯粹是兴趣,他出身艺术世家,家底丰厚,完全不用为生活担心,光这点就不知羡煞多少人。当然,费城自己因为有叔叔的帮忙,也让许多人眼红不已。
“喂。”
铁门里是一个花园,当然不至于很大,但也有弯弯曲曲的小径,以及藏在桂花树和葡萄架枝影间的青石桌青石凳子。
“喂,是……”费城忽然把“我”字收住,他发现之前的那一声并不是费克群的声音。
费城摇摇头,反正等急了他会给自己来电话的,到时再解释。叔侄间的关系好得很,这点事情叔叔是不会在意的。
“呃,我找费克群。”他说。
不过今天,应该只是叔叔早上起来忘记开手机,座机又没搁好吧。
“你是谁?”对方问。
有点奇怪。通常费克群早晨八九点起床的时候就会打开手机。费城记得,这些年来,只有一次他和某个女星传绯闻,记者的采访电话蜂拥而来,让费克群关了整整一星期的手机。
费城觉得听筒里传来的语气相当生硬,这是叔叔的客人吗?
可是一整个上午,费克群家里的电话全是忙音,怎都打不通,手机也关着。
“我是费城,请你让他接电话。”
所以,对于这样一个沙龙,费城舍不得放弃,于是他打算给叔叔去电话,说会晚些到,去吃晚饭。
“你也姓费?你和费克群是什么关系?”
费城对神秘主义非常有兴趣,一向喜欢看有关灵异的传说和小说,他常常怀疑并且期盼,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一些事情无法用常理解释。显然,像他这样有一点浪漫有一点好奇的年轻人并不少。
“你是谁?”费城反问了一句。他有些生气,这到底是谁,怎么用盘问的口气说话。
昨天叔叔来电,约他今天下午过去,有些事情和他商量。当时费城满口答应,今天早上醒过来,却忽然记起下午有这个沙龙要参加。
“你是费克群的亲戚吗?”对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继续问道。
费城皱了皱眉,放下手机。
“我……我是他的侄子,我叔叔怎么了?”费城刚刚冒出的火气已经不见了,现在他隐隐有些不安。
还是忙音。
“你等一等。”对方说了这句话后,就没了声音。
在进门之前,费城拿出手机,找出前次的通话号码记录,再次拨出。
费城凝立在走廊里,紧紧捏着手机,手心微微出汗。
铁门旁有一个铜质雕花门铃,不过因为今天的沙龙,主人早已经敞开着铁门,等待来客的光临。
直等了近半分钟,手机里传出另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还在上海戏剧学院读书的时候,费城就参加过各种各样的沙龙。从民俗文化,诗歌,绘画到考古。可是由眼前这幢花园洋房的年轻主人发起的沙龙,主题居然是神秘主义。
“我是徐汇区公安局刑侦支队支队长冯宇,很不幸,费克群已经死了。”
这些老建筑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故事,有的传奇,有的神秘。从这个角度上说,费城正准备去参加的那个奇怪沙龙,倒是很适合放在这里举行。
[1]普罗提诺(204-270)古罗马帝国时期哲学家,新柏拉图学派最著名的代表。普罗提诺所代表的思想学派称作新柏拉力学派,因为他采用了柏拉图的纯形式概念,代表了完美与和谐的顶点,并且用它来建立灵魂的概念。普罗提诺把灵魂描述成一个一元实体,没有组成部分或空间维度,自身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他主张灵魂必须清除一切欲望,从肉体中超脱,经过“净化”,进入“出神”、“忘我”的状态,达到与“太一”融合,与神合为一体。
梧桐树的身后,是一幢幢法租界时期留下的老洋房。这些沉默着注视了大半个世纪风云变迁的老建筑如今价值不菲。得要八位数吧,费城想。
[2]此案记载于《日常生活的心理奥秘》,费洛伊德,1904年出版。
费城走在香山路上,这是一条相对僻静的小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每棵都有合抱粗。在上海的最中心有这样一片远离车马喧嚣的地方,简直是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