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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很多人站在教堂里,看上去乌沉沉的一片。他们默默祈祷着,不断有人走上来向她告解。

那些告解的低沉声音进入一侧的耳朵,立刻变成了嗡嗡的呢喃声,从另一侧的耳朵出来,让她难以明白具体的内容。

就这样过了很久,突然之间面前的告解者惊恐地尖叫起来,然后她发现,教堂里所有的人都在尖叫。凄厉的声音穿透了教堂的穹顶,变成了空袭警报的啸叫。

韩裳醒了过来。

刚才费城走了之后,她觉得有些疲乏,好像之前那并不激烈的争论却耗去了自己很多精神一样,倚在沙发上就睡着了。没想到又做这样的梦。

手机在响着。铃声是她新换的老上海街头叫卖声“阿有旧咯坏咯棕梆修哇……赤豆棒冰绿豆棒冰……”,原本觉得挺有趣,可现在却分外嘈杂刺耳。

接电话前她看了来电显示,是费城打来的。旁边显示着当下的北京时间:13:57,她只睡了不到半小时。

“喂。”

“啊……是我,费城。真不好意思,这两天我的压力比较大,刚才在你这儿失态了,真是很抱歉。”

“哦,没关系的。”韩裳有些意外,费城会主动打电话来道歉。

费城并没有和韩裳多谈,简单说了几句,尽到了道歉的意思就结束了通话。

放下电话,韩裳坐在沙发上发呆。

十分钟后,她重新拿起电话,拨给费城。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再聊一次吧。”她在电话里说。

“当然愿意。在哪里,还是你家吗?”

“我无所谓,都可以。”

“一起喝下午茶吧,找个有阳光的地方。”

这家星巴克在徐家汇一幢购物中心的三楼拥有一块伸展出去的露台。在不太冷不太热也不下雨的时候,坐在露台上喝会儿咖啡是挺惬意的。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候,而且还有暧暧的阳光。

费城端来了两杯咖啡,一杯浓浓的蓝山,一杯浇着厚厚奶油的拿铁。后者是韩裳要的。

韩裳接过拿铁放在桌上,捏着杯柄转了半圈。

“怎么?”费城喝了一小口,觉得味道还行。

“本该我向你道歉的,没想到是你先打电话来。”韩裳说。

“这是美女的特权。”费城说,随后他笑了:“哦,开个玩笑。”

“想把自己伪装成绅士吗,总觉得哪里还差口气呢。”韩裳也笑起来,开始用吸管搅动杯中的咖啡和奶油。

“需要糖吗?”费城把糖包推给她。

“不用,星巴克的拿铁本来就挺甜的。”韩裳吸了一口,放下杯子,目光越过了费城的肩膀。下方可以看见商业区的车水马龙,太阳晒着露台上的桌、椅和几对两两相坐的人,不论是光还是影,都懒洋洋的。

“其实,在我自己的身上,也发生过一些奇怪的事。”

韩裳淡淡地述说,费城安静地倾听。

“在我三岁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自己在一间很漂亮的大房子里,有人和我说话。在梦里我不是我,是个留着胡子的外国人。过了一些日子,我又做了这样的梦,同样的房子,不同的人和我说话,说不同的事情。我渐渐能听明白他们的话,但总是不懂其中的意思,毕竟那时年纪太小。这样的梦开始反复在夜晚出现,后来白天午睡时也会做,还慢慢多了一些可怕的场景,常常让我一身冷汗地惊醒。”

“后来年纪大一些,开始明白,那间大房子是一个教堂,而和我说话的人,是在做告解。梦里的我是个神父。那些穿着制服在梦里出现,而且拿着枪让我害怕的,是日本军人和德国军人,还有集中营和毒气室。再大一些,我知道了那个教堂并不是天主教堂,也不是基督教堂,而是个犹太教堂。梦中的我也不是基督教的神父,而是犹太教的拉比。”

说到这里,韩裳笑了笑,对费城说:“其实反复做同一个梦的情况,很多人都有,特别是小时候。”

费城点头:“我也有过,两三次做到类似的梦,不过醒来也会觉得有些怪异。”

“我把我的梦告诉父母,他们和我说,这没什么稀奇的。他们总是这么说,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每个孩子都和我一样,一年会做十几个差不多的梦,而且年年都做。”

“啊。”费城吃惊地发出了一声感叹,虽然韩裳这么若无其事地说出来,但只要想想就会觉得,这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真的很可怕。

“到十一岁的时候,我知道了更多关于自己的事情,比如我其实有八分之一的犹太血统。”

“八分之一?这么说你祖父祖母里有一个是犹太人?”

“是外曾祖父。”

费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的数学不太好。不过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的长相挺混血的。”

“家里并没有外曾祖父的照片,隔了那么久,家人一般也不会谈起他。所以我直到十一岁才知道这件事。而且我还知道了,外曾祖父在上海的摩西会堂,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拉比。一直到日本人把那里划为犹太隔离区,他都是。”

费城呆住了。

“你也想到了吧。太容易产生这样的联想了,我在梦中变成了自己的外曾祖父。而偏偏在我得知自己的血缘身世之前,就已经开始做这样的梦了。这算不算神秘事件?”韩裳笑笑问。

“当然,非常神秘。”费城用力地点头。

“这些梦里其实有些明显失真的东西,比如说我外曾祖父从未进过德国集中营,而日本人对待隔离区里的犹太人,也没有我梦里那么穷凶极恶。这都是现实里看到的读到的,在梦里的显现。可是为什么化身为外曾祖父,的确有些难以解释。做这样的梦很不愉快,醒过来之后有许多负面情绪。糟糕的是,这些年来,做这个梦的频率开始上升了。以至于我表演系毕业后,不敢进演艺圈,怕演戏太投入出问题。”

费城点头,对此他完全理解:“所以你又去读心理。”

“是啊,我一方面很害怕,一方面又拒绝相信,这真是由什么不可思异的力量造成的。我告诉自己,这一切是有原因,并且可以解决的。我相信心理学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最后一句韩裳加重了语气。费城有点拿不准,她是曾经相信心理学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还是现在依然相信?她是真的相信,还是强迫自己一定要相信?

“那么……现在解决了吗?”费城问。

“的确可以用心理学来解释。比如我虽然在十一岁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有一个犹太人外曾祖父,但是在幼年,可能在无意中听到了父母相关的谈论。这些谈论没有进入记忆,却被潜意识记录下来,反映在梦里。而连续做这样的梦,或许是因为童年某次印象深刻的记忆,比如严重的心灵伤害。但问题并没有解决,梦依然在做,而且越来越频繁了。”

说到这里,韩裳停了一会儿,仿佛在消化对自己心理分析治疗没有见效而引起的挫折感。

她吸了一大口咖啡,才徐徐说:“我一直不相信神秘主义,和这是有关系的。要是我的梦和某些灵异的东西有关,意味着我可能永远无法摆脱这个梦魇。这是我对自己进行分析得出的结论,现在我对神秘主义有着天然的排斥,我得对你承认这一点。刚才在家里我对你的态度,就是发现事情难以解释,越来越向神秘靠近时,不由自主地过激反应。”

韩裳都这么说了,费城只有苦笑。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在那个沙龙上,我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驳斥他们那些灵异经历吗?”

“当然记得,你当时的样子很迷人。”费城注视着韩裳说。

“可是我记得你提早走了。”韩裳对费城一笑。

“那是……我接到了叔叔的死讯。”

“对不起。”

“没什么,已经过去了。”费城摇了摇头。

“其实,弗洛伊德如果活着,他不一定会认同我那天说的话。”韩裳说。

“为什么?难道你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

“当然没有,弗洛伊德的确是这么认为的。更确切地说,他曾这么认为。而在他的晚年,关于一些事情,他的看法变了。比如神秘主义。”

“竟然是这样,听起来,和牛顿晚年信教一样。”相比于弗洛伊德对神秘主义看法的改变,费城更惊讶于韩裳会把这件事说出来。难道她对神秘主义的看法也开始松动了吗?

“在步入晚年之前,弗洛伊德努力想通过非神秘的方式来对神秘现象做出圆满的解答。其中最多的是借助于他的潜意识理论。他曾经期望有朝一日所有的预兆、心灵感应、灵异、奇迹等等现象都能归纳到潜意识心智历程里,而不至于太动摇他学说的根基。那天沙龙上,我在辩论时所引用的,都是这个阶段他的观点。可是在晚年,他几乎全盘放弃了这种努力。”

“弗洛伊德承认神秘主义和神秘现象的存在了?”费城急切地问。

“至少他放弃了用精神分析去解释它们。在《精神分析新篇》里,他是这么说的,‘精神分析对最令人感兴趣的问题,即这类事情的客观真实性,却不能给予直接的回答’。此外他还承认,自己对心灵感应一无所知。再后来,演变到在弗洛伊德的一些精神分析案例中,反而通过精神分析,让本来并没有神秘性的东西显出了神秘来。[1]他得出一个结论‘梦的解释和精神分析对神秘论是起援助作用的。正是通过这种方法,不为人知的神秘事情才为人们所知晓。’”

韩裳看了一眼对面似乎显得有些高兴的费城,说:“我当然不认同弗洛伊德晚年的这些看法,人年纪大了,就会变得脆弱,头脑也会不清楚起来。这是生理现象,再伟大的人也不例外。”

费城被噎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说:“那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韩裳也稍稍一愣,是呀,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是因为导师的提醒吗?

她想了想,对费城说:“直到现在,我依然不相信神秘主义,也不觉得造成所谓茨威格诅咒及你和夏绮文碰到的那些事,是难以解释的神秘现象。但我承认,我的这些看法是主观的,有我个人经历的因素。目前我对这件事的研究,都是建立在非神秘现象的基础上,万一,我是说万一,你的担心有道理的话,从我这里是没法得到帮助的。”

“是……这样子啊。”费城难掩失望之情。

“不知道有一件事情你有没有调查过。”

“什么?”

“这本手稿,是怎么到你叔叔手里的。”

费城眼前忽然一亮。

“如果能搞清楚,你叔叔是怎么拿到这份手稿,再追查到从茨威格写出这本手稿到现在的那么多年里,围绕这份手稿发生过些什么,为什么手稿会在中国,茨威格又为什么没有寄出这份手稿,应该对你有所帮助。说不定你会发现,在几十年前有哪个不知名的小剧团排演过这出戏呢。”

“谢谢你,我居然没想到去查这个。”

“当局者迷嘛。”韩裳一笑。

咖啡都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费城虽然很愿意和韩裳多呆一会儿,可韩裳给他的建议,又让他克制不住立刻开始追查手稿来源的冲动。

“那么……”韩裳觉察出了费城隐藏起来的焦躁,向他委婉地示意。

“好呀,下次再请你喝咖啡。我是说真的哟。”

韩裳笑着点头。

一起坐自动扶梯下楼的时候,费城问韩裳:“你梦见变成了外曾祖父,在一个犹太教堂里听人做告解。那么这个教堂,和你外曾祖父当拉比的摩西会堂像吗?”

“我没去过摩西会堂。”

“没去过?”费城吃惊地问:“我记得那里是对外开放的吧。”

韩裳默然不语。

“我说,你不会是在逃避吧。”

“是有一点。”韩裳低声说。

“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去核实过梦境里见到的东西?你怕梦里见到的都是真的,这样心理学就没办法进行解释了。可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呀,你应该去看一看,这是证明神秘现象是否存在的最好办法。不管你得到肯定或否定的答案,都一定比你现在什么都不做来得强。”

韩裳一句话都没有说,直到出门。

分手的时候,她也只是对费城点了点头。

费城知道,自己的话恐怕产生了一点效果。

[1]弗洛伊德举过这样一个例子:一位妇女向他提到自己曾在早年找人占卜过。占卜者告诉她说她会在32岁时有两个孩子。在向弗洛伊德讲述此事时,她已经43岁了,且由于重病缠身,根本没有希望生孩子。可见,占卜者的预言没有实现。但弗洛伊德没有就此止步。他注意到数字32与2,并运用精神分析对这两个数字作出了解释。他先从病人那里了解到这两个数字实际上与她的母亲密切相关:她的母亲正是在32岁的时候有了两个孩子。于是弗洛伊德对占卜者的预言做出如下阐述:你会与你的母亲有相同的命运的,因此你也会在32岁时有两个孩子的。由此弗洛伊德认为占卜者的预言之所以打动了病人,是因为这一预言揭示了病人心中最强烈的欲望:她想具有她母亲的命运,她想取代她母亲的位置。这个分析实际上对神秘现象的存在作出了肯定,否则占卜者是怎么了解到病人的家庭情况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