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屏幕上的图像切换了。
指挥室的氛围陡然一变。
应该是运输机的内部影像。
“黑色旋涡计划启动。”操作员复述上校的指令道。
大批特种部队士兵正一动不动地排列着,看来防护器具和预备弹仓的最终检查已经结束。上圆下尖的黑色头盔将头部完全罩住,根本看不出他们是什么表情。只有认真观察,才能发现头盔的前后左右内嵌着摄像头,可以像超眼一样将图像信息投射到大脑里。此刻大屏幕上的图像,多半就是一个这样的摄像头拍摄的吧。战斗服的黑底上点缀着蓝色和灰色的夜用迷彩。背上背着下降过程中使用的姿势控制装置,俗称“蜻蜓翅膀”。双手紧握、轻靠在胸前的是突袭用的AG777型机枪,枪身短小,但破坏力惊人。
“是。黑色旋涡计划启动。”北泽上校再次坐到年轮蛋糕模样的桌子中央,“开始行动!”
(这就是百夫长特种部队啊。)
所有人坐定之后,牛岛总统用平静而威严的口吻下令道:“开始吧。”
面容莫辨的黑影令人毛骨悚然。
游佐首相坐到总统旁边,议员们依次入座。香川等人也坐了下来。
事前,香川和武末也听取了“黑色旋涡”作战计划的简单介绍。
“只要总统您下令,任何时候都可以开始行动。”
概要如下:
“别客气,坐吧。上校,作战行动进行得如何了?”牛岛总统选择了属于自己的椅子坐下。
该计划由百夫长特种部队的八十名空降兵执行。他们乘Z-1440运输机抵达距目标十公里处,从一万英尺的高空跳下。自由降落四千英尺后,启动姿势控制装置,打开左右共计四片“蜻蜓翅膀”。该装置与队员大脑相连,不仅可以自动调整翅膀的形态,朝想去的方向飘去,而且还可以通过微幅震动整个翅膀,获取一定程度的浮力。通过这副翅膀滑翔着接近目标,然后低空盘旋着陆。这时,队员将开启姿势控制装置喷嘴朝下的喷射器,缓和着地的冲击。大约八秒后,喷射结束,同时翅膀连同整个姿势控制装置从背上脱落。减轻负重的队员们将迅速包围目标,一鼓作气将敌人制服。
香川和武末再次自我介绍了一遍,荫山大臣愁眉苦脸地瞪着他们,香川仿佛能听见他在心底里大骂: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光是熟练地操作蜻蜓翅膀就需要极高的技术。与跳伞降落相比,使用蜻蜓翅膀确实有可以在空中自由移动的优点,但大体只能保持滑翔姿势着陆。而以这样的速度撞上地面的话,势必粉身碎骨。为了防止出现这一情况,在着陆之前必须打开喷射器,降低速度,但倘若喷射时身体平衡稍有破坏,就会在半空倒转过来,不仅不会减速,还会加速,极可能头朝下扎向地面。就算是零点一秒的疏忽,也可能将你带入鬼门关。
牛岛总统似乎觉察到了大家的异样,解释道:“啊,他们是警察。具体说,是反恐特别搜查部的两位。阿那谷童仁终于要迎来末日了,他们很想亲眼见证追踪了几十年的凶犯被正法,我特别许可了这一请求。”
画面动了起来。
毫不夸张地说,如今聚集在这个小指挥室的这群人就是驾驭日本这艘航船的舵手。这些杰出人士正不解地看着香川等人。这也难怪——一个傻里傻气的男人,还有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正在房屋角落里动作僵硬地向他们行礼呢。
运输机缓缓打开机舱。就像朝黑色的虚空张开了大嘴。
“我们好像来错地方了。”
排在前面的队员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后面的队员紧紧跟随。大概一秒有两人跳下,坠入黑暗之中。最后,担负拍摄任务的队员也跳了下去。
“我怎么知道?”
画面再次切换。
武末继续保持着敬礼的姿势,怯生生地问:“部……部长,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是运输机传回的用特殊摄像机拍下的影像。
这里是总统官邸地下,确实存在遇到牛岛总统的可能。可是,香川万万没有料到,游佐首相和两院议长也来了,而且还是深夜之中来。香川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
镜头捕捉到了几乎直线下坠的队员们,仿佛是一条在深海中漂游的海蛇。
(这到底是……)
下降到预定高度时,领头的队员后背上忽然伸出了蜻蜓翅膀,坠落方向随之大幅改变。其他队员也陆续展开了翅膀,画出一道道优美的曲线。插上翅膀的“海蛇”自由地扭曲着身体,遨游在空中,其力量之矫健,已与飞天的巨龙无异。
随后鱼贯而入的是阁僚以及以上下两院议长为首的强势国会议员,荫山大臣也在其中。而最后出场的是总统首席助理南木完和。所有人都穿着整整齐齐的正装,就像上议会开会一样。
巨龙扭转身子,画出一条弧线,瞬间分解散开,融入夜空,队员各自盘旋下降。在这黑色旋涡之下,便是阿那谷童仁的永远王国。这个宿敌即将迎来自己的末日,香川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他作为首相初登政坛时,看似无门无派,不过是牛岛总统的傀儡,但把持首相之位四十余年后,他也具备了相应的威严。
他注意到一个男人正毕恭毕敬地站在大屏幕旁。作战行动开始前,那里没有人。这家伙似乎是官邸的工作人员,正手持照相机,镜头对准屏气凝神观看作战进展的总统、首相等人。他八成是在拍摄将发送给媒体的快照吧。
毫无疑问,此人就是日本共和国首相游佐章仁。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响应总统的召唤,首先进门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高瘦男人。他容貌独特——左右眼形状不一——但他的眼光却冰冷刺骨,足以让人看一眼就浑身发抖。
香川恍然大悟。
“哦,是你们呀。我听说过你们。”牛岛总统说完这一句,就失去了对香川等人的兴趣,朝着打开的门道,“你们在干什么啊?都进来吧。”
这次作战行动,其实是一种示威,对反总统派的示威。
“我是同部门的副部长武末。”
最近又有流言说,反对派在策划阴谋,企图迫使牛岛总统下台,但并未见有人采取具体行动。可是,既然有流言产生,那就说明有人抱着这样的心思。
香川全身上下连指尖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我是共和国警察反恐特搜部部长香川。”
只要这次作战的情况被大肆报道,反总统派今后要采取什么行动的时候,就会想到百夫长特种部队在为总统护驾吧。之所以揭开一直罩在百夫长身上的神秘面纱,就是为了夸耀总统自己的力量,使反总统派丧失斗志。
这是无言的盘问。
可是,反过来看,总统采取如此明显的方式施加威胁,这也说明反对派的势力之大,已经到了无法忽视其存在的地步。人人都可以感受到总统的焦虑。稳如磐石的牛岛总统体制,难道也开始出现崩溃的迹象了吗?
他的视线停留在香川等人身上,表情严峻地皱起了眉。
香川面朝屏幕,用眼角余光偷瞟总统等人。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观看着画面。坐在总统旁的游佐首相似乎觉察到了香川的目光,转动眼睛朝这边看来。香川连忙挪回视线,一股寒意忽地蹿上后背,浑身不由得泛起了鸡皮疙瘩。
日本共和国总统牛岛谅一。
时代正在深层次上发生变化。阿那谷童仁的覆灭,可能就是第一座里程碑。在这条道路尽头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呢?
熟悉的粗犷声音。以前只是通过媒体见过的那张脸,如今就在眼前。那种让人窒息的威严感是北泽上校望尘莫及的。这个人身上,无疑具备一国最高掌权者才具有的独特气质。
“敌人没有反应。奇袭成功。”
“不用敬礼了。正在执行作战任务呢。”
“好!”北泽上校大喊道,“突击!”
北泽上校“嗖”地站了起来,转过身,“唰”地举手敬礼。香川认出来者之后,也连忙站起来敬礼。只有武末还呆呆地一动不动,香川拍了他的脑袋之后才回过神来。
几秒之后,黑色旋涡变成了龙旋风,无声无息地朝地表袭去。
门开了。
5
武末话音刚落,就传来“嘎吱”一声。
从座位传来微微的震动,由此推断,车走的并不是一条好路。虽然能通过身体感觉到上下坡和转弯,却不知道周围是怎样一番光景。不过,就算能看见,也无非是树木、泥土、岩石之类的东西。
“不知谁会来。椅子摆得可真多。”
这就是那个镇子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通道。在地图上当然是找不到的。尽管是第二次走这条路,但第一次的情形已经记不清楚了。明明就是昨晚才发生的,感觉却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香川等人的右侧放着一排高背黑革扶手椅,总共十二把,现在都空着。看来,要到这里观战的,并非只有他们二人。
“眼罩还是不能摘下来吗?”
武末把嘴凑到香川耳边:“是在等什么人吧?”
“在我说可以摘下来之前,请不要去碰它。”
“原地待命。”北泽上校用响亮而低沉的声音说。一名操作员从容地敲击键盘,将上校的话复述了一遍,应该是给现场的指挥官传达命令吧。
“我不会把你们这儿的情况告诉任何人的。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回来晚了,我就说超眼发生了故障,在山中迷路了。”
香川铁夫在椅子上绷紧了身子,旁边的武末也是一样。不过,北泽上校只是扫了香川他们一眼,然后就转过了头。
“我们信任医生您,但在这件事上……”男人为难道。
大屏幕的面前是六个操作员,都面朝自己面前的小屏幕。他们的任务是掌握瞬息万变的战况,并立即做出分析。在他们背后稍远点儿的地方,是担当指挥官的北泽上校。他坐在巨大的年轮蛋糕模样的桌子中央,注视着屏幕。他岩壁一样的后背动了动,转过头,那双隔得很开的小眼睛朝这边看过来。
其实,只要加藤太郎愿意,摘掉眼罩是轻而易举的。他的手没有被捆住,男人的手则紧握着流动医疗车的方向盘。与昨晚不同,如今这辆车上只有加藤和男人两人。
正面是一块电影院里的那种大屏幕,上面显示的是从一万英尺高度俯瞰的地表,由Z-1440运输机上的特殊摄像机拍摄的实时影像。时值深夜两点,本来应该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但图像经过特殊处理后,能清晰地看到地形,如同白昼一般,甚至偶尔还能看到飘过的白云。
“您肚子饿了吗?”
总统官邸,俗称“富士宫”,位于地下三层掩体内的指挥室。
“车上常备有便携式食物。等我一个人的时候再慢慢吃吧。”
报告不断传来。
“镇上也准备了午饭。是河鱼。”
“图像解析完成。目标没有移动。”
加藤苦笑道:“你的建议很诱人,但我想尽快回医院去。倘若院方认为我下落不明或者失踪了,就会大动干戈地来找我,这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
“根据侦查吊舱发回来的数据,当地天气晴朗,没有雾,西北风,风速每秒三米,条件A级。”
车剧烈摇晃起来,应该是碾过了倒下的树或者大石头了吧。轮胎上安装有特殊设备,即便是钉山也爬得上去,车身也相当牢固。可是,车的后部载有超精密医疗机器,他不由得有点儿担心。
“即将抵达R点。”
“还要开多久?”
4
“大概三十分钟吧。”
“仁科健……”
“你打算怎么回去?你不会叫我用流动医疗车送你回去吧?”
当然包括他的真名。
男人笑了:“我身上有脚。”
翻开倒扣的病历板。上面显示着那个男人的所有信息。
“跑回去?”
门自动关闭。加藤终于松了口气。
“走回去。”
男人令所有人安静下来。加藤听到了男人的话,说先生吃了药,已经睡着了。先生的病情下次再为大家说明,现在先把先生送回家去吧。
“可是,这段距离车都开了一个半小时啊。”
门外哭喊声顿起。
“这条路坑坑洼洼的,与其开车,还不如徒步。走半天就能回去了。”
男人抱起先生,离开了诊疗区。
加藤愕然,摇头道:“你真的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吗?我怎么感觉你丝毫都没老化啊。”
“那就好。”加藤说。
男人没有答话。他是什么表情呢?虽然加藤很想摘下眼罩看看,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加藤碰了两下闪烁的“S”,将病历板倒扣在桌上,竭力让自己的动作显得非常自然。病历板由此得到了接入身份卡的许可,可以任意读取身份卡中的信息。
“我之前也许问过了——你为什么不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呢?”
“我实话实说。这里的行事风格就是这样。”
“我记得我的答案是自然而然就这样了。”
“没什么……”加藤冷汗直流,“你打算对聚集在外面的人说什么?”
“我很想知道具体的过程。”
男人觉察到了加藤的异样,停了下来。“怎么了?”
“为什么?”
加藤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盯着男人的脸。
“因为选择不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十分罕见。”
“我把先生送回家去。”
沉默几秒后,男人开口道:“许许多多小理由叠加在一起,最终导致我做出这一决定。所以只能用‘自然而然’来形容吧。”
病历卡已经知晓这个男人的身份,正在等待读取身份卡信息的许可。只要进入这个男人的身份卡,就可以掌握他的一切信息。
“你还真是难以对付啊。”
而这张卡无疑就是这个男人的。
“我绝没有忽悠您的意思。”
病历板一直处在身份卡搜索模式之下。而现在,它发现了新的身份卡。
可是,加藤却多少听懂了。左右人生的重大决断,并非总是由冲击性的事件所诱发的。平日里不起眼的事和不经意的话,都会在不知不觉中决定人前进的方向。事后回想起来,很难把原因归结于某一件事或某一句话。所谓人生,大抵便是如此吧。
原来如此。
“变老是什么感觉?”
画面的右上端,橙色的“S”闪烁起来。
男人仍然保持沉默。
加藤朝病历板上看去,以缓解痛苦的心情。
这次沉默的时间有点儿长。
男人紧闭嘴唇,点了点头。
“同医生您这样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相比,我对时间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的一年,可能是其他人的十年,甚至更多。”
“不要恨我。就算使用最先进的医疗技术,对这种病也无可奈何。何况,流动医疗车这种装备只能做到注射镇痛剂而已。”
“你现在仍然不想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吗?”
男人将病历板还给加藤,用一种不可名状的眼神注视着先生。
“是啊,接不接种呢……”听他的语气,既不像肯定,也不像否定。加藤等了一会儿,但男人并没有接着说下去。
“应他本人的强烈要求,我告诉他了。”
“对了,你不是答应我要带我参观这个镇子吗?你还没有履行承诺呢,我好歹也是你们的贵宾啊。”
“先生知道吗?”
“您要是希望的话,我们就掉头回去吧。”
“内脏中有五处已被癌细胞所侵蚀。这是突发性多脏器癌。预计生存期两周。就算发生奇迹,他也撑不到一个月。”
“我开玩笑的!”
男人目不转睛地阅读起来。
加藤发现,尽管自己形式上被遮住了眼睛,但内心却没有感到任何不安。自己明明是被这个男人绑架来的,但不到一天,自己就已经信任这个男人,真是不可思议啊。
他取下病历板,递给男人看。
“方便的话,能不能给我说说,二十四年前,这个镇子发生了什么事?”
加藤无法直视男人的脸。
“这个镇子曾经一度沉入水下。”
“那先生的病情……”
“洪水造成的?”
然后,加藤将那个男人叫进了诊疗区。等自动门关上之后,加藤说:“检查结束了。他刚才注射了镇痛剂,会睡上一会儿。”
“听说是瀑布一样的集中暴雨。如果光是雨的话还不至于如此,但是,建在河流上游的大坝为了防止决堤,竟然开闸放水。”
大家见到加藤,差点儿齐声高叫起来。加藤连忙把食指竖在嘴前:“安静!”
“大坝?就是那台古老发电机所在的水坝?”
“医生——”
“虽然已经决定关闭水力发电站,但当时发电站仍在勉强运行。”
站在门外的人们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他们明明知道镇子会被淹没,却还是决定开闸放水,真是太残忍了。”
加藤从操作椅上站起来,穿过诊疗区的自动门。
“万一大坝决堤,不光那个镇子,下游的城市也会蒙受巨大损失。这是一个痛苦的决定,而且没有留给镇上的居民避难的时间。从天而降的暴雨,加上泛滥污浊的河水,转眼间就将镇子吞没了。从镇子通往外界的道路因为山崩而被阻断,镇上的居民根本无从逃脱。除了逃入学校和山中避难的少数人外,大部分居民都死了。幸存者不到百人。”
加藤扶住先生的后背,帮他慢慢躺到诊察台上。先生眼睛紧闭,打起了鼾。
“为了保住城市,就牺牲了这个镇子啊。”
“请休息一会儿吧。”
这样的惨剧,媒体当然是报道了的吧。加藤肯定看过或听过相关报道,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加藤将实情告知男人,男人却说:“新闻中报道了大雨成灾,却隐瞒了开闸放水这件事。”
先生眼神迷离,身体摇晃。
“国家的信息管制……”
镇痛剂似乎开始发挥效力了。
现在的政府,做得出这种事。
先生的脸上浮现出冷静的笑容。“我总觉得自己活够了,可真的快死的时候,却还是……真没出息。”
“后来,幸存的居民都被直升机救了出来,但他们被禁止重返这个镇子。”
“非常遗憾。”
“不是镇上的居民自己抛弃这里的?”
先生盯着虚空,点了两下头。“唔,是这样啊。”
“政府没有选择投入大量资金重建,而是选择放弃。幸存的居民都在别处分配到新的住宅,但同重建镇子相比,这笔费用要小得多。”
加藤坦率地将诊断结果告诉了他。
“幸存的居民答应吗?”
在这个患者面前,小花招不管用。
“他们不得不答应。”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主。”
“呃……”
“需要叫人进来一块儿听吗?”
“所以,水退之后,没有人返回这个镇子,被阻断的道路也得不到修复。不久之后,这个镇子就从人们的记忆中和地图上消失了。”
“告诉我。”
“这个镇子原来叫什么名字?”
“出来了。”
“叫岛镇。”
先生也许敏锐地捕捉到了加藤表情的变化。“结果出来了吗?”
“岛镇?它怎么成了抗拒者聚落的?”
果不其然。突发性多脏器癌晚期。只剩两周的存活期。
男人犹豫了几秒,道:“这个……该从何说起呢?”
诊断结果显示在屏幕上。
这时,加藤脑中浮现出一个小个子男人的形象。就是那个在镇痛剂的麻醉下昏睡的男人。
加藤将流动医疗车中常备的镇痛剂注射进先生的右臂静脉。想要立刻见效的话,这是最佳选择。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那拜托来一针吧……”
男人没有表达拒绝的意思。
“嗯。可以吗?”
“就是之前的那位先生。他说话尖酸刻薄,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人格高尚的人,但大家却都十分尊敬他。”
“会让我昏昏欲睡吗?”
“那是因为,这个镇子的环境得到改善,可以住人,都是拜先生所赐。”
“给你打一针镇痛剂吧。”
“先生同这个镇子是什么关系?”
“嗯,全身都痛。”
“他就是岛镇出身的。”
“你痛吗?”
“是用直升机救出来的幸存者之一?”
先生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了。他绝不会在那个男人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
“不,发生水灾的时候,先生正在大学里教书,没有住在镇子上。”
“需要再等一会儿诊断结果才能出来。”
“你们称呼他为先生,就是因为他是大学老师吧?”
先生没有拒绝。“对不起,医生。”他致歉道,“我的身体,查出是什么情况?”
“他教授的专业是农学。他的人格确实谈不上多么高尚,但性情耿直,最讨厌歪门邪道。只要是先生认准了不行的事,不管对方是多么大的来头,他都会断然拒绝。先生言之凿凿,正义凛然,对方常常抓耳挠腮,无从应对,只好对他退避三舍。”男人在评论先生的时候,声音柔和极了。
加藤下意识地搭了把手。
“你了解得真详细啊。”
“我可不想像货物一样被放在台子上。”说着,他就用颤抖的手臂撑起上半身。
“因为我曾近距离目睹先生的风采。”
“啊,请保持不动。”
“这么说,你是……”
先生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是先生的学生。大学毕业之后,我留在了先生的研究室,继续接受先生的教导。”
“嗯。”
原来如此,加藤想。这个男人同先生之间流露出的朴实的信任关系,只有师生之间才具备。
“可以说话了吗?”
“可是,《百年法》规定的先生的生存许可期限五年后就将届满。所以,我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聆听先生的教诲。而且,先生说过,在还剩三年时间的时候,他将从大学辞职,利用剩余的时间和金钱,到世界各地旅行。”
“可以了。”
这并不稀罕。听说,很多人在生存许可期限邻近前,都会着手去做自己一直想做而未能做的事。手持智能终端里剩余的钱,如果不在生前转让给别人,就会被没收进国库。
拱形机器在先生身体上慢慢来回扫描了一遍,检查结束。
“而先生旅行最初的目的地,或者说起始点,就是自己的故乡——岛镇。”
“检查马上就开始了,请暂时不要说话。”加藤说,敲击键盘,发出了开始诊断的指令。
“这就是所谓叶落归根啊。”
最好在露馅之前结束这段对话。
“他明明知道那里已经没有人居住了,但还是希望能再次亲眼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亲自踏上那片土地。”
他是真的担心C1吗?
加藤心有戚戚。正是因为快要见到终点站了,所以才想去看看起始站的模样。
“问你呢,后来怎么样了?”患者催问道。
“通往岛镇的路一直没有重修,先生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回到镇上。当时镇子已经被遗弃八年多了,本以为那里都是无人的废墟,结果却发现竟然还有人住在那里。”
加藤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加藤似乎忘了自己正戴着眼罩,循声转头对着男人。
“我说C1。我也很担心呀。C1如果出了事,这一带都会受到影响。”
“不过,只有五个人。”
“您问什么?”
“他们是……抗拒者?”
“后来没事了吧?”
“是的。而且,这五个人也是那次水灾后的幸存者。他们当初重返镇子的时候还不是抗拒者。他们的生存许可期限只剩下几个月,同先生一样,他们也想在死前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可是,当他们真的来到这里,再次亲眼看到故乡的凄惨景象时,一股想要复兴这个镇子的强烈冲动涌上了他们心头。”
这个说话刻薄的家伙,到底是怎么赢得人们的尊敬的呢?
“于是他们住了下来?”
患者又咳了起来。
“他们一点点地买来生活必需品,努力将镇子改造为可以住人的状态。转眼几个月过去了,他们的生存许可期限也都届满了。可是,他们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再次抛弃刚开始重建的镇子。于是,前往安乐死中心的日子被一天天往后推延。”
“C1派你专程过来,我怎么能拒绝呢?必须遵守外交礼仪啊。他们一直在恳求C1……真是多此一举。”
“不知不觉中,这里就成了抗拒者聚落。”
加藤一面敲击键盘,一面答道:“那你为什么到这儿来,费了这么大的力气……”
男人似乎点了点头。他忘了加藤还戴着眼罩。
“太荒唐了。”患者微睁着眼,有气无力地说,“我马上就快死了。现在做这个检查有什么用?你说对吧,医生?”
“先生进入岛镇是那五人住下后的那年。虽然开始了重建,但他们的生活仍然十分惨淡。粮食还是在手持智能终端失效之前购买的存货,还必须从河里捕鱼,他们才能勉强果腹。就算不去安乐死中心,他们过不了多久也会饿死。得知这一状况之后,先生当即决定放弃世界旅行,全力以赴地重建镇子。”男人提高了声调,“先生的手持智能终端还能使用,为世界旅行准备的钱原封不动地留在里面。先生首先买回来充足的粮食,从恢复五人的健康入手。遗憾的是,其中一人不久后就因为劳累过度过世了。但另外四人还是恢复了健康,得以承受重体力劳动。先生立即购置了各种农具,带领大家生产谷物和蔬菜,以求粮食自给自足。他可是精通农学的专家啊。”
加藤坐在综合诊断装置的操作席上。“我叫加藤。我现在要用这台机器检查你的病情。你听得见吗?”
“他们进行得顺利吗?”
车门关闭。外面的喧嚣被隔绝开来。
“一开始的时候碰上了许多困难。但后来被强行迁走的人渐渐回来了,劳动力增加了,粮食生产总算有了起色。
“拜托您了。”男人深鞠一躬,下了车。
“然后,先生的生存许可期限也届满了,于是索性作为抗拒者留在了镇子里。
“请在外面等着。”
“镇子的居民人数得到了出乎意料的增长,尽管最终并没有实现真正的重建,但至少已经恢复到了社区的规模。但这个社区还很脆弱,一旦遇到什么打击就会土崩瓦解。毕竟,这里的居民几乎都是抗拒者,因为已经失去了法律上的存在依据,他们中有许多人的精神处于不安定状态。”
男人将先生缓缓地放在诊察台上躺下。
不错,加藤想,从政府的角度看,抗拒者不是人,而是被视作不能再活下去的个体,心情怎么能好呢?
“将患者放到诊察台上。”加藤催促男人进入诊疗区。
“为了能团结刚形成的脆弱社区,必须有一位深孚众望的领导者。除了先生,没有人可以担当这一角色。先生也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为了满足居民的期待,他毅然决然地留了下来,成为了一名抗拒者。”
加藤却感觉自己承受不了如此沉甸甸的期望。不可能的,我没有这种能力,我战胜不了这种病。他几乎快尖叫起来了。
“现在生活在那个镇子上的人都是以前岛镇的居民吗?”
众人满怀期待大声呼喊着。
“大部分是。但也有人不是。”
“医生!”
“那些原本不是镇上居民的人,是怎么知道镇子的存在的呢?”
“先生就拜托给您啦!”
“……我也不太清楚,但抗拒者的世界中也有类似于秘密情报网的东西。他们肯定是通过这一网络风闻到的。”
“拜托啦,医生!请您救救先生!”
加藤觉得男人是在故意含混其词。在眼睛看不到的时候,反而能从声音中听出细微的变化。这应该是男人不愿意提及的话题吧。
人们闻言纷纷对加藤鞠躬。有的女人还双手合十,开始祈祷。
“我还看见了孩子。”
男人抱着先生转向聚集的人群,道:“不要担心。这位医生会为先生看病的。”
“抗拒者只是法律上被剥夺了生存权,但肉体上都还保持着年轻。男女聚集在一处,互相爱慕乃是自然之理。住在一起之后,自然就会生孩子。对抗拒者来说,一旦被发现就很可能会死,抱着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态,他们愈发渴望男女之情、家庭之爱的慰藉。”
“大家都是因为担心先生才过来的。”
“镇上既没有医生,也没有医疗器具,竟然生了那么多孩子,真是了不起呢。”
来的不光是那四个人。他们身后还跟着成群结队的男女。衣服、发型、鞋子各式各样,但所有人的皮肤都被晒成了浅黑色。他们是这个镇子的居民吧。换言之,基本上都是抗拒者。当然,从外表看,他们同常人没有区别。可是,这里的人一旦被当局抓捕,就会立刻被送往安乐死中心。从法律上说,他们都丧失了生存的权利。令人惊异的是,人群中还有孩童的身影。那些孩子应该不是抗拒者。
“有些女人有生孩子的经验,多亏了她们协助,产妇才得以顺利分娩。不过……”男人的声音沉痛起来,“有的孩子好不容易生下来,结果很快就夭折了;有的孩子活下来了,但产妇却没能闯过鬼门关。”
“咦!”
镇上的生活十分艰辛,但镇上的人们仍努力地活着。加藤从中感受到了人类原本具有的生命力。
这时,住在学校的那四人也回来了。他们没有坐胶囊车,而是跑回来的,全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在一片不毛之地生聚教训,缔造新国家——这听起来简直是神话啊。”
“啊,快进来。”
“不错,就像缔造国家一样。”
“医生!有劳啦。”
“你是怎么同这一‘建国’过程产生联系的呢?我知道你同先生有师生关系,但你既不是岛镇出身,也不是抗拒者,你没有不得不加入这个镇子的理由啊。”
男人不容分说地将患者抱了起来。也许是咳嗽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吧,患者并没有抵抗,只是眼神空虚地听人摆布。急促的呼吸中夹杂着尖锐的声音。他本来应该绝对静养的,硬撑着运动本就极为不智,现在终于尝到苦果了。
“如果我用‘自然而然’来作答,您肯定不会接受吧。”
“先生,请您不要逞能了!”
“你不想说?”
患者卷着舌头大叫,将男人一把推开。声音比想象中更坚定,但刚一说完就咳嗽不止,似乎马上就要把肺都咳出来。男人支撑着患者的身体,抚摸着患者的后背。但那个被称作先生的男人,连这样的好意都要拒绝。
“我没有信心可以解释清楚。”
“不要把我当病人!”
“不用解释得太清楚。”
“先生!”男人终于忍不住了,跑了过去,伸出搀扶患者。
男人终于不再犹豫,开口道:“我同那个镇子的缘分起源于农药。”
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否则就根本站不住。
“农药?”加藤大感意外,“这是怎么回事?”
患者痛苦地喘息着,凝视着加藤。
“就是一种洒在农作物上的预防病害和虫害的药物。”
“他讨厌别人帮他,坚持要求自己过来。”
“这个我知道……”
“不是说他卧床不起吗?”
“那是先生入住镇子五年后。那一年,全国范围内,梅雨期反常地长。气温持续走低,雾一样的细雨下一阵、停一阵。”
一个男人缓缓地从车里钻出来。他身材矮小柔弱,穿着一件有点儿脏的工作服;头发整洁帅气,面色却惨白;眼圈乌黑凹陷,面容消瘦。看上去同癌症晚期的远野真的脸很像,尤其是双眼皮和鼻梁高挺的鼻子。这名患者在发病之前一定是个美男子吧。他靠在胶囊车的车身上,好不容易才站稳。看上去他呼吸起来相当艰难。
“这同农药有什么关系?”
瓢虫形黄色胶囊车,大幅向上打开的鸥翼式车门,最古老的那种国产款,加藤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因为稻瘟病。”
“送来了,不过……”男人不知如何是好地指了指后面。
“稻瘟病……”
加藤出门,发现门口只站着那个男人。“我已经做好准备了。患者呢?”
陌生的病名。加藤只是人类疾病方面的专家,对植物疾病几乎一无所知。
“医生——”男人呼唤道。
“从事稻米生产的人,对这种疾病无不闻之色变。听说今年也会大规模爆发稻瘟病。”
大概十五分钟后,那些人就回来了,比预想的还早。
“稻瘟病真有这么厉害?”
加藤松开驱动系统的主开关,返回了诊疗区。
“最糟的情况下将颗粒无收。到时候,整个日本都吃不到大米。”
“我还真是死脑筋呢……”
“可是,日本应该也有能抵抗稻瘟病的稻种吧。”
他已经决定要做医生该做的事。对患者见死不救的话,就没有资格当医生。而且,患者很有可能患有突发性多脏器癌,而突发性多脏器癌可以说是自己的宿敌。就算明知道这场战斗必败无疑,也绝不能临阵脱逃。
“就算存在那样的稻种,它的抗病效力也无法持续十年之久,因为病原菌会自行变异,反过来战胜稻种。
但加藤觉得自己不愿走并不单单是因为害怕。
“如果大规模爆发稻瘟病,农业劳动者将大量购入农药,以备不测。因为用了农药的话,多少可以保证有所收获。那一年,抗瘟剂很快就脱销了,很难买到。在这种情况下,先生主动联系到还在上班的我,询问能不能帮他搞到抗瘟剂。”
(自己胆怯了吗?)
“上班?就是在大学里工作?”
可是,要去什么地方?又该怎么去呢?如果钻进狭窄的山路进退维谷,那就惨不忍睹了。而且,那些人的猎枪里这次也许上了子弹。
“不是。先生离开大学的同时,我也离开了研究室,在一家农药生产商的研究所谋得了职位。当然,我这份工作也是托先生的福才找到的。”
(要不要逃呢?)
“所以才托你搞农药啊……”
一切正常。可以开动。
“那个时候,镇子的稻米生产行将步入正轨。镇子的粮食全靠自给自足,倘若稻米绝收,将严重威胁到镇上居民的生存,弄不好就可能有人饿死。先生似乎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指示灯亮了起来。
“你肯定很吃惊吧。”
加藤转动主开关。
“那是当然的。先生的生存许可期限早就过了,我还以为他已经死了。但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我对他能在这个时候信任我感到非常开心。这种事情,不可能托付给不信任的人去办。”
昨晚被绑架的时候,为了让那个男人能开车,加藤被迫将车从普通模式切换为应急模式。这就是说……
“你把农药交给了先生?”
想起来了。
“在研究所里,实验用农药可以自由使用。就算丢失了一两袋,也不用担心会被发现。我就带着抗瘟剂和也许会派上用场的农业用杀虫剂去见先生。”
但他查看后却发现,流动医疗车的驱动系统正处在应急模式。一般情况下,不登录是开不动车的。但在这种模式下,只要转动主开关,任何人都可以驾驶。
“去那个镇子?”
他从诊疗区移动到驾驶席。可是,他们连他的超眼都没收了,防范措施如此周密,流动医疗车多半也已被做了手脚,开不走。他们之所以不开这辆车去病人家,不是因为道路狭窄,而是不想让他知道车开不动。
“怎么可能?是一个隐蔽的地点。”男人叹了一口气,仿佛这样做就能帮他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一样,“整整五年了。我见到了本以为早已过世的先生,欣喜万分,不禁流下了泪水。可是,先生向来厌恶哭哭啼啼,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在怪我小题大做……先生的脾气一点儿都没变。”
他的心脏止不住狂跳起来。
这个男人温和地笑了。他在谈论到先生的时候,就变得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
加藤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考虑过逃跑。没有人看守他。只要能发动流动医疗车,想逃就可能逃掉。
“然后,先生就向我讲述了他正在全力以赴做的事——重建已经化为废墟的故乡——还解释了他为什么甘愿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也要将抗瘟剂搞到手。聆听先生讲话的过程中,我热血沸腾,激动不已。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竟然死皮赖脸地央求先生带我去了那个镇子。”
不过,其实诊断结果已经昭然若揭了。使用综合诊断装置只是为了让那些人相信而走的过场罢了。就算患者没有身份卡,也不会影响最终诊断的结果。如果确定是突发性多脏器癌,那他能做的就只是缓解患者的痛苦罢了。流动医疗车上就有镇痛剂,但数量有限。
“你到底还是去了啊。”
今天这位患者是抗拒者,估计是没有身份卡的,就算有也已经失效,无法读取其中的数据。如果不能参照过去的病例和个人数据,诊断的精度就会下降。
“亲眼看到镇子和镇上居民的时候,我终于清晰无误地认识到了自己的想法。”
“我怎么忘了呢……”
“什么想法?”
加藤再次进入诊疗区。首先接通综合诊断装置的电源,启动机器,打开自动检查功能。微调五分钟左右就完成了。这期间,他本想测试一下病历板是否能读取身份卡数据,但刚开始就停了下来。
“医生您刚才说过,重建镇子如同缔造国家,而我想加入这项工作当中。我觉得,这里才有我真正想干的事业。”
“开始工作吧。”
“那你在镇子里住下了?”
根据现代医学常识,身体老化之后就开始不听使唤,但在那人身上,完全看不出这一点。莫非他是个例外?还是说,四十岁这个年龄的人,身体的老化并不显著?
“没有,我辞掉工作,迁居到岛镇,是三年之后的事了。”
一行四人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跑开了。也许是这里的日常生活让他们的腰腿得到了锻炼的缘故,他们动作无比轻盈,跑起来就像贴在地表上飞一样,特别是那个领头的男人。
“三年……为什么等了那么久?”
“拜托了。我们走!”
“为了存钱。缔造国家的话,还有大量的物品必须从外部购入。为了防备农作物歉收,还必须囤积粮食。然而,那个镇子的居民全是抗拒者,购买物品的工作只能由我去做。为此,我必须尽可能多上班挣钱。”
“那我在你们回来之前完成准备工作。”
看来,男人虽然兴奋,但仍未丧失冷静。
“二十分钟吧。”
“不过,我的身体会老化,在外面滞留越久,从事‘建国’时间就越少。所以,我给自己定下了三年的期限。”
“把患者带过来需要多长时间?”
“你没有考虑过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吗?”
“回头见,医生。”
“老实说,我不是没想过。可是……”
看三人的脸色,似乎仍不放心。但他们并不打算违抗男人的命令。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厌恶人类不老化病毒。”
“我们走。”男人的态度相当坚决。
“并不是厌恶,只是无法接受。”
三人听到男人这话,全部面露不安。一人上前与男人耳语起来,多半是问“不看着医生会不会出事儿”“他不会趁机跑了吧”之类的。
“无法接受什么?”
男人瞟了一眼猎枪,道:“明白了,那这儿就交给医生您了。我们去把先生接过来。”
“我无法接受由法律规定自己哪天该死。”
“这儿只需要我一个人就行了。看到他们手里那危险的玩意儿,我反而会分心。就算没上子弹也够骇人的。”
“可是,你又不可能永远地活下去。”
“需要人手的时候,就叫他们帮忙。”
“话这么说没错……”男人支吾起来,似乎对自己的回答没有百分百的确信,“但我还是觉得,由法律规定人何时去死是错误的。所以我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
男人再次向加藤介绍这三人。
“你不后悔吗?”
这时,留在校舍中的另外三人走了出来。他们好像已经吃完饭,收拾好了碗筷。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一把猎枪。
“不后悔。”
“您真是帮大忙了。”
加藤心头掠过一丝不快。诚然,男人将短暂的一生都投入了缔造新“国家”的事业中,这听起来或许是一段佳话,但不要忘了,这个“国家”是建立在违法基础上的。抗拒者不是被迫害者,而是罪犯。罪犯建立的国家能长久繁荣下去吗?当局会容忍这个“国中之国”存在吗?
“我不知道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如果能妥善地解决患者的心理问题,我也愿意配合。”
“你就不担心有人偶然发现那个镇子,向当局告发吗?”
“我没有时间为您详细解释,但只要您说是C1派过来的,先生应该就能接受。”
“确实有人因为在山中迷路而偶然闯入镇子。”
“C1?你刚才也提到过。那是什么地方?”
“这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您就说自己是从C1来的吧。”
“平安无事地回去了。”
“但你让我假扮跑到这儿来的抗拒者,还带着一辆流动医疗车作见面礼,是不是太荒诞无稽了呢?”
“他没有告发你们?”
男人似乎放弃了狡辩,深埋下头。可能是在鞠躬致歉吧。“对不起。您说得不错,如果先生知道我们犯下如此暴行,是绝对不会接受治疗的。他就是这样的人。”
“不仅没有告发,两年之后,他自己也来到镇子住了下来。他也成了抗拒者。”
“你是担心先生知道你们绑架了我就是为了给他治病,对不对?”
“原来是这样啊。”
男人罕见地流露出难为情的表情。
如果知道这个镇子的存在,自己的生存许可期限届满之时,就可以来到镇上居住。试问,谁会亲手摧毁自己将来的避难所呢?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都是抗拒者后备军,同时也是那个镇子的潜在居民,包括加藤自己。
“你没有讲实话吧?”加藤直言不讳。
“可是,一旦被当局发现,你们全都在劫难逃啊。”
但加藤觉得这个男人似乎在故意遮掩什么。
“如果那样的话,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强行送往安乐死中心受死,那个镇子也将再次沦为无人的废墟。”
“这地方本来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如果我们把非抗拒者带到这儿来,只会让先生感到不安。”
“你认为这不可能发生?”
“这是为什么?”
“镇子存在了这么久,要被发现的话早就被发现了,可是外界仍旧对我们一无所知,想必是因为现在的政府没有余力监视每一寸国土吧。”
“对了,”男人严肃地说,“在先生面前,医生您能否说自己也是抗拒者呢?”
“千万不要轻视政权的力量。”
顺便一提,居民家中基本普及了旧式电池,每三天就得走到同一座发电站去充电,以维持生活所需。别人是去打水,而这儿的人呢,是去“打电”。
“接下来咱们最好别说话。”
“刚给胶囊车充过电,今天开一天应该没问题吧。”
男人话音刚落,车身就剧烈震动起来。车开始爬陡坡。加藤感觉身子被压在了椅背上。这是一条特别长的山坡。加藤的身体大幅摇晃着,感觉就像被抛入了空中。但转瞬之间,陡坡就消失了。车停了下来,然后立即恢复行驶。但道路全变了,路面传来的震动微弱得几乎感受不到,明显是一条经过铺筑的道路。
男人说,镇子被废弃的时候,电线也被拆除了,而且发电机太老了,电压不稳定,所以他们只得前往发电站,直接给电池充电。可是,去发电站的路很难走,都市型的胶囊车太单薄,根本去不了。换言之,想要给胶囊车充电的话,就必须费时费力地走两道程序:先拿别的电池去发电站充电,然后再拿回来,给胶囊车注入电力。
“马上就要到了吧?”
“没有。”
“是的。您辛苦了。”
“镇子通电了?”
“对了,咱们都快分手了,还没有做自我介绍呢。我叫加藤太郎,是一名医生。你……你是不是不愿意透露姓名?”
“河流上游有水坝,那里还残留着古老的发电机。我们修好了它们,又让它们发电了。”
“我的姓名,医生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可是,驱动胶囊车需要电源。“这里想必没有高价的核电池吧。”
加藤的心脏猛跳了一下。“我不记得你说过。”
“我们改造了那辆古老的国产车,使其可以手动驾驶。”
“您不是读取了我的身份卡信息吗?”
加藤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偏远的乡下,而且是抗拒者的聚落里,竟然看得到胶囊车。
加藤的脸“唰”地红了,额头冷汗直冒。“你……你觉察到了啊?为什么不吱声?”
“胶囊车?”
“不知为何,我说不出口。”
“整个镇子就只有一辆车,而且还是胶囊车。”
“我不明白,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们有车?”
“我是坏人,因为我绑架了加藤医生嘛。”
“用车载过来。是小车,可以开到先生家门口。”
车开始下坡,坡度平缓。
“他不是卧床不起吗?怎么把他搬到这里来?”
“既然您看到了数据,想必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埋伏着等您吧?”
“可以这么说。”
“当我发现你曾去过野岛诊所的时候,着实吃惊不小。你伪装出先生的症状,希望能拿到治病的药物。”
“你一直在用‘先生’称呼病人,他是老师吗?”
“但野岛医生诊察过后,发现我没有异常,所以判断我只是在疑神疑鬼罢了。”
“不用,这么大的车,是开不到先生家门口的。中途的道路太狭窄了。”
“但你从野岛医生那里听说,最近会有移动诊疗车来巡诊。”
加藤跳下医疗车。“好像还能用。怎么办?要把车开到病人所在的地方去吗?”
“野岛医生说,只要让诊疗车里的仪器扫描一下,什么病都能诊断出来,要是我仍不放心的话,就等诊疗车来了再去检查一次。”
检查的结果显示,电池状态良好,综合诊断装置和其他医疗设备随时可以投入使用。
“所以你才想出了将流动医疗车和医生一起绑架的主意。真是胡来……”
加藤太郎进入后部的诊疗区,首先检查电池。流动医疗车使用核电池作电源。核电池的优点是持久耐用,但缺点是输出功率偏小。所以,核电池提供的能量会暂时储存在蓄电池中,发动机器时使用的就是蓄电池中的能量。如果过度使用机器,导致蓄电池电量低下,那只需要等待一段时间,核电池就能为蓄电池补充足够的电力,从而令机器恢复运行。流动医疗车设计之初,是为了在偏僻地带巡回提供医疗服务。为了保证在恶劣状态下完成任务,流动医疗车必须兼具极高的性能和耐久性。
“我深表赞同。我的鲁莽举动给医生您添麻烦了。”
“但愿车上的仪器没有遭到破坏。”
“数据就存储在后面的病历板里,如果你想删除的话就直接删了吧。”
“这个镇子上的人不会上车偷东西的。”男人见状解释道。
“医生,您能不能帮我去删掉?”
流动医疗车就被毫不客气地弃置于停车场正中。夜晚的露水将车身都打湿了,也没有人手持猎枪在旁守卫。加藤不禁感到非常失望。
“你说什么?”
校舍背后有一个停车场,应该是给教职员工用的吧。虽然铺着沥青,但地下的花草生命力旺盛,已将沥青地面顶了起来,放眼望去,就像是皮肤上凸显的血管。
“我信任医生。”
“除了你之外,还有不是抗拒者却住在这儿的人?”
“你真是太幼稚了。”
“五十一人。”
“是吗?”
“其中有多少是抗拒者?”
“如果你为镇子的安全着想,就应该亲自动手删掉数据,或者干脆把病历板毁掉。”
“五十七人。”
“如果我真是优先考虑镇子的安全的话,就不会让医生您活着回去。”
“这个镇子上现在住着多少人?”
加藤一时语塞。
他们离开校舍,绕到建筑后部。加藤瞥见了这个镇子的部分模样,但看上去这里并不像二十四年前就遭到了废弃。树木缝隙之间的房屋虽然古老,却没有朽败,让人觉得那里肯定住着人。
车停了下来。
“我带您去。”
“您可以把眼罩摘下来了。”
“我要去做些准备。流动医疗车在什么地方?”
加藤解开眼罩。
男人面色凝重地点点头。但其他三人脸上还带着笑,似乎仍然心怀憧憬。难道他们没有听见加藤的话吗?抑或听到了却无法理解?还是说,他们压根儿就不想理解?
眼前是那条熟悉的翻山公路。
加藤怀着复杂的心情目送那人离去。“请不要抱太高的期望。我尽力而为,但我的能力是有限的。想必你已经意识到了,患者的病情相当危重。”
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就可以上高速。
说完,负责传信的男人就满怀感激地向加藤鞠了一躬,飞奔出房间。
“对了,这些也还给您。”
“是C1吧。我知道。”
男人伸出手,手里是超眼和手持智能终端。
“啊,还有那件事,请务必提醒先生。”男人叮嘱道。
“果然是被你们拿走了。可是……”加藤接过手持智能终端,拿起超眼,“这个东西都坏了,还给我也没啥用。”
“明白。”
“我觉得超眼没坏。”
“去吧。我们马上去接他。请做好准备。”
“可是,昨晚我的视野里明明出现了混乱……”加藤打住话头,凝视着男人的脸,“莫非你们使用了干扰器?”
四人中的一人说:“那我去告诉先生。”
男人微微苦笑,表示默认。
“放心吧。医生愉快地答应了我们的请求。”男人告诉他们。大家立刻笑逐颜开,欣喜地对视着彼此。
“你们居然有干扰器……”
在校舍的一楼,或许曾是职员室的一个房间中,住着四个男人。墙壁上挂着加藤昨晚见过的猎枪。四人正在吃饭,一见到加藤和那个男人,他们连忙站了起来。虽然没有说话,但都将询问的目光投向那个男人。
“是我们自己制造的。镇子里有人擅长制造那种东西。”
加藤太郎同那个男人下到一楼。这里作为学校已被废弃很久,但并非一直无人问津。楼梯上积满灰尘,地板也有许多地方剥落了,但加藤总感觉这里有使用过的痕迹。
加藤正要将超眼安装进耳朵中时,手忽地停了下来。倘若现在将超眼与大脑相连,询问他安危的信息就会大量涌进来。
3
男人打开驾驶室的门,下了车。
武末的脸“唰”地白了。
加藤转移到驾驶室,握住方向盘。
香川把手放在武末的肩膀上。“你不期待吗?”
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车终于回到了自己手中。
“如此说来,我们也得去富士宫了?”
“医生!”男人没有关门,就站在车旁。
香川点点头。“多半是在地下。”
加藤犹豫片刻,朝男人探过身子。“我最后再叮嘱一件事……”
“莫非是总统官邸?”
“您说。”
香川缓缓转动脑袋,盯着武末。“只可能在那个地方吧。直接隶属于总统的部队嘛。”
“我留给先生的镇痛剂,只够使用两周。那种药,如果以普通剂量的三倍注射,就不会感到痛苦了……我的意思是,如果先生太痛苦,希望能减轻疼痛的话……”
“对了,百夫长特种部队的行动指挥室在什么地方?”
加藤没有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只是盯着男人的眼睛。
说起来,局长的周围怎么突然充满了火药味?前几天将武装警察队调为局长直属,还让盾宫一广归队,今天又请来了百夫长特种部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这位局长大人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
男人神情悲壮地点点头,显然已经明白了加藤的暗示。“明白了。总而言之,我要感谢医生。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就让我们见识见识百夫长的真正实力吧。”香川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阿健……”
“啊,原来是这样……”
男人咧嘴一笑。“您叫了我的名字。”
“不要为小事生气。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从头到尾监督作战的全过程。否则,一旦出了纰漏,他们就会把责任转嫁给我们。”
“你真的相信我?”
“您好歹也是我们特搜部的部长。虽然百夫长是总统直属的部队,您也用不着那么卑躬屈膝呀。”武末似乎怒气未消。
“相信。”
正因为不清楚这支部队的具体情况,一听到名字就令人害怕,所以对上下两院议员造成了无言的压力。总统的目的就在于此吧。这支部队的成员都是用重金从亚洲各国搜罗的复员士兵,换言之,百夫长是外籍兵团。曾有人煞有介事地说,之所以如此选拔,是因为只有外国人才能毫不犹豫地对日本人开枪。还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传言,说共和国卫队中的精锐,在生存许可期限届满之前,会得到总统的豁免,其交换条件就是加入百夫长特种部队。对这些人来说,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效忠总统,要么就去死。
“我有可能向当局举报你哦。如果你的身份卡被通缉的话,就无法继续使用了。”
(为什么突然要将这支部队推到前台……)
“您为了先生,把车上的所有镇痛剂都留给了我们,我不相信您的话,又能相信谁呢?”
如果非要为百夫长的存在寻找理由的话,那就只有一个:它直接隶属于总统。也就是说,这支部队是牛岛总统的私人武装。
“但你还是给我戴上了眼罩啊。”
原本设立这支部队的目的就不明确。如果说需要特种部队的话,已经有共和国防卫队了。这支队伍本身就很少出动,现在又要投入巨大的经费,创建新的特种部队,其必要性何在?
“啊,这个倒是。”仁科健爽朗地笑了。
这支部队声名远播,普通国民中人尽皆知,政府内部人士更是无人不晓。可是,这支总统直属的特种部队是何规模、有何装备、队员如何构成、取得过何种战果,则包裹在重重迷雾之中。总统将其定为S级国家机密,并免除其向议会报告的义务。
加藤也不由得跟着笑了。
玩笑归玩笑,但派出百夫长的理由,他们仍不明了。
然后双方沉默了片刻。
“因为他们很闲吧。”
“那我走了哟。”
门关上的同时,武末的怒火就爆发了。“他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是请求共和国卫队提供协助,为什么派来的却是百夫长特种部队?”
“保重,加藤医生。”
说完,上校就离开了房间。
“你也保重,仁科健。”
北泽上校哼了一声,道:“哎,算了。就给你们一次领略百夫长特种部队风采的机会吧。”
仁科健关上了车门。
“我们绝不会妨碍你们。能不能赏给我们一点儿面子?也许我们杵在那儿会让您觉得碍眼,但我们还是恳请您能酌情应允。”
加藤落下车窗。“早饭很好吃。”
“这只是一种无聊的执念。”
仁科健面露微笑。
“阿那谷童仁是反恐特别搜查部的宿敌。如果不能亲眼目睹他伏法,我们怎么都不甘心。”
加藤开动了流动医疗车。
“你们来了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推背感传来,他深吸一口气,瞥了一眼后视镜,但已经看不到那个男人的身影了。
北泽上校站起身,正欲离开。香川连忙叫住了他:“上校!作战计划的制订就拜托你们了,但在执行计划的时候,我们是否可以到指挥室旁观呢?”
6
“你说我们特搜部在玩捉迷藏!”武末说着就要站起来,但香川强行将他摁回了座位。
准确地说,外界通往岛镇的路有两条。
“没有什么比外行指挥内行更混乱、更危险的了。我再说一遍,这是一场同恐怖分子的战争,不是你们玩的那种捉迷藏游戏。”
一条是二十世纪末削平了山头修筑的新路,有两条车道,相当好走,但这条路在二十四年前的集中暴雨中崩塌了,不能再用。
“不反对。可是,上校……”
另一条路,是岛镇还是一个小村的时候使用的老路,不仅没有铺筑,十分狭窄,还要绕远道。自从新路开通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走老路了,不久后这条路就被遗忘了。
“我们是要去打仗,香川部长!不是去野餐。”北泽上校似乎不愿继续讨论下去,“作战计划全交给我们制订,你不反对吧?”
这条老路在集中暴雨中也未能幸免,但没有像新路那样彻底报废,只是被崩落的沙土和倒地的树木堵塞了而已。先生和其他原住民之所以能靠自己的力量返回镇子,就是因为他们还记得那条老路。
“您是说,连百夫长特种部队也无法甄别对待?”
虽然封堵老路的沙土和倒地的树木被镇上的新居民清除了,但路面仍然没有铺筑,一下雨就泥泞不堪。就算是天晴的时候,路面状况也不能说多么良好。路上随处可见裸露的粗大树根和巨大的石头,越野性能差的车走到半道就会抛锚。流动医疗车能如履平地般穿越这条道路,不能不说它性能优异。
“就是说,逐一确认对方是不是抗拒者,然后分别采取对策,这是不现实的。我们必须将抵抗者全部射杀,就连孩子也不能放过。”
这条路,仁科健已经走过无数次了。平常都是步行,几乎从未像这次这样开车往返。他上次开车还是购入那辆古老的胶囊车的时候——他租了一辆四驱卡车,将胶囊车装上车运了进来。
“没有。”
太阳已经开始落山,脚下的路已昏暗莫辨,但对这条路驾轻就熟的阿健来说,这算不上困难。阿健知道哪里有树根、哪里有凹坑。
“关于抗拒者的武装状态,之前报告中的数据有无变动?”
阿健途中几次偏离道路,进入路旁茂盛的蕨类植物丛中。他这么做是为了检查布置在那里的陷阱。镇上能自给的动物蛋白质就只有河鱼。虽然在先生的指导下,居民们曾尝试养殖鸡、猪、奶牛,但后来这些动物都患病而亡。居民们只好射杀前来破坏农作物的鸟、鹿,或者在山中布下陷阱捕捉野兽。
“单从卫星照片来看,并没有发现其他的可疑聚落。至少在半径十公里的范围内没有。”
(如果能抓到野猪就好了……)
“他们都集中在一个地方,对吧?”
因为身体受癌细胞侵蚀,先生已经吃不下肉,但如果熬成汤的话,也许还可以下咽。虽然很想带回去一些营养丰富的食物给先生,但遗憾的是,所有的陷阱中都空无一物。
“起初我们认为有五百人以上,但以卫星照片等数据为基础重新评估之后,我们认为最多两百人左右。”
每次从这条路返回镇子,阿健都会在一个地方驻足。从那里可以将整个岛镇一览无余。深吸一口清爽的空气,眺望着静卧在残照下的聚落,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因为电池相当珍贵,所以只有区区几户人家点了灯。相反,倒是有许多条细细的炊烟袅袅升腾,那是居民在煮饭,或者烧洗澡水。几乎所有人家住的都是水灾后被遗弃的住宅,但因为经过了修缮,所以根本看不出废墟的模样。
“总人数。”
(恢复到这一步,真不容易啊!)
“你是问孩子?”
阿健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满眼荒芜。住宅只残存着外墙,所谓的家充其量只能遮风挡雨,根本称不上可供人生活的场所。
“你推测的范围可真广啊。”北泽挖苦道,“那个地方有多少人?”
剧变是六年前发生的。一个男人的到来改变了一切。据说,此人原本也是岛镇出身,从其他原居民那里听说故乡出现了抗拒者聚落。现在大家都热情地称呼他“木匠师傅”,因为他是专门干木工活儿的工匠。
“没有。但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
木匠师傅来到镇上的时候,全部的财产就是一套木工工具。他坚信,只要有这副家伙,走到哪儿都可以谋生。
“有具体的情报显示这个恐怖组织绑架了孩子吗?”
“我是木匠,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个了。”他说。
“说不定是被恐怖分子绑架的孩子。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就不能杀死他们,而必须营救他们。”
木匠师傅征集了看上去手巧的居民——他们全是男人——开始逐一修缮损毁的房屋。山中的木材取之不尽,但钉子和螺丝就必须再补充,而且还需要修理和更换工具。这时候就轮到阿健上场了——由他前往城市,将所需器件采办齐备,带回镇子。
“但他们是恐怖组织的成员吧。即便是孩子,也可以开枪射击,可以摁下引爆按钮。”
不到三年,镇子的面貌就焕然一新。最后,木匠师傅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建造了一座木屋。大家原以为他是要自己住,但结果不是,他造木屋是为了给先生住。先生向来不愿接受别人的盛情厚意,所以严词拒绝了木匠师傅的提议。但几乎所有居民都鞠躬恳请他搬进去,他无法再固执己见。从那以后,高地上的木屋就成了先生的家。
香川继续道:“目前尚不能确定那里的所有人都是抗拒者。而且,明显有几人是未成年人。如果他们是未成年人,那应该就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也就不可能是抗拒者。”
拜木匠师傅所赐,镇上住宅的外观都恢复了普通民宅的模样,只有一处迥然不同,那就是窗户。
北泽上校双臂抱胸,傲慢地叹了口气。
原来的窗玻璃经过水灾和后来的废置,基本都破碎了。就算是阿健从城市买来窗玻璃,也没办法运送到镇上来。所以,如今每家每户安装的都是板窗,晚上关闭,到了早上就用支棍撑起来,充当房檐。经过木匠师傅的精心打造,这些板窗看起来相当漂亮。倘若不考虑从窗中飞入的蚊虫,这样的设计可以说是别有韵味。
“当然,当场射杀抗拒者本身是没有问题的。但我认为,先将其活捉,然后送往安乐死中心,是更理想也更人道的处置方式。”
完成民宅的修缮工作后,木匠师傅一边继续维护民宅,一边应居民的请求,勤勤恳恳地制造桌椅家具、洗澡桶,以及各种农机具。
北泽眉头一皱。“但这同我的理解有出入。住在那里的都是抗拒者,不对吗?这就意味着,他们既不是共和国国民,也不是人。优先选择用简单的办法解决问题,有何不妥?”
木匠师傅并不特殊。他只不过碰巧是木匠,所以承担了民宅修缮的工作而已。这个镇子的居民,都在发挥各自的才能,尽量为镇子做贡献。拥有专业技术知识的人就献计献策,身体健硕的人就挑土担水,心灵手巧的人就做针线活儿。大家的肉体都很年轻,只要有心出力,就一定会派上用场。自己能做的事就自己做,做不了的事就拜托别人。粮食也是公平分配。大家互相扶持,互相帮助,形成了一个共同体。这是生存下去的唯一方法。向所有居民普及这一认识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公无私、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共同体的先生。可是,岛镇眼看着就要失去这一精神支柱了。
“不行。不能全都当场处死。”
走上一条细细的坡道,尽头就是先生居住的木屋。阿健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先生的房间中亮着一盏小小的电灯。自从先生病倒以来,镇上居民就每天轮流步行到大坝去,为木屋的电池充电。没有人提议,大家自然就达成了默契。
但北泽视若无睹,继续道:“那其他人可以处理掉吗?”
先生紧闭着眼,躺在被窝里。
“你说什么?”武末勃然变色。
“先生怎么样了?”
听到香川的回答,北泽冷哼了一声:“你们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一直在昏睡。”真村佐喜子喃喃地答道。
“可能有助于制定今后的反恐对策。”
她是镇上唯一有护士经验的人。自从先生发病之后,她一直寸步不离地照顾先生。刚来镇上的时候,她还时常抱怨自己身材肥胖,但习惯这里的生活之后,她已经变苗条了。她之所以没有跟先生去流动医疗车,是为了趁机打扫房间。
“弄清了有什么用?”
“还没醒啊。镇痛剂真的很有效。”
“为了弄清楚恐怖袭击事件和恐怖组织的全貌。”
“第一次是这样。后来身体就会渐渐产生耐药性,效果就没有这么明显了。”
香川的言外之意是:难道连百夫长特种部队也搞不定?北泽不吃这套激将法,坦率承认道:“与直接击毙相比,确实困难许多。为什么必须活捉他?”
先生的枕边放着加藤医生留下的装着镇痛剂的箱子。不久之后,可能就会用到三倍的剂量。到那时,阿健将不得不做出艰难的决定。
“有困难吗?”
“佐喜子小姐,你也睡一会儿吧,我来照顾先生。”
“逮捕?你是让我们活捉他?”
“阿健你才更累吧。你的身体同我们的不一样,就像抱着定时炸弹一样。可不能过分劳累哟。”
“明白了。”香川代为回答,“此次任务的目标是恐怖分子阿那谷童仁,最终目的是将其逮捕并歼灭其组织。报告完毕。”
她说这话的时候,完全就是一名护士。
武末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老化真有这么可怕?”
“我希望首先明确此次行动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必要的时候,我会向你们提问。卫星照片和其他数据,正在由百夫长特种部队的作战方案制订者分析,不需要你们援手。”
“当然!”
“呃……”
阿健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你们向局长报告的所有内容,我全都知道。”
真村佐喜子连忙闭嘴。确认先生仍在熟睡之后,她盯着阿健说:“能占用你几分钟吗?”
武末不解地问:“所有数据都掌握了?”
“什么事?”
“我说了,请简单介绍要点。”北泽上校打断道,“这些数据我早就掌握了,不用浪费时间介绍。”
“我有话想对你说,我们去外面吧。”
武末操作手边的触控板,报告室的大屏幕上立刻显示出卫星照片。“这是中国侦察卫星拍摄的照片。地点是中部山岳地带……”
说着,佐喜子就拽着阿健的胳膊,走出了木屋。门外就是一个小院子,周围是田园风格的栅栏。阿健靠在栅栏上,眺望着镇子。因为是在高地,所以看得分外清楚。旁边的真村佐喜子将手肘搭在栅栏上,朝相同的方向望去,道:“我老早就想问你了。”
香川冲武末点点头。
“这么严肃,到底什么事?”
“请简单地介绍要点。”北泽上校冷冷地回应。
“你还是不愿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她逼问道。
“那我们开门见山,由武末来介绍下这次任务的情况。”
阿健顿感压力。“目前还没有接种的想法。”
香川和武末保持敬礼的姿势,目送局长离开,然后重新坐下。
“先生死了之后,能够领导我们的就只有你了。但你不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话,很快就会老化的……”
“接下来就拜托你们了。上校特别忙,请不要占用他太多时间。”兵藤局长谄媚地说,对上校敬礼,然后走出了房间。
“一二十年之内,我还动得了。”
两人鞠躬致敬,但北泽上校只是微微动了动他的大下巴。
“然后呢?”
“我是同部门副部长武末。”
“到时候会出现可以接替我的人。”
香川直立不动,道:“我是反恐特搜部部长香川。”
“如果没有出现呢?”
香川站起来。武末随后也站起来。
“那就由佐喜子小姐出马吧。”
兵藤局长继续站着,回答道:“这是总统直接下的命令——为了确保能歼灭恐怖分子,允许出动百夫长特种部队。你们还傻愣着干什么?快点做自我介绍。”
“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香川面对兵藤局长,道:“这么说,本次任务将由百夫长特种部队负责?”
阿健转头面对佐喜子。“我没有开玩笑。如果只有这个办法的话,你也只能勉为其难了。”
上校遵从兵藤局长的指示,坐到桌子正对面。落座的一瞬,仿佛产生了一阵强风。
真村佐喜子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上校,请坐这里。”
阿健却忍不住笑了。
身边的武末也小声嘟哝了一句:“第一次见到这个部队的人。”
“有什么好笑的?我是真的在担心你。”
“百夫长特种部队?”香川铁夫一脸的惊讶。
“我觉得这个镇子已经变了。”
男人一动不动地说:“敝姓北泽。请多多关照。”
“什么意思?”
“我介绍下吧。这位是百夫长特种部队的北泽上校。”
“难道不是吗?之前大家满脑子想的只是每一天该怎么过,现在却在操心二十年后的未来了。”
他站到兵藤局长的身旁。单眼皮的小眼睛隔得很开,眼里射出利箭般的光。
真村佐喜子不停地眨眼,缓缓点头。
男人体格精壮,锻炼有素,四方的下巴,长长的脸,短短的头发,一望便知他是军人。但他并不隶属于共和国卫队,因为他穿的制服不一样,没有表示等级的肩章和勋章,只是在左胸上有一个银鹰的装饰图案。
沉默片刻后,她“扑哧”一声笑了。抬起的脸上满是笑容。
报告室的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着全黑古怪制服的魁梧男人。
“还真是这样。”
“请进。”共和国警察局局长兵藤桂说。
沸腾的虫鸣将两人包围起来。
2
“阿健你另当别论,我们这些人都是抗拒者。原本老早就应该去死了。现在能这样活着,已经要谢天谢地了。就算我们操心二十年后的事又如何呢?还不是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她突然换作温柔而娇媚的声音问,“对了,先生之前就是那个样子吧?”
“不要抱太高的期望。”加藤盯着他说,“我可不是神。”
“哪个样子?”
“谢谢您,医生!”男人的眼睛湿润了。
“先生语言粗鄙,有的时候还很幼稚。虽然性格耿直,但总让人感觉靠不住。这样的人,必须有我帮衬着才行。”
“没办法啊。我这不是被暴力胁迫了吗?”
“嗯,你说的这些特点,先生之前一直都有。”
“那您是答应去给病人看病了?”
“原来真是这样。”
“把我带到流动医疗车那里去。无论怎样,都必须在那辆车上诊察患者。如果患者无法移动,就把车开到患者家门口去。”
从她的语气中,阿健听出一丝未加掩饰的亲热。他忽然觉察到什么,却不敢说出口来。毕竟,男人的直觉不太靠得住,而女人的直觉却准得可怕。果不其然,真村佐喜子问:“怎么了?”
“老实说,听你刚才对症状的描述,我大体已做出了诊断。但你多半不会信服……
“什么怎么了?”
“我完全明白。”
“看你的样子,好像要说什么。”
“此外,还有很多患者在等我。我必须尽快返回医院,承担医治他们的责任。”
阿健用手指擦了擦鼻子。
“是的。”
“别吞吞吐吐的。想说什么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吧。”
“而且,我还担心我负责的住院患者的病情。这些患者全都在同可能会夺走他们性命的疾病搏斗。”
阿健放弃了抵抗。“那个……”
男人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嗯?”
“今天,我本来是要在上班的医院坐门诊的。”
“我这么问,你可能会生气。”
不去考虑他是不是在演戏了。加藤下定决心。从现在开始,要做医生该做的事。
阿健感觉佐喜子屏住了呼吸。
“我们会把您送回山路上的,我保证。”
“佐喜子小姐,你同先生会不会是……”阿健甚至都能感受到她脸上散发出的热量,“啊……算了。就当我没问。”
“如果我治不好那个病人,你们打算把我怎么样?”
“你猜得没错。”真村佐喜子深吸了一口气,“作为这个镇子的领导者,先生背负着众人的期待。他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将大家团结在一起。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患上什么疾病,他都不能在大家面前叫一声苦。可是,就算是先生这样的人,在得了这种病之后,也会变软弱,也渴望依偎在某个人的怀里。这时候有个女人给他慰藉和关怀有什么不好?我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佐喜子连珠炮似的说完话,紧盯着阿健,那灼人的目光,让阿健不由得想退缩。
“医生,您怎么看?”男人开朗的表情消失了,满脸写满了忧惧和不安。毕竟,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人就要死了。这也是假装出来的吗?
阿健下意识地挪开了视线。“原来是这样。”
突发性多脏器癌。加藤可以断定。而且已经到了晚期,用不着使用流动医疗车上的综合诊断装置。
“你不赞同?”
“首先是全身莫名其妙地没有力气。本来身体非常健壮,却突然感觉手脚绵软无力。这种状态持续了大概一个月,腹部开始疼痛,并且止不住地咳嗽。不久就开始吐血、便血。身体消瘦,肤色泛黄。这几天虚弱得只能躺在床上。另外……”男人欲言又止,“按压腹部,会感觉到里面有好几个大硬块。”
“赞同什么?”
“先给我描述一下他的症状,然后再决定去不去。”
“我和先生有那种关系。”
“您答应去看了?”
“我没有资格说三道四。这是先生同佐喜子小姐两人之间的事。”
“病人有什么症状?”
“谢谢。”
应该不会吧,加藤想。自己昨晚又惊又怕,就算去看了病人,也很难做出正确的诊断。
这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如果我当时提出要求,您会答应吗?”
有人正沿着坡道跑上来。
“那为什么昨晚不让我去看?”
发现靠在栅栏上的阿健后,来者说:“阿健,你果然回来了啊。”
“在我看来是的。”
是阿悟。他来镇子之前,业余爱好是打猎。绑架加藤医生时所用的猎枪就是他的。目前负责驱逐有害野兽和安全警备的工作。他之前还进山猎杀过野猪和野鹿,但最近子弹存量不多,他几乎不怎么开枪了。但要补充子弹的话,就连阿健也束手无策。
“他的病情很严重?”
“你过来一下。”阿悟看起来很慌张。
“恕我冒昧,”男人的眼睛中流露出难掩的忧虑,“如果您方便的话,能不能现在就去看看病人?”
“怎么了?”
加藤笑完之后,心情也爽朗了几分。
“你知道盖伊吗?C1那边的。”
加藤不由得怒从中来,但看着男人的笑脸,他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盖伊……就是头很大的那个男人?”
男人放声大笑起来。
“对,就是那个家伙!”
加藤的面部表情一定非常奇怪。
“盖伊怎么了?”
“但它一点儿臭味都没有,不是吗?”
“他来了。”
“那刚才吃的炸鱼也是……”
“来这儿?”
“一部分流入农田做肥料,剩下的直接排入河中。鱼儿会把它们全部吃掉的。”
“在迎宾馆。总之你快过去见见他吧。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但C1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想顺便问问……被冲走的污物都流到哪儿去了?”
“明白了。”
“这个镇子原来的基础设施被废弃的时候,早已无法使用。虽然现在从河流上游引了一条新水管,但只连接到共用的水龙头上,没有接入这座建筑。”
没等阿健转过头,真村佐喜子就说:“先生就交给我好了。”
“连自来水也没有吗?”
“拜托了!”说完,阿健就同阿悟跑下了山坡。
“在这个镇子,就连这样的厕所也是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请您谅解。”男人的语气中充满歉意。
抗拒者聚落并非只有这里一个。半径一百公里的范围内,包括岛镇在内,阿健知道的就有五个聚落。但真实的数字应该数倍于此。
加藤的心脏猛然一跳,强装镇定,转过身道:“没想到,你们这儿竟然连厕所都如此复古。”
聚落主要分为两类:一种是像岛镇这样,在因为受灾或者人口过少而无人化的村镇上重建而成的;另一种则是在未开垦的土地上白手起家建成的。
“怎么样?用过了我们这儿的手动水冲厕所,您有何感想?”背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C1是后一种的代表。不仅如此,它还十分特别——规模最大,设备最齐全,甚至有工厂和医院。
上完厕所,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但一滴水都没有。加藤只好无奈地返回教室,结果那男人已经不见了,载有食器的托盘也被收拾走了。加藤不禁又冒出了逃跑的念头。
“仁科健,好久不见!”
加藤连忙冲进走廊,往右跑去。厕所里的隔间有男女之分,加藤进入了男人用的隔间。里面果然有一个装满水的木桶,可以用勺子舀水。厕所里有一卷卫生纸,还未开封,但看样子相当古老。加藤暗自庆幸地抽出了纸。
盖伊等待的地方,是学校二楼加藤医生曾过夜的那个房间。只有那个房间的窗玻璃一块都没有碎。因为接待外面的来客都选在这里,所以镇上的居民半开玩笑地叫它“迎宾馆”。
“啊,请便。出门往右就是。马桶旁边有水桶,请用桶里的水冲厕所。”
“好久不见,盖伊。”
“这里……厕所能用吗?”
两人互相握手、拥抱。这是抗拒者聚落的代表相见时的标准礼节。
也许是食物的原因,肠胃里翻江倒海起来。
“先生的病情如何?”
男人讶异地注视着他。“你怎么了?”
“不太好……”
“少糊弄……”加藤突然卡壳。
“看来,用不了多久,你就得挑大梁了。”
“因为我是命运的使者啊。”
盖伊身材矮小,体格孱弱,只有脑袋特别地大。他好像是二十多岁的时候接种的人类不老化病毒,头发没有脱色,但已经有一大半都白了。小小的眼睛上戴着小小的眼镜,眼中总是笼罩着一层阴云。
“你们怎么知道我会走那条路?”
“你这副打扮是怎么回事?”
“是的。”
在C1见面的时候,盖伊总是穿着宽松的纯白色衣服,现在却是一身破旧的工作服,而且满身泥污,估计是在山中跌倒了许多次吧。脸上也沾有污垢,神情疲惫不堪,就连眼镜上也有泥污。
加藤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问题。“你们昨晚一直在埋伏着等我?”
“你一个人过来的?”
“我认为这两者完全不一样。”加藤很想犀利地反击,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该怎么说。
“不错。”
“命运的使者。”
这很不寻常。一般情况下,他都会带着三名保镖来。
“神的使者?”
“请先坐吧。”
“我认为自己只是引导您的使者罢了。”
盖伊坐在了铺着垫子的床上,伸了伸腰,双手放在膝头。虽然事态紧急,但他仍然要保持威严。
“绑架我也是自然而然?”
“你独自前来联络,想必是为了十分重要的事情吧。”
“您问住我了……”他脸上流露出十分苦恼的神色。如果他是故意做出这番表情,那他简直就是表演大师。“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或目的,自然而然就这样了。”男人耸耸肩,苦笑道。
五个抗拒者聚落虽然知道彼此的存在,但因为距离较远,所以相互之间的联系并不紧密。只有在物资实在匮乏的时候,才会派人到别的聚落请求援助。
“为什么你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还有,为什么你会为了抗拒者绑架我?你的目的是什么?”
但能救助别的抗拒者聚落的,就只有C1,因为只有它的实力才足够强大。也就是说,过去是别的聚落向C1求援,而C1对别的聚落施以援手。这种施救与被救的关系固定之后,彼此之间的力量对比也自然确定下来,C1便掌握了相当分量的话语权。每当抗拒者聚落之间发生冲突的时候,C1就会充当裁判。一旦C1做出了裁决,各聚落就有义务遵守。
加藤实际年龄七十四岁,男人比他小许多。但感觉上男人反而比他年长。
“不是这样的,仁科健。我这次来C4,不是为了联络你们。”
“明年就满四十了。”
C4指的就是岛镇。这是C1单方面起的名字。正是这种霸道的行为给C1招来了反感。
“那你多少岁了?”
“什么意思?”
虽然自己说只提一个问,但加藤却抑制不住自己作为医生的好奇心。
“我是逃到这里来的。”他毫不隐讳地承认道。
“果然如此……”
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在撒谎或者开玩笑。
“我不是。我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不是《百年法》的适用对象。”
C1实际上的2号人物抛弃了聚落逃到了这里。最近确实听到了一些关于C1的值得注意的情报,但2号人物出逃绝不是寻常事件。
“那么你也是……”
“C1发生什么事了?”
男人点点头。
盖伊的小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变得通红。
“也就是说,这里是抗拒者聚落?”
“盖伊?”
“基本上都是。”
“死了。”
“这个镇子的居民全是抗拒者吗?”
“死……”
“您说。”
“是的。大家全都死了。”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7
加藤突然感到背脊发凉。这个男人会不会是故意在用语言麻痹自己?
图像切换,屏幕上再次出现了头盔摄像机拍摄到的画面。是领头队员的背影,他们展开了蜻蜓翅膀,正在滑翔。下方是建筑物群。相同形状的建筑物整齐地排列在一起,大约有四十座。在稍远的地方,有一个正方形的大屋顶,那里应该就是集会的场所吧。旁边有三个长方形的建筑物,多半是工厂。恐怖分子使用的炸弹应该就是在这里制造的。聚落周围是农场,占地相当广,让人再次惊叹于阿那谷童仁的永远王国的规模。那些抗拒者竟然在这深山之中,建造出如此庞大的聚落。在迄今所有被发现的抗拒者聚落中,此处无疑是最大的。
但听到自己被奉为“贵宾”,加藤并没有感到不快,反倒是愈发安心了。
队员们相隔一定距离分散开,已经调整到准备着陆的姿态——身体蜷缩,两脚前伸。蜻蜓翅膀也调整到与队员的前进方向垂直,以获得最大的空气阻力,同时开启喷射器。这时候是最不容易掌握平衡的。逼近地表,速度惊人。眼见着就要猛撞上去,霎时尘土飞扬。脚接触地面,时间点掌握得刚刚好。着陆,顺势往前跑。被脱掉的蜻蜓翅膀在地上翻滚。
“因为您是这个镇子的贵宾呀。”男人半开玩笑似的答道。
“他们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啊……”香川铁夫微微呻吟。
“你要带我参观?真是太感谢了。”加藤讥讽道。
虽说已经大幅减速,但普通士兵以那种速度着陆的话,绝对不可能安然无恙。但百夫长特种部队却是一着地就借着下落的惯性飞奔出去。根据可见的图像显示,没有一个队员失败。看来,百夫长特种部队具备了可以同美国和中国特种部队相匹敌的实力。
男人放下筷子。“我本来打算带您参观这个镇子的时候给您介绍的。”
队员每四人一组分散开来。对方尚未抵抗,似乎也没有察觉到自己遭到了突袭。
“二十四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负责摄像的小组已经抵达了第一座建筑。那是一座简陋的木制住宅,或许可以说就是棚屋,只有一扇门、一扇窗。一名队员透过窗户向屋内看了看,打了个手势,其他队员便破门而入。
“不光是学校,就连这个镇子都被废弃了。大概是二十四年前吧。”
房里有两张简陋的床。没有一个人影。床下也只有一些不值钱的东西。
“这里是被废弃的学校?”
队员们迅速撤了出来。
“嗯,之前是学校。”男人喝着汤答道。
其他小组也搜查了别的建筑,结果也是一无所获。队员们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里是学校吧?”
“怎么回事?”一直保持沉默的北泽上校问道。
男人正在不慌不忙地进食,用筷子仔细将河鱼的身体分开,一举一动与他野性十足的外貌格格不入。一个念头跳入加藤脑中——干脆挟持这家伙,强迫他带自己去找流动医疗车吧。但这个念头太脱离实际,他自己都被吓到了。看来自己的精神还没有恢复正常。手上没有武器的话,自己无论如何也对付不了这个男人。不,就算自己有武器,也没有取胜的把握。
“没有发现抗拒者。”操作员答道。
“我们只能搞到这些东西。”
“再找。他们可能全都聚集到了一个地方。千万不能大意。”
男人还在吃饭。加藤却已经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不由得心生羞愧。为了掩饰困窘,他故意冷淡地说:“不用了。这早餐的风格也太复古了吧。你们如今还保留着这种习惯?”
北泽上校忽地转身,朝香川投去冷冷的一瞥,似乎在说:莫非是你们反恐特别搜查部泄露了情报?香川装作没看见,仍旧注视着屏幕。
“需要我再给您来一份吗?”
队员们在聚落中继续搜查。如果大动干戈之后一个抗拒者也没抓到,那不仅百夫长特种部队会威风扫地,就连牛岛总统也会颜面尽失,这场行动也起不到向反对派示威的作用。香川很想知道总统此时是什么脸色,但又不敢往总统那边看。
加藤首先喝了口汤,然后用泡菜拌着白饭扒拉了几大口。也许是太饿的缘故,吃起来特别地香。河鱼嚼在嘴里,香味便在齿间弥漫开。眨眼间,加藤就将食物一扫而空,连白开水都喝得一滴不剩。
摄像组进入了正方形的大屋顶下。这里果然就是集会场所,但只有屋顶残存,被柱子顶着,墙壁都没有,四面透风。裸露的地面被踩踏得硬邦邦的,寸草不生。地面上有一处突起,那里应该就是讲坛。阿那谷童仁就是站在那里发表演说的吧。
男人双手合十,拿起筷子。加藤平时不这么做,但还是学着男人的样儿,先合掌拜了拜。入乡随俗嘛。但这个词用在这儿有点儿怪怪的。
屏幕上,队员们奔跑起来。
对方先发制人,提出请求,加藤不便拒绝,只好直接将托盘放在地板上,与男人面对面盘腿而坐。
“好像发现了抗拒者逃走的路,正在追击。”
“我想同您一起用餐。您一个人吃的话,实在太寂寞了。”男人笑盈盈地说,让加藤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
朝集会场所深处前进,再穿过农场。环绕整个聚落的,是带刺的铁丝网栅栏。铁丝网只有一处中断,那里设有一扇门。推开圆木扎成的木筏一样的门,便是无边无际的森林。只有一条狭窄而平缓的小路。每隔几米就横着一条圆木,充当阶梯。但茂密的树木遮挡了视线,看不清前方的路。说不定有陷阱。由一组队员领头,间隔一段距离后,另一组进入,然后是负责拍摄的那组。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提供了绝佳的伏击条件。百夫长小组或停或走,每次前进的距离都不一样,但总的来说,他们移动得相当快。之所以不遵守固定的节奏行军,是为了迷惑敌人。
男人的双手各托着一个托盘,盘中载着米饭和烤鱼,小碟子里装着泡菜,还有一碗清汤,或者白开水。每个托盘里都放着一双筷子。看样子是两人份的食物。
领头的一组压低身子,摆出准备射击的姿势。他们好像发现了什么。
“不好意思,我手上没空。”
“找到了?”
加藤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所有队员全僵住了。不一会儿,领头的队员站起身,枪口朝前,一步步地前进。然后,从他的背影判断,他解除了防备,放松下来。他转过头,边指着远处边摇头。其他的队员似乎也看见了那些东西。他们面面相觑,迟迟不展开下一步行动。那些百夫长士兵竟然也动摇了?
“医生,”门背后传来男人的声音,“能不能帮忙开下门?”
“什么?请再说一遍。”操作员对着麦克风大叫起来,“什么?”
不仅超眼不在了,就连手持智能终端也没了,不知何时被他们没收了。加藤不禁咂嘴。虽然他们表面上恭敬有礼,但该采取的措施一样都没少。绝不能对他们掉以轻心。
北泽上校急不可耐地问。
“不在了……”
操作员说不出话来。
可是……
“他们说什么?!”上校怒吼道。
加藤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摸索口袋。只要还有超眼,说不定就能同外界取得联络,进而从这里逃出去。昨晚超眼的故障也许只是暂时的。
操作员转过头,脸色煞白。
门关上了,房间里又只剩加藤一人。他又气又恼,很想立刻就逃出去,但猎枪的枪口一从脑中闪过,他就打退堂鼓了。就算他们的枪里都没有子弹,但现在加藤还不知道流动医疗车被弄到哪里去了。就算知道车在哪儿,能不能开走也是问题。就算开走了,又该走哪条路回去?窗外是连绵的群山,由此推断,这里多半处在深山之中。
屏幕中,数不清的树木,几乎每一棵树上,都由一条细绳吊着一个大东西。也许是风吹的缘故,这些东西还在缓缓地、沉甸甸地摇晃着。以与各自重量相符的速度摇晃着。
然后男人就出去了。
“不会吧……”
男人似乎将这当成了他的肯定答复,笑逐颜开地说:“马上就给您送上来。”
镜头拉近。
但不凑巧的是,他的肚子偏偏在这时“咕咕”地叫了起来。
图像可以清晰辨认了。
加藤从昨天到现在都未进食。也许是同人说话让心中的闷气得以舒解,他明显感觉到饿了,但他却踌躇着不愿承认。虽说自己是在硬撑,但做人是要讲骨气的。当然,他有骨气是因为已经恢复了冷静。
是人。
男人保持着冷静的表情。“说来话长。先用餐怎么样?您别嫌弃,我们这儿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真正的人。吊在一棵棵树上。有男有女。乌黑肿胀的脸,几乎要从眼窝中掉下来的眼珠,口里伸出的舌头,还有特别细长的脖子。有的人眼窝中已经没有眼珠,估计是被乌鸦啄走了。他们至少死了十几天了。
男人忽地举起右手,掌心对着加藤。加藤不由得闭上了嘴。
指挥室里一片死寂。
“不存在?这是什么意思?”
“搜索幸存者。改变方针——找到之后,尽可能将他们活着带回来。”北泽上校低沉的声音在指挥室里回荡。
“是地图上不存在的镇子。”
“上校,这是怎么回事?”
“说到底,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这个镇子叫什么名字?”
北泽上校站起身,在牛岛总统面前直立不动。“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阿那谷童仁的组织中必定发生了什么事,但具体是什么还不清楚。或许是组织内部的争斗,或许是……”
“您这么说……”
“呀!”一声凄厉的尖叫打断了上校的话。
“是你们的教祖吗?”
发出尖叫的,是同总统一起观看事态进展的阁僚们。香川将视线投向屏幕,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一具竖直挂在树上的尸体的细长脖子突然断裂,躯体随之落下,脑袋飞入空中,带着凌乱的头发翻滚着,落到茂密的杂草丛中。大家仿佛都听到了脑袋撞地时发出的那声闷响。
男人支吾起来:“啊……这个……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述了。那位病人同我根本就没有你想的那种关系。我刚才说他重要,不仅是对于我而言。对于生活在这个镇子的所有人来说,他都无比重要。”
死者在上吊悬空的那一瞬间,脖子多半就已经被折断了。随着颈部肌肉组织的腐烂,最终再也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
“你的恋人不一定就不是男性啊。”
也许是受到这具尸体造成的震动的影响,森林中的尸体如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般,接连发生身首分离。一具具无头的躯体落在地上,队员们吓得举起枪来,连忙后退,甚至有人转身欲逃。早已对杀戮习以为常的队员们,竟然也露出了怯意。
“病人是男性。”
“你们这群孬种!配当光荣的百夫长吗?”北泽上校怒吼道,“告诉士兵们,总统阁下正在观察他们,不要做出丢人的事来!”
“是你的恋人?”
上校的话似乎发挥作用了,队员们结束了慌乱,行动立刻恢复了正常。他们重新分组,开始攀登狭窄的山路。路上他们看到了更多的吊死者。整个森林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不时又会有躯体与脑袋分离落地。队员一惊之下,会把枪口对准声音传来的方向,确认那不是幸存者发出的时候,就继续若无其事地向前走。
“如果重要的意思是地位崇高、出身高贵,那么答案是否定的。不过,他确实是非常关键的人物。”
队员们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你把我绑来,就是为了给这个人看病?他到底是谁?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人吧?”
“发现疑似住宅的建筑!”
直觉告诉加藤,这个男人说的应该是实话。但他又对自己有如此直觉感到不可思议。自己被这个男人绑架了,为什么要相信他?难道是所谓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莫非自己在无意识当中,希望成为这个男人的同伙?为了能获救,所以有意地迎合他?
爬完坡后,是一片平地。那里有一座单坡屋顶的房子。只有这座房子的屋顶是有伪装的,所以在卫星照片上没有看出来。同下方的那些窝棚不一样,这座房子相当大,建造风格别具匠心,甚至安装有发电机和水箱。
“我想请您给一个病人看病。”
百夫长特种部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房子,从正面破门而入,负责摄像的队员也跟了进去。
加藤默默地注视着男人。
第一个房间中只有椅子和桌子,不见人影。里面还有一个房间,队员推门闯入,但立刻就放松下来。
“我对医生您有事相求。”
这里是寝室。
“马上送回去。没有条件可谈!”加藤大叫道,将昨晚以来心中的闷气发泄出来。但黑洞洞的猎枪枪口从脑海中掠过,他立刻恢复了理智。
一张大床上,躺着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女人头发很长,与其说她身材苗条,不如说体格健壮。高高的鼻梁看起来很不自然,应该是整过形吧。她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胸上,平静地闭着眼。如果不是狭窄的额头上有五个弹孔,她看上去就像在熟睡一般。
“当然。不过……”
男人则身形高大肥胖,握在右手中的手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已经气绝身亡。他翻着白眼,鼻中流血,张着嘴,似乎死前还在尖叫。丑陋而浑圆的肚子上,肚脐乌黑而恶心。
加藤瞟了他一眼。“把流动医疗车送回医院,立刻放了我。”
(那就是阿那谷童仁?)
男人站在门旁,道:“请允许我为昨晚的失礼举动道歉。我们不得不那样做。”
同外面吊死的尸体相比,这两具尸体的保存状况很好,可能是处在室内,没有受风雨侵蚀的缘故吧。还是说,这两人与外面的人的死亡时间有差异?这些只有等待调查才能确定。
“怎么睡得着嘛。”加藤故作镇定,坐到床上,但心脏却狂跳不已,差点儿就要蹦出嗓子眼儿了。
(可是,这张脸……)
“您休息好了吗?”男人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沉稳快活。
一名队员谨慎地把男人手中的手枪拧下来。看到这支枪,香川差点儿失声惊叫。
不过,这个男人最大的特征是眼角细密的皱纹——他正在老化。也许正因为这一独特的容貌,他浑身上下才散发出一股不可名状的威严。
三三式。
是昨晚那个男人。硬质的黑发扎在脑后,脖子上和手臂上肌肉虬结,浅黑色的皮肤衬托出他野性的气质,短袖衬衫和工装裤看起来穿得很旧了。
过去共和国警察的制式手枪。这种枪,香川自己直到十八年前都还在用,绝对错不了。
“早上好,医生。”
“部长……”武末在香川的耳边低声说。他应该也认出来了吧。
一个男人。他正隔着玻璃窥视屋内。两人目光相交的一瞬,那人的脸上掠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就露出微笑,打开了靠近黑板的滑动门,进入屋内。
香川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声张。武末点头。
加藤紧绷身体,屏住呼吸。一个人影出现在面朝走廊的窗户上。
(看来真的是那个人……)
这时传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
屏幕上映出男人凄惨的面庞。香川努力将其与记忆中的形象作对比。就算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但四十年过后,面貌还是会发生改变。何况,这个男人此时翻着白眼,与他生前的相貌相差很大,所以光凭样貌,香川还不敢断定。可是,将那把三三式手枪考虑进来的话,答案就是确定无疑的了。
这里是学校的教室,却没有桌椅。铺着木地板的房间中央,只放着一张锈迹斑斑的钢管床。仔细辨认,钢管床上铺的是学校体育课上常用的垫子。
此人就是他过去的上司——户毛几多郎。
西侧的墙壁上挂着巨大的黑板,北侧的墙壁上装着两扇进出房间用的滑动门,门之间则全是玻璃窗。门窗之外无疑就是走廊。
“彻底扑了个空啊!”牛岛总统的声音中透露出深深的愤怒。并排而坐的官员们都微微弓着腰,北泽上校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怎么就没有早点儿发现呢?
“可是,阿那谷童仁已经死了,总统阁下取得了胜利。可喜可贺!”游佐首相庄重地发言道,试图为总统挽回颜面。
比想象中更接近地面。这里是二楼。转动脑袋,往上望去,这栋建筑只有三层,是古老的钢筋混凝土建筑,让人产生一股莫名的怀旧感。莫非这里是……加藤狐疑地将头缩回来,重新查看自己所在的房间。外面阳光普照,房内的样子一览无余。
其他阁僚和强势议员也纷纷道贺,但总统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不满。
将头探出窗户,朝下方窥探。
总统不满是理所应当的。他批准这次行动,真正的目的并不是击毙阿那谷童仁,而是为了展示百夫长特种部队的实力,给反总统派以震慑。
山前是一片覆盖着杂草的广场,广场上矗立着两座夜间比赛用的照明塔。那里原来是棒球赛场吧。
可是,身负重任的百夫长特种部队却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不仅没有杀一个人、流一滴血,反而被吊死的尸体吓得发抖,出尽洋相,这是总统做梦都未曾想到的。
凝神观察前方的群山,每一棵树木都能清晰分辨出来。没想到自己离山那么近,加藤不由得吃了一惊。
是可忍,孰不可忍。牛岛总统默默地站起身,离开了指挥室。首席助理南木完和马上跟了上去。其他人也连忙站起来,但门已经关上了。
将窗户打开,清爽的空气扑面而来。加藤不由得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浓厚的臭氧味。附近似乎有河流。从听到的潺潺水声推断,河水较浅,但流速较快。可以想见,河面上到处都是凹凸不平的岩石,水流不停地冲击着石块,绽出白色的水花。河里肯定也有鱼儿在游动吧。不过,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都看不到河流的影子。
总统离开之后,指挥室的空气凝重而燥热。大家都明白,这次作战计划的目的是向反总统派示威。只要这个目标没有达成,那作战计划就不会结束。不久之后,总统会找到新的目标,而这一次,百夫长特种部队将淋漓尽致地发挥残暴的本性。
加藤太郎从冷冰冰的床上坐起来。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肩膀和后背都僵硬了,稍微一动,关节就“嘎哒”直响。加藤走过空旷昏暗的房间,站到窗边。在越来越亮的天空背景下,不太高的山脉的黑色剪影连绵起伏。窗玻璃上的污迹不是一般地多。要不要打开呢?解开窗框上的锁,把手放在凹陷处,用力一拉,窗户发出“咔啦”一声,稍稍松动。索性用上双手,把全身的重量施加上去,使劲一拉,窗户终于打开了。
北泽上校毫不理会愕然无助、僵立当场的议员们,返回司令指挥桌大喊道:“尸体回收班,抓紧行动!”
天空露出了鱼肚白,那边应该就是东方吧。
在上空候命的大型运输直升机朝阿那谷童仁的永远王国降落下去。只要确认死者的DNA属于抗拒者,就会立刻将这些尸体处理掉,连灰都不会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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