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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永生的临界点

“嗯,他的精神已经脱离了常轨。但这还不是问题所在。”

“可是,仅仅为了证明自己的预言是正确的,就干了这么多坏事……”

“嗯?”

聚集抗拒者,形成小规模的不老不死社会,观察社群的动向和发展。结果,如他预言的一样,人类不老不死化之后,却无法承受永生的痛苦,选择了自我毁灭的道路。实验成功了——尽管只是在小范围内——他的预言被证明是正确的。如果这一假设成立,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吊死者中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他会不会不仅仅满足于实验……”

“他把永远王国当作是实验场?”

“莫非他真的打算毁灭共和国吗?”

“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吧。”

“搞不好,他之所以大量伪造身份卡并分发出去,就是为了……”

深町牢牢地盯住他。“莫非……”

香川感到胃部剧烈痉挛,这应该不是吃了炸肉饼的缘故。

“嗯,覆灭了……”香川突然全身冰冷。

5

“阿那谷童仁的永远王国的所有居民都自杀了,王国也覆灭了,对吧?”

东海州的州都直到2062年都是中部名古屋市,但从韩国引入的磁悬浮铁路东京-大阪段开通之后,州都就迁移到了原址以北约二十公里的伊野山市。因为不知为何,磁悬浮铁路的主要站点没有设在中部名古屋市,而是设置在伊野山市。

“怎么了?”

对外宣称这是由于铺设成本,但这一解释无人相信。伊野山是总统首席助理南木完和的出身地。有传言说,正是南木假公济私,令故乡受益。

深町抬起头。

后来,乘共和国复兴的东风,伊野山也得到了蓬勃发展,但在经济再次陷入停滞之后,首当其冲的也是这里。

通过恐怖炸弹袭击无法达成废除《百年法》的目的——无论光谷耕吉的真实意图如何,这一点都是不可动摇的。那么,他把户毛几多郎抬到了阿那谷童仁的位子,缔造了永远王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个城市成为地域的中心,必须具备相应的理由、时间和历史。无视这些因素强行“拉郎配”,必定会滋生各种问题。在经济处于上行期的时候,这些问题还可以被掩盖起来。可经济一旦进入停滞期,这些问题就会立即凸显出来。

讨论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仁科健乘坐RJR原铁路线的列车来到伊野山,匆匆从已经衰败的车站里走出来,沿着主街的人行道前进。虽然日头高悬,路上却行人稀少。马路是单侧四车道,宽阔而气派,但路上行驶的车辆少得可怜。鳞次栉比的建筑和商铺也大都空置,州都尽管是这里,可活力远远不如虽然没有磁悬浮车站,但仍顽强存活下来的中部名古屋。

“所以他试图通过恐怖炸弹袭击来迫使政府废除《百年法》?这说不通啊。”

从主街进入偏僻的小巷,空气异常沉闷。也许是被商业办公楼包围,阳光射不进来的缘故,这里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一股浑浊的湿气所缠绕。但这种湿气同山中感受到的截然不同,让人感觉很不舒服。明明没有下雨,地面上却到处都是积水,而且水泡从来都不会破碎消失。

“就是说,光谷耕吉在内心里是希望《百年法》被废除,希望不老不死社会到来的,而这不是因为他是抗拒者,而是因为他想看到这个国家如自己所预言的那样灭亡,对不对?”

小心地避开积水前进,来到一条坡度平缓的坡道下。走上这条坡道,尽头是一座小神社,但阿健不是要去那里。

深町不禁呻吟起来:“不错,《百年法》最终实施了,《光谷报告》也被反复引用,但它只不过是陪衬。到现在,还有谁在讨论M文件?因为《光谷报告》被无视而辞职的时候,他深感耻辱。这股怨恨不会轻易消失。不,不仅没有消失……”他犹豫片刻,接着说,“当《百年法》实施的时候,他没有因为自己的警告无用而欣喜,反而因为自己没有机会被证明多么正确而气愤。他的这份心情,我可以理解。”

沿着坡道没走几步,从十几米开外的建筑物的阴影中突然闪出两个男人,挡住了去路。

“但五年之后《百年法》就付诸实施了,共和国免于灭亡。他对此作何感想呢?”

两人都身体魁梧,肌肉发达,穿着走样的高级西装,看样子就是道上混的。他们将双手插在口袋里,叉开腿站着,目光炯炯地盯着阿健,明显是在警告阿健不要再继续向前。

“具讽刺意味的是,警告性的预言在防惨剧于未然之时被淡忘,而在预言中的惨剧真实发生之日才被想起。”

可是阿健只是注视着二人,脚下的步子依然不疾不徐。两个男人面面相觑,似乎对这超乎意料的一幕有些不知所措,然后转头再次瞪着阿健,说:“你小子,哪儿来的?”说着,他们就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向前迈出一大步。

“那就能证明他的预言是准确的。”

阿健停下脚步。这样的距离,即使对方挥拳,自己也有闪躲的余地。

“相反,如果《百年法》被废除,日本进入不老不死社会,共和国像他所预言的那样灭亡的话……”

“你们是C5的吧?”

香川开动脑筋,努力消化着深町说的话。

两人立刻僵住。

“如果国民认真思考M文件的内容,同意实施《百年法》,那就可以避免共和国的灭亡。但那样一来,就永远无法知道M文件中的预言是否准确。”

阿健接着道:“能否给超哥通报一声,就说C4的仁科健来了?”

“自己的警告被无视,他反而会高兴?”

两人张大了嘴。

“但我想他并没有失望,反倒有可能很高兴。”

“C4……你真的是从C4来的?”

“结果,他的论文并没有对国民产生影响。”

“我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超哥。同你们也有关系。”

“《光谷报告》作为M文件在国民中广为人知。从这种意义上说,他的愿望实现了。但根据国民投票的结果,《百年法》却遭到了冻结。”

“明……明白。请等等。”

“抱歉。请接着说。”

一人跑上建筑的楼梯。

深町面露不快。“我知道你会觉得恶心,但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另一个人拿不准自己到底应不应该保持盛气凌人的态势,只好决定对阿健视而不见,双臂抱胸,挡在门前。

“你也一样吗?”香川问。

以C1为中心联合起来的抗拒者聚落中,只有C5是以城市为据点的,由被叫作超哥的冷酷男人掌控。不过,这个抗拒者聚落对外是黑社会,而且是特别复古的黑社会。如今成为抗拒者的人,上个世纪就成人了。将这群人聚集起来,不可避免地会带上历史的色彩。

“官员的乐趣,在于看到自己制定的法案能对这个国家产生实际的影响。”他平静地低喃道,仿佛在自言自语,“官员基本上都认为自己很优秀。每当自己制定的政策不被采用的时候,他们往往倾向于认为不是自己的错,而是愚蠢的政治家和国民不能理解这一政策的重要性。”

进入建筑的那个男人回来了。

然后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他在阿健面前弯下腰,仿佛要蹲下来一样。

连续几分钟,他的视线都停留在虚空之中。

“我带您进去,请这边走。”

深町陷入了沉默。

他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那个装作没看见阿健的男人也跟着点头哈腰起来。

“但你们都具备官员独特的思维方式。你应该明白他在自己的论文被无视后是什么心情。至少你比我更懂。”

阿健在两个男人的前后簇拥下,沿着狭窄的楼梯上到五楼,进入一个似乎是接待室的房间。

“虽说都是官员,但人与人不同。”

超哥个子不高,但身上泛着光泽的黑西装却穿得一丝不苟,大背头被发胶固定得硬邦邦的,似乎子弹打上去都会被弹回来。他的左右各站着一名保镖模样的壮汉。

“因为你们都是内务省的官员啊。”

超哥最大的特征是瓜子脸上的那个大鼻子,此外,给阿健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那双圆圆的眼睛,像孩子的眸子一样清澈,但被他盯上一眼又会忍不住打冷战。就算是杀人的时候,这双纯真的眼睛中也不会射出一丝阴险吧。

“为什么?”

他看着阿健,薄薄的嘴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应该能想象到吧。”

“你好啊,仁科健。好久不见。”

深町耸耸肩。“我也不知道。”

“好久不见了,超哥。”

“他肯定还抱有别的目的。他到底想在永远王国里做什么呢?”

双方首先按照抗拒者之间的礼仪互致问候。

深町点头,表示赞同。

“请坐。”

“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只要《百年法》依然存在,人就会时常恐惧死亡的威胁。所以干脆改弦更张,投身于废除《百年法》的运动。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可是,他的做法太笨拙了。通过制造恐怖炸弹袭击是不可能废除《百年法》的,这一点连小孩子都懂。写出缜密的模拟论文的人,却不自量力地想废除《百年法》,这怎么看都不可能。就算要做,也不应该制造恐怖炸弹袭击,而是采用别的方法。”

阿健从背上卸下背包,坐在沙发上。超哥坐在正对面的单人沙发里,手臂搭在扶手上,跷着二郎腿,腿看上去很长。

“阿那谷童仁高举废除《百年法》的大旗。如果操纵他的是光谷耕吉,那光谷耕吉的目的难道不也是废除《百年法》吗?他虽然在《光谷报告》中阐释了《百年法》的必要性,但如今他自己却违背了当初的理念,成了抗拒者。一旦涉及到与自己性命有关的问题,人就会把正义什么的统统抛诸脑后。”

“我的部下太势利了。没想到C4会派你这样的老化人做代表。”

“你忘了吗?他参与了身份卡电子化政策的制定,对身份卡系统知根知底。身份卡系统虽然后来屡次更新,但从根本上说并没有发生变化。就算是现在,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动手制作克隆身份卡。只要持有这种身份卡,通常的社会生活都可以进行。虽然他遭到了通缉,但如今光下达通缉令是很难抓住罪犯的。也就是说,他完全没有必要勉强自己,在抗拒者聚落中过不自由的生活。相反,一旦聚落被发现,他受到牵连被逮捕的风险更大。他那么精明的人,不可能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还请你不要介意。”

“难道不是因为他是抗拒者?”

“你有消息要通知我?”

香川吞下炸肉饼,说:“我想知道,光谷耕吉为什么会潜伏在阿那谷童仁的永远王国里。”

“两条消息。第一,今后我将担任C4的领导人。”

“光谷耕吉的故事就是这样。你想知道什么?”

超哥表情波澜不惊。“先生过世了?”

“光谷耕吉希望通过那份论文,给所有国民敲响警钟,但他的这一愿望并未实现,论文就被列为机密文件,被事实上无视了。光谷耕吉毅然辞职,以表示对这一处理的抗议。”

“没有。但他的身体持续恶化,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你觉得《百年法》实施多少年了?那份报告早就是老古董了。”

“我知道了。第二条呢?”

“现在内务省也还在传读这份报告吗?”

“C1覆灭了。”

“这正是《光谷报告》所发出的警告。”

超哥没有立刻做出反应。

“倘若《百年法》不存在,不老不死的社会真的到来,那日本共和国会是怎样的光景?国民将因为忍受不了永生的痛苦而精神错乱,国家也将分崩离析,被邻国分割吸收。日本共和国将从世界地图上消失。”

他慢慢地眨了一下眼。“被发现了?”

深町脸上浮现出不自然的笑容。“《光谷报告》啊……好久没听到这个词了。”

“不是。包括比塔在内,几乎所有的居民都自杀了。”

“那些资料我都看过。《光谷报告》我也重读过。”

然后,阿健将从盖伊那里听来的情况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如果你想要的是内务省保存的他的资料的话,那我告诉你,当年他因为被怀疑伪造身份卡而被通缉,这些资料全都已经提交上去了。”

这一次,连超哥的脸都变白了。

“重新调查光谷耕吉。”

“我没有亲眼确认过,但我想盖伊应该没有说谎。”

“那你想要拜托我做什么?”

“但诡异的是,为什么只有盖伊活下来了?”

深町也像孩子一般咀嚼着炸肉饼。这一定是他喜欢的食物吧。

“这一点我也想不明白。虽然盖伊也做过解释,但有点儿抽象。”

仿佛是为了打破这厚重的沉默一般,主菜送了上来。本以为是什么精心烹制的菜肴,结果只是炸肉饼,但却好吃得让人落泪。细细品尝着这制作简单但滋味绵长的食物,整个身心仿佛都得到了抚慰一样。

超哥眯缝着眼。“肯定另有内情。你最好查清楚C1的现状。那个‘矮冬瓜’的话信不得。”

“如果户毛几多郎没有同光谷耕吉见过面,也就不会成为阿那谷童仁,恐怖炸弹袭击或许也不会发生了。如果不是我头脑发热,向他报告了那件事……”

“我也认为有必要亲自去C1一趟。不过,盖伊是一个人逃过来的。如果C1还存在,应该早派人来通知我们盖伊在撒谎了。可是,过了三天我都没有收到通知。你们C5呢?近一个星期里,C1有没有联络你们?”

“你让这两人见了面,所以深感自责?”

超哥将视线投向身旁的男人,男人在超哥的耳边耳语了几句。

“不知道……”

超哥又看向阿健,说:“没有联络我们。”

“光谷耕吉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就是说,C1很可能确实已经覆灭了。”

“综合各种情况,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盲目相信盖伊的话,认为C1肯定发生了什么事,这是相当危险的。你呀,就是容易轻信别人。”

“操作这一傀儡的是光谷耕吉?”

“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容易上当,我也有一副黑心肠。”

“在我看来,指挥恐怖组织的并不是他。他只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

“是吗?”超哥开心地哼了一声,“可是,如果C1真的覆灭了,那问题就严重了。”

“可是,实际上他却以阿那谷童仁的名义从事恐怖活动。”

“你是说克隆身份卡吧。”

“户毛几多郎根本不具备领导才能。很难相信这样的人可以指挥恐怖组织。”

超哥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你想说什么?”

阿健笑了起来。“大家都知道。”

“我不太清楚。户毛几多郎是《百年法》的第一年适用对象,也许同这一点有关。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户毛几多郎希望同光谷耕吉取得联系,这是明确的事实。而且,他们很可能最终发生了接触。如果我没有向户毛几多郎报告M文件的事,他或许就不会见到光谷耕吉了。”

“你们听谁说的?”

“他为什么要寻找光谷耕吉?”

“C2的特拉马。”

“其实,在失踪前的一段时间里,已经有迹象表明,户毛几多郎正在寻找光谷耕吉的下落——就在我告诉他那条情报之后。”

超哥大声咂嘴:“那个天杀的大嘴巴!”

深町默默地注视着香川。

C5这个抗拒者集团之所以可以在城市活动,就是因为他们持有伪造的身份卡。据特拉马说,给C5提供身份卡的不是别人,正是C1。盖伊具备伪造身份卡所必需的知识和技术。而作为回报,C5会将必要的物资送往C1。据说,这些物资不光是粮食和药品,还包括枪械。此外,对C5来说,与C1保持良好关系应该还有一个好处:万一城里待不下去,他们还可以逃到C1那里去。

“我得意扬扬地将这条情报告诉了上司。因为我的上司当时对M文件特别感兴趣,我想讨他欢心。几年后,我的上司失踪了,下落不明。我的这位上司就是户毛几多郎,即后来的阿那谷童仁。而M文件的执笔者光谷耕吉,出现在了阿那谷童仁的永远王国中。”

“盖伊还可以制造身份卡吗?”

“我还给你说过这个啊。”

“这个就得问盖伊本人了。”

“你还记得?四十多年前,就《百年法》是否应该实施的问题进行了一次国民投票。在投票之前,M文件成了街谈巷议的话题。这份文件,其实源自光谷耕吉撰写的论文。而告诉我这一点的,就是深町你。”

“告诉他,如果他需要新机器,我们会帮他弄。”

深町缓缓吸了一口气。“原内务省官员,光谷耕吉。”

“你不是说矮冬瓜信不得吗?”

“不错。就是你的老前辈。”

“我不是相信他,而是相信他制作的克隆身份卡。”

“目标M?莫非就是……”

“盖伊听到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目标M。”

“你别告诉他,我们叫他矮冬瓜。”

“重要罪犯?”

“我会说的。谁让我有一副黑心肠呢?”

“我们发现,在阿那谷童仁的永远王国中,还潜伏着一个重要罪犯。他留下了DNA,但没有发现尸体。他八成还活着。”

“喂!”

“告诉我吧。”

“开玩笑的。”

深町喝完了汤,用桌上的餐巾擦了擦嘴角,花时间平复情绪,然后点了下头,仿佛在说:我准备好了。

紧张的空气骤然缓和。

“还有。有的事情,我还没有给兵藤局长报告过。”

阿健换上轻松的语调说:“对了,我们还必须同C2、C3谈谈,商量今后该怎么办。所以,能否劳驾你近期来C4一趟?你自己或者你的代表,都可以。改天我再告知你具体的时间。”

“还有你认为我不知道的事?”深町气急败坏。斥责部下的时候,他就会这样。

超哥抬起下巴。“为什么你不过来?”

“不是。上面说的,都是我认为你可能知道的事。”

“这次商谈必须让盖伊参加。可是,让盖伊到这里来很困难。”

深町也用勺子把汤送入口中,但全无品尝的意思。“你叫我出来,就是因为这个?”

“他病了?”

敲门声传来,下一道菜放到了桌上——蔬菜汤。两人中断对话,尝了一口。沁人心神的甜美味道从舌尖散开。这是母亲才做得出的味道,香川想。

“他的身体原本就不好。而且,让C2和C3的人到城里来也太危险了。毕竟他们没有克隆身份卡啊。”

“兵藤局长向来不隐瞒自己是总统派。我知道他是老狐狸,但没想到,他竟然谄媚得如此露骨。”

“你是在谴责我们没有把克隆身份卡分发给他们?”

“你认为这是总统的意思?”

“没有。只是为了尽量降低风险,必须有所忌讳。”

深町的眼里燃烧着敌意。“富士宫。压力只可能来自那里。”

“不错。那些家伙只关心如何保全自己。”

“外部?”

阿健站起身。“那我就告辞了。”

深町表情严峻。“外部的力量在施压……”

超哥惊讶地抬起头。“你这么早就走?我还打算今晚用酒池肉林招待你呢。反正你们那里没什么女人。”

“看起来,所有信息到兵藤局长那儿就被拦住了。”

“不用你担心,我可是很受欢迎的哦。”

深町瞪大了眼睛。“这么重要的事……”

“是吗?”超哥笑着站起了身,同阿健握手,“愿幸运与C4同在。”

“那个家伙的真名是户毛几多郎。根据聚落内残留的物证,可以断定他就是阿那谷童仁。而他在成为抗拒者之前的职业是警察。”

“愿幸运与C5同在。”

深町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摇了摇头。

遵照礼仪互相道别之后,阿健离开了超哥的事务所,返回了伊野山站。

“那你也不知道阿那谷童仁的真实身份吧?”

要回岛镇,就得乘坐来时的老线路列车,在相贺高原站下车,然后开始漫长的步行,翻越群山。最快的情况,也要深夜才能到达。可是,阿健没有乘坐老线路列车,而是朝磁悬浮列车开往东京方向的列车站台走去。

“我只是听说百夫长特种部队摧毁了阿那谷童仁的永远王国。据说详细的最终报告将同影像资料一起提交,但目前还没看到……”

他想见一个人。

“我已经向兵藤局长报告过了。我还以为身为次官的你早就得到消息了呢。”

每次阿健来到东京,都会产生一种感觉:这个城市就像一个奇异的果实,果肉已经熟透,化成黏乎乎的浆汁,开始发出隐约可闻的臭气,但这果子就是落不下来。大家都知道,这种状态不可能长期持续。在不远的某一天,一定会发生某件事。必须得发生某件事。谁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事,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但人们每天都在心底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深町拿筷子的手停了下来。“这是真的?”他的声音中已听不出一丝快活。

特别是今天,阿健一大早就离开了岛镇,途经伊野山,来到这里,这种感觉尤其强烈。伊野山是一个地方城市,曾经繁华一时,如今衰败冷寂,存在着无数不允许存在的抗拒者聚落。而首都东京也在可怕的安定状态中静静地腐烂衰朽。在巨大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之中,日本共和国今后将走向何方?在时光之河的下游,等待着这个国家的是怎样的宿命?

“百夫长特种部队降落到地面的时候,阿那谷童仁已经自杀了。他的王国也消亡了,所有居民都自杀了。特种部队只找到了满山的尸体。”

阿健从拥挤的人群中逃出来,背靠在巨大的广告牌上。广告牌上描绘着雄伟的山岳风光,但在装有超眼的人眼中,则会呈现出与其偏好相符的商业广告。可是,那些下班路上的男男女女,尽管背影都透露着疲惫,在广告牌前却没有驻足,径直走了过去。

“知道什么?”

偶尔也有人会瞥一眼阿健,面露好奇。如今,阿健这种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老化的人,已经几乎绝迹了。就连接受人类不老化病毒,但不幸未能起效,不得已而老化的人也极其稀少了。

“你难道不知道?”

不过,阿健觉得路人之所以被他老化的面庞所吸引,并非仅仅因为罕见。有时候,他能从人们看他的眼神中,感觉到一种热望般的冲动。实际上,曾有一个陌生人突然问他问题:“老化就是慢慢死掉的意思吧?每天都在朝死亡前进,对吧?那是什么感觉呢?”阿健答道:“我没怎么想过死的事。”那个与他说话的女人面露悲戚。与其说她是在同情阿健,不如说是她已经对自己绝望。

“可是,阿那谷童仁的永远王国不是被摧毁了吗?”

阿健从腰间的收纳盒中取出超眼,插入左耳,瞬间与脑细胞相连。他默念对方的名字:

“不是。是因为根本没有发生战斗。”

“由基美……”

“没有让你们看到?”

他本以为由基美早就将他屏蔽掉了,没想到几秒之后就接通了。

“八十名空降部队士兵由运输机送往敌区中央,然后滑翔降落——我们看到的仅此而已。但光是这一行动,百夫长特种部队就展示了强大的实力。不过,我们没有看到真正的战斗场面。”

“阿健?”

深町将视线忽然挪向一边。“嗯……”

脑中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荫山大臣没有提过?”

“你还好吗?”

香川备感意外。防卫队和警察提这个问题倒很正常,但深町是内务省次官,竟然也对百夫长特种部队感兴趣。

“你找我干什么?”

“百夫长特种部队表现如何?你不是旁观了作战过程吗?传言都是真的吗?”

“我现在在东京。”

“这没有什么好炫耀的。”

“然后呢?”

“什么嘛,你叫我出来就是为了炫耀功绩呀。”

“我想见你。”

“其实,我今天就是来找你谈这件事的。”

“见了又怎么样?”

深町也得意扬扬地吃了起来,但他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径直说道:“我听说,阿那谷童仁被击毙了。”

“我想看看你的脸。”

香川立刻拿筷子夹起一块放入口中,一股从未尝过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真好吃!”

“你说得轻巧。”

今天的第一道菜端了上来。是用鱼贝类自创的菜品。厨师做了简单说明。看她的态度,根本不像深町的母亲,而是这家店的主人兼主厨。

阿健答不上话来。后悔、羞耻、自我厌恶,各种感情一下子涌上心头。他通过超眼告诉由基美,自己只是想同她说说话。

“我母亲一直做着厨师方面的工作,在生存许可期限只剩十年的时候,为了实现她的理想,她开了这家店。改造古老的民居,装修出家庭的氛围,一天只接待一批客人,由厨师决定做什么菜,而且每天只做一组菜。开店的时候,许久未见的母亲联系上了我,自那以后,如果我要同谁会晤又不想让外人知道,就会利用这里做见面地点。”

“对不起……”

因为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母亲看上去比儿子年轻的事并不罕见。但成年之后,母子还长期维持着关系的例子就比较稀少了。

他突然拔掉超眼。因为保密线路已被改良,脑中的剧痛比原来好多了,但他还是不由得五官扭曲。作为对自己的惩罚,这点疼痛根本不够。

“用不着这么吃惊吧。”

你不能来东京。你必须马上回岛镇去。无论多么孤独无助,现在都不适合求助于由基美。

“啊,母亲?”香川失声尖叫。

朝车站走去的时候,收纳盒里的超眼发出了“哔哔”的电子音,表示收到了信息。

“暧昧关系没有,但我们确实相交多年了。因为,她是我的母亲。”

刚将超眼重新插入耳中,就听到了由基美的声音:

“你同厨师似乎很亲近啊。相交多年了吗?唔,我不是说你们有什么暧昧的关系。”

“我现在把导航信息发给你,你在那个店里先喝点儿东西。我下了班就过去。”

“想讨论秘密话题的时候就来这儿。这里绝对安全,我可以保证。”

“由基美!”

“这家店很不错。你是老顾客了吧?”

阿健忍不住大叫起来,但通信已经被切断了。

深町喜形于色。他还是老样子,压根儿不懂得谦逊。不过,香川原本就喜欢深町的这一点。

根据导航信息的指引,阿健换乘地铁,然后步行了大概十五分钟,到达了商业街尽头的一家小酒吧。

“你出人头地了呀。我们同期入职的警察里,你是职位最高的了。在我看来简直是高不可攀呀。”

酒吧里摆着两张四人座的小桌子,吧台边还有六个单人座位。或许是因为时间尚早,这里还没有客人。柜台里站着一个高个子的女酒保。同C5的超哥一样,她也梳着大背头,抹着焦油一样的发胶。这似乎是现在的流行款式。眼睛周围精心地化了妆,唇上涂着妖艳的口红,几乎快要暴露出来的胸部十分显眼。同丰满的双峰形成对照的是她纤细的蜂腰。虽然她的身材几近完美,但看到推开店门的阿健之后,她连一句“欢迎光临”都没说,只是闭着厚厚的嘴唇,挤出一丝笑意,给人一种超然世外的感觉。莫非是个机器人?

香川给深町的杯中倒上啤酒,先庆祝再会,干了一杯。

“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深町真太郎放声大笑。“坐吧。”然后他转过头,对守在门边的女厨师说,“拜托上菜吧。”语调亲昵,近似撒娇。他肯定是这里的常客吧。

女酒保指了指吧台座位。

“挖苦正是我的本意。”

等阿健在高脚凳上落座之后,女酒保问:“您想喝点儿什么?”

“得了吧。这话从反恐特别搜查部部长的嘴里说出来,听上去特别像挖苦。”

听起来是真正的女人的声音。

香川站起身,同来者握手。“该致歉的是我才对。您已经升为内务省次官了,一定很难抽空出来吧。”他故意彬彬有礼地说。

“我对酒不是很懂。”

玄关里传来了动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门被推开了。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无人带领,径直闯了进来,一见香川就喜笑颜开地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那就交给我吧,怎么样?”

女人端来的,是一瓶茶褐色的啤酒,如今这种酒已经几乎绝迹了。香川铁夫一边独自喝着“古典”啤酒,一边打量着房间里的装饰。涂抹着灰泥的墙上挂着大海主题的石版画,应该是上世纪的一位活跃作家的作品。说起来,装饰在玄关里的也都是代表二十世纪的画作。啤酒的牌子也好,装饰的风格也好,全都洋溢着浓郁的二十世纪的气息。这家店本身就是基于老房子改装的,建造的时间可能要追溯到上世纪。

阿健还没有回话,女酒保就开始调制鸡尾酒了。她从容不迫地晃动着摇杯,动作娴熟而敏捷。她将调好的酒倒入吧台上的酒杯中,递到阿健面前。

“好的。”

“可爱的跳跃撞击十六世。”

“他让我转告您,他会晚点到,请您先自便。我给您上点儿喝的东西吧?”

阿健知道,自己满脸的诧异。

“另一位客人还没有来?”

女酒保看到阿健的反应,显得很开心。

他被领入的房间不大不小,是一个整洁的餐室,恰好适合两人边吃饭边聊天。中央摆着一整张木板做成的厚重的桌子。花瓶中插的花只是为房间点缀了零星色彩,仿佛在表明这里的主要作用是进餐。

“名字很有趣。可爱的跳跃……”

香川听从吩咐换上拖鞋,跟随女人来到内院。一路上都没有看到店里别的员工。

“撞击十六世。”

在明亮的玄关中迎接香川的,是一名身穿厨师服的矮个子女人。她举止稳重,但笑容却像少女一样可爱。

阿健不管自己是何表情,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他不懂品酒,但这酒喝起来感觉不错。

“香川先生吧?我们恭候多时啦。”

女酒保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健,这明显超出了对待一般客人的态度。

古老的居住区,穿过狭窄的小巷,尽头就是那家店。它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从外表看很有年头了,也没有挂出惹眼的招牌。如果没有超眼的导航,绝不可能在约定的晚上八点找到这里。

这令阿健不禁感到不适,甚至有些不悦了。

4

“老化的脸真的就这么罕见吗?”阿健说。

这里也会有融化消失的一天吗?

女酒保摇摇头,露出爱怜的微笑。“你长大了啊,阿健。”

岛镇。

阿健手里握着酒杯,回瞪着女酒保。

阿健望着窗外。

“你不记得我了?我陪你一起玩儿,还给你洗过澡。”

盖伊离开窗口,脚步虚浮地走回教室。

见阿健依然沉默,女酒保直爽地说:“算了,也难怪你不记得。那还是你三四岁时候的事了。你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啊,嘿嘿……”

“不好意思。你这么累,还让你说了这么多话。”

“莫非,你是我母亲的朋友?”

盖伊凄然一笑。“我还是躺下休息一会儿吧。”

女酒保点了点头。“我同你的母亲曾经共事过。虽然时间不长,但我们特别合得来。就算后来被分派到了不同的职场,有时候也会聚到一起喝酒。”说着,她伸出了右手,“我再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坂崎贵世,请多多关照。”

“盖伊……”

阿健握住对方的手。也许是刚刚晃过摇杯的原因,她的手表面冷冰冰的,但深处还能感受到热意。

盖伊忽然面露哀伤。“阿健,求求你,不要把我的话当真。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说的东西。我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恢复理智。也许,只有我发疯了。”

坂崎贵世用力回握。“你的手真有力量。”

“那样的话,我就更不能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了。”

“是吗?”

“也就是说,你的身体可以老化。看着你一天天地老去,这里的人见证了人生是有限的。也许正因为如此,这里的人才免于被永生所迷惑。”

手被松开之后,阿健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同去岛镇之前相比,他的手指粗大了许多,皮肤可能也变得又厚又硬了。

“是的。”

“由基美给我提起过你,说你吃了许多苦。”

“你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

阿健支吾着没有作答。由基美跟她说了多少自己的事?这个女人知不知道抗拒者聚落的事?如果这些情况没有确定,他就绝不能掉以轻心。

“同我在这儿有什么关系?”

“由基美经常到这家店来?”

“怎么说呢,我持乐观的态度。你们这个镇子还很年轻,因为有你在这儿啊。”

“嗯。她会同我聊兰子的事。当然了,还会说你的坏话。”

“你认为同样的悲剧有可能在这个镇子发生吗?”

“我的坏话?”

“我们或许应该遵守《百年法》,老老实实地去死。”盖伊小声嘟囔着,疲惫至极。

“我要是你的话,听了她在这儿说的你的坏话,可能会郁闷一个星期呢。今天你得做好心理准备哟。”

两人沉默半晌。

虽说是坏话,但由基美毕竟谈到了自己,阿健觉得很开心。

“我们不明白,永生同与其截然相反的死亡之间,其实只隔着一层薄纸。在懵懂无知的状态下,C1的人们越过了这一边界。对于模糊了生死界限的人来说,永生就完全等同于死亡。”

坂崎贵世的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眼神迷离,咧嘴一笑。这是正在用超眼进行交流的表情。

“他们被永生所迷惑,以至于追求过度?”

她微笑着对阿健说:“她马上就过来,但好像有点儿紧张。”

“我昨天应该说过了。”

“紧张……由基美为什么会紧张?”

阿健不停摇头。“我不明白。C1的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坂崎贵世一脸惊讶。“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由基美说得没错,你真是个笨蛋。”

“这枪声让我恢复了理智,尽管已经太迟。”盖伊的脸上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笑,“C1就这样消失了,就像盛夏的冰块一样融化了。只剩下挂满尸体的森林、令人作呕的腐臭,还有恐怖的寂静。”

被人当面骂作笨蛋,阿健却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母亲。

“啊……”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同他妻子一起,用手枪打穿了脑袋。”

“她来了。”

“比塔死了?”

店门被推开。

“比塔和他的妻子,还有除了我之外的其他成员,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都自杀了。”

川上由基美,她穿着一身黑色商务套装,女士提包挂在肩上。外表严肃,但又透露着那么一丝青涩,这一点从没变过。同刚才阿健一样,她站在门口没动,表情僵硬。

“这就是……C1的融化?”

阿健战战兢兢地挤出一个笑脸,举起右手。“嗨!”

“三天之后,出现了第二个上吊者。这次是一个男人,吊死在夏娃尸体旁边的树上。这一次,尸体也仍然留在原处。第二天早晨,三名男女在夏娃附近上吊,这下吊死的人达到五个。第二天又是五个。第三天七个……自行结束生命的人每天都在增加。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说这是反常事态,只是静静地等待轮到自己去死的那天,就好像……”盖伊停顿片刻,“就好像看着沙漏中的沙子下坠一样。”

由基美没有作答,径直迈步走进来,重重地坐在旁边的高脚凳上。从肩上取下手提包,放在一旁,手肘搭在吧台上。“来一杯霹雳火箭筒阿姆斯特朗大酒瓶三号……”

阿健感觉背脊发凉。

“这次喝新出的十五号吧。”

“他们甚至都没有想过将遗体从树上放下来埋葬。如果当时有人这么做,可能反倒会惹怒大家,当即遭到制止。于是尸体继续吊在树上,仿佛这样才是理所当然的一样。不知是谁,给这个首先上吊自杀的女人取名‘夏娃’。明白了吧?C1已经开始陷入了疯狂。”

“就喝那个吧。”

“开始了?什么开始了?”

点完霹雳火箭筒什么的,由基美继续对阿健视而不见。这样的氛围,非常不适合交谈,似乎只要碰一下她的手指,就会立刻被踹飞。坂崎贵世若无其事地调着鸡尾酒,根本没有出手帮阿健的意思。

盖伊点头赞同。“但在C1,竟然没有掀起一丝波澜。看着挂在枝头的悲惨的尸体,连一个发出尖叫的人都没有,也没有人悲痛地放声大哭。相反,大家脸上都流露出轻松的神色。我甚至听见有人在小声说,终于开始了。”

调好的鸡尾酒是乌黑色的。由基美抓起酒杯,一口气就灌下了喉咙,然后平静地将酒杯放回吧台,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坂崎贵世目瞪口呆地看着瞬间被喝空的杯子。

“肯定会乱作一团的。”

“这么说,”由基美在高脚凳上转动身体,面对阿健,“你还待在那个镇子里?”

“有人发现C1的一个女人吊死在聚落后不远处的森林里。”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阿健,“如果在C4发生这种事,会出现什么情景?”

她呼吸凌乱,鼻翼翕动,目光灼灼地盯着阿健。

阿健屏住呼吸听盖伊说下去。

阿健费尽力气才没有挪开视线。“嗯……”

“不错,就像冰融化一样。”盖伊缓缓呼吸,频繁地眨眼,他似乎已经抑制不住心中的情感,“这一切开始于大约一个月前的早晨。”

“看你这个样子,肯定还是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吧?”

“融化?”

“你看出来了?”

“是真的。C1中,以比塔为首的老抗拒者有很多。凡是抗拒者,就始终摆脱不了被发现的不安和恐惧,内心难以安宁。抗拒者的身份带给了他们巨大的精神压力,他们常年承受着这种压力。C1内有许多人患有精神疾病。之所以发动一连串旨在废除《百年法》的恐怖袭击,就是为了将大家的注意力尽可能地转移到未来,从而实现组织的安定,只不过没有取得太大的效果。”盖伊说着说着,眼神就迷离起来,“结果,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尽管居民的肉体依旧年轻,C1自身的生命却走到了尽头。所有人都隐隐感觉到,自己没有未来,也没有希望,只能等待自然融化。”

“你的脸老化得很厉害。”由基美的声音小了许多。

“不会吧……”

由基美转动座椅,重新面对吧台,点了另一种鸡尾酒。同上一种一样,名字很长,阿健没怎么听清。

“你的批评真严厉啊。”盖伊苦笑道。见阿健没有回应,他只好敛起笑容。“算了,我实话实说吧。你说得不错,C1就快分崩离析了。”

“阿健你呢?”坂崎贵世问,阿健也点了同一种酒。

“难道C1已经人心涣散到需要用远大目标来团结了吗?”

调出来的是一种红艳艳的鸡尾酒。

“为了将C1上下团结起来,必须为大家树立远大的目标,就算这种目标实现的可能性很低。”

两人同时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言外之意是:你这么聪明的人,不至于如此糊涂吧?

坂崎贵世注视着两人的反应。“特制奇幻红月三世,味道如何?”

“你真的认为,通过引爆炸弹杀人就能废除《百年法》?”

“很好喝。”阿健生硬地答道。但“好喝”并不是谎话。

盖伊泰然自若地说:“只要没有这部法律,抗拒者就可以恢复做人的权利,就可以从被发现并被强行执行安乐死的恐惧中解放出来。只要《百年法》还存在,抗拒者就不可能过上安稳日子。所以,无论使用何种手段,我们都必须摧毁《百年法》。这是我们的唯一出路。”

由基美举着酒杯。“我同兰子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喝的就是这种酒。”她感慨万千地说。

“可是,你们发动恐怖袭击的目的却是废除《百年法》。”阿健的语气异常严厉。

“原来如此啊。”

“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在日本共和国一提到恐怖炸弹袭击,大家想到的就是阿那谷童仁。”盖伊在装糊涂。

阿健看着坂崎贵世。“那时候也是你在调酒?”

阿健有意将话题从母亲身上移开。“为什么比塔要假冒阿那谷童仁呢?”

“不是,是我老公。对吧?”

盖伊用力点头。“你母亲是个思想深刻的人啊。”

由基美点点头。

阿健简单地说明了父亲同实际发生过的恐怖炸弹袭击的关联:“……母亲告诉我,阿那谷童仁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只不过是已被处死的人虚构出来的形象罢了。”

“你结婚了啊?”

张嘴欲答的一瞬,同母亲度过的最后几天的记忆,忽然无比鲜明地浮现在阿健眼前。他热泪盈眶,却故意装出冷淡的样子,说:“我父亲确实同阿那谷童仁有关……”

“我老公已经不在了。十二年前生存许可期限届满,他去了紫山。”

“什么事?”

紫山。

“我对父亲没有多少记忆,只是听母亲提起过一些父亲的事。”

一听到这个词,阿健就突然想吐,连忙喝了一口红色鸡尾酒,把这种感觉压了下去。

“你没有什么头绪吗?”

“啊,不好!”坂崎贵世夸张地大喊起来,“我忘采购香烟了。这样吧,我现在出去买,你们俩好好喝。门上我会挂‘准备中’的牌子。你们不会被打扰的。嘿嘿……”

“我的父亲?”

她没有给阿健和由基美插话的机会,说完就“噔噔噔”地跑出了店,脸上洋溢着发自心底的高兴。

“我不清楚具体情况,但比塔似乎同你的父亲关系匪浅。”

酒吧里只剩下阿健和由基美两人。

“但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比塔会对我如此了解。”

“你为什么来东京?”由基美的视线没有离开酒杯。

“原来如此。你觉得那个人就是比塔,可能性的确很大。”盖伊爽快地承认道。

“因为我想见由基美。”

“很久很久之前,我同一个自称阿那谷童仁的人见过一面。”阿健偷偷瞟了眼盖伊,但后者看起来并不吃惊,“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但他却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所以我想,说不定……”

“就这个?”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些流言?”

“什么就这个?”

“那这些流言是真是假?”

“你满意了吧?”

盖伊夸张地哼了一声。“他是个‘大嘴巴’,而且见识浅薄。C2就是因为有那家伙当领导,才会问题不断。”

“你很精神,这很好。”

“是C2的特拉马说的。”

“嗯……”

“你是从哪儿听说这些谣言的?”

“你在做什么工作?”

盖伊眼中的光彩消失了,变得空洞无神。他正在有意识地掩藏自己的感情。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阿健了解这个人。

“面向个人顾客的财务顾问。简单地说,就是有钱人的财产管理。”

“C1的人称自己的聚落为‘永远王国’,比塔以‘阿那谷童仁’的名义指挥恐怖炸弹袭击,这些流言是不是事实?”

“同过去一样了不起呢。”

“什么事?”

“我常常觉得很恶心。”

“我想向你确认一件事,但你可能很难作答……”

“啊?什么很恶心?”

阿健搜索记忆深处。他能想到的是……

由基美对阿健的提问置若罔闻。“你没有回来的打算?”

“他说,从那之后,他开始相信世上真有命运这回事。你真的没有头绪吗?”

“我做不到……”

“笑了……”

“为什么做不到?”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听到你的名字后,他才确定自己没有认错。据说他当时忍不住笑了。”

“因为我是那个镇子的领导者。在这个位子上,身不由己。”

“啊?”

由基美紧盯着阿健。“为什么让你当领导者?”

“不是这样。”盖伊打断了阿健的话,“他从很早之前就知道你了。”

“没有办法呀。自然而然我就当上了。”

“但光凭这些,比塔还不足以对我有深入的了解。只有你同我有近距离、面对面的接触,想必是你把我的情况……”

“但你不是抗拒者呀。”

盖伊咧嘴一笑。“你发现啦?”

“我知道。”

“墙上还安装了摄像机吧?”

“你非要介入得如此深不可吗?这可是犯罪呀。那个镇上所有的人都必须得死。”

“我们每次会面的时候,比塔都在隔壁房间。所以我们谈话的内容,他全都知道。”

“可是,他们事实上还活着。”阿健下意识地提高了嗓门,“而且,他们肯定还想继续活下去。他们全都指望着我,我对他们来说很重要,我绝不可以抛弃他们。”

“我从没有同比塔见过。每次去C1的时候,出面同我交涉的都是你。”

“我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人。可是,你的善良用错了地方。你有没有考虑过,你的行为会对这个社会带来什么影响?”

比塔是C1的领导者,盖伊同样也不是真名。抗拒者都不会使用自己的真名。真村佐喜子、阿悟、曼塔,这些当然全是假名。

“可是,那些人没有给任何人制造麻烦。就连粮食都是自己生产的。”

盖伊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阿健。“比塔说得不错,对你这样的人,绝不能掉以轻心。”

“他们不是连累了你这个无辜者吗?”

“我一直对你和你的智慧保持尊敬。”

“我是自愿迁去那个镇子的,没有人强迫。”

“我反正只是丧家之犬,说什么都会招人厌。”

“看来阿健你对抗拒者的存在持肯定态度?”

“这话听起来可不像是你说的。”

“不管他们是不是抗拒者,都是以人的身份存在的。他们会笑会哭。只要过了生存许可期限就不再是人,这难道不是混账话吗?”

盖伊冷哼了一声。“今天你特别尖刻呢。C1灭亡之后,你就把我当作难民对待,对吧?”

“倘若世上的人都成为抗拒者怎么办?你觉得这样的世界能持续下去?你认为《百年法》这部法律为什么会存在?你因为一时的怜悯而帮助他们,这或许会让你的良心得到安宁,但你的善举最终注定会导致更大的悲剧,不是吗?”

“让我们产生幻想的就是你吧。”

“人一出生,就总有一天会死,这一点我懂。可是,对于那些希望活下去的生命,仅仅因为他们还活着,就要将其抹杀,这肯定是不对的。”

“你们总是对C1抱着幻想。”

“不是仅仅因为他们还活着就杀他们。他们还破坏了规则,触犯了法律,让整个社会面临危险。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听到你说我们这儿比C1还好,我也忍不住想回赠一句。”

“我也只有七年的时间了。不过,我不会成为抗拒者的。我会遵守法律去死,就像兰子和贵世的老公一样。”

盖伊从小镜片后盯着阿健。“你在嘲笑我?”

阿健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两人之间已经竖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壁垒。

“没想到你也会说外交辞令。”

“阿健,你的生存时间与常人相比要少许多。你打算如何度过这段短暂的人生?你有什么人生目标?”

“作为社区,这里可能比C1更井井有条。”

“我不知道……”

阿健站到盖伊身边,眯缝着眼,注视着午后岛镇的安宁光景。木匠师傅等人建造的房屋,圆木加固的道路;在田里专心除草的主要是女人,男人们则排着队背货物。去水坝给电池充电的小组应该已经回来了吧。

“哦……”

“没关系。我喜欢一个人待着。”说着,他朝窗外望去,“有段时间没见,C4的面貌已经大大改观了啊。”

“我自己也不知道。”

“真拿她没办法。竟然把我们的贵宾撂下不管。我会让她接下来注意的。”

由基美面露绝望。

“她说要暂时回自己家一趟。”

壁垒俨然高耸着,嘲笑着两人。

从今早开始,一个女人开始在盖伊身边照顾他,她就是艾丽。真村佐喜子征集志愿者,传授护理知识和技术,艾丽便是真村门下的见习护士。

他们已经无法互相理解了吗?已经无法触碰对方了吗?已经无法像过去一样纯洁地相爱了吗?

“千万别勉强自己。艾丽到哪里去了?”

由基美将疑惑不解的目光投向酒杯。

他的脸色与昨晚相比确实好了许多。可是,徒步两天的疲惫不是那么容易就消除得了的。

“我们现在果然不应该见面。”

“这里的饭真好吃,我的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

“也许吧。”

“你起来了?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沉重的感情压上心头,这个地方让人越来越待不下去。没想到同由基美单独相处竟然会如此痛苦。

盖伊进入走廊,望向窗外。看到来者是进入学校的阿健之后,他轻轻点了点头。

由基美跳下高脚凳。

3

“你要回去啦?”

“不错。他有可能还在什么地方活着。”

阿健转过头来,由基美一巴掌狠狠打了过来。

“也就是说,目标M……”

“我们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为什么只能说这种话?!”

“目标M在永远王国里待过,却找不到遗体。”

由基美泪流满面,面容扭曲,身体颤抖,就像一个哭个不停的孩子。

“呃……”

“阿健!你是来见我的,不是吗?从那么远的地方专程回来见我的,不是吗?那么,在扯你那一套歪理邪说之前,请你抱抱我!亲亲我!请你告诉我,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会一直留在我身边!我等这一刻好久好久了!”

“就是这个意思。”樱田主任提高了嗓门,“我们对比了所有吊死者的DNA,但没有一个人与目标M吻合。”

由基美一口气把心底的怨气都吼了出来,一脸愕然,剧烈地喘息着。然后,她强行挤出笑容,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请等等。就是说,在吊死的人当中就有目标M?”

“哎呀,看我这个傻瓜。我这是在说什么呀!你千万别当真。我只是在说笑……”

这个怀疑科学搜查部专业性的提问极其失礼,但樱田主任技术员却没有生气。“根据检测出的DNA的密度判断,目标M确实在那里生活过。”

她朝店门看去,像是害怕安静似的,自顾自地说着。

“会不会搞错了?”

“贵世还没回来,她肯定是故意让我们单独相处的。好不容易见一面,我们喝点儿什么吧……”

目标M的生存许可期限已经届满,如果他还活着,那就是抗拒者,他潜伏在抗拒者聚落中也没什么可诧异的。可是,他偏偏出现在阿那谷童仁的永远王国之中,这就很难简单地归因于偶然了。

阿健站起来,一把抓住了正要进入吧台的由基美的胳膊。

“实际上,我们在聚落内的建筑中,检测到了目标M的DNA。”

由基美的絮叨戛然而止。

共和国警察内部,对于特别重要的嫌犯,并不以通常的通缉编号指代,而是用字母加以区别。

6

“嗯,当然知道……”

日本共和国由北海道、东北、北陆、北关东、南关东、东海、近畿、中国地方、四国、九州、冲绳十一个州构成。负责各州治安的是设置在各州州都的警察总部。而统辖全国的警察总部,同时负责首都东京治安的是内务省警察局,即共和国警察。

樱田沉默数秒之后,说:“香川部长,你知道目标M吧?”

共和国警察如今是内务省的一个部门,但在1945年之前,它都是一个独立的组织,被称作“保安省”。曾经倚仗强大的警察权力威慑不法国民的保安省,在战后被驻日盟军总司令削权,划入内务省的管辖之下。

“啊,没事。还有没有什么疑点?”

由于历史原因,共和国警察与内务省分处在不同的建筑中,而且警察局中独立自治的风气很重,依然保留着对内务省的强烈抵触情绪。这一点在人事方面特别显著,警察局局长的任命权虽然由内务省次官掌控,但实际上事先在局内就决定了人选,次官只是追认而已。过去,以警察机构改革的名义,也曾将内务省其他局的人调去做警察局局长,结果却遭到了抵抗,不到半年就灰溜溜地逃掉了。

“嗯?”

每三个月,各州警察总部的首脑就会聚集到共和国警察大楼的第一会议室中,召开例行的联合会议。各州的警察总部部长们围坐在巨大的圆桌后,每人背后都跟着四五名事务官,参加者总数超过六十名。

“最后同妓女死在一起,还真是那个人的风格。”

就会议本身来说,召开电视会议就足以解决问题,没有必要劳驾部长们从全国赶过来。节省下来的交通费和住宿费将会是一大笔钱。进一步说,就算索性废除了这种会议,也不会造成什么不便。

“名叫金井智。记录显示,在成为抗拒者之前,她是妓女。”

可是,这样的建议却从来未被听取过,这是因为,对各州的总部部长和随行的职员来说,只要州内没有暴露出什么不体面的事,出差来参加会议就是一次绝佳的休养机会。总而言之,在他们眼中,来东京的主要目的不是开会,而是参加会议之后举办的托名“联欢会”的豪华大宴会。

“那个女人呢?”

可是这一次,那些抱着游乐的心情来开会的人想必会不知所措吧,因为在共和国警察首脑、警察局局长兵藤桂的旁边,坐着凶神恶煞般的百夫长特种部队的北泽上校,以及反恐特别搜查部的香川部长。兵藤局长介绍两人的时候,台下的与会者骤然紧张起来。同属共和国警察的反恐特别搜查部倒还好说,总统直属的特种部队百夫长的首脑为什么也来这儿了呢?

“香川部长猜得不错,此人就是原A科的户毛几多郎。DNA完全吻合。”

“好了,寒暄到此结束,我们进入正题吧。”

“谢谢。那么,开枪自杀的男人是……”

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兵藤局长偏了偏头,浓密的眉毛下面,一双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他上唇肥厚,嘴角挂着冷笑,与其说他自信满满,不如说是傲慢自大。传言说他曾放出豪言:“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我们的意料之中。”看来这未必不是真的。

“数据全都出来了。正式报告要稍后提交,但我想尽快将结果口头通知香川部长。”

“各位可能已经发现,北泽上校和香川部长也到了这里,这是因为今天有一件事要向各位报告。不用担心,是好消息。”

是科学搜查部的樱田主任技术员打来的。

兵藤局长的两肘放在桌上,从容地笑了。但与会者只是报以勉强的赔笑罢了。

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将香川拽回了现实当中。

“各位中,可能有人已经听说了。这次,反恐特别搜查部和百夫长特种部队展开了联合作战行动,成功歼灭恐怖分子阿那谷童仁,并将其组织完全摧毁。”

如果这一推断成立,那永远王国的覆灭并不足以让人放心。如果这个催化剂式的人还活着,他说不定可以塑造出第二个、第三个阿那谷童仁来。

大家屏住呼吸,间隔了片刻,然后掌声雷动。与会者了解情况之后,无不露出发自心底的笑容。

帮助过他的阿那谷童仁去哪儿了呢?帮助他的人到底是谁呢?难道这个人就是将户毛几多郎转变为阿那谷童仁的催化剂?

兵藤局长抬起双手,示意大家肃静。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正式消息稍晚会向国民公布,但我想尽早向各位展示作战行动的整个过程,希望大家在心中铭记我们取得历史性胜利的瞬间。”

可是,谜底揭开后,他自己就是阿那谷童仁。

圆桌的中央是空心的,这里浮现出一块巨大的全方位立体屏幕,无论从哪个位置都可以看得清楚。这是去年刚引入的最尖端设备。

户毛几多郎在给西野主任的电话中说:“我得到了阿那谷童仁的帮助。”

屏幕中显现出在运输机内待命的百夫长空降部队的模样。他们通体漆黑的异样打扮令会议室里响起了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另外还有一件事可疑。

“下面由我来做说明。首先,装备在队员后背上的,是所谓的蜻蜓翅膀……”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他受到了某种催化剂的影响——这种催化剂力量之强,足以将那个人转变为恐怖分子头目和邪教教主。

北泽上校开始用低沉的声音介绍队员的装备和作战计划的概要。他措辞恭敬,但没有人相信他真的那么彬彬有礼,甚至有的人还觉得这很恐怖。

户毛是典型的独狼性格,说他是有组织的恐怖袭击的指挥者,这听上去总感觉不对劲。更别说他还建立了永远王国这种疑云重重的社区,并在那里确立了自己新兴宗教教祖的地位。香川很难相信他具备这样的本领。经验可以日积月累,但原本不具备的素质不会凭空产生。

画面中,运输机的舱门打开了,朝虚空张开了大口。

可是……

“接下来从运输机上降落,请看仔细。”

户毛几多郎虽然行为乖谬,但他之所以堕落成恐怖分子头目,或许是经历坎坷所致。成为抗拒者这件事,想必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北泽上校说话的同时,百夫长特种部队的队员就陆续跳出舱门。嵌在队员头盔里的摄像头拍下了充满紧张感的图像,而这个负责拍摄的队员也跳了下去。

但有一点香川无论如何理解不了。

队员们排成海蛇一样的队列自由下落。不一会儿,由打头的队员开始,队员们接连展开了蜻蜓翅膀,大幅转变前进方向,像龙一样翱翔在空中。

当然,制造过多次恐怖炸弹爆炸袭击的阿那谷童仁过去也是警察,这个秘密也没有公布。信息不可能永远被压制住,而一旦信息泄露,只会令事态恶化。可是,这一常识在僵化的组织内是得不到认可的。算了,这个话题不提也罢。

会议室中传出此起彼伏的感叹声。扫一眼北泽上校的侧脸,他正对大家的反应报以轻蔑的冷笑。

据说听声音就是户毛本人。可是,警察高层非但否认这件事,还把西野主任降级调走了。从此以后,户毛几多郎就成了警察内部的禁忌话题。

“确认目标之后,队员们将组成队列,展开突袭。着陆的那一瞬是最危险的。”

“我还活着……我得到了阿那谷童仁的帮助。”

地面越来越近,队员们转换姿势,喷射口朝下打开喷射器。与会者都屏住了呼吸,似乎都在担心能否以这么快的速度着陆。

当初听说他失踪的时候,香川也曾惊讶过,但旋即表示理解——那家伙干得出这种事。过了很久之后,香川才知道户毛是《百年法》的第一年适用对象。警察队伍中出现了抗拒者的消息被严格保密,但不出所料,还是很快就被泄露了出去,舆论对此大加挞伐。他失踪后杳无音信,甚至人臆测——更准确地说,是希望——他已经死了。就在这时候,他给科学搜查部的西野主任打来了电话。

可是,转眼之间,队员们就在地面上跑了起来。与会者全都保持沉默,一脸惊诧,仿佛刚刚见识到魔法一般。

四十多年前,香川曾经当过户毛的部下。虽然时间很短,但因为自己被分配到光荣的A科之后,第一位上司就是户毛,所以香川对他仍然记忆犹新。可是,共和国警察的机构断然实施改革之后,A科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百夫长特种部队在地面像风一样扩散开来,但那并不是香川在富士宫里看到的场所,而是阿那谷童仁的永远王国之外的抗拒者聚落。

(可是,被警方当作阿那谷童仁追缉的恐怖分子的真身竟然是他!)

可是,北泽上校坦然自若地说:“这就是阿那谷童仁的永远王国。他们重新利用沦为废墟的镇子,建造出如此大规模的隐蔽点。”

尽管如此,香川却谈不上讨厌户毛,因为户毛身上有许多自己不具备的品质。

负责摄像的队员闯入貌似住房的建筑,踢开大门,朝正在睡觉的男人射击。男人像被扔到地上的鱼一样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下一座建筑里有男也有女。他们已经醒了,但在错愕的瞬间就被射杀了。

那人绝称不上警察榜样,自以为是,对下属颐指气使,动不动就使用暴力,工作上更是毫无建树。香川忍不住感叹,就这样的货色也配做A科的刑警!

负责拍摄的队员来到建筑外。

香川铁夫想起了那个男人——户毛几多郎。

“抗拒者都有武装,如果不进行突袭,我们可能也会有人牺牲。”

2

一个察觉到骚动的男人沿着道路跑过来,慌忙之中,上半身还是赤裸的。他手里拿着猎枪,大张着嘴,在呼叫着什么。他刚要瞄准射击,就被无数子弹打成了筛子。

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女人。

看着抗拒者相继被杀死,香川心中的不快再也无法抑制。

可是,现在谁可以做自己的心灵慰藉呢?

他们的确都是抗拒者,法律上不允许他们继续活着。一旦被发现,他们就会被强行送往安乐死中心接受安乐死。射杀他们也好,将他们变成奴隶也好,对他们施加拷问也好,都不会被问罪。可是,无论怎么说,眼前的这一做法都太过分了。这难道不是大屠杀吗?

阿健望着他的背影,深切地体会到了先生离不开真村佐喜子的原因。背负如此深的信任,承担如此重的责任,没有心灵的慰藉是不行的。

那天晚上,百夫长特种部队进入永远王国的时候,居民们都自杀了,但留下了数量庞大的书籍和数据。这些资料中,移交给反恐特别搜查部的只是极小一部分。几乎所有的资料,现在都掌握在百夫长特种部队手中。所以,永远王国是如何维持运转的,炸弹是如何制造出来的,恐怖事件是谁策划指挥的,这些关键的问题,香川一概不知。

“那咱们说好,不能反悔哟!”曼塔威胁似的叮嘱道,然后跑上了坡道。

香川曾向兵藤局长郑重提出将所有资料交给自己的请求,但兵藤局长却说:“百夫长特种部队也正在分析资料,我们只能等他们。毕竟,直接进入抗拒者聚落的是他们,优先权在他们手上。”

阿健默默点头。

百夫长特种部队并不是搜查机构,他们到底在分析什么呢?在被要求出席这次会议的时候,香川终于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阿健,求你了,不要抛弃我们。”曼塔的眼中泛起了泪光。

他们根据永远王国残余的资料,分析出与永远王国有关的别的抗拒者聚落的信息,确定其存在,并在日后对其发动了突袭。现在看到的,就是突袭别的聚落的影像。换言之,百夫长特种部队之所以袭击这个抗拒者聚落,仅仅是为了记录下战斗场面而已。

“你觉得这个镇子上有人在乎这个?你不知道大家多么渴望阿健你能留下来吗?你自己看看吧。”他伸直胳膊,指着岛镇说,“木匠师傅能建造房子,我们能拿到新作物的种子,都是拜阿健你所赐。别的抗拒者聚落能有这些?

“这个抗拒者聚落同永远王国维持着同盟关系,所以有理由相信,他们也是恐怖组织的一部分。”北泽上校是如此向香川解释的。可是,没有直接证据表明这个抗拒者聚落参与了恐怖活动。影像继续播放,百夫长特种部队以机械般的精准和速度发现抗拒者并将其射杀。

“但我不是抗拒者啊,和大家不一样。”

画面切换。

“糊涂!我怎么行?空有一身蛮力,一点儿脑子都没有。我这样的人当领导者的话,肯定会毁了先生好不容易建起的这个镇子的。”

香川对这一幕有印象。

“大家不是也很信任曼塔你吗?”

“我们终于发现了阿那谷童仁的藏身地。”

“当然可以,不然谁来干?”

百夫长特种部队包围了单坡屋顶的建筑,破门而入。但摄像机不知何故却没有跟进去,而是留在建筑外部。现在播放的影像与富士宫中播放的是用不同的摄像机拍摄的。过了一会儿,画面切换。

“我不会走的。可是,我来接替先生……真的可以吗?”

建筑内部。

曼塔沉下脸,道:“你不会打算离开这里吧?”

画面上呈现出头部中弹的阿那谷童仁,也就是户毛几多郎的脸。他本是自杀的,但画面经过剪辑之后,便会给观者他是被百夫长特种部队击毙的印象。

阿健没有立即作答。

“根据剩余的资料判断,这个男人就是阿那谷童仁。”北泽上校向香川投去询问的目光,香川只好点头。

“先生死了之后,阿健你会接替先生的位子,对不对?”

与会者的脸上流露出惊讶与迷惑交织的表情。他们一定没有想到,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居然会死得如此窝囊吧。

“嗯……”

“对了,关于阿那谷童仁的身份……”香川开口道,兵藤局长表情僵硬地盯着他,“目前还在调查中。”

曼塔刚走出一步就停了下来。“我说,阿健,”他一反常态,神情严峻地问,“先生要死了,对不对?”

兵藤局长松了口气,然后恶狠狠地瞪了香川一眼,仿佛在警告他不要节外生枝!当然,香川向兵藤局长报告过阿那谷童仁是原警察这件事,但局长决定坚持对外宣称“情况不明”。

“好吧。”

影像播放完毕。

“我想给他熬点儿人参汤喝。”

“上面就是反恐特别搜查部和百夫长特种部队的联合作战成果。”兵藤局长自豪地说。与会者纷纷鼓掌,等掌声自然平息后,局长继续道:“这次作战行动的成功,应该足以使各位确信,百夫长特种部队对维持共和国治安助力良多。今后我们的任务就是加强同百夫长特种部队的合作,竭力保障国民的正常生活。各位,我说的对不对?”

“能起床了,但病情仍然严重。你是要去找先生吗?”阿健看着盒子里的人参。

所有与会者都拍着手站了起来。在见证了那场无情杀戮之后,而且是在百夫长特种部队的北泽上校面前,谁都不可能表达反对意见吧。

“先生怎么样了?”

香川也站了起来,北泽上校也站了起来。和事先商量好的一样,香川同北泽上校满面笑容地握手,然后兵藤局长也把手搭了上去。

细长的坡道上,走来一个皮肤黝黑、筋骨强壮的男人。大家叫他曼塔。他手中的盒子里装着人参,颜色浓,根茎粗,多半是今早采集的吧。人参刚开始在这里栽培的时候,只能长成铅笔粗细。如今能收获如此高品质的人参,也是反复尝试改进后的成果。

会议室内爆发出暴风雨般的掌声。

“阿健!”

一场成功的真人秀。

自从先生病倒之后,阿健就担负起了实际上的领导者的职责。但那顶多只是先生的代理人。正式接替先生成为领导者之后,责任将更加重大。从此之后,他再也不能听从谁的指导了。自己的决定就会是这个镇子的最终决定,这是多么恐怖啊。

百夫长特种部队听命于总统,而加强同百夫长特种部队的合作就等同于宣告,今后共和国警察将向总统效忠,而不是向内务省或者游佐首相。

孤独。

游佐首相是内务省出身,内务省中原本有许多首相的支持者。所以,为了对抗内务省,共和国警察必须投靠总统。

一种强烈的感情从心底迸发,几乎将他淹没。

可是,共和国警察毕竟只是内务省的一个部门,它有义务服从内务大臣及其之上的游佐首相的命令。另外,从法律上说,牛岛总统对共和国警察没有任何权限。所以,无论实质上多么支持总统,都必须谨慎地避免表面上与首相对抗。

阿健留下两人,离开了木屋。

不过,通过这一次宣言,共和国警察撕下了这张面具。今后,本来对共和国警察没有法律权限的总统,将通过百夫长特种部队驱使共和国警察。在法治国家中不可逾越的红线,偏偏由警察组织逾越了。

真村佐喜子依偎着先生,回头对阿健点了点头。

之前也有各种关于牛岛总统与游佐首相之间龃龉的流言,但至少表面上,双方是在法律的框架内进行权力斗争。

“好……”

百夫长特种部队同共和国警察联手则标志着,这场权力斗争的武器开始从法律向暴力转移。而总统此举想必深深地刺激了首相派。

“就这样。”

一个可恶的时代就要来了,香川暗忖。

“可是……”

7

“不用,就这样吧。”

阿健跑了起来。

“要不要用药?”

原来是小学操场的广场上,茂密的草木全被压倒,似乎之前被某种重物碾压过。

“啊……痛。”

阿健跑了起来。

面无人色的真村佐喜子冲入房间,飞奔到先生身边,紧握住他的手,汗涔涔的额头贴在先生的脸颊上。“在这儿,我在这儿。”她根本不在乎阿健也在。她所思所想,只有明确地告知先生自己就在身边,好让先生稍感安心。“您痛不痛?”

校舍,楼梯,走廊,数不清的脚印,不是岛镇居民的。盖伊房间的床翻了,充当褥子的床垫在地板上扭曲着。

“佐喜子……”先生痛苦地呻吟着,呼唤女护士的名字。她应该就在门外守候吧。

“盖伊!”

“先生!”

空荡荡的回声,没有人。盖伊不见了,照顾盖伊的艾丽也不见了。

先生抬起头,瞪大眼睛。“你不行谁行?木匠师傅?阿悟?每个人都在发挥各自的作用。但是他们同你不一样。领导者是需要特殊才能的,而只有你具备这种才能。这同有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没有关系。”先生愤怒地斥责道,听起来根本不像濒死之人。阿健之前也曾这样被狠狠教训过。“还是说,你想让我这个行将就木的人来干?”说着,先生的气势就骤然消失了,疲惫地垂下头,呼吸之中混杂着不祥的喘息,“把大家叫到一起。我要当众宣布退休。我要明确地告诉大家,今后,这里的领导者就是阿健。”先生深吸一口气,表情僵硬。

阿健跑了起来。

“我没有自信。”阿健老老实实地答道,“我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是抗拒者聚落中的另类。甚至有居民说,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信任。让我来率领大家,实在是……”

用大家一起从山中砍伐的圆木加固的道路。阿健屏住呼吸,僵立在原地。龟裂的沥青路面的一角染上了红黑色,就像是油漆桶被打翻了一样。蹲下来仔细查看,一股臭气蹿入鼻孔。中央部分凝固为糊状,还残留有踩上去的鞋印。周围的路面上散布着茶褐色的足迹。学校的走廊和楼梯上也有同样的足迹。

“你怎么了?”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呃……”

阿健跑了起来。

先生睁开眼,似乎在笑,看着阿健说:“就按照你认为最佳的办法去做。以后这个镇子就由你来领导了。不要每件事都来找我拿主意了。太麻烦!”

水田、旱田里,曼塔率人栽种的人参、卷心菜、青椒、西红柿被无数只脚踩烂。防范鹿和野猪的栅栏也被推倒。

“C2、C3、C5三个聚落,还不知道C1已经消亡的事,首先必须同他们取得联络,告知他们事实,并与他们商议今后的行动。我们这些聚落之前一直都是C1在居中协调,今后我们必须构筑新的共存形式。”

阿健跑了起来。

先生闭上眼,轻轻点头。“你打算怎么办?”

木匠师傅率人费时费力建造了房子。有了这些房子,大家才终于满心欢喜地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门和板窗都被破坏了。有的铰链断了,歪歪斜斜;有的完全脱落,倒在地上;有的被粉碎,原貌莫辨。

“您知道盖伊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阿健跑了起来。

“临界点……”

狭窄的坡道,随处可见红黑色的污迹。坡道旁,发现了发光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是金属的小圆筒,只有一面开着。鼻子凑近了一闻,火药的味道。是弹壳。不是阿悟他们用的那种。再次搜索地面,又陆续发现了许多,几乎随处可见,数量异乎寻常地多。

“盖伊说,他们过分追求永生,超过了临界点。”

“发生了什么事……”

“但C1难道真的……”

阿健跑了起来,沿着坡道跑了起来。

“我认为可靠,他没有理由编造那种谎言。就算要说谎,也没有必要编造集体死亡这样荒谬的谎言,别的谎言多的是。盖伊可是个聪明人。”

木屋。先生的家。

先生摇了摇头。先生带着急促的呼吸问:“盖伊的话可靠吗?”

“这是给先生用的。我不会让任何人挑出毛病,包括先生自己。”

“镇痛剂……”

木匠师傅建好房子的时候,心满意足地眯缝着眼,如此说道。这是他引以为傲的门。用圆木制造的坚固的门。这道门如今大开着。

“当然,蠢货……”

“先生……”

“很痛吗?”

阿健从门口呼唤。但毫无回应。

“这个就不必了。不要在无聊的事情上……”说着,先生的脸就痛苦地扭曲起来,嘴里发出一阵呻吟。

他站在门口。

“他还在学校。”坐在床边椅子里的仁科健紧盯着先生的脸答道,“他累坏了,发了烧,睡着了,说要稍晚才来拜会先生。”

房间里,木匠师傅制造的家具都被打翻在地。

“盖伊现在在哪儿?”充足睡眠过后,先生的体力多少有所恢复,声音响亮了许多,但也许这只是回光返照。

通往里面寝室的门开着。

午后的阳光从左右全开的板窗中透进来。屋内的桌子和床都是木匠师傅的作品,只有铺在床上的床垫是真村佐喜子用布缝制而成的。先生躺在床垫上,脸上写满安详,仿佛放下了所有的防备。听完汇报者的最后一句话后,他微微睁开眼。

阿健走了进去。

木屋。

“今后就拜托给你了,阿健。你一定行的。”

1

这是先生对阿健说的最后一句话。当时先生睡的那张床,还有真村佐喜子亲手缝制的褥子,都被染成了红褐色。褥子上的液体流下来,聚在地板上。床对面的墙壁上,不仅飞溅着红褐色的点,还粘着带头发的肉片。在令人作呕的臭气中,满地的弹壳包围着空无一人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