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我要谢谢你。我们这儿只能拍个X光,就算把患者介绍到大医院做更精细的检查,他们也支付不了昂贵的检查费。”说着,他突然紧皱眉头,“你真的不收检查费?”
“只是因为没有别的医生专门研究癌症这种罕见疾病罢了。”
“不用担心。这个钱,项目经费里出。”
“你当上了国家级科研项目的负责人,真了不起。”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内务省厚生局终于开始研究如何应对突发性多脏器癌爆发的问题了,而我就是研究项目的负责人。从道理上讲得通。”
“患者呢?”
“这借口管用吗?”
“已经来了一批。后面还会陆陆续续赶来。”
“我借口说出来进行突发性多脏器癌的流行病学调查。”
“那开始吧。”
“你本事真大,能把它从医院借出来。”
加藤返回流动医疗车的驾驶席,将车倒入诊所的紧急车辆出入口。这里有房檐,就算中途下了雨,患者也不会被淋湿。
“价值好几亿呢,你的工资都不够它的维护费的。”
加藤跳下车,打开后门,设好踏板,接通自动门的电源,进入诊室,穿上专用的白大褂,启动欧洲恺撒公司制造的综合诊断装置,检查电池状态。一切准备停当之后,第一名患者在护士的搀扶下进入诊室。护士是一位穿着淡粉色护士服的女性。
“这就是你提过的那玩意儿?我们这儿能有一辆就好了。”
“我是秋野护士。我已经听野岛先生说过了。谢谢您今天不辞辛劳,从大老远的地方来我们这儿。”
野岛看着流动医疗车,颧骨高耸的脸上,一双原本就细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敝姓加藤,请多多关照。”
“好久不见。你看上去似乎挺精神的。”
“我是不是也应该自我介绍一下呢?”女性患者问。她手里拿着一个亮闪闪的小挎包,金发紧紧地贴在头皮上,眼睛是蓝色的。她长着日本人的五官,眼睛里贴了美瞳。浅黑色的皮肤,微微发胖。长袖T恤上画着红花,红花下浮现出乳头的轮廓。紫色的超短裙就像是缠在腰上的一条小毛巾,整个大腿暴露无遗。
市内的综合医院早已荒废,现在只残存一个小诊所,也就是野岛诊所。加藤太郎走下流动医疗车,诊所的医生野岛隆司满脸笑容地跑上来,紧握加藤的双手,道:“加藤,你终于来了!”
“咱们到里面好好谈吧。”
视野中浮现出“野岛诊所”四个字和表示方向的箭头。加藤参考导航图进入一条小巷,缓缓前进。前方的路上,一名身穿白衣、身材魁梧的男人正在挥手。那人嘴上蓄着小胡子,这是他大学时代起就养成的习惯。
“医生,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吗?”秋野护士问。
“我到外面等你。”
“我一个人就行了。机器可以帮我忙。”加藤笑眯眯地答道。
“还有五百米。”
女患者斜眼目送护士返回诊所。自动门关闭了,诊室只剩下两个人,她的蓝眼睛中立刻露出目中无人的神情。
视野之中,显示还有五百米。
“你要对我做什么?痛的话,我可不干。”
“我进入市里面了。”
“既不痛也不痒。请把随身携带的物品放到篮子里,然后躺到床上。”
“超眼”发来了信息。
“要脱衣服吗?”女患者将小挎包放进篮子,手已攥住T恤下摆。
“加藤,现在你在哪儿?”
加藤连忙阻止道:“不用脱衣服。”
进入商业街,左右的店铺几乎都被废弃了。关闭的百叶窗上喷绘着下流的词语和图案,但就连这些喷绘也都褪色了。食品店似乎还开着门,但只亮着一盏灯,看不到人影。
“哦,好吧。”
市中心也仍然是一派萧条。路上还竖着电线杆,天上拉着电线,有的中间断掉了,耷拉下来。地面上覆盖着沥青或者水泥,但随处可见巨大的缝隙,杂草丛生。垃圾和空瓶子到处都是,路灯也大多残破。
综合诊断装置上有大小两个显示屏。一个是显示诊断结果的主显示屏,另一个是可以安装和拆卸的病历板。
绕过一个平缓的弯道,碰到了一群野狗。在领头黑狗的率领下,它们霸占着车道,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嘴脸。加藤没有减速,按着喇叭径直将狗群驱散。通过之后,加藤太郎往后视镜里一看,那群狗再次聚集在道路中央,惊恐地望着流动医疗车,仿佛是头一次遇到不怕它们的怪物。
加藤通过“超眼”向病历板发送指令,搜索女患者的身份卡。病历板探测到身份卡在篮子里的小挎包中,于是立即接入,读取了个人信息,显示在屏幕上。身份卡中记录了患者的姓名、出生日期、接受人类不老化病毒的年龄,以及过敏情况和病历等。只有医生和警察拥有法律许可的特权,可以任意读取个人信息。虽说原则上必须征得本人的同意,但在诊室读取患者的个人信息乃是常识,患者基本不会事先拒绝。
左耳中安装的“超眼”将导航图投射在视野之中,加藤太郎参考导航图,驾驶着流动医疗车。大概用了一个小时,车才沿着浓雾笼罩的山路越过山脊,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别的车。下山后进入平地,雾散了,道路还是湿漉漉的。大雨一直下到今天才歇。路面似乎很久没有维护过,布满了凹坑,车轮碾过水洼,便会水花飞溅。路旁的民屋任其朽烂,原来的耕地里长着茂盛的杂草和灌木。
“你是佐藤奈央子小姐,对吧?”
“简直就是一座鬼城啊。”
“不错。啊,我忘了自我介绍了。”
劳动联合会解体之后,首先受到冲击的是本地产业。雇用劳动联合会加入者的企业,原本会从国家拿到补助金,从而降低人工成本,勉强维持生存。但新政实施之后,这些中小企业全都倒闭了。随着企业倒闭数急剧上升,税收也骤减,几年之间,公共设施陆续关闭。铁路和公交停运,市民生活越来越不方便,死心的市民抱着渺茫的希望逃往大城市。市民的减少令财政愈发捉襟见肘,行政机能和产业进一步衰退,而这反过来加速了人口的外流。这样的恶性循环愈演愈烈,且难以中止,于是,四十年后,中部冬崎市退化成现在这副光景。
根据病历板上显示的数据,佐藤奈央子出生于1969年7月2日。满二十岁后不久,即1989年7月5日,她便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也就是说,还有三个月她的生存时间就将达到一百零五年。然后她就会收到生存许可期限通知,并且必须在一年以内前往安乐死中心。
当然,解散的同时也采取了相应的善后措施,那就是《国民生活保障法》。国民随身携带身份卡和手持智能终端本来就是义务,因为贫穷而无法更新手持智能终端的国民,还可以向国家免费借贷机器。根据新的法律,对于被认定为生活穷困者的国民,国家将把生活保障金按月打入其手持智能终端中,但这份保障金只能勉强让人免于饿死而已。
“嗯,怎么还不开始呀?”躺在床上的女患者看不见病历板上的画面。
然而,游佐内阁解散劳动联合会之后,这座城市的面貌就大不如前了。之前就有人指责劳动联合会赤字巨大,对国家财政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必须进行机构改革。然而,没有人——至少劳动联合会的加入者中没有人——预想到这个组织会被解散以至于消失。
“马上就开始。请放松,不要乱动。”
这里的人口只有一千多,与其说是市,不如说是村。但在四十年前,这里住着五万市民。当时大部分成年人都加入了劳动联合会,生活虽然谈不上富裕,但市里至少具备最低程度的公共设施,市民还能展开日常生活。
“要不要闭眼?”
从东京上第三高速公路,行驶大约两个小时,从八号出口下高速,然后沿着狭窄的山路翻过两座山,便抵达了中部冬崎市。
“不用。但如果你害怕的话,闭上也无妨。”
4
“这项检查可怕吗?”
樱田一边摇头一边叹气,但脸上却露出了微笑。
“一点儿都不可怕。”
“樱田主任的团队一定能完成。大家都齐声称赞,现在科学搜查部是史上最强的!”
“那我就睁着眼吧。”
“我说了……”
“机器会从你上方经过,但请不要担心,它不会落下来的。”
“十天呢?”
女人哈哈一笑。“医生,你真幽默。”
“我刚才已经说了,一味追求速度会降低精度。但如果你们情愿牺牲精度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谢谢夸奖。”
“能不能一周之内完成?”
“但没有野岛医生幽默。”
樱田与香川相视一笑,然后迅速敛起笑容,道:“那今天的分析结果,我两周之后提交报告。”
“那现在开始了哟。”
“我是该遗憾呢,还是该庆幸呢?”
在诊断装置的键盘上输入开始诊断的指令,床头的拱形机器就开始缓慢地在患者的头脚之间来回移动,总共历时三分钟。根据身份卡,这次患者的主要症状是胃不舒服。
“应该还有相当长时间。”
“好了,结束了。”
“那什么时候能投入应用?”
“哎?这么快就完了?”
“有这种可能。”
“你可以下床了。”
“但也可以把好人变成罪犯。”
佐藤奈央子坐起来。“这样扫两下子,能检查出什么名堂?”
“技术是否恐怖取决于使用它的方式。我们也可以用这种技术将罪犯变成好人。”
“身体中的病变或异常,比如炎症、肿瘤、溃疡等,基本都能检查出来。”
“这……真是一项恐怖的技术。”
“那思想中的东西呢?”
“左右人类行动原理的正是记忆,如果这项技术能成功实施,随心所欲地操纵人类就会成为可能。”
“这个可检查不出来。”
“将虚假记忆写入大脑?”荒川问。
“太好了。我刚才为了解闷儿,想了些男女之间的东西呢。”说着,她对加藤抛出一个媚笑,“医生,有空来玩儿啊。”
“不光是旁观这么简单。”樱田得意扬扬地说,“虽然现在只能采集记忆,但如果将科搜目前进行的研究投入应用,就能将人造的虚假记忆写入大脑。”
她从篮子里拿起小挎包,从中取出一张小纸片,递给加藤。加藤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名片,上面写着:
“你还真是直言不讳呀!”香川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能从外部看到别人的记忆,这真的相当了不起。谢谢您允许我们旁观,让我们得到切身的感受。”
女神馆,杰西卡。
樱田平静地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爱本身就是最大的幻想。”
“这个‘女神馆’,莫非就是……”
“我倒希望最后是爱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啊。”武末打趣道。
“对,SSS。”
“从这个意义上说,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只有死亡。”
“3S?”
“这两个世界的共通点是,其终结之日就是我们的死亡之时。”
“Sex Service Station,性服务站。杰西卡就是我。”
“这个观点很有趣。”香川说。每次得知被采集对象没有撒谎之后,他都会变得特别管不住自己的嘴。这个毛病他自己也知道,“也就是说,我们虽然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但樱田所看到的世界和我所看到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
“你们在接受检查的时候也不忘做生意啊。”
“这是被科学证明的事实。被我们坚信是现实的这个世界,其实不过是我们虚构出的幻想罢了,至少在记忆的层面上是这样。”
“我会好好招待你的。那再见咯。谢谢。”
“怎么可能……”
佐藤奈央子,或者说杰西卡,将小挎包挎在肩上,冲加藤挤了下眼睛,走下流动医疗车。加藤看着手中的名片,不禁苦笑。犹豫片刻后,他将名片放到了白大褂的口袋里。他并不打算去那里,只是觉得立刻就撕碎扔掉有点过意不去。
“对现实的记忆也好,对梦境的记忆也好,纯粹的幻想也好,人类的大脑对它们都是等量齐观的。”
加藤朝主显示屏看去,综合诊断装置已经做出了结论。
“无法区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朝佐藤奈央子离开的方向望去。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类大脑本身无法将两者区分开。”
“她有……突发性多脏器癌……”
“现实和梦境难道不是泾渭分明吗?要区分开简直易如反掌。”
加藤调出详细数据。
对武末毫不客气的反驳意见,樱田淡淡地回应道:“我们必须将对现实的记忆同梦境和幻想区分开。遗憾的是,这项工作电脑无法完成。能分析人心的,只有人。”
不光是胃,肺、肝、左乳房、子宫颈等部位都长了肿瘤。诊断装置冷酷地计算出了她剩余的寿命:六个月。
“用电脑不是三下五除二就搞出来了吗?”
“加藤先生,下一名患者能进来了吗?”门外的秋野护士问。
“请给我们两周。”
“啊……请让他进来。”加藤的声音都沙哑了。
“分析需要多长时间?”香川问。
结果,那天加藤给二十六个人看了病。他将病历板从诊断装置上卸下来,交给诊所诊室里的野岛隆司的时候,已经下午六点过了。
“没有这个必要。光是今天发掘出的图像都已经是非常庞大的量了。对它们进行分析,就可以得到许多发现。”
“辛苦了。幸亏有你帮忙!”
武末兴冲冲地问:“什……什么时候继续?”
野岛将病历板放进诊所的记录仪里,读取了诊断结果,然后又将病历板还给了加藤。
“这是理所当然的。”
“接下来,就让我来见识一下最先进的诊断装置的实力吧。”
樱田默默点头,一脸释然地重新面对香川。“大家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记忆采集是一项非常危险的工作。一不留神,她的精神就会遭到破坏,很有可能成为废人。我作为本部门的负责人,必须首先考虑确保员工的安全。”
野岛兴奋难耐地面对显示屏,敲击键盘,将刚刚读取的数据调出来。可是,刚看了几行屏幕上的文字,他的表情就阴沉下来,忍不住转头问加藤:“喂,这有没有搞错啊?”
强化玻璃背后的房间中,科学搜查部的几名身穿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聚到床周围,取掉小田切技术员手指上的传感线,解开手腕上的皮带,卸下戴在头上的头罩。从机器中释放出来的小田切技术员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离开了操作椅。虽然身体有些摇晃,但她脸上却带着笑意。她用手梳理着黑发,面朝强化玻璃窗轻轻地点了点头。她长着一双大眼睛,身上散发着一股知性美。
加藤摇头道:“装置已经调整过了,应该不是机械故障。”
房间中充满了部下们的叹息声。
“可是,这个城市只有一两千人,就有五人患上突发性多脏器癌。这无论怎么说都太多了。”
香川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我也觉得不可能,但事实就是事实。欧洲恺撒公司制造的综合诊断装置的误诊率是3%~6%。可是,在癌症方面,却没有一例误诊报告。”
天花板上的灯很快亮了。
野岛呆呆地重新看向屏幕。
屏幕中的画面全部消失,室内骤然变暗。
根据综合诊断装置的诊断结果,接受诊查的二十六名患者中,患胃溃疡者一名,患胃炎者四名,患支气管炎者五名,患支原体肺炎者三名,患突发性多脏器癌者五名。
“脱离!”
“你是不是隐约预想到了这种结果?”
香川强行将他按回椅子上,对樱田说:“那就这样吧。谢谢!”
“你为什么这么说?”
“不,应该还可以的。再坚持一下。”武末不肯罢休。
“如果只是诊查胃溃疡或者胃炎,没有必要叫流动医疗车专程过来。今天来看病的病人中,至少有一个已经呈现出突发性多脏器癌的典型特征,还有两个靠X光就能检测出来。你难道漏诊了吗?”
强化玻璃后的房间内,女性技术员张着嘴喘息着,胸部大幅起伏,面颊和脖子上大汗淋漓。
“我至今都没有诊断出一个突发性多脏器癌患者。”
“她正在潜入被采集对象的脑内记忆。她是我最优秀的部下。”
“那你应该看过病例报告吧。只要知道这种病的典型特征,将其辨别出来其实不难。”
“小田切?”
野岛双手捂住脸,揉了揉眼角,然后挪开手。
“我为什么会刁难你们?”樱田满脸诧异,“再做下去,小田切君会有危险。”
“你说得不错。我确实强烈怀疑这三个人患有多脏器癌。如果让我做出诊断的话,结论只有突发性多脏器癌。但我又觉得,他们三人同时患上这种癌症是不可能的。请试想一下,倘若我这个小诊所里就出了三个患者,那整个日本共和国会有多少人患病呢?所以我想找人来推翻我的猜想。”
“武末君,小心你的措辞!”香川立刻提醒道。
“所以你才请求派来最先进的流动医疗车?”
“为什么做不下去了?是要故意刁难我们吗?”
“是的。但我没想到竟然有五个。照此推算,应该还有更多……”他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加藤,“但这是最终诊断啊。”
“做不下去了。”
“可以这么说。”
“不行。接着做!”武末激动地站了起来。
“加藤,有一件事我要拜托你。”说着,他探出了身子,“被诊断患有突发性多脏器癌的患者,你们医院能接收吗?”
“到极限了。今天就此结束吧。”
“这个吗,野岛……”
“喂,出什么事啦?”
“但他们没有钱付治疗费,我也没有钱。所以,这笔钱能不能作为研究项目的一部分,从预算里出?”
武末眉开眼笑,正要用舌头舔嘴唇,主显示器上的画面突然凌乱起来。录像片段消失了,恢复成原先莫名其妙的大杂烩。
“不行。”
“太好了。只要能掌握更多的信息……”
“这是有些强人所难,但我还是想求你。你也是医生,应该也觉得现在这个国家的医疗制度非常奇怪吧。游佐首相上台之后,医疗成了有钱人的特权。留在这里的人,就连像样的感冒药都喝不到。虽说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之后能青春常驻,但随着营养状况的恶化,不少人得了之前难以想象的疾病,进而死亡。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本来可以救治的生命无可奈何地逝去。人类即将进入二十二世纪了,社会却堕落到这个地步,难道你不觉得有问题吗?”
不会有错。香川睁开眼,对部下点点头,部下也点头回应。虽然大家都没说话,但内心却兴奋不已。这真是意外的收获啊。终于找到可以揪出阿那谷童仁的确切线索了。
“我说不行的意思不是不愿帮你。如果这种病有可能治好的话,我自然会想方设法通过文书上的操作把这笔钱纳入预算。可是,就算是用最先进的医疗技术,也无法治愈突发性多脏器癌,甚至连延长寿命都做不到。而关于这种癌症的流行病学调查才刚刚开始。”
“……永远王国……在阿那谷童仁的名义下……”
“可是……”
香川闭着眼,全神贯注地倾听。
“你听过远野真的事吧?”
画面倒退,重放。
“就是那个因为突发性多脏器癌过世的演员?”
樱田默默地敲击键盘。
“他也是我的患者。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用药物抑制住他的痛苦。共和国一流的大医院也就是这个水平。”
“刚才那一段,能重放一下吗?”
野岛垂下了脑袋。
“这么说,被采集对象没有撒谎……”
令人窒息的沉默。
“还有永远王国。”
野岛像是突然从梦中醒来一样,不住地眨眼睛。“但这是为什么呢?”从他的声音已经可以听出,他恢复了几分冷静,“为什么最近会出现这么多突发性多脏器癌患者呢?过去二十八年,我的这个诊所里一例这样的患者都没出现过。可是……”
“我听到了阿那谷童仁。”
“虽然厚生局没有发布正式数字,但这几年来,突发性多脏器癌的发病率确实异常升高。身在癌症治疗第一线,我对此深有感触。”
“你们听到了吗?”
“那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香川的部下面面相觑,议论开来。
“不知道。”
“……在阿那谷童仁的名义下……”
“你不是专家吗?”
“!”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永远王国……”
“那你如何研究对策?”
镜头再次拉远。香川屏住呼吸,出神地盯着画面。能不能找到什么具体的信息呢?一星半点也好啊。画面中的男人挥舞着拳头,扯开嗓门大喊起来:
“只有一点我可以确定,突发性多脏器癌的发生机制同已知的所有癌症都不一样。如果拘泥于以往形成的癌症常识,就难以认清这种癌症的真面目。而你不是癌症专家,没有思维局限,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凭直觉,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那恢复原状。”
“直觉啊……”
樱田放大了男人的面部,但立刻就模糊了。“看来不行啊。”
野岛陷入了沉思,这时秋野护士出现了。“医生,我先告辞啦。”
“请稍等。”
她已经将护士服换成了便服。
“能不能把镜头拉近一点儿?”
野岛下意识露齿一笑:“啊,辛苦啦。路上小心。”
“隔得太远,看不清脸。”
“好的。”秋野护士微笑着出了门。
“这就是阿那谷童仁?”
加藤望着她的背影说:“她真是个好护士。”
看上去就像一段录像。似乎是在山中,被森林环绕的广场上人山人海,全都面朝同一个方向。处在所有人视线焦点上的是一个魁梧的男人,他全身上下被白布罩住,仿佛穿着古罗马人的宽大长袍。他摊开双手,正在宣讲着什么。从喇叭中传出的声音含混不清,听不清他说的内容。
“你看出来了?”
主显示屏上,令人眼花缭乱的、不断切换的图像最终定格在一串连续的画面上。
“她看上去已经从业很多年了。”
“这个说不准,但我们好像发现了清晰的图像,还捕捉到了同图像相配的声音。”
“不错。比我们当医生的时间长多了,而且她技术也很高。多亏了她,像我这样的蹩脚医生才能来这儿。”野岛的眼睛中流露出近乎憧憬的感情。
“怎么了?发现阿那谷童仁了吗?”
“对了,”加藤忽然想起一件事,“今天诊查的女患者里,不知为何,妓女特别多。”
屏幕上的图像仍旧一成不变。虽说偶有人脸出现,但都是瞬间闪过,根本无从分辨,当然也就无法确认那是不是阿那谷童仁。武末等人看得头都晕了,愁眉苦脸地揉着眼角。再待在这儿似乎也没用,正这么想时,忽然听到樱田惊呼一声:“找到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如今性产业是中部冬崎市的基础产业。”
香川的部下面面相觑,脸色阴沉。他们肯定都在心里痛骂樱田吧。这些技术员,怎么都这么神经兮兮、不懂礼貌?
“你说这个城市?我过来的时候没有看出这种迹象啊。”
“我这儿不是正在努力确认着吗?”
“往北走两公里,就是新兴的闹市区。那里开的几乎都是妓院,外地的客人也蜂拥而至,可以说是市内最热闹的场所了。”
“总而言之,我们需要确认他是否曾在阿那谷童仁的组织里待过。”
“都到这时候了,还有心思搞性产业啊。”
“这不一定。阿那谷童仁这个名字从媒体上也能了解到,所以他脑子中涌现出的图像片段,可能是偶尔听到这个名字时看到的事物。”
“当然都是外国资本搞的。我忘了是中资还是韩资了。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介绍你去逛逛。”
香川对着樱田的侧脸继续说:“既然这个男人对阿那谷童仁这个名字有反应,那是否可以断定他曾在阿那谷童仁的组织里待过?”
“你去过吗?”
樱田微微点头,恢复了中断的操作。
“住那里的女人几乎都是妓女,男人则多数是瘾君子。治安状况十分恶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带你去。”
“我们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真的非常不好意思。”香川老老实实地鞠了一躬,“毕竟,这个男人有可能见过阿那谷童仁,所以我们急躁了点儿。樱田主任您也知道,阿那谷童仁那家伙让共和国警察威信扫地。我们特搜部特别希望能尽快将其抓捕归案。”
“很遗憾,今天还是算了吧。”加藤看了眼手表,“不好,我得回去了。”说着,他就站了起来。
武末畏缩起来,嘴角抽动,挤出一个苦笑,道:“你小子……嘴上真不留情啊。”
窗外已经天黑多时了。
樱田面不改色地答道:“实事求是地说,是碍着了。”
“你不留下来过一晚吗?”
武末的鼻孔陡然张大。“你……你说我们在这儿碍着你啦?”
“我明天还有门诊,而且如果不早点儿把流动医疗车还回去的话,我会挨骂的。走高速的话,应该能在今天之内赶回医院吧。”
“这是当然的。”樱田停止操作,转动座椅,面对武末,“一般情况下,我们会先把图像大致挖掘出来,然后花时间分析彼此之间的联系,确定其中哪些是对现实的记忆。但今天,你们提出了强烈要求,我只好让你们观看记忆采集的过程。本来这里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
“我本来打算今晚同你喝几杯的,但你执意要走,我也只好作罢了。”野岛说着也站了起来。
“让我看什么呀?我根本不知道这些是什么玩意儿!”武末忍不住把一股闷气宣泄出来。
外面夜色深沉,阒寂无声,远处隐约传来犬吠声。街灯没有亮,只有诊所窗户中透着光。整个天空,唯独北边特别地亮,其下方应该就是所谓的闹市区吧。
“是阿那谷童仁这个词在他大脑中激发出的各种形象。”
加藤钻进流动医疗车的驾驶席,野岛不安地抬头看着他。“晚上走山路,必须万分小心啊。”
“这些是……”
“你别吓我。路上难道有山贼?”
他说的屏幕,指的是正中间最大的主显示屏。香川等人屏息凝视,只见画面上出现了一棵大树,接着迅速替换为箱型的白色建筑,然后是森林、山脉、地面、人、盘子、面包、男人、女人、天空、星星、水、眼睛……零星的图像陆续浮现后消失,彼此之间毫无关联。
“没有山贼,但是山里住着一群怪人。”
“我们正在以阿那谷童仁为关键词搜索他的记忆,捕捉相应的图像片段,将其投射在屏幕上。请仔细看。”
加藤笑了,他还以为野岛在开玩笑。“一群怪人?那是什么?”
采集脑内记忆其实并不简单。如果不能区分这种记忆是现实还是幻想的产物,那作为信息来讲就没有价值。这个时候,受过专业训练的特殊信息采集官就有了用武之地。
“听说是新兴宗教团体,具体情况我不清楚。虽然没听说有人遭到他们袭击,但最好提高戒备。如果看到可疑的家伙,千万不要招惹。就算是病人也不要理会。”
强化玻璃背后的房间中,女技术员的双手十指痉挛般动了起来。外面显示屏上的画面也随之大幅变化起来。
“知道了知道了。”加藤敛起笑容,“今天的诊断结果,你要告诉突发性多脏器癌的患者吗?”
他完全没有放松手头的工作,但再次遭到了武末的厌恶。武末对着樱田的背影龇牙咧嘴,做出抡拳揍人的动作。樱田对此毫无察觉,径直说:“开始了。”
“我不得不告诉他们。”
“请保持安静!”樱田斥责道。
“镇痛剂如果不够了就联系我。我想办法接济你。”
“可是,如果这个被采集对象是真的,我们就能一举掌握阿那谷童仁的组织的全貌,说不定还能将其一网打尽。”武末凹陷的眼窝中射出兴奋的光彩。
“那太好了。”
“真是前所未闻啊。”
“再见。”
“大臣亲自过问这种事?是真的吗?”
“一路小心。”
话音一落,大家就议论开了。
加藤发动了流动医疗车。
香川找到一把椅子坐下。“他咆哮说:‘赶紧把阿那谷童仁给我抓起来!’看样子,局长大人也被荫山大臣训得很惨。”
后视镜里,野岛朝他挥着手。
“对了,兵藤局长都说了啥?”武末问。
流动医疗车上搭载的医疗机器不光有综合诊断装置,急救所需的装备也一应俱全,足以进行简单的外科手术。开发出这种移动型诊所,也是游佐内阁促成的。
香川毫不犹豫,立即下令对那个男人进行强制信息采集,即直接进入被采集者的大脑,调查其记忆,不需本人同意就能获取信息。虽然这样做严重侵犯了人权,但只要法院许可,就允许使用这种技术。但这次没有必要向法院申请许可,因为被采集信息的对象是已经超过生存许可期限的抗拒者,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拥有法律赋予的人权。
日本共和国以前实行的是被称作“筛查制”的医疗体制,直到四十年前,该体制都能勉强运行。在该体制下,全国各地配置了大量小医院,用来应对常见的疾病。这些医院处理不了的重症患者就送往综合医院治疗。综合医院再处理不了,就送往大城市圈的据点治疗。当时劳动联合会和覆盖全体国民的医疗保险制度都还存在,而且拜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所赐,病人的数量也相当少。无论是医院还是患者,都不觉得这个体制有何不便。
案情立即上报给共和国警察反恐特别搜查部部长香川铁夫。当然,那个男人有可能是为了避免被送往安乐死中心而故意胡编乱造,但既然阿那谷童仁的名字出现了,特搜部就不能置之不理,必须进行调查。可是这个男人一涉及到关键部分就缄口不言,不知是他本来就不掌握这些信息,还是他担心一旦全盘托出,就不再有利用价值,会被立即执行安乐死,所以舍不得说?无论如何,特搜部都不允许这种状况拖延下去,必须尽快判明男人供述内容的真伪。前几天发生的大规模恐怖袭击之后,阿那谷童仁一直诡异地保持着沉默,但他绝不可能就此收手,很有可能正在策划另一起大规模恐怖袭击。
可是,游佐内阁上台后,在对社会进行革命性变革的口号下,解散了劳动联合会,又事实上废止了国民健康保险制度,于是事态遽然恶化。首先,随着劳动联合会的解体,民众愈发贫困,低收入者阶层的生活水平大大降低,发病率急速攀升。
“我认识阿那谷童仁。我是从阿那谷童仁的永远王国逃出来的。”
另一方面,低收入阶层也没有能力购买医疗保险以防万一。一旦得病,他们无力支付高额的医疗费,所以干脆不去看医生。因为有病不能治,所以无法劳动。因为无法劳动,所以赚不到钱。这样的恶性循环令问题愈演愈烈,导致劳动力素质持续下降,地方经济逐渐陷入泥潭之中。
本来,抗拒者的身份一旦核实,男人就会被送往安乐死中心,这个案子也就算了结了。然而,在走过场的审讯当中,这个男人竟然供述出一个重大秘密,移送安乐死中心的程序于是中断。他说的是:
结果,发病率一直在上升,去医院的患者数反倒在下降,地方上的医疗设施更是面临着严重的经济困难。短短几年后,便出现了完全没有医疗设施的医疗空白区域。那些勉强保留下医疗设施的区域,治疗水准也不可避免地降低了。对这些问题,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这个男人已经大幅超过了《百年法》规定的生存许可期限。换言之,他就是所谓的抗拒者。他从奇迹般的生还者一下子转变成罪犯,被移交给警察处置。
为了解决这些问题,有人提出了一项方案:流动医疗车。希望通过流动医疗车定期在医疗空白区域巡回,弥补不同地域间医疗水平的差距。流动医疗车上搭载了大城市据点医院都没有配备的欧洲恺撒公司生产的综合诊断装置,这在当时还引发了热议。
正在被采集信息的这个男人,是大约三周前在东海州的山中被保护起来的。当地居民开车的时候,发现他正孤零零地伫立在道路前方。根据他的穿着和外貌,判断他是遇难者,于是报了警。他极度衰弱,被直接送往了医院。检查结果显示,他并无性命之虞。可是,体力恢复之后,男人却不愿透露自己的姓名和身份。由于他身上没有携带身份卡等物品,只好用其DNA与共和国警察的生物特征数据库相比对,结果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可是,没过多久,流动医疗车就暴露出一个致命的缺点——
“这家伙,对长官太没礼貌了!”武末嘴里仍在嘟囔。香川拍了他的肩头两下,示意他冷静,然后就眯缝着眼,望向躺在强化玻璃后的房间里的那个男人。
维持费用太高了。国家的补助后来也没了,这个费用只好让患者出。但如果诊查和治疗费高了,低收入阶层根本就消费不起。他们原本就没钱,不然早上医院看医生了。
但樱田已经重新开始工作,根本没把香川的话听进去。
流动医疗车的利用率持续低迷,派出得越多,亏损就越严重。巡回区域也在不断缩小。对于引入流动医疗车的医院来说,这玩意儿已经成了维护费用高企的累赘。
武末一听,瞪大了眼睛,正要起身,香川却伸出两手拦住了他,然后转头对樱田温和地说:“不好意思,我们会安静的。”
所以,加藤向医院申请使用这个累赘,用于突发性多脏器癌的流行病学调查时,医院答应得十分爽快。如果厚生局的研究项目用到了这辆车,那使用期间及其前后的维护费就可以向国家报销,医院当然求之不得,没有任何理由反对。不过,如果加藤只用一天车的话,那报销的费用对医院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樱田主任技术员仿佛觉察到了这股视线,正在敲击键盘的手停了下来,转头面对香川,冷冷地直言不讳道:“被采集对象刚进入催眠状态,我们正在调整机器,请不要过分催促。如果机器没有调整好,精度会下降的。”
反正加藤太郎最初的目的是达到了。现在他驾驶着国内最昂贵的一辆车,思考着今天被确诊患上突发性多脏器癌的患者的命运。这五个患者的剩余寿命都不足一年,基本上都会在半年之内死亡。自己作为癌症专科医生,对此却无能为力。我还有资格当医生吗?
“还没有……快一个小时了,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坐在折叠椅上的武末抱怨道,斜眼怒视操作机器的人。
离开中部冬崎市后,翻过一座山,夜色更浓了。周围是黑漆漆的群山,天上没有月亮,加藤感觉自己就像在黏稠的浓汤里跋涉一样。车的头灯根本穿不透这厚重的黑幕,加藤只好将“超眼”切换到夜间模式。视野倏地亮了,道路的轮廓清晰地浮现出来。
“已经开始了吗?”香川转过头问。
必须再翻过一座山才能上高速公路。而车已经开到了山脚下。
这台模拟机(Simulation Machine)上有一个单人操作椅,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女人背对着床坐在椅子上。她多半也是科学搜查部的技术员,拥有特殊信息采集官的资格。她戴着感应头罩,眼睛以上的部分都被遮住了,但从仅露出的鼻子的漂亮形状判断,她应该五官端正。她抹着淡红口红的嘴唇松弛地半开着,双臂放在机器的扶手上,手腕被皮带固定住。每一根手指都连接着传感线,不时还会抽搐一下。
视野突然混乱,飞入无数的小光点,挡住了去路。佐藤连忙急踩刹车,车完全停下。他切断“超眼”同大脑的连接,将其从左耳中取出。
视线的彼端,一整面墙都是强化玻璃。玻璃背后是光线明亮的白色房间,中央放着一张细长的床,床上躺着一个穿着淡蓝色采集对象服的男人,不需要看他衣服下摆下露出的裸足就猜得出,他非常消瘦。看不到他的脸,因为一个灰色的机器像头盔一样将他的头完全盖住了。从头盔似的机器中伸出五颜六色的线缆,如同意大利面条一样缠绕在一块儿,连接着安装在床头的一台机器。
光点终于消失了,但因为习惯了明亮的视野,他一时之间看不清周围的情况,充其量只能分辨出被车头灯照亮的路面。
“嗯,你们待着别动。”香川制止了部下,没有落座,直接向左边看去,“就是那个?”
打开车内照明灯,检查取出的“超眼”,红色的指示灯正在闪烁。这是异常状态的警告信号。
“香……香川部长!”
“故障?”故障十分罕见,但也并非绝无可能,“可是,怎么偏偏在这个地方发生故障?”加藤抬起头。
三个身穿西装的男人——武末、森下、吾妻——双臂抱胸,注视着正在操作的樱田。他们无所事事似的坐在折叠椅里,察觉有人进来后,慌忙站起身。
眼睛终于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几道黑影跃入视野。是三四个男人。不,应该更多。他们堵住了去路,手中好像拿着棒状的东西,并且摆好了姿势。
房间内部光线昏暗。正面是一排监控显示屏,屏幕中全是只能用“混沌”形容的不规则扭动着的图像,只是偶尔才有文字似的东西流过。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男人紧盯着这些乍看上去莫名其妙的图像,敲击着键盘。他是科学搜查部的樱田主任技术员,也是少数拥有特殊信息采集官资格的技术员之一。
加藤太郎看清了对准自己的是什么。
男人在挂着“信息采集监控室”牌子的门前站定,将右手举到门旁的圆形扫描板上。扫描板通体发出蓝光,然后门就开了。
枪口。
现在,这座大楼面北的阴冷走廊里,一个无精打采、穿着西装的男人正在迅速走动。矮胖的身体,“国”字形的脸,微微肿起的眼皮,矮矮的鼻梁。与他擦肩而过的职员全都直立不动,对他敬礼。男人举起右手还礼,但只要看男人的表情就知道,这不过是下意识的条件反射罢了。
5
共和国警察只是俗称,该组织的正式名称是内务省警察局。顾名思义,该组织处于内务省管辖之下,但共和国警察却不在内务省所在的联合办公大楼里办公,而是在R广场附近另有一座专用的大楼。大楼是上世纪就开始启用的老古董了,经常有人提议重建,但预算却屡屡通不过,只好通过部分改装、扩建、加固勉强应付。
“武器工厂?”
3
“规模非常小,似乎就在聚落内部。恐怖分子使用的炸弹应该也是在那里生产的。”
“那我先行告退了。”深町鞠躬行礼,与迈步走进房间的秘书官擦肩而过,离开了首相办公室。
流利回答问题的是科学搜查部的小田切技术员,也就是负责强制信息采集操作的那个充满知性美的女人。她此时面容憔悴,应该是分析发掘出的图像片段过于劳累所致。通常两周才能完成的工作,她八天就做完了。据樱田主任技术员介绍,能够承担分析工作的,只有实际进入过被采集对象记忆的操作员。
一名秘书官走进来。“阁下,下一项活动的预定时间快到了。”
“除了炸弹,这个工厂还制造什么?”香川铁夫问。
游佐连忙坐回座位。“什么事?”
小田切技术员不卑不亢地迎着他的目光,答道:“没有捕捉到工厂内的图像,无法得知确切的地点。不过,其他图像中发现了许多手持步枪的人,所以这个工厂很可能也制造枪械。但我个人感觉,就算他们能造枪,数量也不多。”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你的感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确定的事实。”香川的部下武末盛气凌人地说。
“听说她正在努力学习,争取当律师。”
樱田主任技术员一如既往地淡定。“话不能这么说。所谓强制信息采集,就是将被采集对象的记忆暂时拷贝到操作者的脑中,并从中寻找有意义的图像片段,所以不可避免地会存在遗漏。但那些被遗漏的图像也会在脑中留下痕迹,而操作者对此类痕迹的认识就是一种感觉。”
“……”
“也就是说,小田切技术员感觉到的,就是被采集对象感觉到的?”香川问。
“您还挂念着她?”
“小田切君,你来回答这个问题怎么样?”樱田说。
“立花……惠?”游佐感到心头一阵剧痛,“她现在怎么样了?”
小田切技术员答道:“我认为可以这样理解。这种感觉并不是我的。”
“笹原先生看到了您现在的模样,不知会说什么?”深町站起身,紧握的双拳颤抖起来,“都是那次国民投票。自从那次公民投票之后,这个国家就变了。如果那个时候国民接受了《百年法》,就不会……”他停顿了几秒,“阁下,”深町面色惨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游佐,那双眼睛中分明流露出蔑视,“您难道连立花也忘了吗?”
樱田转向香川等人。“她说得不错。既然小田切君断定这种感觉可靠,那她对工厂的分析就应该没错。”
“……”
整洁的小会议室里,反恐特捜部的香川部长和武末副部长正在听取科学搜查部樱田主任技术员和小田切技术员的汇报。正式报告文书随后才会提交,但香川强烈要求尽快听到结果,樱田这才特别安排了这次口头汇报。
“您还记得笹原前次官吗?”
“配有武装的抗拒者聚落最近越来越多,但还是第一次听说有武器工厂的。”武末面色凝重。想要剿灭那样的据点,警方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一旦爆发冲突,搞不好还会有人牺牲。
游佐紧闭嘴唇,承受着指责。
樱田主任技术员接过武末的话头继续说:“而且,他们的组织已经相当发达。如果之前的抗拒者聚落只是村子的话,那这个组织已经是王国了。”
深町的肩膀松弛下来,脸上浮现出一丝惨笑。“我真是看错人了。您真的变了。”
“将阿那谷童仁奉为国王的王国?”
说什么都只是借口罢了。
强制信息采集的分析结果,除了知道真的存在武器工厂之外,还明确了以下几项事实:
游佐没有作答。
(1)被采集对象是从隐匿于深山的共同体中逃出的,该共同体有大约五百名成员,几乎百分百都是抗拒者。
深町满脸的不可思议。“莫非阁下就是为了这个……”
(2)该共同体具有极强的宗教色彩,被其成员称为“永远王国”。
游佐支吾道:“我的生存许可期限马上就要届满了。如果得不到总统的特别豁免,我就必须去安乐死中心。”
(3)永远王国的终极目的是享受永恒的生命。
“时间?”
(4)该共同体的领袖自称阿那谷童仁。该男子身份不明,极少露面,面部特征模糊。
“再说,我的时间不多了。”
(5)阿那谷童仁有一个充当顾问的亲信。操控永远王国的,实际上是这个亲信。
“不尝试的话怎么知道?”
(6)共同体的巅峰期已过,阿那谷童仁的号召力日渐衰落,为了加强内部团结,他不得不一面高喊“废除《百年法》”,一面大搞恐怖活动。换言之,日后恐怖活动升级的危险非常大。
“你的计划中,不确定因素太多了,完全没有实现的可能,只会白白浪费原本就不足的人才。”
“话说回来,你真是了不起啊。从一个人的记忆之中,就能得到如此多的信息。”
失望的表情在深町的脸上扩散开来。“再这样下去,日本共和国是没有未来的。您明知道这一点,却仍然不愿采取行动吗?”
“别忘了,这都多亏了小田切君的技术。这身本领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具备的。”
“深町君,你太无知了!”游佐猛然转身,怒斥道,“你认为我还是以前的样子,但我已经变了。时代变了,我也不得不跟着改变。倘若现在的我是牛岛总统的崇拜者,我会怎么做?你的真实想法将立即传进总统的耳朵。你不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小田切技术员红着脸,垂下了头。
“阁下!”
“能进一步确定地点吗?”武末问。
游佐腾地站了起来,背对深町,右手撑在办公桌上。“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我就当没听到好了。”
小田切技术员答道:“被采集对象在山中迷路了。通过图像片段无法知道他是如何来到公路上的,或者他是如何前往王国的。”
“然后,由阁下出任总统,废除《总统特例法》。”
“那你的感觉告诉你什么?”
此议一出,就连游佐也目瞪口呆。每隔四年,议会都会就是否延长牛岛总统的任期进行表决,但这种表决实际上已经沦为了形式。倘若议会否决了延长总统任期的提案,那么根据宪法,牛岛总统的任期结束了,而且不能再次担任总统。牛岛谅一的政治生命就此终结。否决延长总统任期的议案,其目的并不仅仅是废除《总统特例法》,更是对总统的公然反叛。可以说,这就是一场政变。
小田切技术员思忖片刻,答道:“只是感觉特别远。”
“尽量拖延是否延长总统任期的表决,在任期即将结束前加以否决,不给总统取消豁免资格的时间。届时,支持否决延长任期的议员将别无退路,只能坚持把牛岛总统赶下台。对总统心怀怨愤的议员不在少数,我们应该能稳操胜算。”
一时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你说什么?”
最后樱田主任技术员开口道:“口头报告就此结束。正式的报告文书明天之内提交。”
这时,深町似乎笑了。“那就连同体制一起推倒重来好了。”
“非常感谢!帮了我们很大的忙!”说着,香川站了起来,同樱田、小田切握手。武末也礼节性地同他们握了握手,然后跟随香川离开了会议室。
现实当中是不会发生这种事的。无论如何总统的地位都是无法动摇的。就连游佐自己,也都是为了确保总统集权而打造的体制的一部分。
两人并排在走廊里行走。
“诚然,倘若议员们真的自愿受死,通过了废除《总统特例法》的议案,那事态可能会朝你说的方向发展。可是,你真的认为议员们会那样做?你真的认为,荫山大臣那样的人会为了这个国家而牺牲自己?”
“部长,阿那谷童仁据点的概况咱们是知道了,但如何确定它在什么地方呢?中部山岳带可是很大一片区域啊。”
深町毫无反应。他在等待游佐接下来的话。
“搜山不就得了?被采集对象不就是从山里走出来的吗?我相信没有你们办不到的事。”
“你的想法太一厢情愿了。”
“您别开玩笑了。”武末一脸苦相,仿佛撞上了大霉运。
“在补选当中,当选的肯定是新一代的议员。对他们来说,《百年法》规定的生存许可期限还相当充足,他们没有必要看总统的脸色行事。于是《总统特例法》的作用将大不如前。他们甚至可能否决延长总统任期的议案。从总统的角度说,是决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的。为了避免新议员反对自己,他就不能再随心所欲地取消他们的豁免资格。而这样一来,总统对议会的控制力就难免下降,即使有议员反抗总统,他也无法惩处他们。无论总统如何对待这些新议员,结果都会对总统不利。如今议会里大多是被总统豁免的议员,这反倒束缚了总统。”
“对了,我们请求使用卫星吧。只有用卫星才找得到。”
游佐终于明白深町想说什么了。
“卫星啊……不知荫山大臣会不会搭理我们。”
“也就是说,议会中会出现大量空位。”
日本早就放弃了独立自主的人造卫星技术,也就是说,日本不具备开发和发射人造卫星的能力。气象卫星和全球定位系统所需的卫星都是租借美国的。想要从天上搜索阿那谷童仁的王国,就只能购买中国侦察卫星的数据,而这笔费用相当高昂。一般情况下,内务大臣是不会许可的。
“因为他们支持了违反总统意思的议案,将被立即取消豁免资格,送往安乐死中心。”
“我们这次可是要搜索阿那谷童仁的据点,我想大臣应该不会不同意吧。”
“那些支持废除《总统特例法》的议员呢?”
“派直升机去怎么样?”
“《总统特例法》会继续存在。”
香川狠狠瞪了武末一眼。“对方可是有武器的。派直升机过去,岂不是会打草惊蛇?为了尽量减少我们的牺牲,就只能采取突袭。”
“虽然宪法有此规定,但牛岛总统仍然无法行使否决权。试想,如果总统行使了否决权,会是什么结果?”
“要是我们国家有美军那种夜间直升机就好了。”武末说的是可以无声飞行的夜间侦察直升机。
“你在说什么啊?根据《日本共和国宪法》……”
“干脆找美军借一架算了。”
“总统不会行使否决权的。”
“真的?”
“议会之中,因为总统的特别豁免而继续活着的人占了大半。废除《总统特例法》就意味着他们自己必须去死,他们绝不可能通过这样的议案。就算议会通过了,总统也会行使否决权,驳回议会的决议。”
“白痴!怎么可能?你知道租金有多高吗?”
可是,时代在变化。对于实现复兴有用的法律,也可能不适合用来维持繁荣。《总统特例法》明显已经满足不了时代的要求,但要废除它却并非易事。
“果然行不通呀。”
《总统特例法》是游佐为了巩固牛岛谅一的权力基础而设计出来的。正是因为有了此法,共和国的政局才能稳定下来,实现了短暂的复兴。
两人进入电梯,香川摁下了去顶楼的按钮。
游佐只能点头。
“咱们不是回特搜部吗?”
“废除《总统特例法》,让《百年法》平等地适用于所有国民。除此之外——”说到这里,深町自嘲地笑了笑,“这个道理,您这样的人应该早就明白,用不着我这样浅薄的人来指出。”说着,他再次挑衅似的盯着游佐,“您说是吧,阁下?”
“我们先给兵藤局长汇报一下。顺便当面交涉卫星的事情。”
“那你认为该怎么做?”
“香川部长您果然雷厉风行。”武末故意拍马屁。
“当然,我们不能对抗拒者撒手不管。必须彻底取缔他们的聚落,对他们强行使用镇静剂,送往安乐死中心。然而,在目前的状况下,无论摧毁多少抗拒者聚落,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会使问题越来越严重。”
香川答道:“放屁!你们不是一直叫我‘蠢货香川’吗?”
深町一针见血的陈词,将残酷的事实摆在游佐面前,令他也不禁动容,同时也感到几分羞耻。
“哪……哪有?那是……”
“根据特例而延长生存许可期限的制度,外国也有。但延长的理由都相当站得住脚,而且具有透明性,所以能获得国民的认可。但在我国,这全都取决于总统的个人判断。毫无工作成绩的议员,仅仅因为他的议员身份就得到总统的特别豁免,国民当然无法认可。《百年法》实施的大前提是公正,而《总统特例法》破坏了这种公正。在这样的条件下,怎么可能期待国民老老实实地遵守《百年法》,自愿受死?”
“到了。”
游佐不禁朝大门望去。如果前室里只有秘书官,那还好说,但也保不齐会有不期而至的访客。倘若这番话被他们听去,问题就严重了。但深町却一副全不在乎的样子。
电梯停下,电梯门打开。
“那我就帮您说吧——所有一切的元凶,就是《总统特例法》!”
香川确认来到了最上层,然后下了电梯。通往局长室的长走廊一向静悄悄的,打个喷嚏都会回音不绝。武末静静地跟在香川背后。
游佐想笑,但深町凌厉的目光让他笑不出来。
走廊的另一头,一个人影朝他们走来。应该是刚才从局长室出来的吧。来者身材细长,脚步轻盈,看得出是个常年坚持锻炼的人。香川顿时紧张起来,停下脚步。
“你自己不是也变得更咄咄逼人了吗?”
“部长,怎么了?”武末惊讶地看着香川。
“这可算不上答案。”
香川没有作答,只是凝视着那个越来越近的人。
游佐迫不得已开口道:“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只能延缓衰老,并不能止住时间。”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他们,目光锐利的眼睛眯缝起来,脸上仿佛戴着能剧的面具,凶悍暗藏其下。
深町急躁地探出身子。“您为什么不说话?当年带领我们的游佐室长可不是这样的人。他本是一位更有骨气的爱国者。”
“盾宫……你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
但游佐没有作答。
那人脸上露出霸气的笑。“呵,香川啊?好久不见。”
深町的眼睛中迸射出怒火。“就连我都明白,阁下没有理由不知道。”
“你不是在四国州吗?”
“为什么呢?”
“你不知道吗?下个月就要进行机构改革了。”
“虽然抗拒者并非我国所独有,但增长如此迅速,却是别的HALLO加盟国所未见的。只有日本共和国存在这种现象,这是为什么?”
“机构改革?又搞这玩意儿?”
游佐无法反驳。
“武装警察队将直接隶属于局长,队长将享受副局长待遇。而担任新队长的呢,就是在下我。”
“抗拒者聚落并不是《百年法》未能充分发挥作用的原因,而是其结果。”
香川的眼珠子都快掉地下了。“什么?!”
“所以我才下令抓紧调查抗拒者聚落……”
盾宫抓住香川的肩膀,把脸凑上前来。“你还是那副臭脸啊,香川。很高兴能再见到你。”说着,他傲慢地拍了拍香川的肩膀,抿嘴笑着朝电梯走去。
“是的。”
武末看着他的背影,在香川耳边问:“这是谁呀?”
“你是说,《百年法》并没有充分发挥作用?”
“盾宫一广。你应该听说过吧?他之前是武装警察队副队长,直到大约七年前被调走。人送绰号‘杜宾犬’。”
“那么,《百年法》已经实施四十年了,而我国仍旧陷于停滞之中,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啊?就是那个家伙?”
“我是这么说过。”
“因为当年那起暴力事件,他被调走了。这次是兵藤局长把他叫回来的吧。咱们以后要与这个讨厌的家伙打交道了……唉,走吧。”
“阁下也说过这样的话:为了提高国力,必须排除古老血液,给新鲜血液以活跃的空间,必须促进社会的新陈代谢,为此必须实施《百年法》。”
香川正要举步朝局长室走去,突然再次停了下来。
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他转过头。
“我国经济恢复增长,一时间,这个国家也呈现出复兴的迹象。可是,好景不长。特别是最近十几年,经济停滞尤为明显。”
望着远去的盾宫一广的背影。
但听他的语气,可不像是在赞扬。
“可是……为什么呢?”不安涌上他的心头,“那家伙为什么现在回来了……”
深町没有流露出半点笑容。“您那时候常说,实施《百年法》对于日本共和国的繁荣是不可或缺的。后来,根据国民投票结果,《百年法》被暂时冻结,您同牛岛谅一议员掌握了国政,雷厉风行地连续推行了一系列必然遭致国民激烈批评的改革,如解散堪称低效代名词的劳动联合会、修订国民健康保险制度等。于是,我国得以免于财政崩溃的命运。”
6
“我们是一个非常棒的团队,大家都出人头地了,荒川当了国会议员,你也成了次官,前途一片光明。”
车停了下来,正面就是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富士山。戴着工作帽的司机摁下身份验证按钮,挡在前方的三道路障逐次纳入路面之下。沿着平坦的道路行驶三十米,在钢铁大门前再次停下。被防弹玻璃保护起来的岗亭内,站着手持步枪的卫兵。他的头盔中嵌有通信装置。司机通过安装在耳中的麦克风告诉卫兵:“根据总统阁下的指示,将游佐首相带到。”
“我最近经常回忆起我在《生存限制法》特别准备室的情形。不是我当室长的时候,而是起初阁下您是室长、我是副室长的时候。”
卫兵放下步枪敬礼。仿佛由无数个钢铁三角框重叠而成的大门缓缓打开。
“说吧。”
通过完全打开的大门,进入铺满青草的院内,沿着微微起伏的道路行驶大概一百米。路旁两边排列着樱树,前方耸立着白色基调的总统官邸,俗称“富士宫”。
深町将手放在膝盖上,点头道:“那就如您所愿,来谈谈过去吧。”但他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儿叙旧时应有的温情。
四层楼的准立方体主楼位于中央,左右两翼是三层楼的侧楼。官邸外部不少位置都装饰着黄金,在太阳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中央主楼两翼两端建有红色的拱形屋顶,让人联想到日本共和国国旗三日旗。这很难称得上漂亮,但因为是牛岛总统的提议,所以没有人敢指责。
“我看你有话要说,但在大臣面前又不好开口,是不是?”
中央主楼正面的广场上,有一座直径约十几米的二段喷泉。喷泉中央是牛岛总统的黄金雕像,他伸出右手,仿佛要压住大地一样。而他周围舞动着的水花不停描绘出各种形状,象征着狂热支持总统的国民。
“我想您应该没有时间叙旧吧。”深町真太郎坐在沙发边缘上。
游佐乘坐的首相专车从左侧绕过巨大的喷泉,停在了中央主楼前。总统官邸的职员打开大门后,游佐下了专车。
大门关上后,游佐恢复了原先的表情,让深町入座。
富士宫同首相官邸是相同时间修筑的。总统官邸本来一直位于市中心,但在牛岛总统的要求下,迁移到了可以近距离观看富士山的山丘上。富士宫同首相官邸之间有热线相连,平常游佐都是通过视频通信接受总统的指示,或者向总统报告。
荫山大臣虽然仍然面带疑惑,但还是乖乖地出去了。
只有在到机场迎接国宾、出国访问,或者参加重要仪式的时候,牛岛总统才会离开富士宫。特别是三年前与夫人离婚之后,总统几乎就不再在公众面前露面了。
游佐面容和缓地说:“你别想多了,我在内务省的时候,深町君曾是我的部下。今天看到他,我想同他叙叙旧。把他暂借我一会儿,可以吗?”
毋庸讳言,富士宫的警备和防卫十分森严,环绕周围的五米高的围墙几乎是不可能翻越的。即便翻过去了,也会被传感器感应到,或者被摄像头拍摄到,立即就会成为卫兵射杀的目标。根据《国家叛乱防治法》,只要发现有人擅自入侵总统官邸,就可以将其立即射杀。
荫山大臣在大门前站住,不安地转过头。作为深町的顶头上司,内务大臣对自己被无视表示不解。
建筑物本身也设有多重防护墙,即便遭遇核导弹袭击,也可以在地下掩体中生活一年。不过,被允许进入掩体的,只有总统的部分亲信,为总统的工作和生活默默服务的九百名职员几乎无人知晓地下掩体的存在。
荫山大臣深鞠了一躬,起身告退,脸上露出一丝终于解脱了的舒畅表情。游佐对着跟在荫山大臣身后的深町的背影说:“深町君请留步。”
富士宫不允许普通人参观,除了职员之外,踏足此地的人,要么是总统亲自邀请的,要么就是总统传唤的。被邀请的人有国宾、对共和国做出巨大贡献的国民,以及总统个人喜欢的名人。
“知道了。继续好好干吧。”游佐说,然后转向一直沉默的荫山大臣,“引导部下最大限度地发挥出能力,这是上司的义务。希望你能抖擞精神,做好表率。”
被总统传唤的人则主要是现任国会议员和财经界的强势人物,理由大致相同——根据《总统特例法》赋予对方豁免资格,不再受《生存限制法》约束。得知自己被豁免的那一刻,就意味着生存许可期限的无限期延长。通过这样的仪式,被豁免者将在大脑中牢牢铭记,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谁的手中。
“只能将抗拒者聚落逐一查出并消灭。这也是警察局长的命令。”深町一反常态,给出了一个敷衍了事的回答。
作为首相,游佐会在参加招待国宾的晚宴时造访富士宫,但今天他被召唤来这里的理由,却是接受总统赋予的豁免资格。游佐的生存许可期限还剩下一天。可是,所有人——包括游佐本人在内——都不认为日本共和国首相游佐章仁明天会去安乐死中心。
游佐咳了一声。“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应对?”
“阁下,我们正在等您。”
深町的目光陡然一凛,似乎在说:原因是什么,想必您也知道吧。
到椭圆形门厅迎接游佐的,是总统首席助理南木完和,前牛岛事务所第一秘书。他有一双斗大的眼睛,让人望而生畏,情绪激动起来就会翻出厚嘴唇说话。他现在可以说是总统心腹中的心腹。当然,总统要进入地下掩体的时候肯定会带上他。
“最大的原因是,国民中必须遵守《百年法》的氛围越来越淡。国民发现了抗拒者也不会报警。虽然不至于藏匿逃犯——因为那样做会遭到惩罚——但基本上对他们熟视无睹。”
“总统让我把您带到他的私人空间去。”
“哦?”
游佐暗暗吃惊。一般来说,首相和总统的会谈都在西侧的办公室里进行。而私人空间,顾名思义是指总统居住区。那里没有贴身警卫,是总统唯一可以彻底放松的地方,就连游佐也从未去过。
“这是一大原因,但并不是最大的原因。”
“总统在休息吗?”
“这么多人到底是怎么生存的?难道是靠那种克隆身份卡?”
“没有,他只是让我把您带到那里去。”
“已经查出抗拒者聚落三十四个,处置抗拒者七百五十六名。但这明显只是冰山一角。生存可能期限届满却没有前往安乐死中心的,目前已高达八万人,其中绝大多数在共和国内继续违法生存。”
总统的私人空间位于中央主楼的三楼和四楼。因为没有电梯,进入门厅后,只能登上两段大楼梯,走完长长的走廊,沿着一条不起眼的楼梯上去。硬质皮鞋踏在大理石地板上啪嗒作响,两人来到了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一道紧闭的铁门,两侧各站着一个强壮的警卫。认出游佐他们后,警卫默默地靠到墙边,让出了道路。
虽说是聚落,但形态却多种多样,从偏僻大山中的原始生活共同体到城市中心的秘密社团,都囊括在内。如果是后一种形态,则大多与黑社会有紧密的联系,极容易成为犯罪的温床。
“总统阁下,我将游佐首相带来了。”南木嘀咕了一句,门就自动打开了。
超过时限而不前往安乐死中心的话,就会遭到通缉,身份卡也将失效,无法展开社会生活,但这些抗拒者聚集起来,形成了紧密的共同体。这种共同体就是近年来持续增加的抗拒者聚落。
游佐跟在南木身后,登上奶油色的大理石楼梯。这条楼梯只到三楼。来到楼梯的顶端,可以看到一个大厅,墙上挂着绘画和大幅的穿衣镜。每天下楼去办公室前,牛岛总统应该就是在这里照镜子、整理姿容的吧。
“时代变了,恐怖分子都能当救世主了。”游佐咬牙切齿地说,“抗拒者聚落的调查进行得如何了?”
南木敲了敲一扇装饰精美的门。
“也许,因为阿那谷童仁这个名字代表着超人的形象,所以在抗拒者眼中,他成了最后的希望。他们幻想着阿那谷童仁能来拯救他们。”
“进来。”门内传来一个声音。
“首先,正如我已报告过的一样,从犯罪声明中坚决要求废除《百年法》这一点看,犯罪集团的母体极有可能是抗拒者,也就是那些超过《百年法》规定的生存许可期限、拒绝前往安乐死中心的逃亡者。”
南木打开门,游佐走了进去。
“你认为阿那谷童仁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这个房间比想象中小,但很整洁。中央放着一套沙发,感觉却不像是总统独处用的房间。虽然家具器物还算完备,但不知为何却显得冷冰冰的,根本没有传递出牛岛谅一这个人的温度。这里的整体氛围很像一个地方,但游佐又想不起是什么地方。
“万能的超人,不死的英雄,诸如此类荒谬无稽的形象。但你不能因此就小看它的作用。历史有时会被虚构的东西所大大改变。”
正对面是一扇落地大窗,挂着纯白的蕾丝窗帘。站在窗前的,是一个高个子的大块头。门在背后关上了。
“他的形象?”
自从总统勋章授予仪式以来,游佐有半年都没有见到牛岛总统了。在授勋仪式上,他们也只是形式上打了打招呼而已。平时政策方面的事务,都是总统首席助理南木出面与游佐交涉。
“……”
表面上,牛岛总统只负责外交,内政都交给了游佐。但实际上,内政方面也不可避免地反映了富士宫的意志。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没有必要假借阿那谷童仁的名义了。前后的主张完全相反,很可能会给人留下变节的印象,从而带来政治上的风险。更妥当的推测是,这次的恐怖分子之所以打着阿那谷童仁的名头,只是为了利用他的形象罢了。”
牛岛—游佐体制建立当初,游佐还掌握着主导权。游佐制定具体的政策,牛岛总统只能全盘接受、被动批准。
“时代变了,人也会变,人的主张也会变。这种可能性不是也存在吗?”
可是,总统府搬到富士宫之后,牛岛总统开始与游佐拉开距离。未同游佐商量,就增加总统助理,在富士宫内设立独立的智库,提高单独制定并执行政策的能力。其意图昭然若揭——一句话,摆脱游佐。
“阿那谷童仁最先出现的时候,我国引入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尚不足四十年,《百年法》还没有成为热议的话题。其犯罪动机非常抽象,是让因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而远离死亡的人们重新想到死亡。当时舆论曾一度认为,恐怖袭击的主谋应该去做精神鉴定,也就是说,大家普遍觉得他不是正常人。但这次恐怖袭击者则提出了具体的政治主张,即要求废除《百年法》。与上世纪那次袭击相比,其犯罪动机可以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很难相信这两次袭击是同一人所为。”
随着这些新组织投入运作,游佐的提案越来越频繁地遭到总统否决。相反,在与内政相关的政策方面,总统却要求游佐执行富士宫的提案。这些提案大多会增加国民的负担,但国民却把不满和憎恶的矛头指向内阁首脑游佐。简单地说,游佐成了牛岛总统的挡箭牌。
“还记得一点儿。事件发生时我只有二十岁左右。”
不过,两人之间暂时还是相安无事。但五年前,双方的裂隙终于表面化了。游佐在没有得到牛岛总统许可的情况下,在议会通过了一部法律。这部法律本身并不重要,游佐认为没有必要事先征得总统的同意。但总统却行使了否决权,毫不留情地推翻了议会的决定。在此之后,牛岛总统对游佐首相的轻视态度便毫不掩饰地暴露了出来。
“首相阁下,您对上世纪的阿那谷事件还有记忆吗?”
否决权是最高权力的象征,而这最高权力掌握在总统手中。设计这一制度的正是游佐自己。如今,日本共和国几乎所有重要的决定,都出自富士宫,游佐内阁不过是其下属的执行机构罢了。时代确实已经变了。
“根据呢?”
“好久不见,总统阁下。”游佐深鞠一躬道。
“我认为,可以认定两者之间没有关系。”
“死板的问候就免了吧。你觉得我是为什么把你叫到这儿来的?”
“那两者之间有无关联?”
牛岛总统大模大样地走上前来,满脸堆笑地伸出右手。游佐谨慎地伸出手,却被牛岛总统如猛兽扑食般抓住。
“我认为,流言终归只是流言。”深町次官立刻回答。
牛岛用左臂搂住游佐的肩膀。“你总算来了。好啦,放轻松点儿。”
游佐见状,又在心底叹息了一声,然后重新看着深町次官,道:“阿那谷童仁是上个世纪被处死的恐怖分子自称的名字。但有流言说,死掉的只是替身,而这一次,真正的阿那谷童仁终于出手了。这流言是真是假?”
说着,他就强行把不知所措的游佐按进沙发里坐好,然后从橱柜中取出两个酒杯,利索地做了两杯加冰威士忌,一杯放在游佐面前的桌子上,自己坐进了游佐正对面的沙发里。
说着,深町就深鞠一躬。荫山大臣一脸满足地看着自己的次官。
见游佐没有伸手去拿酒杯,牛岛说:“怎么了?不要客气哟。”
“准确地说,被摧毁的不是阿那谷童仁的据点,而是抗拒者的聚落,而且是众多聚落中的一个。我在给大臣的报告中使用了容易引起误解的语言,对此我深感自责。”
“执行公务的时间不能饮酒。”
“阿那谷童仁的据点被摧毁的报告,听说是你提交的。”
“别这么死板嘛。这是总统的命令——陪我喝酒。”
“非常抱歉,关于以阿那谷童仁为首的恐怖犯罪集团,目前还没有可以向您汇报的情况。组织的规模也好,主谋的身份也好,目前都是未知。”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深町次官对游佐鞠了一躬。深町本来就性情温和,加上头脑冷静,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出类拔萃的官员。
“那就好。”
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荫山大臣带着深町次官回来了。大臣一屁股坐进沙发,对仍然站立着的深町次官说:“快给首相阁下汇报最新情况。”
游佐举起酒杯。
这座首相官邸是十二年前新建的。办公室不是特别大、特别奢华,但建造得相当牢固。办公室内的器具多是木质的,给人以厚重之感。这些都符合游佐的品位。如果要说有什么东西游佐不喜欢的话,那只有一样,就是挂在办公桌对面墙上的牛岛总统的大幅肖像画。画中的总统嘴唇紧闭,表情严肃,姿态做作,目光高傲。游佐察觉自己不知不觉中脸色阴沉下来,连忙把视线从总统肖像上挪开。
牛岛总统将酒杯举到眼前。“为日本共和国。”
首相办公室中放着八张沙发,一个人坐上去的话显得特别大。沙发重如巨石,就算是成年人跳上去,沙发也能纹丝不动。游佐将身体靠在沙发背上,忍不住叹息起来。
“为日本共和国。”游佐附和着,象征性地抿了一口,然后双手拿住酒杯。
荫山大臣连忙走出首相办公室。厚重的大门外,是挤满了首相秘书官的前室兼来客等候室。
牛岛总统一饮而尽,把酒杯放在了桌上,身子往后一靠,微微抬起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想起来,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地交谈了。”
“马……马上就去。”
“是的,总统阁下。”
“为什么不进来?赶紧把他叫进来。”
“总统阁下?”牛岛总统哼了一声,故意提高嗓门,“还记得吗?你曾经说,我总有一天会成为皇帝。”
“他在门外等候。”
“我记得。”
“今天深町次官没陪你来?”
“怎么样?现在我是皇帝吗?”
可是,一旦政治家对总统唯命是从,就再也不能根据自己的意愿行事了。简而言之,他们全都沦为了总统操控的傀儡,如此一来,他们就成了不堪驱使的废物。如今的议会被这样的阉人所占据,如此惨状简直令人不忍直视。不过,此举好歹也算是给官僚阶层留下了一点儿人才。
“应该说,您是事实上的皇帝。”
不光是荫山昭久,现在上下两院的议员中,有七成都是因为得到总统豁免才活下来的。是生是死,完全取决于牛岛总统的好恶。实际上,也有议员因为触怒了牛岛总统而被当场取消豁免资格,强行送往安乐死中心。要想不被取消豁免资格,就只能对总统尽忠。
“也就是说,你的预言成真了。”
荫山昭久本来应该在去年离开这个世界。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牛岛总统将其加入了豁免名单之中。
游佐飞快地转动大脑。这个人到底想说什么?
《百年法》规定的生存许可期限届满之后,就必须前往安乐死中心接受安乐死处置,即便是国会议员也不例外。但是,根据《总统特例法》,只要取得总统的豁免,生存许可期限就可以无限期延长。
“我是你的作品吧。”
(看来,这个男人也……)
游佐冷汗直冒。“不,绝没有这回事。”
荫山大臣只是低垂着头。难道他认为埋着脑袋就能让事态好转吗?他之前多少还有点儿本事的呀。
两人突然陷入沉默。
“明明摧毁了据点,恐怖活动却根本没有收敛,甚至有人打着阿那谷童仁的名义发表了犯罪声明,而我们的共和国警察连主谋的身份都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牛岛总统脸上的愉悦倏地消失了。
在游佐凌厉目光的逼视下,荫山大臣只能惶恐不安地将头埋得更低了,其态度只能用“卑躬屈膝”形容。这样的窝囊废,竟然是管辖共和国警察的内务省的首脑!
他微微垂下视线,低声说:“对不起。”
“少把责任推给部下。我说的是你对我的报告。”
游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说什么?”
“我是听次官向我这么报告的。”
“我能有现在,全都拜你所赐。”
“你两周前不是刚给我报告过,说阿那谷童仁的据点已经被摧毁了吗?”
听到意想不到的表扬,游佐感到不知所措。“总统阁下,您说什么?”
桌子对面坐在沙发边缘的荫山大臣低垂着头,不停地眨眼,瑟缩着稍显肥硕的身体,发红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难道不是吗?我能当上总统,成为这个国家的最高领导,都是你一手策划安排的。我不过是听你的吩咐行事而已。就连演讲稿都出自你的手笔。如果没有你,我充其量只能当个弱小在野党的党首罢了。”牛岛总统坐直身子,郑重其事地说,“对此我深表感谢!”
“不用再念下去了。”游佐章仁忍不住打断了内务大臣荫山昭久的话。内务大臣说的全都是已经报告过的信息。他只不过是照本宣科罢了。“你认为我把你叫到首相官邸来,就是为了给我朗读报告吗?”
“阁下……”
“分析结果显示,爆炸物的主要成分是SⅡ炸药,据信应是被遥控引爆的。已确认死亡三人,重伤九人,中轻伤三十六人。爆炸一小时后,共和国警察和媒体都收到了犯罪声明,袭击者声称自己是阿那谷……”
“你是不是在恨我?”
2
“怎么可能……我为什么会恨阁下?”
“我们走。”说着,加藤就同南田飞奔出监控室。
“事到如今,你就不要再装糊涂了。自从我搬到这里来之后,我就同你,还有你的政策渐行渐远了。你通过的法案也被我故意否决。国民之中盛传,我和你的关系破裂了。”
“明白。”南田护士已经站了起来,“加藤医生……”
“无论国民怎么说,我对总统阁下的忠诚都不会有丝毫动摇。”
对方的话是被作为声音被接受的,但实际上并非由加藤的耳朵所听到,而是作为电子信号由“超眼”直接传入脑中。“超眼”刚面市时,所有信息都必须在视野的方框中以文字的形式呈现出来,与当年相比,现在要方便多了。
五年前总统行使否决权后,游佐和牛岛总统的不和就已经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游佐知道这是多么危险的状态,所以他谨言慎行,竭力避免不忠的嫌疑。直到此刻,他也没有卸下防备。
“那就请您也来急救中心吧。受伤者有很多,医生越多越好。”
“现在我实话实说吧,我想试一试自己的能力。”
“我是肿瘤科的加藤。听说发生了恐怖炸弹袭击。我能帮上什么忙吗?”通过“超眼”,只需要动动念头就能传递信息,但他却真实地说出了话来。
“能力?”
加藤从白大褂的口袋里取出自己的“超眼”,插进左耳,等待它自动与脑细胞连接,接通急救中心的控制台。
“我当上总统之后,站到了这个国家的顶点。但这是游佐章仁参谋让我这么做的。”牛岛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游佐,“大家背地里都这么说。我自己也知道。如果没有游佐章仁,牛岛就只是一头疯牛罢了。有人说,我之所以能如愿当上总统,都是游佐首相调教有方的结果。”
“住院楼就交给宅间护士了,我们下楼去增援。”“超眼”再次闪烁起来。应该是正在同宅间护士通信。南田护士点了一下头。“那就拜托了。”看样子她们已经交代清楚了。
“总统阁下,这样的玩笑您莫非当真了?”
加藤呻吟道:“怎么又是恐怖袭击?对了,刚才的雷鸣莫非就是……”
“我有没有当真不是问题。出现了这样的说法本身才是问题。”
“据说很可能是恐怖袭击。”
“这是……”
“爆炸……”
“我想让自己的能力得到认可。就算只有我一个人,就算没有游佐,我也能干得非常出色。可是……”牛岛说到一半,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后开口道,“其实,我也懂。”
南田护士做了一个深呼吸,好让自己平静下来。“东京站内发生了爆炸。大量人员受伤,正在往这里运送。所有有空的医生都要到急救中心集合。”
“您懂什么?”
“出了什么事?”
“这个……”说着,牛岛气呼呼地站起来,伸出右手,掌心向下——这是喷泉中的黄金人像的姿势——他立刻放下了胳膊,“这个不是皇帝的动作,而是小丑的。对不对?”说完,他咚地坐了下来,“不过,现在也不可能拆除了。该死,虽然黄金雕像很有气势,但这个动作简直是画蛇添足。”说着,他露出了一丝无奈的惨笑。
“明白了。”她小声嘟哝道,不知不觉地将回复说了出来。她面色惨白,表明肯定发生了特别重大的情况。
游佐注视着牛岛的脸。“您累了吗?”
南田护士忽然瞪大了眼睛,眼神迷离,同时屏住了呼吸。装在左耳里的“超眼”的指示器不停地闪着绿光。这是紧急通信的标志。
“嗯?”
加藤苦笑道:“鸠部医生这话我喜欢。”
“您当共和国的领导者很累了吧?”
“鸠部医生。鸠部医生说,反正他又不会死,由他闹好了。”
“不累,只是有点儿厌倦了。”
“谁是主治医生?”
“厌倦了?”
“主治医生说不用。”
“老实说,我感到很无聊。现在我终于明白丰臣秀吉为什么要入侵朝鲜了。”
“没有用精神安定剂?”
“阁下?”
“久保先生一到晚上精神状态就会不稳定,一个劲儿地念叨‘我会不会死啊,我会不会死啊’,其实他只是得了胃炎。”
“我是开玩笑的。”牛岛咧嘴一笑,站了起来,来到窗边,拉开窗帘,推开窗户。
加藤看着她的背影说:“老问题?”
富士山上吹来的风轻拂着游佐的脸。
“我去看看。”宅间护士抹了下眼角的泪水,跑出了监控室。
“你也过来吧。”牛岛说。
南田护士“嗖”地站起来,查看数据。“704号病房的久保先生呼叫。生命体征都没有异常,可能又是老问题。”
游佐跟随总统来到阳台。半圆形的地面上铺着红色的石材。这莫非也是模拟国旗的形象?
监控器的警报响了起来。
眼前呈现出一个精致的西式庭院。正面是庄严的富士山,绿色的山体上,披着几条雪白的缎带。牛岛总统望着富士山,游佐偷偷瞟了眼他的侧脸。在这张脸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心境变化呢?还是说,这个人并没有暗藏心机?轻易相信这个人的话实在太危险。他说了这么多,肯定是有目的的。到底是什么目的呢?
“真想让他把最后一部电影拍完啊。”宅间护士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那个恐怖分子叫什么来着?”
加藤太郎从医已有四十五年,在癌症治疗领域技术精湛,既可做内科诊断,也能进行外科手术,是日本共和国为数不多的癌症全科医生之一。但即便是他,在突发性多脏器癌面前也无能为力。一旦患上突发性多脏器癌,就连缓解病情都无法实现,完全治愈更是天方夜谭,只能用药物减轻疼痛,让患者尽可能平静地离世。
“您是说阿那谷童仁?”
然而,大约从十年前开始,相继传出发现古怪病例的报告。患者的多个脏器同时发生癌变,癌细胞急速增殖,短时间内就能导致患者死亡。这种后来被称作突发性多脏器癌的病症并不是某种癌症转移后多发,而是各个脏器逐次发生新癌变,其癌症发生机制与已知的癌症完全不同。发病原因不明,无论进行多少次外科手术,都无法完全清除。基于同样的原因,放射治疗也对延长患者生命没有效果。
“他欺骗信徒说,他缔造了什么永远王国,对不对?对他的抓捕进行得如何了?”
在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被引入约一百五十年后的现代,老人几乎消失了,癌症也成了一种少见的疾病。这些癌症中,比较知名的是骨肉瘤和白血病,以及属于内脏癌的肺癌。女性则以乳腺癌、卵巢癌、宫颈癌居多。但消化器官癌症的发病率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此这方面的研究没有取得多大的进展。
“目前正在对从中国购买的卫星数据进行分析,应该很快就会确定其据点的具体位置。只要我们知道他的藏身地,将其歼灭就易如反掌。”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因为身体不适而紧急入院。经过检查,在他的肺、胃、胰腺、肝、肾、大肠、膀胱等脏器上,都发现了直径三到七厘米不等的肿瘤,而且全都是恶性肿瘤。诊断结果为突发性多脏器癌(Sudden Multiple Organ Cancer)。
“只是时间的问题吧?”
在二十年前上映的电影《雪旅》中,远野真初登银幕,被选拔出来扮演与女主角对戏的角色。他英俊的外表和深沉的嗓音牢牢抓住了女性观众的心。名噪一时之后,他的戏路也越走越宽,从苦情的悲剧到夸张的喜剧,他几乎无所不演。后来,他决定每五年就制作一部自己主演的电影。
“是的。”
南田护士感慨道:“我也还记得,当时他真的相当红。”
“这样你这个首相就会很有面子。肩上的重担终于可以卸下了。”
宅间护士默默点头。
游佐垂下头,没有接话。
“你好像是远野先生的狂热粉丝呢。”
“可以说,时间刚刚好啊。”
“是这样啊。”宅间护士的肩膀悄悄地放松下来。
“时间刚刚好?”
加藤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后说:“他已经知道自己活不长了,还哀叹自己死得太早呢。我也不知如何安慰他,索性没说话。”
牛岛总统转过身,面对游佐。“你的生存许可期限明天就届满了吧。”
宅间护士忽然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对了,远野先生的病情如何了?”
“是的。”
“不好意思。”
但牛岛总统接下来说的话却大大出乎游佐的意料。“坚持了这么多年,真的辛苦你了。”
“泡咖啡的人手艺也很棒哦。”
游佐顿时汗毛倒竖。
加藤立刻尝了一口。“呵!西藏产的咖啡豆果然名不虚传啊。”
“为了实施《百年法》,你付出了所有的心血。能遵守这部法律应该是你的夙愿吧?正好,你最牵挂的恐怖分子的问题也解决在望。你应该没有什么遗憾了。”
宅间护士从里屋回来了,将一个淡绿色的咖啡杯放在加藤面前。咖啡的香味飘了出来。加藤道了声谢,宅间微笑着答道:“不用客气。”然后就坐在了刚才坐的椅子上。
怎么回事?事态的发展突然疯狂地脱离了轨道。
难道是……
“失去了你,不仅是我,更是日本共和国的一大损失。但你并不希望凌驾于法律之上,继续活下去。毕竟,你是笹原君最忠实的追随者,对不对?”牛岛总统平静地说,但眼里却射出阴冷的光。
加藤凝视着窗外的黑暗。从明亮的房间里看不见星星,也看不到疑似闪电的闪光,却分明能听见低沉的轰鸣。
到现在,游佐才明白牛岛总统的真实意图。他知道游佐期待能获得豁免资格,却惺惺作态,戏弄游佐的感情。
“没有。天气预报没有提到会打雷下雨啊。”
(为什么……)
“好像是雷声。你听到了吗?”
对牛岛总统来说,游佐的存在价值无疑已经降低了。可是,如果赋予游佐豁免资格,他从此之后就只能唯总统的意志马首是瞻。这对总统绝无害处。至少,从总统的角度看应该是这样。还是说……
“怎么了?”
“怎么了?你有不满吗?”牛岛总统紧盯着游佐问。
夜色如墨。
“没……没有。”
加藤条件反射般朝窗外看去。
“我想也是。”牛岛的唇边露出一丝冷笑,“就谈到这里吧。我只是想在明天来临之前,对你表示感谢。”这句话听上去虚伪之至,“你还要准备明天的事情吧?回去的路上小心点儿。对了,交接的事情一定要办好。如果你不在之后,内政立即陷入混乱,我就颜面无存了。拜托了!”
“西藏产的咖啡豆也没有用啊,真够悲催的。”
等回过神来,游佐已经坐在了首相专车的后排座里。他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样从总统的私人空间来到这里的。总统首席助理南木站在车窗外目送游佐。游佐觉得,他的脸上似乎挂着笑。车发动了,游佐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闭上眼,身体突然瘫软。
大河原在住院时任性妄为,给护士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完了……)
“她好像对大河原不怎么感兴趣。虽说很有钱,但那人的性格实在是……”
想必南木也猜到了吧。
“丽莎什么反应?他俩有戏吗?”
“在你内心深处,却认为没有人比自己更优秀。”牛岛总统曾经如此评价游佐,“自大早晚会让你摔跟头的。”
大河原是一家公司的老板,在趣味汽车比赛中遭遇事故而入院,一周前刚刚出院。
牛岛说对了。
“哎?大河原先生对宅间有意思?”
游佐一生谨慎,不承想却还是千虑一失。
南田护士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他好像特别在意宅间呢。”
(今天必须去见深町。后事只能托付给他了……)
“大河原先生来了?他还好吗?”加藤拖过一把椅子坐下。
车突然停了下来。这么快就到大门了吗?游佐睁开眼,车再次停在中央主楼的门廊里。刚才似乎只是绕着喷泉走了一圈。
“今天宅间小姐还真是爽快呢。”护士长一边钦佩地说一边啜着咖啡。她是五十年的老护士,与加藤也结识许多年了。
“怎么回事?”游佐问司机。
宅间护士高高兴兴地朝里屋走去,那里有一个小厨房,沏茶的时候可以用。
“接到了返回的命令。”
“那我就不客气了。”
“刚才?”
“加藤医生您要喝的话,我们可求之不得呢。”
“是的,就在刚才。”
“可以吗?这么珍贵的咖啡豆。”
车门打开了。
名叫宅间丽莎的护士察觉加藤到了,忙说:“啊,医生,您要不要也来喝一杯咖啡?大河原医生说他搞到了西藏产的咖啡豆,送来给我们尝尝。”
开车门的,是刚才目送游佐离开的南木。那双眼睛里明显透露出笑意。那是嘲笑。
加藤走进灯光明亮的监控室,当值的护士有两人,正坐在桌边喝咖啡。在监控室可以实时掌握住院楼顶层患者的情况。如果患者呼叫,或者有数据检测出异常,警报声就会立刻响起。
“总统叫您回去。”
穿过宽敞的房间,经过两扇自动门,来到室外。住院楼长长的走廊中,基调是奶油色。地板上,两条橘红色的线延伸开去。两侧是各个病房的门。最上层的病房都是单人间,配有浴室和厕所,但安装了穹顶式显示屏的病房只有两间。其中一间是加藤刚刚离开的711室,另一间则是711室对面的701室,两个病房之间是监控室。701室里住着院长的一位女性朋友。奇怪的是,这两个病房中的患者得的是同一种病,都由加藤担当主治医生。
游佐感觉自己被作弄了,但还是跟在南木后面,回到了总统的私人空间。
加藤站起身。
牛岛总统一看到游佐,就捧腹大笑起来,笑得眼泪就快掉下来了。
说到这里,男人闭上了眼,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不一会儿便响起了鼾声。在止疼药的作用下,睡眠的时间也大大延长了。就像是要配合男人的熟睡一样,头上的天空也暗淡下来,浮现出点点繁星。
“瞅瞅你的模样,哈哈,你还是那个游佐章仁吗?”
“我本来还有五十二年可活,五十二年啊。没想到,竟然要提前这么多就结束了,这么突然。为什么偏偏是我?”
“总统阁下,这是怎么回事……”
男人又将目光投向了远方的云彩。整个天空都泛着红光,快日落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只是开了个玩笑。别介意。”
“应该没有这么久吧。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我想我可能撑不到一个月了。”
“玩笑?”
加藤踌躇道:“半年。”
“你是什么心情?”牛岛总统敛起笑容,“老实告诉我,你是什么心情?”
“我还有多少时间?”
游佐一时语塞。
加藤的双手紧抓膝盖,垂头道:“对不起,远野先生。是我能力不足。”
“害怕吗?”
“果然还是不行啊。”男人用嘶哑的声音说。他浑身上下只有眼球灵活地动着,将浑浊的目光投向加藤。“请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吧,这样我们双方都会更轻松些。”他扬起了左嘴角,这应该是在笑吧。
“是的……”
躺在床上的男人微微点点头。他眼神迷离,看着穹顶式显示屏上映出的流云。他的鼻子里插着吸氧管,面色苍白,眼角发黑,感觉不到半点儿生命的光彩。只能从他耷拉着的双眼皮和笔直漂亮的鼻梁中,勉强窥见他曾经散发出的男性魅力。
“想哭吗?”
“您感觉怎么样?”加藤太郎压低声音问。
“是的。”
波浪哗哗哗地拍打着白色的沙滩,仿佛能听见气泡一个接一个爆裂。这拍打声平稳地周而复始,每次只发生极其微妙的变化,令听者不由得心神恍惚,好像进入了一个熟悉的世界。天空中飘浮着淡红色的云彩,随风缓缓流动,自顾自地变幻着形状。
“那就好。”牛岛总统心满意足地将手放在游佐的肩膀上,“是人就会害怕。这说明你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接着,他一脸严肃地宣布,“根据《总统特例法》,我赋予你豁免资格。今后,请继续为共和国效力。”说着,他狠狠地拍了拍游佐的后背,又笑了。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