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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在劫难逃

“不是说今天就不喝了?”她问。

莫靖言回到家中便找出红花油,坐在床边抹在脚踝上。她的脚扭得不是很疼,但脚背有些肿,按着像是个筋包。黄骏喝了口水,便一头栽在她旁边,嚷着说累。

“有客户在,怎么好意思不喝?”

邵一川喝完一碗红豆沙,捧着空碗送到厨房,邵母这才不再抱怨,嘱咐邵声快些吃晚饭。他哪里还有这份心思,只是随便吃了两口。邵声答应过邵一川,要在他的卧室里辟一个可以涂鸦的角落,他拿了尺子去量墙角的空当,想着第二天在网上买个大小合适的画板,又想着要定购一只足球。他往脑袋里塞了几件事儿,但仍无法纾缓心底的烦闷,索性停了手,也不开灯,半躺在儿子的小床上,眼前都是莫靖言和黄骏紧紧依偎的景象。

“嗯,那车怎么办?”

“一定是你太贪玩了,没上心。其实当年我儿子条件也很不错,也是个挺精神的小伙儿……”邵母叹了口气,“可惜,现在人家有男朋友。再说了,没男朋友也悬,像莫莫这样脾气相貌都好的姑娘,也未必肯……”

黄骏摆摆手:“在地库呢,没事儿,明天再去开。”他支起身体,笑嘻嘻凑过来,“看我多好,打着车来接你,还不慰劳一下?”

邵声不语。

莫靖言将红花油放在床头柜上,蜷起腿来:“是是,劳烦你这个大忙人来接我……可是,我脚扭了。”

邵母看他神色有异,恍然道:“哦哦,其实你喜欢过莫莫,但没追上,是吧?”

黄骏将她的腿拉直:“你不说了没什么大事儿么?”他探身贴过来,身上有些微的酒气,莫靖言坐不稳,倒在床上时长发散下来。黄骏低头,吻着她的嘴巴和脖颈。他有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眉毛浓密,鼻梁挺直,赞美和追求女孩子时直接而热烈,也难免有些粗心大意。这些莫靖言都清楚,也从不和他计较,但今天心中郁结,她伸手抵在黄骏肩头:“别,我在楼梯上滑了一跤,腰也疼。”

邵声被问得哑口无言,半晌才回了一句:“那么久的事儿了。”

黄骏悻悻地支起身体:“我去洗脸……你贴块膏药吧。”

邵母又问:“我是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和你一样喜欢去冒险,喜欢去天涯海角的?要我说,你得先想想你的标准,现实点,对方人好、顾家,才最重要。越想越觉得,莫莫这姑娘挺好的,还是靖则的妹妹,近水楼台的。可你那些年都忙什么去了?就忙着攀岩,忙着玩来着?”

莫靖言睡前看了一会儿书,她特意挑了一本紧张刺激、让人欲罢不能的探险故事,但躺下来,灯一关,脑海中又是夜里的景象。她翻了个身,盯着天花板,眼睛渐渐适应了卧室里的黑暗。莫靖言想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在出租车启动时,她似乎看到路对面的黑色轿车亮着内灯,司机转过身去。一晃之间她没来得及看仔细,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凝神去辨识。车中熟悉的身影,难道会是自己的错觉?

“我……读书啊……”

已经到了这一年的尾声,明日香给邵声打来电话,希望在元旦前带邵一川前往日本,和外公外婆共度新年,并说自己已经改签了12月30日的机票。邵声并不反对,回到家中和母亲说了这几日的安排。邵母没做声,只是一直板着脸。等孙子睡下,她将卧室的门关好,拉着邵声在客厅坐下,低声道:“按理说母子连心,她带川川去日本看望外公外婆,我也能谅解。但我担心,她以前玩心大,嫌小孩子麻烦;现在川川大了,比以前好带了,她在外面也飘了很久,搞不好又想回家了……”

“哦哦,对,靖则也姓莫。我一时没去想他俩名字这么像。”邵母颔首,“其实这样的女孩子我就挺喜欢,乖巧可爱,又很懂事,不招摇。我原来以为你们学校女生少,你没遇到合眼缘的也就算了。可你原来认识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也没听你说过喜欢谁啊?还是人家不符合你的标准?我说,你读书的时候都干吗了?本科四年,硕士三年,都白读了。也不见你找个女朋友。”

邵声笑:“你怕她带走川川不回来了?明日香虽然很自我,但不至于耍这些花招。”

邵声顿了顿:“她是靖则的堂妹,我们读研那年,她刚入学。”

“我怕她这次回来,是想把大的小的一起带走。”邵母瞥他,“总之当初你说找了个外国媳妇,我就不是很赞同;要是知道她的做派一点都不像传统日本妇女,我更不赞同了。”

“你忙你的,我先帮你看着,多认识几个人总没错吧。”邵母叹气,“哦,没想到你认识莫莫啊,你们熟吗?

邵声道:“传统日本妇女,比如《阿信》?明日香从小在巴西长大,是日裔没错,但价值观已经很当地化了。”

邵声有些头疼:“我刚回来,要处理的工作一堆,咱们先不探讨这个话题了。”

“所以我坚决不赞同你们俩重新在一起,她狠得下心一次,难保没有第二次。”

“我不是着急,又不认识什么人吗?你也有很多同学在北京吧,让他们帮帮忙啊。”邵母塞给他一双筷子,“我今天去找莫莫的时候,还特意看了一下,她那边女学员不少,不过走得匆忙,没看清,改天再去瞧瞧。”

邵声明白,明日香在川川两岁多时坚决离婚,母亲一直耿耿于怀。明日香的父母住在圣保罗,还时常来里约探望外孙。明日香的母亲惠美子出生在日本东北的宫城县,在东京读大学时遇到了自巴西来学习日语的丈夫,结婚后移居到巴西。惠美子一直保留着日本女性老派的温良和顺的仪态,每次见到邵声,总是满面愧疚。明日香的父亲是日葡混血,生长在巴西,对女儿离婚一事更豁达一些,然而他也舍不得外孙。邵声决定回国工作,带邵一川向二老告别,两人都难以掩饰脸上的遗憾之色,这次来日本探亲,也是想着距离女儿和外孙近些。因此当明日香从泰国打来电话,提出带川川去日本时,邵声并没有拒绝。

“才见过人家梁医生几次啊,这也太……”

明日香已经在北京等了一段时间,她知道邵母并不欢迎自己到家中做客,也不希望邵一川大病初愈就搬去酒店,因此也没提太多要求。她在这些年的旅途中结识了众多各国朋友,有几位就定居在北京,便趁着这几天在城里转了转,夜里约着一同去Pub,肩臂上一只凤凰飞扬夺目。

“所以我才着急啊!”邵母回身望了一眼客厅,“你没回来的时候我给梁医生打了个电话,请她帮你留心一下,周围有没有合适的。”

在临行前一天,邵声和她约好了时间,将邵一川送到她下榻的酒店去。明日香还在整理行装,开门时床上铺了几件绢丝和棉麻质地的衣服,看起来还是她在泰国时的装束。

邵声又蹙眉:“我身边也没女人啊。”

邵一川扑过去和妈妈拥抱,邵声交给她儿子的小行李箱:“这是Leo的,护照在最外面那一层。”他又寒暄了两句,将母亲再三叮咛的注意事项转述给明日香,又抱了抱川川,嘱咐他乖乖听妈妈的话,便要告辞离开。

邵母叹了一口气:“我总担心这样下去,等他大一些,对你身边出现的女人会有抵触情绪。”

邵一川拖住他:“爸爸,明天早晨来接我吗?”

邵声一时无言,盛了一碗饭。

邵声蹲下身:“不是说好了,明天和妈妈去日本吗?早晨有出租车来的。”

邵母瞥他一眼:“我管你,怎么不说我还疼你呢?你有妈疼你,川川可没有。”

“那……后天呢?”

邵声揽着母亲的肩膀:“我小时候你管我管得可严了,对着川川怎么就一点原则都没有了?”

“后天你也在日本呀。”

“好好,不说不说。”邵母转身去厨房,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邵声,“我记得啦,下次你教育川川的时候我不插话。”

“那,后,后后天呢?”邵一川有些委屈,又算不清日子,“你答应过生日时给我买足球的。”

邵声蹙眉,低声道:“妈……”

邵声失笑:“那也不是后后天,你过生日时就回来了。”

“你们一大一小,喝口红豆沙再闹。”邵母走过来,“还有,那玩具是我买的,你就不要说川川了。想想你小时候……”

“妈妈也可以给你买足球,陪你一起玩啊。”明日香抱着儿子亲了亲,回眸正对上邵声,两人一起站起来。她嫣然一笑,拢了拢肩头微卷的发梢:“Leo既然舍不得你,你就多坐一会儿。难道咱们两个之间,就没任何话可说了吗?”

“足球,我要个足球!”邵一川扑到父亲怀里,“我要去踢球,咱们一起踢球去吧。”

邵声低头,看了看可怜兮兮抱紧自己左腿的邵一川,抚着他细软的头发,柔声道:“明天要一早赶飞机,别贪玩,早点睡。”他又转向明日香,“有些话,我们不适合当着小孩子说。”

“嗯,这就对了。”邵声笑着点头,“下个月的玩具份额没有了,但……生日礼物还是有的,川川想要什么?”

“但如果不是送Leo来,你也不会有时间来专程见我吧?”明日香揶揄地笑。在她来北京之后,邵声和她见过几面,但多数都是接送儿子,两个人几乎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邵一川委屈地扁扁嘴:“下次,下次不这样了。”

他看了看表:“已经不早了,明天六点出租车就来楼下接你吧?你也早些休息。”

邵声提醒:“下次……”

“你真的放心我带Leo去日本,不怕我直接带他去泰国?”

“还,还有什么啊……”

邵声蹙眉,想了想,还是微微摇了摇头:“你不会的。”然而他出门的脚步停顿,“有什么话,一会儿说。”他招呼着川川洗脸刷牙。明日香笑着将他拉到一旁:“我来好了,你看,你还穿着大衣。”

“还有呢?”

邵声便在沙发上坐下,拿出手机查着电子邮件。邵一川洗漱完毕,前额的头发湿了一绺,贴在脑门上,扑过来和邵声说晚安。父子俩又玩闹了一会儿,明日香才哄他睡下。她倒了两杯红酒,邵声接过来放在茶几上,回身拿了酒店附赠的矿泉水。

“帮奶奶擦地。”

“我是真的,想把Leo带到泰国的。”明日香在他身边坐下,微笑着晃着手中的酒杯,“只有那样,你才会常常去看我。”她瞥了一眼陷在松软的枕被之间的小娃娃,有些感慨,“刚刚我带Leo从洗手间出来,看到你坐在落地灯前的样子,一时间我觉得,中间这几年,我们一家人并没有分开过。”

“嗯,还有呢?”

“Leo见到你,当然很开心,我也不反对你多回来看他……”邵声字斟句酌,“不过,大概是我的想法比较自私,我想,我们尽可能不要同时出现在Leo面前,因为表现得太疏远或是太亲近,都不合适。我知道,每个小孩子都会希望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但如果,这本来就是个不长久的假象,是不是,不应该让他有太多的期望?你放心,我从来没说过‘妈妈不要你了’这样的话。我告诉他,你很忙,爸爸妈妈以后都要住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朋友,但都一样爱他。我不希望因为这一两次见面,对川川有什么误导。”

“下个月就不买了……”

“还真是冷静又残忍的理由呢。”明日香扯扯嘴角,反手牵住他的手掌,眼波流转,“你就从来没有想念过,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吗?”

“可是,咱俩拉过勾啊。”邵声伸出小指,“咱们说过的,应该怎么办?”

“我一直很感谢你。”邵声拍拍她的胳膊,“给过我一个家,让我从混乱的生活中安定下来。”

邵一川嗫嚅;“是奶奶买的……”

“可是,你还是不想回头吧……”明日香自嘲地笑笑,“当然,我也没办法责怪你。大概,没有哪个男人会原谅背叛和离开他的妻子。我本来还幻想着,这些年你一直没有再婚,多多少少还是惦记着我的。看来是我多想了。”

“川川,玩归玩,可是咱们之前不是约好了,每个月就买一个玩具吗?”邵声将儿子举到面前站好。

“如果说原谅,我已经原谅你了。”邵声握着她的手,用力攥了攥,“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你为了我和Leo,牺牲了太多自己的梦想和时间。只不过,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办法……”

“爸爸真厉害!”邵一川高兴地拍手,拿在手中研究了一会儿,“就是……这个机器人好丑啊。”他说完自己先笑起来,被邵声抓在怀里狠狠地揉了揉脑袋。

明日香拉着他的手,凝视着他的双目,想起了在救世基督像脚下初次见到的那双深邃的眼睛,目光中看不出任何情绪,所以让人想要一探究竟。她所认识的巴西男孩子,很多人都有着清晰的眉骨和深陷的眼窝,轮廓分明,目光深情醉人,每个眼神都会说话。她熟悉他们搭讪调侃的方式,知道那些婉转火热的言语可以随时转向任何一个标致的姑娘。而眼前这个来自地球彼端的年轻人,身上有不同于这个国家的气息。来自东方的遥远而亲近的神秘感吸引着她。

之后邵一川别出心裁,问能否组装一个可以变身为机器人的载重卡车。邵声想了想,动手拼了一个,螺丝拧得松一些,便能将车身从底座半提起来,又将车顶翻起,把方向盘露出来,像个圆圆的小脑袋。

那时的明日香为这个英俊的年轻人着了迷,找到机会便去他所在的俱乐部,甚至还跟随向导学习了两次攀岩。Igor在巴西朋友中常常是沉默寡言的,但他的安静不同于她印象中中国人的拘谨刻板。在周末众人结伴出游时,她见过他在岩壁上矫捷的身姿,强健有力,果敢无畏,面对怎样的难点都毫不犹豫地放手一搏。明日香当时想,这样的人不张扬不浮躁,但他一定和那些巴西男孩子一样,也热爱自由和生命,充满激情。

邵声接过图纸:“这是新玩具呢,咱俩一块学学。”他选了一个不同型号的螺丝递给邵一川,“试试看这个。”

因为她喜欢他,所以相信他就是自己理想中的模样。

“等我装完你就知道啦!”邵一川一本正经,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不知如何把车身和挖斗连接起来,看看图纸,又求助似的看看爸爸。

之后意外怀孕,结婚,生子,这一系列来得太突然。明日香最初满怀憧憬,坚信自己是幸福而满足的。然而她绚丽的幻想在现实生活中逐渐褪色,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被爱哭闹的小奶娃和繁杂的家务占据。邵声在儿子出生前回到里约的办事处工作,结束了多年来飘荡的生活。他是个尽职顾家的丈夫,没有复杂的朋友圈和无休止的应酬,生活是简单平淡甚而乏味的。明日香眼中,Igor是个体贴细心的人,但那种可以燃烧生命的火一般的热情,似乎只有在面对着难以克服的岩壁时才会迸发出来。她以为在他坚硬的外壳下包裹着涌动的岩浆,她可以用自己的热情去触动他、点燃他,可现在看来,寄希望于这个男人为了她而改头换面,真是天真的奢望。

邵声将大衣挂好,在一川身边盘腿坐下:“让爸爸看看,川川这是在组装什么?”

当初一起旅行到里约的好友亚纪依旧继续着环游世界的梦想,明日香不断地收着她寄来的明信片,秘鲁的马丘比丘、宝石一般的伯利兹蓝洞、古巴小镇鹅卵石街道上的老爷车、墨西哥的太阳金字塔,然后她穿过广袤的美国飞去欧洲,经过满是传奇色彩的北非和西亚,现在正在前往印度的路上。亚纪一边走,一边打工赚取路费,看过无数壮美的景色,路上充满惊险刺激的时刻和曲折动人的故事。这些是明日香和亚纪在大学读书时一同计划过的,然而现在她囿于洗衣煮饭照顾孩子的平淡生活,曾经的梦想遥不可及。

回到家中,母亲询问了两句。邵声借口公司有事,说自己将莫靖言送到之后又回去处理了一些紧急事务。母亲知道他还没吃晚饭,走到厨房将饭菜重新加热。邵一川坐在客厅正中的厚绒地毯上,摆弄着新买来的组装玩具,身边散着铁片、轮胎、螺丝等各种配件,他拿着小扳手,研究着如何组装出示意图上的挖掘机。

直到某一天,明日香收到亚纪发来的邮件,她在路上认识的一位美国朋友即将来到巴西。“你应该见见他,”亚纪写到,“他有许多非常棒的经历和故事,你一定喜欢听。”于是那种令人着迷的生活,又在明日香面前展现出来。

邵声不知坐了多久,这时才觉得有些饿,想起川川习惯在驾驶座后背的口袋里放些袋装的饼干和巧克力,便打开顶灯回身去找。再抬头,那辆出租已经不见了。路边的积雪亮闪闪的,行道树上缠着蓝白色的彩灯,商场巨大的落地橱窗里装饰着彩色的礼物盒,店门前有喜羊羊和灰太狼的人偶和顾客亲密合影,一位小朋友摇摇晃晃走上去,揪住灰太狼的尾巴摇晃。有人拎着购物袋在路口打车,有自行车抢灯惹来司机大按喇叭。他刚刚看到莫靖言和英挺的男友一同走出来,一瞬间这喧嚣显得有些落寞。

明日香记不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动摇。那位美国背包客有许多令人心驰神往的故事,讲述时微笑着,半垂着眼,似乎还陶醉在一场场颠簸的路途中。他也用这样的表情来赞美她,讲那些平时邵声不会说的栩栩动人的词藻。明日香未尝没有听过这样的赞美,但对方真诚的神色,让她觉得他眼中,自己和整个世界一样美丽动人。

他的想法被别人捷足先登。邵声看见那天酒会上见到的青年男人走进店里,莫靖言回身,扬手和他打着招呼。他就坐在自己想坐的那个位子上,懒洋洋伸长了腿。莫靖言给他到了一杯水果茶,他飞快地喝完,又比划着说了些什么。随后两个人起身,莫靖言穿好大衣跟在男子身后。他走到门边时伸出手,揽着莫靖言的腰,她的手臂搭在他的肩背上,被他搀扶着走出门来。邵声看着二人来到路边,黄骏并没有开车,路边有辆出租一直在等着。他嬉笑着劝开了同时间走过来打车的两个女孩,又拉开车门让莫靖言坐进去。

坐在里约的海边,她看着邵声将儿子扛到肩上,带着他一同奔到海里。这一幕景象也是幸福美满的,然而她觉得自己此刻真如同小时候母亲讲过的故事中的天女,在人间丢失了自己的羽衣,于是和凡人结婚生子。此刻羽衣重又出现,摆在面前,时时刻刻诱惑着她,回到属于自己的天空中去。

邵声坐在车里,电台已经换了一档节目,播着不同风格的圣诞歌曲。他看到莫靖言从银行大厦出来,踅进旁边一幢写字楼里,片刻后出现在咖啡厅的落地窗旁。她懒懒地坐在沙发椅中,磨砂玻璃挡到扶手处,在柔和的灯光中像一幅雅致的油画小品。隔了一条街和两层玻璃窗,他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看着她。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见面的人,如今竟然这样长时间出现在眼前。比起那些空荡荡一触即碎的模糊梦境,他应该已经别无他求了。可他总是贪心,想着现在要是梦境也就好了,自己便大步走进去,在她对面坐下来。

“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喜欢那个美国人吗?如果你说的不是‘Leo不能没有妈妈’,而是‘我不能没有你’,我一定不会和他走。”明日香凝视着邵声的双眼,“的确,我想要周游世界,因为我想要一种新鲜的生活;但如果有一个充满激情的爱人,那些梦想不一定是不能放弃的。我本来以为你是那样的人,但后来发觉,是我对看似神秘的东方男子心存幻想了。”她拍了拍邵声的胸口,“归根到底,你没有挽留我,是因为我在你心中不重要吧。所以我还是离开的好。如果你深爱着一个人,她要离开你,你不会挽留吗?”

“也没有那个必要了。”莫靖言想。要说的话都说过了,求仁得仁,自己选的路就得自己走下去。她端起小巧的玻璃盏,柑橘的芬芳后掩着一缕果皮的苦涩。

邵声一言不发,沿着她的右臂,看见凤凰纹身的尾羽,心形图案中仍然留着Igor的字样。“这个,洗掉吧。”他的目光落在四个字母上,思索了片刻,“我和你看到的对方,其实都是自己的想象。”

只是,她托着腮,目光穿过透明的杯盏,落到一个虚无的角落里,要当刚刚发生的一切是一场梦。她屏住呼吸克制心跳,对着邵声不疾不徐说出的那番话,每个字都不像自己嘴里吐出来的。刚刚翻阅过的那些漂亮的风景图片都是哪儿来着?她脑海里没有一点印象,眼前晃动的都是邵声车门外那支倒后镜,落上雪粒,一点点的斑驳。她甚至没看清邵声的脸。

邵声开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即使明日香对这段婚姻选择了背叛和抛弃,他对她仍然心存愧疚。在婚礼上他曾对她许下共度一生的承诺,也倾尽所能地照顾着她,从矿山回到里约,推掉应酬,专心地陪伴她和川川。只是那些美丽的言语似乎从他嘴里消失了,他可以说许多关切体贴的言辞,却说不出一句半是宠溺半是戏谑的喁喁私语。他是一个尽责顾家的好丈夫,但绝非一个缠绵浪漫的好爱人。明日香不满足于这种温和平淡的婚姻生活,她要走,邵声并没有挽留。三年的共同生活让他清楚地看到,明日香想要的生活,不只是他的体贴和照顾。

简单、热情、不想被束缚,但同样也不会束缚对方,这些对莫靖言而言已经足够。她和黄骏都不会处心积虑地讨好对方,要求的不多,计较的也不多,反而就比别人走得长久一些。就像此刻,如果没有他,自己便要跛着脚站到路边,在寒风四起的雪夜里瑟瑟地等出租;或者是迟缓地挪动到公交和地铁站台,加入拥挤的人潮里。所以在这昏黄温暖的台灯下等上片刻,翻一本印刷精美的杂志,喝一杯带着清香柑橘气息的水果茶,真算不得一件坏事。

然而他拿不出更多,曾经的宠溺和眷恋,已经寄存在遥远的时光里,满是尘埃。

夏小橘一愣:“做朋友和做男女朋友是两回事儿啊。他这人,简单、热情,对朋友真是讲义气,但朋友可以有一堆,这思路总不能也套在女朋友身上啊。”

“如果深爱的人要离开,你会挽留吗?”邵声不知如何回答明日香的问题。

她其实一点都不责怪黄骏没有及时赶来。在两个人交往的最初,好友夏小橘已经旁敲侧击提醒过她几次,这不是一个轻易安定的人。夏小橘是黄骏的老同学,知晓他那些变化莫测的情感经历。莫靖言当时反问道:“如果他像你说的一肚子花花肠子,为什么你这么多年还都和他做朋友?”

他一生中最愚笨最怯懦的决定,就是相信了莫靖言的话,她说自己疲累了,没力气同时负担两种感情了;她说与其隔着两个人的自责和后悔,不如各自生活得简单轻松一些。那时候她的每一字每一句,说出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疲惫和愧疚,敲打着刻在心上,让人无法辩驳。

莫靖言从银行大厦出来,旁边的写字楼一层有一家咖啡店,她进去点了一壶水果茶,从报刊架上随便抽了一本杂志,在落地窗旁的沙发椅上坐下。如今的杂志习惯于归类列表,比如“一生中必去的10个小镇”,像个热闹的展示橱窗。莫靖言只翻了翻图片,也没有心情仔细阅读一段段介绍的文字。酒精灯的火苗晃了晃,她想起自己春节出行的计划尚未提出,黄骏就一脸紧张的神色,自嘲地撇了撇嘴。

如果能重新选择,当她在路灯下抬头回望时,他是否应该大声挽留?

排练结束已经八点多,女孩子们开心地讨论着过两天表演时要梳什么样的发型,超短裙要搭配哪款长袜,最好是不透明的,抬腿时才不会走光。莫靖言和她们聊了一会儿,她刚才一直在指导走位,话说多了,房间里暖风又给的足,嗓子干得发痒。黄骏还没来,发消息说酒桌上商谈正欢,他再坐一会儿就马上出门。

他们短暂而热烈的相恋,决绝的分开,如同用光了这一生所有的运气和所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