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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更行更远还生

“大多数看着面熟。有那么十几二十个老会员,在这边跳了两三年的,就比较熟悉了。”

邵母点头:“这么多学员,你都认得过来?”

等电梯时邵母拿了一张课程表,前台小妹热情地介绍了各项课程概况,又引她看大厅里各位教练的大幅照片和个人简介。邵母奇道:“咦,莫莫,怎么没有你?”

“这堂课是民族舞,动作也不是特别激烈,所以年长的人多些。下一节是现代爵士,年轻人就多了。”

前台小妹笑道:“这边挂的都是带大课的教练,莫莫姐是我们老板,现在轻易不出山。”

出门时路过排练厅,邵母隔着玻璃墙看了一会儿,转身问莫靖言:“来这里跳舞的学员怎么大多是中老年人?”

莫靖言微笑:“他们都是科班出身,我就不跟着凑热闹了。”

“没事儿,带着保温杯呢。”邵母拍拍提包,“下次再来,我一定提前打电话给你。”

川川仰着头,一张张看过去:“可是,他们都没有大姐姐好看。”

“那也还得绕弯,而且雪下大了路上会堵。我真的顺路,而且现在就要出门了。”莫靖言从衣帽架上取了大衣,“真不好意思,都没让您坐下来喝口水。”

邵母拍拍孙子的头:“莫莫你原来不是学舞蹈的?”

“怎么好意思又耽误你的时间?”邵母推辞,“我刚刚问过川川他爸,他开车过来也不算绕远,用不了半个小时就能到。”

莫靖言摇头。

“我现在出门,不如我送您和川川回去吧。”莫靖言心中一紧,“我怕一会儿雪下大了,你们路上不好走。正好我也顺路。”

前台小妹插话道:“阿姨您都想不到,莫莫姐原来学什么的。”

“没关系没关系,我也是在家闲不住,顺路出来看看。没准过几天川川去日本,我也来报个班。”邵母笑着摆手,“你去忙,等会儿我儿子下班了,让他来这儿接我和川川。我先看看大家跳舞。”

邵母好奇:“什么专业?”

莫靖言见她欲言又止,心中暗暗觉得自己不应和邵声家人牵扯太多,于是随手关了电脑,歉疚道:“赵阿姨,今天真不好意思,我同事撞车不能去教课,拜托我去救场。之前也不知道您会过来,让您白跑一趟。”

莫靖言连忙答道:“工商管理。”

“你要上课啊,那真是不巧……”邵母面露惋惜之色,“没关系,等下次吧。”

“不是地质吗?”前台小妹一脸疑惑,“我怎么记得小马哥说过……”

“还好,没事,我就是听一听。”莫靖言心中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一会儿要替同事去上课,先熟悉一下音乐。”

莫靖言不好再生硬地掩饰,踟蹰着解释道:“的确是管理专业。学校叫这个名字,可也不是所有学生都学地质啊。”

邵母和莫靖言打过招呼,听到音响里欢快的音乐,便问道:“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我带川川复诊,正好在附近,就搭梁医生的车过来了。”

邵母问了她毕业的学校,眼前一亮:“原来你和我儿子是校友呢。不过他应该比你大不少,也毕业很多年了,你未必认识。”

莫靖言看了一下课表,诸位教练的时间排得满满当当,她便答应下来,问了时间地点,又找来一段视频,一边看一边琢磨着简单易行的队形和走位。正在隔间里揣摩比划着,就看到玻璃门外有人向她招手,莫靖言吃了一惊。走过去开门,才看到笑眯眯的邵母身边还站着半人高的邵一川,他仰着头,脆生生喊了一声:“大姐姐好。”

“是啊,学校里有上万人呢,不是一个专业一个年级的,基本都不认识。”莫靖言支吾着,“电梯来了,我们走吧。”

这几日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时节,加上天空阴沉,渐渐飘起细密的雪花来,不过是傍晚五点多的光景,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有几家客户下午结算了年会舞蹈排练的费用,莫靖言拿着支票去了趟银行,回到云舞工作室安排元旦期间的调课,抬头时窗外已经华灯初绽。她正打算将几段排练的视频片段更新到网站和博客上,忽然接到合伙人小马哥的电话,天雪路滑,他在路上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事故,自己倒是没事儿,追尾的后车打滑撞到路边隔离带,损坏情况较为严重。小马哥和后车司机就事故责任纠缠不清,眼看和客户约定的排练时间迫在眉睫,急忙打电话来找莫靖言救场:“他们银行年会上要跳《Nobody》,这个你肯定会吧!动作我已经教完了,今天去行里进行最后一次排练,就是讲讲最基本的站位和走场。拜托拜托,过两天就演出了。”

电梯门打开,下班高峰时的轿厢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再没有三人的立足之地。莫靖言看了看每层必停的指示灯,建议道:“要不我们走楼梯吧。”

邵母心念一转:“是去莫莫那里吗?离这儿远不远?”

“没问题,这儿也就三楼。”邵母答应着。她一边走,一边向莫靖言打听“云舞”学员的年龄段和职业身份。

“应该过一会儿就能走了。”梁医生看了一眼时间,“我还想去上一堂舞蹈课,上次那支舞刚学了一半,而且坐了一天,也应该多运动运动。”

莫靖言答得心不在焉,暗想应该如何巧妙地将话题引开,以免邵母问起,发现了她和邵声的朋友圈曾有交集、彼此熟稔。身边的邵一川脚下趔趄,身子一矮,邵母急忙捉紧孙子的手,莫靖言想弯腰抓住小男孩蓬松的羽绒服,但她刚刚想得过于专注,探身之间踩到楼梯上的融雪,刚拎了一下川川的衣服,便向楼梯下栽了下去。

“能正点下班吗?早点回家多休息休息。”

好在只剩下五六阶楼梯,莫靖言身体灵活,没有脸面冲下摔在地板上。她接着势头向前跨了一大步,坡跟鞋没站稳,左脚一歪,单膝跪倒在地,手臂抵在墙上。脚踝和胳膊肘都拧了一下,她“咝”地吸了口冷气。

“可不,而且喝多了还总得去洗手间,”梁医生揉了揉肩膀,“门外那么多病人排队等着呢,也不能总去。”

邵声晚上本来有应酬。全国数家大珠宝行在北京举行新年联展,与会人员林林总总,顶着董事长、总经理、市场部、企划部、采购部负责人等各种名头。前两日已经举办了正式的晚宴,之后各种名目的聚餐接踵而来。广东一家公司在城东设宴款待鉴定中心、新闻媒体和业界同行,邵声收到了请柬,本来已经应允对方前去赴宴,临下班时收到母亲打来的电话。

川川恢复良好,并无大碍,梁医生说咳嗽和痰多都是恢复期的正常表现,又开了两剂祛痰的中成药,写明服法和剂量。邵母抬头见已经接近下班时间,便寒暄道:“这一天太忙了,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吧。”

此刻他坐在车里,抬头看着写字楼三层“云舞工作室”闪烁的霓虹灯牌子。他大致猜测出母亲的来意,也清楚或许莫靖言已经知道了母亲和川川的身份。还有这个名字,她是否会为此而愤懑恼怒,埋怨自己?这时电话响起来,邵声听着母亲的叙述,眉头渐渐拧到一起。他深吸了一口气:“她既然不能开车,也不要麻烦打车了,我马上就到。”路边没有正规的车位,他也顾不得绕到地下停车场,拔了钥匙,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心跳急促得像个小孩。

坐在医院候诊时,邵一川抱着大纸盒爱不释手,指着上面的图例和文字念念有词。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像一只圆滚滚的小熊,两只脚够不到地面,垂在浅蓝的塑料椅下一前一后晃动着。奶奶心中满是爱怜,看着周围大多是母亲将幼儿搂在怀里,不觉叹了口气。

在邵声走进“云舞”,试图平复自己的心率和呼吸时,他已经隔着玻璃门看到坐在桌前的莫靖言。她的左手手掌蹭破了皮,前台小妹拿来医药箱帮她涂了一层碘伏,莫靖言略微蹙眉,邵一川拉过她的手掌:“大姐姐我帮你吹吹,爸爸说摔疼了吹吹就好,下次走路小心点,就不会摔了。”

邵母揉着川川的头发:“爸爸买一个,这个是奶奶买给你的。”

“他爸就这样,儿子摔了从来不扶,还说摔倒了都是自己的错,这次摔了以后就不摔了。”邵母叹气,转向邵一川,“你还不是没有好好走路?一蹦一跳的,要不是莫阿姨,摔的就是你了。”

“爸爸前几天说,我的玩具太多了,以后每个月只能买一个。”

“没事,蹭破点皮而已,冬天我也总脚滑。”莫靖言看着面前的小男孩,心中百感交集,怜爱中带了些酸涩,她将手抽出来,顺势摸了摸他的头发,“不怪川川。”她摸了车钥匙给前台小妹,“我脚有些扭到了,其他人都教课呢,你送我去趟复兴门吧,我得去那边替小马哥排练。”

邵母不解:“为什么要等到下个月?”

小妹瞪大双眼,面露难色:“莫莫姐,那咱俩肯定连车带人都报废了。你也知道,我从去年拿了驾照到现在,一直再没摸过方向盘……再说,你这样还能跳吗?”

邵一川扁着嘴,看看包装盒上的机器人和挖掘机,明明依依不舍,又低下头摆弄着手指。“奶奶,快到下个月了吧?”他抬头问,“咱们下个月再来买吧。”

“就是帮他们排个队形,不用上场跳。”莫靖言看了看表,“那我赶紧打车去,一会儿就迟到了。”

这个季节的儿科诊室异常忙碌,祖孙二人下午开诊时便去挂号,前面的队伍已经在大厅里蜿蜒蛇行。邵母拿到几乎是最末的号,担心医院病患众多交叉感染,于是带着孙子在附近的商场里转了一圈。邵一川在五层儿童区看中了一套需要动手组装的金属玩具,站在货架前眼巴巴地瞅着。奶奶看出孙子的心意,牵着他的手弯腰问道:“喜欢这个?”

“再等一下,我儿子已经在路上了……”邵母话音未落,邵一川已经扭头,喊了一声:“爸爸。”

明日香本来已经订好了去日本的机票,因为川川大病初愈不适合长途旅行,便将行程向后推迟了一周。奶奶听着孙子夜里依旧咳嗽,嗓子里似乎余痰未清,心中放心不下,第二天便带着邵一川去医院复诊。

“来得正好,这样莫莫也不用打车啦。”邵母笑着向邵声招手,转身介绍道,“莫莫,这就是一川的爸爸……”

突然记起,就在她所在的那小小一个点上,曾经寄托了你的全世界。

莫靖言扶着办公桌起身,微一颔首:“原来是师兄,好久不见了。”

当飞机在首都机场上空盘旋着等候降落时,邵声透过狭小的舷窗打量着这座睽违已久的城市。它被雾霭笼罩在巨大的混沌中,如同一场浩荡不醒的迷梦。天地这么大,你想见到的人那么遥远而渺小。在这千万人汇集的城市里她只是沧海一粟,如影随形的只有你阵发的回忆,就像忽然袭来的心绞痛。

邵一川连跑带跳,冲到父亲身边,抓着他的衣襟。邵声垂下手,搭在儿子肩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涩:“是啊,好久不见。”

在一片惊惶之中,飞机自万米高空坠落了近两千米,飞行员成功降低了飞行高度,冲出危险的风暴区。乘客们赞美着上天,有的人喜极而泣。邵声为身边抹着眼泪的白发妇人递了一张纸巾,想起自己的母亲和川川,更想起了心中一个坚定的念头。这次回国,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到莫靖言。哪怕只是远远地望着,哪怕岁月已经改变了她的模样。他也想看看,自己缺席的那段光阴在她的容貌上留下了怎样的痕迹。只要,她是真实的,被岁月包裹着的,那个曾经的莫莫。

面前的她,眉眼依稀是老样子,脸颊褪去少女时的丰盈润泽,显得更加小巧精致。但神情却是迥然不同的,初见时他对室友说,自己遇到的女孩像个小包子,因为她含嗔带笑时五官都是生动的,不仅是嘴唇,眼角眉梢都神采飞扬,皱鼻子时也不怕那些表情线都挤在一处。因为年轻,每个神态都是无拘无束的。而现在的她虽然在微笑,但眼神淡然安静。邵声知道她只是在脸上挂了一个客套的表情,和内心的想法没什么关联。

在他出发的几个月前,法航自里约飞往巴黎的航班在大西洋海域上空失事,200余名乘客与空乘人员遇难。其中有两位其他公司派驻巴西的中国员工是邵声的旧识,里约的华人圈不大,他们曾一起打过球、吃过饭。那些骤然而逝的年轻脸庞让他再次体会了生命的无常,和被仓促中止的人生相比,他知道自己已经是幸运的,所以从来不去抱怨命运的不公。在数月后,邵声搭乘同一时段的航班,飞过同一片海域,转瞬间自己的生命仿佛也成了狂风中的一片纸屑。那一刻他抓紧扶手,第一个念头是,不行,我还要再一次见到她!

“我送你吧,现在不好打车。”他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想要搀扶她。

他依然忐忑而犹豫,在半梦半醒之间,封锁于记忆深处的景象一帧帧扑面而来。他想到最后离开时她站在阳台下,茫然地仰着头,神情凄恻,忍不住探身伸手,想要拥抱决绝离去的身影。在那一瞬,他的心忽然悠荡在高空,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直坠而下。邵声悚然一惊,耳边一片尖叫。这并非梦境,他的身体被安全带拉扯着,在强烈的失重感裹挟下与庞大的钢铁机械一同震颤跌落。

“那麻烦你了。”莫靖言没有拒绝,她只是将大衣搭在臂弯,不露声色地绕开了他的手掌。刚才在邵母的搀扶下,她跛着脚从楼梯间蹭回来,邵一川主动拿过她的手袋,紧紧抱在怀里。莫靖言听到邵母打给邵声的电话,她在办公室里如坐针毡,插翅难飞。碘伏抹在手上,凉凉的,有些微刺痛,她忽然镇定下来。这城市虽大,但有些人的存在始终是眼中心中无法忽略的事实,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既然不能永远躲避,不如落落大方坦然面对。

长久以来,她一直存在于他最深的梦境里,在现实中却只能凭借辗转流离、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获得一些关于她的遥远而滞后的消息。他每每想到自己的身份和景况,便觉得已经没有什么权利再去惊扰她的生活。然而自他在里约热内卢机场踏上法航航班的那一刻,关于与她重逢的种种假想便开始萦绕心头。他所乘坐的空客330如同一架巨大的时光机,载着他穿破重重云层和浓雾,在时光之中逆流而上。被生活和岁月铸就的坚硬外壳一瞬间生出细密的纹路,柔嫩的思绪如同初生的藤蔓一般,从旧日尘埃中蓬勃孳生,试探着从他的身体里挤出来,蔓延着将他环绕包裹。

来到楼下,违章乱停的邵声已经吃了一张罚单。他自嘲地笑笑,折两折放在口袋里。邵母带着一川坐在后排,将副驾驶座位留给莫靖言,又问她是否要先去医院。莫靖言婉言谢绝,说脚踝伤得不重,而且学员们七点还要准时上课。她系好安全带,目光一直停留在车门外的倒后镜上。

邵声应和了两句,哄着母亲去睡觉。待她离开后看了两条总公司发来的通知,也准备洗漱就寝,他关掉一个个窗口,最底层那张照片就又跳入眼中,她恬静地微笑着,嘴唇半张半合,像有无限话语要述说。

在得知邵声婚讯的最初,莫靖言心中不是没有愤恨和怨怼,她尝试着说服自己,这是她的选择,是她故作伟大希望邵声摆脱良心的束缚和情感的枷锁;虽然她很快就后悔了,但这结果难道不是她曾经惺惺作态期许过,如今顺理成章发生了的么?

“知道你怎么想就好。你忙归忙,自己的事儿也得上心,总不能以后都这样过下去吧?别嫌妈唠叨,川川现在还小,等他大了,就不容易接受家里的新成员了。”

然而,疼痛,内心的疼痛,是无法依靠理智和逻辑来自我说服和解脱的。莫靖言想起蒋遥的话,她说心里少了一块也能活,但她没有告诉自己,这种剜心的疼痛会如此深刻而持久,久到她曾经以为它要与自己一生相伴。

邵声摇了摇头。

好在后来她学会了疏远和遗忘,假装他从来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和自己的生命里,便可以自以为是地过着正常的生活。她在这个没有邵声的世界里已经太久,久到他乍然出现时,她开始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

“那怎么办?”邵母抬眼看着儿子,“你知道,我本来就不大喜欢明日香,她在川川那么小的时候就离开你俩,我更不能接受。但她毕竟是孩子的妈妈,这次回来又难免总和你碰面,我就想知道,你有没有重新和她在一起的念头。”

你和一个自以为不存在的人物,会有怎样的对白呢?

“我是不想让川川觉得,人家有妈妈,他没有……”

莫靖言知道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窗外,这样的举动太不自然,有违她落落大方泰然处之的本意,然而她不知自己该看哪里,用怎样的神情,说怎样的言语。

“她现在想起儿子了,离婚时怎么走得那么坚决?这两三年也就回过巴西一次吧……”母亲低叹一声,“母子连心本来是天性,她来看儿子,我看得出川川很开心,也不能说不好。可孩子越来越大,也记事了,她来了又走,反而让川川心里难受。”

邵声也沉默着,目不斜视地开着车,只听邵一川在后面将组装玩具晃得哗哗响。小男孩拍着座椅靠背,一迭声喊着:“爸爸,爸爸,回家咱们一起装大卡车吧,还有推土机和机器人。”

邵声点头:“是,之前她也有一年多没见到川川了。正好今年她爸妈去日本过新年,也想看看外孙。她和我联系时说想带川川去日本待三五天,我就答应了。”

邵声应了一声,儿子仍在絮絮地念着,他不禁缓声道:“川川,怎么又买玩具了?”

“没有,他的病倒没什么了,医生说,多休息一段时间就好。可是你,不是答应了明日香……”

邵一川嗫嚅:“我本来,本来就是看看……”

“他今天怎么了?又咳嗽了?”

邵母搂着孙子:“是我要买的,让川川练习一下动手能力,挺好的。”

“你?你能记得吗?”母亲笑了笑,“我总觉得啊,你前几天还是川川那么大。”她又叹了口气,“我刚才没睡,其实就是想和你说说川川的事儿。”

邵一川知趣,不再缠着爸爸组装卡车,探身看着莫靖言:“大姐姐,等脚好了,你还去不去爬墙?”

“快了,妈你也早点休息吧。”邵声喝了一口牛奶,“以后不用等我,这些事儿我自己做就成。”

莫靖言柔声解释:“这段时间很忙,实在抽不出空来啊。川川刚刚看到了,那么多姐姐和阿姨等着上课呢。”

“已经半夜了,还有工作没处理完呢?”母亲在他对面坐下,将玻璃杯放在桌上。

邵一川失望:“我爸爸也会,他都在山上爬,爬得可高可高可高了,但他都不让我爬。”

母亲端了一杯热牛奶出现在书房门口,邵声抬手,不动声色地将窗口切换成电子邮件。

邵母将孙子抱回怀里:“那是因为你还小,奶奶不许。等爸爸不忙了,让他带你去,咱们家一川一定会很厉害的,是不是?”

只有交往不深的点头之交,想起来时脑海中会出现标准照一般的五官轮廓;那些熟悉的人,你清楚记得的只是他们的细节,那些一丝一缕发肤的纹路,一句呼唤的声音,一次呼吸的温度。所以当他看到这张照片时,一时竟无法说出莫靖言和记忆中有多少不同。淡淡的眼线和唇彩让她的五官更加精致夺目,她的脸上消褪了青涩的稚气,展露出年少时所没有的典雅端丽。

莫靖言身体一僵,脸仍然冲着窗外,左手指甲在右手手背上抠了两道小坑。

今时今日,邵声定定地看着屏幕上莫靖言的照片,不知自己在书房里坐了多久。隔了八九年的光阴,这张脸孔看起来熟悉而陌生。他的记忆比这张图片更加真实和立体,比如她发际线上绒绒的碎发,光滑的额头和润泽的两颊,饱满的双唇和挑起的嘴角,整个人像吸满了水的大叶植物,鲜亮的水汽从皮肤下透出来。然而他好像拥有所有拼图的碎片,却无法将它们拼凑在一起。

邵母要回家准备晚饭,带着邵一川在小区门前先行下车,再三嘱咐邵声将莫靖言妥善送达,最好也等着她下课,如果需要,就去医院挂个夜诊。

你可知道在那一刻,我说了谎。

邵一川扬着手:“大姐姐再见。”

曾经说,这一生再也不会想念你。

没有了祖孙二人热闹的对话,车中的空气一瞬间凝滞了,邵声旋开广播,电台里两位主持人口若悬河,唧唧喳喳地说笑着。

莫靖言猛地回头,仿佛有人在暗影中凝望着自己,脸上带着隐隐的微笑,轻声喊她:“莫莫。”然而身后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于是她转回身来,微扬着头,轻声一笑:“果真没有人看到呢。”黄骏握紧她的手,低头吻了下来。

他轻咳一声,问道:“又是左脚?一会儿等你下课,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你听说过一句话吗,叫做灯下黑。”黄骏拉着她来到灯后,“我证明给你看。”说着,他轻快地牵起莫靖言的手,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对着错愕的她狡黠一笑,“没人发现吧……咦,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像个小冰块儿。”

“真没事,我自己有数。”莫靖言摆弄着手机,语气淡淡的。

“哦?最亮的地方?”她好奇。

“那就好,别是旧伤,落下病根。”

“你排的舞,怎么忙也是要看的。”他指指探照灯,“我就躲在那里,谁也看不到我。”

车灯的光柱中,细小的雪粒纷纷扬扬,像朝生夕死的蜉蝣。

“你都看了?”莫靖言笑,“我以为你有处理不完的技术问题。”

停了片刻,邵声又说道:“今年雪挺大的,从我回来,下了好几场呢。”

巨型探照灯将设在操场上的彩排现场照得亮如白昼,歌舞演员们一队队走场,灯光音响师调测设备,摄影摄像寻找着最合适的机位。黄骏巡场一周,看见莫靖言站在台下,走上前说道:“刚刚的舞蹈是你编排的吗?很不错。”

“嗯,从没见过。”

某一年,一场声势浩大的文艺晚会在大学校园里举行。

“是啊,印象里北京冬天不怎么下雪,顶多一两场,也不大。”

此后她的身边也经过了别的人。在最初的一段时间,每当她将头放在别人胸前,听着不一样节奏的心跳声,都会莫名地想要落泪。

“嗯。”

邵声在那么遥远的地方,身边的人说起他的故事,都如同在讲述一宗传奇。莫靖言不愿打听任何细节,不想和任何人探讨关于邵声的任何话题。他和她之间热烈的恋情短暂而隐蔽,如今已经断然了结,再无回头之路。回忆,哭泣,诉说,不仅徒劳无功,而且反反复复拉扯着伤口,令它永无愈合之日。她能做的便是把过往一切深深埋葬,让一切腐烂在泥土中。然而回忆如同一颗种子,在心里扎着根,遇到适宜的时机便长出一株藤蔓来,沿着她的肢体蜿蜒,刺痛着每一根神经。提醒她,你如此深爱过,然而一切已经失去了。

她语气平淡,态度里带着防备和疏离。这番对话便不知如何进行下去。两个人讲过那么天真甜蜜的话语,此时避重就轻地寒暄,无论如何都有些虚假。莫靖言索性不言语,抱着胳膊,继续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

莫靖言辗转得知邵声结婚生子的消息,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那时傅昭阳已经苏醒,楚羚回国陪伴在孩童一般的他身边,艰难地经历着复健的过程。时光的步伐大踏步的前行,但莫靖言的心似乎仍旧留在原地。

邵声驾着车一路自东向西穿行,沿着前门东西大街驶过那些残存的城垣和孤立的大门,甚至是一些仅存于街道名称中的称谓,比如崇文,比如宣武。指示牌上熟悉的“宣武”二字重复出现,它作为汽车和地铁站名时曾经带着家的气息,听起来甜蜜温暖。邵声握紧方向盘,余光瞥向莫靖言。她依旧侧身看着窗外,静静地发呆出神。不一会儿她的电话响了,莫靖言接起来,语气亲昵地聊了两句,撒娇一般和对方说:“我知道你应酬多,可今天我摔了一跤,你得来接我……嗯,正好你也别喝酒了……晚点没关系。”

他想,这一生和她的锦瑟年华已经过去,以后或许再不会重逢。一川,便是对莫莫最后的怀念。

对方又说了些什么,莫靖言报上培训的地址,微笑着收了线,依旧侧着头看向窗外。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车到银行楼下,邵声问:“要不要我等你?”

他不知道莫靖言是否和自己一样,在分开这几年漫长的日子里,曾经有心或无意搜索过“一川烟草”的出处——

莫靖言摇头:“不必了,一会儿我男朋友来接我。”

他想了想:“就叫一川吧。”解释了含义,母亲笑着说,这名字不错。

邵声“哦”地应了一声,莫靖言解开安全带,手放在车门把手上,似乎想起什么,又坐正身体,定了定神,轻声问道:“你回来之后,见到昭阳哥了?”

在两个人的儿子出生后,母亲在电话里催他起一个中文名字,又给了几个备选,他都不喜欢。他抱着初生的小娃娃,让他隔着听筒哭给奶奶听。看着他皱巴巴的小脸和还没睁开的眼睛,一个深藏于心的名字忽然蹦了出来。

邵声摇头:“还没,不过见到楚羚了。”

回到楔子结尾处那个夜晚,第二天清晨明日香醒来后,有些不安地怯怯问他,以后是否还可以保持联系。伊戈尔起身穿衣,古铜色皮肤上蒙了一层朦胧的光影。他听到问话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凝视一双深褐色琥珀般的眼睛了,一时怔忡,于是心一软,说,好的。

“楚师姐也不容易,之前三四年的复健都是她陪着昭阳哥。他刚苏醒时行动不便,话也说不清楚,脾气变得很暴躁,楚师姐比谁都有耐心。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他们去年生了个小女孩,思睿和何仕上次回北京时去看过,说她家安安很漂亮,还说昭阳哥和楚师姐打算在家里修一个小孩子用的抱石墙。”莫靖言难得说了一长串话,转过来看着邵声,微微一笑,“其实,昭阳哥能够康复,每个人都幸福快乐,当初大家最想实现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不是吗?”她顿了顿,神色平和恬静,“能再见到你,我很开心。”

以为已经忘却的思念在暗中疯狂蔓延,如同萋萋野草,更行更远还生。

邵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点了点头,目送她推开车门缓步离去。

然而他依旧一颗颗攒着那些透明的绿色晶石,随着年头的增长链子一点点变长,从一条手链渐渐变成了项链。每一颗水晶都记得他掌心和嘴唇的温度。他在灯下将它们一一穿起,从笨拙生疏到驾轻就熟。

电话响了两次,宴客的主人再次邀约:“有什么急事,可以办完再过来啦,我们还没有正式开席呢。”

他渐渐变成了伊戈尔,忘记自己曾经是邵声。

邵声婉言谢绝:“家里小孩子病了,要去医院。”

他以为所有的过去都将随着傅昭阳永远沉睡,他以为自己这一生再也不能回到莫靖言身边。

“哦,这样啊,难怪,难怪。”

当他对镜整理时,眼前浮现出莫靖言站在身边的样子,她一直是二十岁时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带着青涩的学生气。这时或有妖娆的姑娘从身后趴在他肩上,皮肤上明亮的蜜色在流淌。他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是满面沧桑。和她分隔地球两端的自己,被风霜侵袭被酒精麻醉的木然的自己,如何还能达成当年两个人在河畔许下的心愿?

他挂断电话,仰着头靠在座椅上,耳边是电台的点歌时段,男女主持人你一言我一语读着听众发来的短信。

那时他在哪里?他在和陌生的女人亲吻拥抱。

男主持人念道:“这位听众的来信很感人,他要点一首歌送给自己的初恋,‘虽然我们分隔已久,被时光改变了彼此的容颜,但茫茫人海中曾经相遇相知,还是感谢你曾陪我风雨兼程,知道你即将远赴他乡,祝福你平安如意。’”

有曲线婀娜的姑娘一直在看,端了酒杯,挨在邵声身边坐下,目光迷离,醺然笑道:“你和我印象中的中国男人一点都不一样,我对你,有一点好奇。”

女主持人感叹:“这位听众蛮有诗意的,其实很多年少的情侣一时意气分开了,就算之后不联系,心底也会像惦记老朋友一样惦记对方。”

从矿山返回的同事们约着在酒吧庆祝平安脱险。邵声缺乏休息和睡眠,眼睛直勾勾的。身后有人吹嘘着在亚洲旅行时的艳遇,那些笑声放荡刺耳,他走过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扬手就是一拳。隔壁桌的男人们都站了起来,好在这边也有马洛斯和三五个一同脱离险境的大汉,刚从生死关头闯出来,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每个人都像龇牙的野人。那些轻浮调笑的游客自然惧怕了,虚张声势嚷了几句便灰溜溜散去。

“说的没错,这位听众点播的歌曲也是蛮沧桑蛮能引起共鸣的,孟庭苇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脸》。”

他每晚都会梦到那些熟悉的人,一忽儿是从山崖上跌落的傅昭阳,满脸血污地倚在他怀中,后脑的鲜血汩汩流出;一忽儿是哭喊着追在飞机后的莫靖言,他竟能从舱门跳出,回身奔向她,但二人之间的大地磔磔作响,地壳裂缝间涌出黑红灼热的熔岩,翻滚着将他们的身影吞没。邵声一再从噩梦中惊醒,悔恨和内疚、看不到未来的绝望,沉如磐石,压倒了心中所有的希冀。

“引起共鸣?”女主持咯咯地笑,“这好像是一首九十年代的老歌了,不知不觉你又暴露年龄了。”

邵声双手悬在键盘上,良久后写下一行字:“是,她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因为它后来一直经久传唱啊。其实我对这首歌的印象大多来自电台广播,记得上中学时还没有电脑、mp3一类的……”

莫靖则回复道:“这样我就放心多了,还怕你像莫莫一样钻牛角尖。”他说小妹身边有才貌双全的追求者,包容体贴关爱备至,她不但无动于衷,还唯恐避之不及,她也不想留在EMBA办公室,申请调去学院新成立的资源环境管理研究所。莫靖则对小妹的状况表示担忧,写道:“为什么要她受这么多苦?我虽然希望老傅赶紧好起来,但私心也觉得,他复苏的希望渺茫,小妹应该摆脱过去的事儿,该忘的忘掉,和别人重新开始。”

“没错,其实现在想想,听收音机很有感觉,那种沙沙的电波声很有质感。”

邵声回信,说公司待遇优渥,手头的确不需留有太多现金。

“对,是一种怀旧的氛围。不知现在再听这首老歌时,大家心里会想起谁呢?”

他的电子邮箱里收到海外校友会的群发邮件,得知傅昭阳仍然昏迷不醒,复苏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邵声去了银行,在汇款单上填上熟悉的账号。不几日便收到莫靖则的回信,他负责海外筹款,说邵声汇来的大笔款项已收讫,知道他心中记挂昭阳,但也不需对自己过于苛责。

在二人琐碎的絮语中,前奏音乐已经响起,孟庭苇纯净的声线在冬夜里显得格外清冷。

邵声历尽波折返回里约时,头发胡子乱蓬蓬的,身上多了几道刮蹭的伤痕,看上去像个野人。无论如何颠沛流离,他始终随身带着一条绿水晶的链子。巴西盛产这种充满生机的翠绿色透明石子,他最初在海边向游客兜售纪念品的小贩那里买了几粒,以后每每看到有类似的水晶颗粒便买下来。都是些边角余料,颜色从近乎澄澈的淡青到浓酽酽的墨绿,或深或浅,大小形状也不统一,混在一起,就像莫靖言最初提在手里的演出服。他没有在现场看过她的舞蹈,但是在学校的宣传栏里见过女孩子们跳《踏歌》的组照。一群人,看不出脸部的细节,还是能一眼认出前排的她,层层叠叠的轻纱,白绿相间的襦裙,像是蓬勃春草自脚下萌发。

我们已走得太远,已没有话题。

他在离里约热内卢近千公里之外的铌矿矿山,遮天蔽日的丛林中突兀地出现了浩大的裸露的棕红色矿场,山坡上开凿出几百米高的开采阶梯,一层层如同巨人的门廊,爆破的烟尘遮天蔽日,挖掘机和载重卡车的轰鸣不绝于耳。进入雨季,肆虐的开采便招来了大自然狂暴的反击。滂沱雨水自空中倾泻而下,山体滑坡,在绿树间撕裂出棕褐色的伤口;河水泛滥,泥浆涌上公路。矿山的水、电、交通和通信几乎全部中断,汽车被困在洪水中,幸存的人们赤手挖掘着被淤泥掩盖的房屋,哭喊着亲人的名字。

只好对你说:

那时候邵声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出现,将自己心爱的女孩带走?

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

楚羚心中多少有些感动,但更多的是厌烦,厌烦莫靖言,也厌烦自己——如果当初不那么自我偏执,是不是莫靖言和昭阳也不会分开,是不是也没有后来这些波折?是不是如果昭阳可以醒来,哪怕他和莫靖言在一起也没有关系?她越想越心烦,就想,少爷你到底在哪儿,为什么还不回来把这个哭哭啼啼的姑娘带走?

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

五月中旬楚羚再次回国,她所见的莫靖言比半年前还要憔悴。她想要将莫靖言驱出病房,但又知道她的存在对傅昭阳意义重大,隐隐期盼有一天她能唤着他奇迹般的醒来。几次楚羚去看傅昭阳时,都发现他胸前的被单有一小片洇湿。起初她以为是谁不小心洒了水,后来旁边陪护的家属说,莫靖言总是握着昭阳的手,伏在他身上哭。

邵声仰着头,闭上眼,广播中偶尔传来的沙沙声果真能穿越时间。十年前他还躺在岩壁的大屋檐下,忽然耳边的音乐声大了起来,睁开眼,莫靖言站在近前,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容俯看着自己,湿漉漉的长发乌黑水亮,身形被远处的射灯勾勒出一圈淡白的光晕,背后衬着蓝幽幽的夜空。那时他们听着Leonard Cohen的《Famous Blue Raincoat》,主持人舒缓地介绍着:“呼啸而去的列车,漂泊不羁的游子,三个人,两段情,最终天各一方,爱恨情仇随时间一同流逝,在淡淡的缅怀中轻声说,我已经原谅。”

到了第二年春天,医生都很少再说乐观鼓励的话,连姜小茹也不再每天念几次儿子一定会醒,莫靖言依然风雨无阻,和原来一样陪伴傅昭阳。系里也很照顾她,知道她没有心思去外面找工作,安排她留在EMBA项目办公室做行政助理。那些风华正茂、年轻有为的学员里自然有人爱慕她,甚至知道她有个“男朋友”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也不放弃。

此时此刻他回味着莫靖言下车前的那番话,她应该是幸福快乐的,如果不去扰乱她的生活,她也将继续忘记过去,如此幸福快乐下去吧。无数急切或仓促的决定,已经让他和莫靖言错身而过,渐行渐远。无论他人在里约还是北京,命运已经在二人之间划下了不可逾越的沟壑。

莫靖言每个周末都去医院探望,坐在床头对傅昭阳说着话,给他读书、唱歌。大家都以为她是傅昭阳的女朋友,纷纷赞扬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楚羚满腔怨气,还不能在医院发泄,只是没人的时候话里带刺地讥讽她两句。莫靖言从不和她争吵,甚至不像以前那样小声反驳,她只当没听到。

想要再见她一面,再说一句话的愿望已经达成。那又为什么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想着“会不会有人喝多了然后不能接她回去”一类的蹩脚理由,定定地等在这儿,看着她刚刚离开的方向呢?

傅昭阳留在重症监护室继续观察,三十多天后转入普通病房。他虽性命无虞,然而一直昏迷不醒。几位专家会诊后都认为情况不乐观,如受伤半年之内不能苏醒,那么以后机会更加渺茫。国外大学开学时限已到,楚羚走得心不甘情不愿,十二月份期末考试一结束就匆匆忙忙赶回来。楚教授知道女儿性格倔强,也不能一味阻拦,叹息之余,只是让妻子提醒楚羚,说到底,昭阳身边还有另一个女生,那才是大家寄予厚望、能唤醒他的关键人物。

那是心底小小的贪念,这么多年来还一如最初,越是见到她,越不知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