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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我不太了解你的意思,欧内斯特。”

“我在想的另一个问题是,卡萝琳,皮包内的东西。当然如你所说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钱。但还有什么其他东西,能够阻碍我们的亲近?”

“我的意思是,也许你没有真正看清楚我的为人,因为被某些先入为主的偏见阻碍了。也许你背负了一些旧包袱——过去与男人的关系,你的父亲、哥哥、丈夫,或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期望:比如拉尔夫·库克。你时常要我‘成为拉尔夫……当我的医生情人’。其实你是在对我说:‘不要当你自己,欧内斯特,去当别人。’”

卡萝又无话可说。她真是感到很恼怒,竟然会对欧内斯特的话感到受宠若惊,而他看来竟然像是在说实话,而且有时候,他看来不再那么惹人厌了。

卡萝无法不承认,欧内斯特真是说对了——虽然理由并不完全正确。真奇怪,他近来变得聪明多了。

“金钱对我并不重要,卡萝琳。我赚的钱超过我能花的,我很少顾虑金钱。但我必须注意时间,就像你接见客户时也要注意时间。不过我从来不希望我们的时间过得太快。从来没有。我期待见到你,很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而且总是惋惜时间过得太快。”

“你做梦吗,卡萝琳?我想我已经分析够了自己的梦。”

“那么关于金钱呢,欧内斯特?有时候我看见你偷看时钟,我会认为我对你只代表了一张支票,时钟每过一分钟,就又赚了一块钱。”

“嗯,我梦见我们一起躺在床上,穿着衣服,我们正在进行诊疗。我要你更有感情一点,但你很严肃,保持距离。然后有另一个男人走进房间——很丑陋、矮小、漆黑如炭的人——我立刻决定要勾引他。这非常容易,于是我们就在你面前亲热。我想如果你能看到我在床上是多么行,也许你会改变主意,对我发生兴趣,与我上床。”

欧内斯特很惊讶自己在开诚布公上的进展。他很理所当然,很不带自我地对病人说了几星期前绝对不敢说出的事情,而且觉得自己控制得很好。他不再觉得自己在诱惑卡萝琳。他保持坦然,同时也提供了治疗上的帮助。

“你在梦中有什么情绪呢?”

“但是,”欧内斯特继续说,“梦境总是很容易偏颇——很有理由相信我的梦反映了我们双方的期望:我想要当你的心理医生,而没有性与其他欲望的困扰,以及我想要与你交往,而没有职业上的接触,这是我必须处理的困境。”

“对你感到挫折。对那个男人感到恶心——他简直就是邪恶。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其实知道。他是杜瓦利埃。”

卡萝笑容满面:“我越来越喜欢这个梦了。”

“谁?”

“的确是简单多了,我也不否认其中的真实性——如果我们不是以心理医生与病人的方式认识,我会想与你有更个人性的非职业关系——上次我们就谈过。我不否认我觉得你是个非常吸引人的女人,有很敏锐的头脑。”

“杜瓦利埃。你知道的,海地的独裁者。”

卡萝点点头:“对,这个解析如何?”

“你与杜瓦利埃有什么关系?对你有什么意义?”

“我了解你的意思……你是说我像个男人一样渴望你,而金钱——也就是我们的职业关系——阻碍了我们。我因此而感到挫折。”

“很有趣,完全没关系。我好几年没听过这个名字,我非常惊讶会梦见他。”

“就像弗洛伊德说过,一根雪茄有时候可能只是一根雪茄,那么女性生殖器的象征皮包,有时候也可能只是一个皮包……装了钱的皮包。”

“以杜瓦利埃来自由联想一会儿,卡萝琳。看看能想到什么。”

“那么阻碍拥抱的皮包呢?”欧内斯特问。

“什么都没有。我不确定是否看过他的照片。暴君、残酷、黑暗、淫荡。喔,对了,我想最近我读到一篇文章,说他住在法国某处,贫穷不堪。”

卡萝沉默了几分钟,然后说:“还有另一种可能。更简单直接的解析——你内心其实想与我发生肉体关系,拥抱等于是性交。毕竟,不是你在梦中主动想要拥抱吗?”

“但那家伙早就死了。”

“我想这个梦的意思是,你与我正在进行心理治疗,而你也许把情欲放在我们之间,阻止我们真正亲近。”

“不,不是老头子,而是年轻的杜瓦利埃。人称‘小医生’的杜瓦利埃。我确定是‘小医生’。这个名字一下子就出现了。我想我告诉过你。”

“所以,欧内斯特,这个梦的意思是?”

“不,你没有,卡萝琳,但我想这是梦境的关键。”

“完全不会,卡萝琳,我很鼓励你这么做,我们彼此开诚布公是最重要的,所以让我们继续进行。我所想到的是,弗洛伊德时常说‘皮包’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我说过,我不太相信弗洛伊德的论点——但我也不想全部否定。弗洛伊德有许多正确的解析,不应该忽略。几年前,我曾经参与过一项实验,在催眠状态下要求女性梦见她们喜欢的男性来到床前。许多女人都使用了皮包象征——也就是说,梦见男性来到她们面前,把某种东西放进她们的皮包里。”

“怎么会?”

“那么你要如何解释皮包,欧内斯特?我觉得有点奇怪——好像我们角色互换了。”

“首先,你再思索一下这个梦。最好能自由联想——就像我们对我的梦的解析。”

“没错。好吧,心理治疗在梦中时常象征某种旅程。所以我想机场象征了我们的治疗。我想要与你亲近,拥抱你,但你把你的皮包挡在中间。”

“让我看看。我知道我感到挫折。你与我在床上,但是却什么都没做。然后这个粗野的男人进来,我与他亲热——我这么做真是奇怪——然后这个梦的荒谬逻辑是,我认为你会因为看到我的表现而接受我。真没有道理。”

“哦,不!这是你的梦,欧内斯特。你感觉如何?”

“请多说一些,卡萝琳。”

他也回握了她一下,然后说:“但我们还有工作要做。让我们回来谈这个梦。你能不能说说你的感觉?”

“嗯,是没有道理。如果我与一些丑陋的男人在你面前亲热,我根本不可能会赢得你的心,反而可能会让你感到恶心、厌恶。”

卡萝向前倾,轻轻握了一下欧内斯特的手。

“这是表面上的逻辑,但我知道有办法可以解释这个梦。让我们假设杜瓦利埃不是杜瓦利埃,而象征了别的人或事物。”

“介意?我高兴死了。这使我觉得你开始认真听我的话了。”

“比如呢?”

“你介意我告诉你吗?”

“想想他的名字:‘小医生’!想象这个人代表了部分的我:我内在较幼稚原始的一面。那么在那个梦中,你希望与这部分的我发生关系,使比较成熟的我也会被勾引。”

“我一点也不知道有这种情形。”

“你瞧,这么说就可以解释这个梦——如果你能勾引到部分的我,那么其他的我也会很容易就范!”

“不,我不介意你谈这些事情,欧内斯特。事实上,我很喜欢这样分享你的思想。但你有一个习惯,的确很像是在演讲——你总是每隔一分钟就要称呼我的名字。”

卡萝一阵沉默。

“至于我们彼此梦见对方,这有什么奇怪的?我觉得以我们的接触频繁度,以及关系上的亲近,如果没有梦见对方才值得奇怪。很抱歉我这么说,卡萝琳,听起来一定很像在讲课。但‘同时性’这种观念让我有感而发——在弗洛伊德的教条主义与荣格的神秘主义之间的无人地带,我总是感觉很孤单。”

“你在想什么,卡萝琳?”

“我一直不了解这个观念的重要性,”欧内斯特继续说,我想许多人对于生命的无常感到不安,于是希望相信有某种宇宙关联存在。我并不太在意这种观念。大自然的无常与无情并不会让我感到不安。为什么大家如此不敢面对‘巧合’?为什么不单纯地当成巧合来看待?

“聪明,欧内斯特,很聪明的解析。”卡萝对自己说,“比你想象的还聪明!”

“不完全是。我想荣格的‘同时性’是指两个相关的现象,一个发生在主观世界,另一个发生在客观的物理世界。我记得他描述有一天在解析一个病人的梦,病人梦见了古埃及的金甲虫,然后他发现有一只甲虫在窗外碰撞玻璃,仿佛想要飞进房间。”

“所以,卡萝琳,让我总结一下,我对我们这两个梦的解读有类似的结论:虽然你来见我,对我有强烈的感觉,想要碰触拥抱我,但你仍然不想真正与我亲近。”

“欧内斯特,真是很奇怪,因为昨晚我也梦见了你。这是不是荣格所谓的‘同时性’(synchronicity)?”

“这些梦的信息很符合我对我们关系的整体感觉。几周前我很清楚地表示,我会对你开诚布公,诚实回答你所提出的任何问题。但是你从来没有真正利用这个机会。你说你要我成为你的情人,但是,除了我在单身世界中的生活之外,你一点也不想了解我是谁。我要一直提醒你这一点,卡萝琳,因为这非常重要,非常接近问题的核心。我要求你对我坦白——为了能这么做,你必须对我有足够的了解与信任,你才能完全在我面前展开。这个经验将帮助你成为你自己,以最深刻的方式,来了解你未来生命中的男人。”

在他们下一次诊疗时,卡萝对于欧内斯特描述拥抱她的梦境感到很好奇。上次诊疗结束后,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对欧内斯特判断错误;她已经快要放弃勾引他的希望了。而今天他却承认他梦见她。也许这会是有趣的发展,卡萝想。但她没有什么信心了。她已经不觉得自己掌握了情况。以心理医生而言,欧内斯特简直是完全无法预测,她想,几乎每次诊疗,他都会做出或说出一些让她惊讶的事情。而几乎每次诊疗,他都会让她对自己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卡萝保持沉默,望着她的表。

早上他思索这个梦,想起了他与保罗通电话后的体验:“诚实使我陷于这个处境,诚实最后一定也会解救我。”欧内斯特决定要进行前所未有的尝试。他要与他的病人分享这个梦境。

“我知道我们的时间到了,卡萝琳,但请多用一两分钟,你有没有进一步的补充?”

我正在机场里面看到卡萝琳,她坐在一辆载客电车上。我很高兴看到她,跑上前去,想要拥抱她,但她抓着她的皮包不放,拥抱起来很不舒服。

“今天不行,欧内斯特。”她说,然后站起来,匆忙离开办公室。

在下一次治疗卡萝琳的前一晚,欧内斯特做了一个清楚的梦。他坐在床上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