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大家都晓得,曹操想用徐庶,把他的母亲抓起来,以胁迫徐庶,使徐庶进退两难。刘备一知道这情形,就对徐庶说,我固然非常需要你帮忙,可是我不能做违背情理的事,如留你下来,曹操会杀你的母亲,使你一生都受良心的责备,你还是去吧!所以另一角度的结论就说,一个领导,应该深体人情,那么曹操应让靳允去救他的母亲才对。此所以曹操是曹操,刘备是刘备,他们两个的领导器度,绝对不同。
徐庶母为曹公所得,刘备乃遣庶归。欲为天下者,恕人子之情,公又宜遣允也。
(选自《历史的经验》)
接下来,又举了一个例子,就靳允违母守城这件事,做了另一个角度的结论:
把仁义当方法
能够对父母有感情,才能对朋友有感情,也才能对社会、对国家有感情,人的世界到底是感情的结合,所以靳允是不对的,应该先去救母亲。
或曰:“季文子、公孙弘,此二人皆折节俭素,而毁誉不同,何也?”
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允宜先救至亲。
——《长短经》
所以这里就上面的几个故事,为靳允违亲的事,做了结论说:
季文子是春秋时名臣,道德非常高。公孙弘是汉朝有名的宰相,此人来自乡间,平民出身,很有道德,名闻天下,虽然做了几十年宰相,家里吃的菜,还是乡巴佬吃的菜根、豆腐、粗茶淡饭,穿的衣服旧兮兮的,非常朴素。我们看《史记》公孙弘的传记,一长篇写下来都是好的,实在令人佩服,不好的写在别人的传记里了,这是司马迁写传记的笔法。公孙弘这个人实际上是在汉武帝面前作假,就像民国时期有个军阀,和士兵一起吃饭的时候啃窝窝头,回去燕窝鸡汤炖得好好的,外面穿破棉大衣,里面却穿的是最好的貂皮背心,公孙弘就是如此。季文子和公孙弘都折节,所谓“折节”,在古书上常看到,如“折节”读书。曾国藩有几个部下,器宇很大,但学问不够,受了曾国藩的影响,再回去读书,结果变成文武全才,这情形就叫作折节读书。换句话说,就像一棵树长得很高,自己弯下来,就是对人谦虚,虽然身为长官,对部下却很客气、很谦虚,所谓礼贤下士,也是折节的意思。这段书说,季文子、公孙弘这两个人,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都不摆架子,自己也能俭朴、本素,可是当时以及历史上,对这两个人的毁誉,却完全不同。司马迁对公孙弘是亲眼看到的,写历史的人,手里拿了一支笔,绝不会姑息的,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可是中国的历史,大多都是隔一代写的,当代多是记录下来的笔记。由此观之,问题很大,隔了一代,就有许多事情不够真实。但是评论历史人物,却的确需要隔一代。在当代要批评人物,也得留点情面,这就有感情的成分存在,隔一代的评论就不同了,没有情感和利害关系,才能冷静客观。这里的两个人,在当时的为人处世形态和做法是一样的,当代的人很难评论,而后来历史的评论,完全不同。这是什么道理?
卫国的一位名叫开方的贵族,在齐国做官,十年都没有请假回到卫国去。而管仲把他开除了,理由是说开方在齐国做了十年官,从来没有请假回去看看父母,像这样连父母都不爱的人,怎么会爱自己的老板!怎么可以为相!
范晔称:“夫人利仁者,或借仁以从利;体义者,不期体以合义。”
卫公子开方仕齐,十年不归。管仲以为不怀其亲,安能爱君,不可以为相。
赵蕤说,范晔曾说过,人并不是各个都仁,有些人拿“仁”来做幌子,在政治上假借仁为手段,以达到个人的私利;另外有些人处处讲义,做事情讲究应不应该、合不合理,可是并不一定是为了一个义的目标而做的。
另一段故事:
季文子妾不衣帛,鲁人以为美谈。公孙弘身服布被,汲黯讥其多诈。事实未殊,而毁誉别者,何也?将体之与利之异乎?故前志云:“仁者安仁,智者利仁,畏罪者强仁。”挍其仁者,功无以殊;核其为仁,不得不异。安仁者,性善者也。利仁者,力行者也。强仁者,不得已者也。三仁相比,则安者优矣。
刘邦与项羽争天下的时候,刘邦有一个大将王陵,项羽为了要他归顺,把王陵的母亲抓来。王陵的母亲已看出项羽会失败,刘邦会成功,自己被软禁后,知道王陵有孝心,一定不放心,意志不坚定,因此自杀,留了一封遗书,教人偷偷送给王陵,叮嘱他还是好好帮助刘邦,坚定王陵的意志,使他一心为事业努力,心里再没有牵挂,可以全心全意去帮助刘邦。
这仍是范晔的话,季文子身为宰相,他的太太们身上没有穿过好的衣服,鲁国人谈起来,都认为这是自己国家的光荣。可是公孙弘当了宰相,一辈子穿布衣服,而和他同朝的监察御史汲黯(这个人汉武帝都怕他,监察御史的职权大得很,皇帝不对,有时他也当面顶起来。古专制时代的皇帝也不好当的。汲黯讲话不大清楚,有点大舌头,好几次为了国家大事,和汉武帝争吵,他站在那里,结结巴巴讲不出话来,把汉武帝都逗笑了,依他的意见,教他不要急),这个骨鲠之臣,硬作风的人,就当面指责公孙弘是作假。季文子和公孙弘的实际行为都是一样的,可是在历史上,季文子绝对是好的,公孙弘则后世认为他在作假,是什么理由?这就要自己去体会。
昔王陵母为项羽所拘,母以高祖必得天下,因自杀,以固陵志。明心无所系,然后可得事人,尽其死节。
用仁义做手段来兴利,或为了天下的利益,或为自己的利益,一是为公,一是为私,差别就在这里。换句话说,历史是很公平的。如果真做了一件事,在历史上站得住,留给后世景仰,是的就是,非的就非。所以前人书上的记载(指孔子的话)说:“仁者安仁,知者利仁。”有些部下怕触犯上面规定的法令,怕不合规定,勉强做到仁的境界,这就不是自然的,不是本身思想道德与政治道德的修养。所以,这几种为仁的表现虽然一样,但是仔细考核起来,内在思想上,心理的动机是有差别的。
同时这里进一步引用历史上类似的故事,以说明这个道理。
有些人天生的就仁慈,如以历史上的帝王来说,宋太祖赵匡胤就天生的仁慈。
《长短经》的作者赵蕤引用徐众对这件事的评论作为答案。徐众说,当程昱去游说的时候,靳允和曹操之间还没有君臣关系,而母亲是世界上最亲密的直系尊亲,在情理上,靳允应该为了母亲的安危而去,不应该听曹操的话不顾母亲而守城。
一部二十四史,几乎没有一个开国皇帝不杀功臣的,只有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成为历史的美谈。等于是坦白地说明了,他手下这些将领,在起义当时都是他的同事,当时他只是宪兵司令兼警备司令这一类的官,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同事们把他捧起来,当了皇帝,后来他也是很难办。做领袖的确很难,我们常说朱元璋刻薄,杀的功臣最多,如果人生经验体会得多了,到了那种情况,也真没有办法。朱元璋本来很好的,当了皇帝还念旧,把当年种田的朋友找来,给他们官做,可是他们在朝廷里乱讲空话,把当年小时候打架踢屁股的事都说出来,说一次还不要紧,常常说,连其他大臣都受不了,只有宰了。不要说当皇帝,很多人上了台以后,一些老朋友、老同学来了一起做事,也一样以老同学关系,在公开场合说空话。所以赵匡胤当了皇帝,一些同时打天下的人,恃宠而骄,使赵匡胤没有办法,只好请大家来吃饭,酒喝多了,饭吃饱了,对大家说,皇帝这个位置不好坐呀!大家说,这有什么不好坐,大家拥护你到底。赵匡胤说,你们当时把黄袍替我穿上就逼我做皇帝,假使有一天,别人也把黄袍替你们穿上,又该怎么办?这一下大家明白了,站起来问怎样才好,一定听他的。于是赵匡胤说,大家要什么给什么,回家享福好不好?大臣们只好照办。这就叫作杯酒释兵权,没有杀功臣。这是研究赵匡胤的这一面,他确实很仁慈。
徐众说:“靳允于曹公未成君臣。母,至亲也,于义应去。”
另一面来说,因为很仁慈,宋朝的天下,自开国以来,始终只有半壁江山。黄河以北燕云十六州,一直没有纳入版图。因为他是军人出身,知道作战的痛苦,也知道战争对老百姓的残害,他不想打仗,只想过安定日子,拿钱向辽金把这些地方买回来。这是历史另一面的研究。
靳允是三国时人,当时曹操带兵去打徐州,命令程昱留守后方重镇甄城,正在这样用兵的时候,曹操手下的另一员将领张邈又反叛了,于是曹操只好亲自迎战吕布。这时在战争的地理形势上,如果吕布将范城拿下来,就可以消灭曹操,所以吕布设法把守范城的首长靳允的母亲捉来,想要胁迫靳允为了救母亲而归顺。曹操也赶紧命令留守在甄城的程昱去游说靳允,不必考虑母亲的安危,要他固守范城。结果靳允被说动了,表示一定守城,绝无二心。这里就问起靳允这样做法,算不算是忠?
(选自《历史的经验》)
或曰:“靳允违亲守城,可谓忠乎?”
核心价值如何成为治理手段
魏太祖征徐州,使程昱留守甄城。张邈叛太祖,迎吕布。布执范令靳允母。太祖遣昱说靳允无以母故,使固守范。允流涕曰:“不敢有二也。”
中国文化把孝道看得严重,对于家庭教育来讲,素来就有以“忠孝传家”相标榜的。把这个“孝”字在政治上提倡实行而蔚为风气,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在西汉以后,魏晋时代正式提倡以孝道治天下。我们看到二十四孝中有名的“王祥卧冰”,他就是晋朝的大臣。以后南北朝、唐、宋、元、明、清一直下来,都是“以孝治天下”。历朝大臣,凡是为国家大问题,或是为爱护老百姓的问题,所提供的奏议,很多都有“圣朝以孝治天下”的话,先拿这个大帽子给皇帝一戴,然后提出建议,这是中国文化提倡孝的好处、优点。
班固是《汉书》的作者,他认为对郦寄卖友的批评不对。所谓出卖朋友的交情,是为了个人的富贵利益,而忘了朋友的义气,才是卖友。郦寄的父亲帮助汉高祖打下了天下,而吕家把这个政权用阴谋手段拿去,这才是不对的。他能在这劫难之中,把吕禄骗出去,予以摧毁,他是为了国家,为了天下,这不是出卖朋友,只是在政治上,为了对国家有所贡献,使用的一个方法而已。
但是天下事谈到政治就可怕了,我们关起门来研究,也有人利用孝道作为统治的手段。谁做了呢?就是清朝的康熙皇帝。清朝孤儿寡妇入关以后,顺治很年轻就死掉了,接着八岁的康熙当皇帝,到十四岁正式亲政。老实讲,那时候如果是平庸之辈,要统治这样庞大的中国,是没有办法的。但这个十四岁的小孩很厉害,从亲政到六十九岁去世,统治了中国六十一年,清朝天下在他手里安定下来。
郦寄是汉高祖的秘书兼参谋郦商的儿子。后来周勃他们推翻了吕家的政权,恢复了汉高祖子孙的权位,这中间是一段很热闹的外戚与内廷之争。在这一段斗争中,周勃他们教郦寄故意和吕禄做好朋友。这时吕禄是执金吾,等于现代的首都卫戍司令。需先把吕禄弄开,否则这天晚上推翻吕家政权的行动就难于顺利进行。所以这天就安排了由郦寄邀吕禄到郊外去玩,于是由周勃他们在首都把吕氏的政权推翻,接汉高祖的中子代王来即位为孝文皇帝。后世批评郦寄,在他个人的道义上说来,是出卖了朋友。这个道理,究竟对不对,又该怎么个说法呢?
当时,中国知识分子中,如顾亭林、李二曲、王船山、傅青主这一班人,都是不投降的,尤其在思想上、学说上所做的反清复明工作,实在太可怕了。结果呢?康熙利用中国的“孝”字,虚晃一招,便使反清的种子一直过了两百年才发芽。
——《长短经》
清兵入关,有三部必读的书籍。满族人的兵法权谋,学的是《三国演义》,还不是《三国志》,当时几乎王公大臣都读《三国演义》。第二部是在背地里读的《老子》。每一个清朝官员,都要熟读《老子》,揣摩政治哲学,但表面上仍然是尊孔。另一部书是《孝经》。
世称郦寄卖交,以其绐吕禄也,于理何如?
说到这里,诸位读历史,可以和汉朝“文景之治”做一比较,“文景之治”的政治蓝本,是“内用黄老,外示儒术”。这么一来,康熙就提倡孝道,编了一本语录——《圣谕》,后来叫《圣谕宝训》或《圣谕广训》,拿到地方政治基层组织中去宣传。以前地方政治有什么组织呢?就是宗法社会中的祠堂,祠堂中有族长、乡长,都是年高德劭、学问好,在地方上有声望的人。每月初一、十五,一定要把族人集中在祠堂中,宣讲《圣谕》,《圣谕》中所讲都是一条条做人、做事的道理,把儒家的思想用尽了,尤其提倡孝道。
忠义矛盾怎么选
进一步分析,康熙深懂得孝这个精神而加以反面地运用。要知道,康熙把每一个青年训练得都听父母的话,那么又有哪一个老头子、老太太肯要儿子去做杀头造反的事呢?所以康熙用了反面,用得非常高明。此其一。
(选自《列子臆说》)
其二,当时在陕西的李二曲(李颙),和顾亭林一样,是不投降的知识分子,他讲学于关中,所以后来顾亭林这班人经常往陕西跑,组织反清复明的地下工作。康熙明明知道,反而征召李二曲做官,当然李二曲是不会去做的。后来康熙到五台山并巡察陕西,又特命陕西督抚,表示尊崇李二曲先生为当代大儒,是当代圣人,一定要亲自去拜访。
老子思想说到孝子,父母不好才有孝子,父母又好,家庭又好,个个都是孝子嘛!二十四孝都是父母不对,问题家庭,所以才出孝子嘛!这是道家的思想。国家坏了才有忠臣,国家永远太平,个个是忠臣,所以“忠”这个字也不需要。“利物不由于义,而义名绝焉”,真正利人利世,就不需要义,大家都是你爱我、我爱你,也人人自爱,就不需要什么慈悲啊、博爱啊,都不需要了。所以这个样子的天下,这个样子的人类,“君臣皆安,物我兼利”,自利利人都有了,个个能够自利利人的话,连“自利利人”这个名词都不需要了。“古之道也”,这个就是道家的道,中国文化道就在这里,这叫自然之道。
当然,李二曲也知道这是康熙下的最后一着棋,所以称病,表示无法接驾。哪里知道,康熙说没有关系,还是到了李二曲讲学的那个邻境,甚至说要到李家探病,这一下可逼住李二曲了。如果康熙到家中来,李二曲只要向他磕一个头,就算投降了,这就是中国文化的民族气节问题。所以他只好表示有病,躺到床上,“病”得爬不起来。但是康熙到了李二曲的近境,陕西督抚以下的一大堆官员都跟在皇帝后面,准备去看李二曲的病。康熙先打听一下,说李二曲实在有病,同时李二曲也只好打发自己的儿子去看一下康熙,敷衍一下。
他说“安上不由于忠”,真正要使国家天下太平,何必要靠忠呢?不需要提倡忠臣,乱世才有忠臣,天下都安定了,当然不需要忠臣。譬如文天祥是忠臣,我们为什么提倡文天祥呢?亡国的时候才有文天祥啊,不要复国就不需要文天祥了。你说岳飞是忠臣,碰到昏君了嘛!就出了岳飞,我们不希望历史上有昏君嘛!如果历史上都是明王,就没必要出岳飞了,所以道家的道理还是对的,真正的安定,不是靠忠。而一个真了不起的人,把社会安定下来,天下太平,你也不晓得他是忠臣,“而忠名灭焉”,所以他并没有忠臣之名。
康熙很高明,也不勉强去李家了。否则,他一到李家,李二曲骂他一顿的话,非杀了李二曲不可。杀了,引起民族的反感。不杀,又失皇帝的尊严,下不了台。所以也就不去了,安慰李二曲的儿子一番,要他善为转达自己的意思,又交代地方官妥为照顾,还对他们说,自己因为做了皇帝,不能不回京处理朝政,地方官朝夕可向李二曲学习,实在很有福气。
为什么表面不喜欢呢?因为道家有些话会使民智开,人们懂了以后很难统治,所以古代帝王不提倡。譬如碰到“忠不足以安君”这句话就很可怕,对国家效忠,皇帝不一定信赖,他说,忠臣有什么好处啊?把自己身体生命先牺牲掉,这叫作忠臣。“义不足以利物”,所谓“义”就是帮忙人家啦,见义勇为、拔刀相助就是义,侠客之道。义有什么好处?也不好,有时候对自己对别人都无益。人家打架同你什么相关?结果你去劝架,自己身上被捅了五六刀,害了自己。杨朱所讲的话令帝王很讨厌。但是道家的道理在下面,他也主张忠义,另外一面的道理一般人做不到。
康熙的这一番运用,就是把中国文化好的一面用到权术上去了。可是实在令人感慨的是,后世的人不把这些罪过归到他的权术上,反而都推到孔孟身上去,所以孔家店被打倒,孔子的挨骂,都太冤枉了。
杨朱这个道家的思想为什么在中国不流行啊?因为古代的帝王表面不喜欢,偷偷都是用他的,所以是挂羊头卖狗肉。中国历史有个秘密,“内用黄老”,政治上用的都是道家黄老的学问;“外示儒术”,外面招牌挂着孔孟,就是挂羊头卖狗肉。
(选自《论语别裁》)
杨朱说人生的境界,有好房子住,好衣服穿,好吃的饮食,有很好看的太太或丈夫,人生只要具备了这四个条件,已经够满足了,还对外面有什么要求呢?如果有些人四样东西都有了,欲望还不能满足,还向外面求,又买股票,股票又暴跌,贪求无厌,就是“无厌之性”。“无厌之性,阴阳之蠹也”,这个阴阳代表天地,贪求的人应该受这个毒害。“蠹”就是生在阴湿地方的蠹鱼,也叫书虫,书物就慢慢被吃了。
欺骗是好的策略吗
——《列子》
长平之战是春秋战国时期一个有名的故事。秦国大将白起打赵国,一夜之间,将赵国降兵四十万人活埋了。在后人的笔记中记载,有人杀猪,刮毛以后,背上现出“白起”两个字,这是讲因果报应,说白起直到现在,生生世世还是在被人宰杀。不管因果报应的事有没有,这是中国的传统思想,战争杀人,是为民族、为国家、为正义,不得已,所以没有罪。但如果为了私怨,尤其是对于已经投降了的人,还把他活埋,罪过可大了。根据历史经验,这样是绝不可能成功的。看清史,曾国藩、李鸿章打太平天国,李鸿章的淮军起来,不得已借用外国人的洋枪队。有一英人叫戈登,带兵帮忙打太平军,打到苏州的时候,有八个太平天国的将领带了好几万人向李鸿章投降,当时答应的条件,是仍旧给他们职务,后来见李鸿章的时候,有个人把他们都抓去杀了,以后这人的结果,还是很不好。而当时戈登对这件事大加反对,一个外国人尚且有这样的正义感,不主张杀投降的人,可见一般人的看法对白起很不以为然。
杨朱曰:“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于外?有此而求外者,无厌之性。无厌之性,阴阳之蠹也。忠不足以安君,适足以危身;义不足以利物,适足以害生。安上不由于忠,而忠名灭焉;利物不由于义,而义名绝焉。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
赵蕤就提出长平之役这件事来讨论,白起这个人算是军事作战方面了不起的奇将吧?
忠义有什么好处
何晏曰:“白起之降赵卒,诈而坑其四十万,岂徒酷暴之谓乎!后亦难以重得志矣。向使众人豫知降之必死,则张虚拳犹可畏也,况于四十万被坚执锐哉!天下见降秦之将头颅依山,归秦之众骸积成丘,则后日之战,死当死耳,何众肯服,何城肯下乎!是为虽能裁四十万之命,而适足以强天下之战,欲以要一朝之功,而乃更坚诸侯之守,故兵进而自伐其势,军胜而还丧其计,何者?设使赵众复合,马服更生,则后日之战,必非前日之对也,况今皆使天下为后日乎!其所以终不敢复加兵于邯郸者,非但忧平原之补缝。患诸侯之救至也,徒讳之而不言耳。且长平之事,秦人十五已上皆荷戟而向赵矣。夫以秦之强,而十五已上死伤过半,此为破赵之功小、伤秦之败大也,又何称奇哉!”
(选自《列子臆说》)
这是《长短经》引用何晏的话,评论白起算不算一位奇将。
“利不与争期,而争及之”,有名有利,就有人来争。你盖一个庙,别人也盖一个庙,你有徒众,他也有徒众,你说你的一派好,他说他的一派高,世上的人最后还是争,万物都在争,生命以争斗而活,就那么可怜,莫名其妙。做公务员也好,教书也好,到处碰到排挤,大家心里头明白,嘴里不肯说,哪个地方没有人排挤啊?公司里当一个职员,你负责一点,能干一点,别人就嫉妒你,因为你不懒嘛!你懒了他也要笑你,反正进来一个新人总想排挤掉,最好都归自己,虽然自己也做不了。因此杨朱哲学的结论,“故君子必慎为善”,做人做事,讲一句话,应该非常谨慎才好。
何晏是魏国人,他说白起活埋了赵国四十万人是一大骗局,答应投降了就没有事,结果大家投降了,又把人家活埋,这不但是性情太残暴,以整个战略而言,实在失策,一定会失败的。假使在投降之前就预先知道投降以后会上当而死,这四十万人就是没有武器,赤手空拳抵抗到底,也很可怕,何况这四十万人身上都穿了坚硬的战甲,手上还拿有锐利的武器,真打下去实在不易征服。不幸,大家相信,而上当受骗而已。白起当时以为做得很高明,实际上是增加了秦国统一天下的困难。他这样一来,天下人都看见了,知道凡是向秦国投降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投降的将领被砍下来的头颅堆得像山一样高,归秦的众人的骸骨堆起来像丘陵那么多。从这次以后,秦国如果再与人作战,大家都认清楚了,要死的时候就壮壮烈烈地死,反正向秦国投降了也是死,何不抵抗到底。再也没有人肯向秦军投降了。为了希望得到一时的功劳,实际上更加坚定了各国诸侯守土的意志和决心,在战略与政略的道理上说,白起这个做法,是正在进兵的时候,自己削弱了有利形势,军事表面上胜利,而在政治、国际上,使自己的计划走不通。这是什么理由呢?因为赵国虽然失败了,但并没有亡国,假使再起来作战,赵国再出来一个马服君做大元帅,那这下一次战争,就不比前一次,这次秦国就会失败了。况且自白起这一手以后,列国都对秦国备战,秦国统一天下的进度就慢了。后来秦国始终不敢再出兵攻打赵国的邯郸,这不但是因为赵国经这次失败,由平原君起来当统帅,秦国怕了,更重要的是怕各国诸侯联合起来救赵。秦王知道这个道理,内心非常忌讳,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行善是第一步,第二步名就来了,第三步怎么样?天下事都会变的,“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期”是期望,就是希望、目的,有时也可说是目标。有了名以后你不求利益也不求钱,最后钱也来了,因为你有了知名度,很多机会可以使你发财,大财纵然得不到,小财就不必担心。
这一次长平之役,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在战役之前,秦国的兵源不够,所以重新发一道命令,变更法令,凡是十五岁以上的青少年都要服兵役,拿了武器,到前方和赵国打仗。这仗打下来很惨,秦国十五岁以上的人,死伤过半。可见白起这一仗打下来,并没有消灭赵国,只是骗了赵国的四十万人活埋,而对于秦国的损害却无法弥补。以将领而论,白起并不是一个好将领。根据一员大将的修养,要懂得政治,懂得策略,有长远的眼光,中国历代一流大将都是文武兼资的。武功很高,很勇敢的,只是战将,不是大将,大将都是有高度的素养,就以近代史而言,大元帅曾国藩就是文人。
行善的“善”字不只包括善事,做任何好事都是行善。真正的行善,虽然目的不在求名,“而名从之”。事实上很怪,你越不求名,那个名自然而然会跟着来,那是真的。不过,你们年轻人不大信。当然,那要时间的累积,你三天就要效果办不到。我发现社会还是很公平的,真正的好人好事是盖不住的,它自然会出来。
这件事就是告诉我们,大而用兵,小而个人。与敌人正面冲突的时候,都是同样的原则,要言而有信,欺骗只可获得一时的胜利,可是其恶果,则是得不偿失。
所以真正的行善不是为名,中国文化叫阴功积德,阴功是人家看不见的,行善要阴功,累积下来才叫功德。出了钱,做了好事,还要表扬一下,你已经得了果报,有知名度了,晓得你是善人了,所以再不要期望有果报。
(选自《历史的经验》)
杨朱说“行善不以为名”。一个真正做好事的人,不是为了求名,为了别人表扬、宣传才去做,这不是好事,因为这是有目的的。我每年都接到要我推荐好人好事的文件,要我推荐几位,我说算了吧!这本是一个好事,假设一提倡,变成惯例,以后有人专走这个路子,那就失去意义了。所以官方常说要表扬老人,我说你们做做好事好不好!你不要害人嘛!人家活到七八十,把他们请来站在台上,你年纪轻轻还去训这些老头子半天,然后送些东西给他们,这样搞几个钟头回去非死不可,何苦来哉呢!这些都是糊涂蛋做的事,不读书,不懂事。真要敬老,你去给老人行个礼,东西交给他,门口贴一个“敬老”就好了。一定要把老人推上车子送上来,你不是玩人嘛!我看到世界上很多不通的事,有时候很气,不过我又怕把自己气死,只好笑一笑,也知道划不来,不值一笑,只好睡觉。所以人家问我信什么宗教,我什么都不信,我信睡觉。
言必信,行必果,只是小人
我们讲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嫁女儿,古代女子出嫁以前,在家里请妈妈训话。母亲说,没有别的话讲,你到了这一家做媳妇,不要做好事。这一句话好严重,女儿一听,那我专做坏事吗?母亲就骂她,好事都不做,坏事哪里可以做啊!这就是道家思想,也是杨朱的思想。
三国时的广陵是现在江苏扬州一带,张超是当地太守,他把地方政事交给了下属兼朋友臧洪。有一次曹操在雍丘(现今河南杞县)这个地方把张超包围起来。臧洪听到消息,就光着脚哭着到处替张超求救兵,一面自己也出兵。同时因为袁绍是朋友,也向袁绍求救兵,可是袁绍没有理他。结果张超被曹操消灭,全族被杀。臧洪就为这一件事恨透了袁绍,而和他绝交,朋好变成了冤家。于是袁绍又兴兵围攻臧洪,破城以后,臧洪也被杀掉。
孟子反对杨朱,给他的罪名是他主张人都要为己。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就近于杨朱的思想,是绝对的自由主义,以自我为中心,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可惜人做不到。人类是什么心态呢?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不是你的,那不知道是什么主义,讲起来很好听,反正不是杨朱的道理。孟老夫子反对杨朱,说他太自私,但是杨朱的自私有他哲学的基础,他的哲学理论是,人不但不做善事,当然更不做恶事。
后来一般人讨论这件事,就认为臧洪自己莫名其妙,头脑不清楚。三国那个时代,正是所谓纵横时代,等于战国一样,是没有道义的社会,谈不到要为哪一个尽道义。立身于社会中,对当时的环境看不清楚,而去讲道德、讲仁义,乱世中去讲太平时的高论,当然搞不好。在现在的时代,要想实行三代以上的礼乐之道,是走不通的。因此也可以看到孔子的思想并不呆板,他教我们要赶上时代。
——《列子》
《长短经》的作者赵蕤对这件历史首先提出了一个问题:假定有人问臧洪这样为张超而死,够不够得上是义气?他引用范晔的话,范晔是说,曹操围攻雍丘,消灭张超,臧洪为了朋友,到处请兵,可以说是一种壮烈的情操。而他赤了足,奔走号哭的行为真值得同情。因为英雄豪杰,在某种环境之下,对于是非善恶的取舍,与普通一般人的讲究仁义,在心理上是两样的。我们可以引用西方宗教革命家马丁·路德的名言,“不择手段,完成最高道德”。为了达到最高主义、最高理想,有时候内心尽管痛苦,也不得不做些小牺牲。在平时做人也如此,假定现在朋友、同事之间,家庭有了困难,即使下雨下雪,没船没车,走路也得赶去帮忙。但到了一个非常的时候,自己有大任务在身,那恐怕就不能顾全朋友之间道义的小节了。所以孔子说:“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这个话就很妙。孔孟之道总是教人忠信,讲话一定兑现,做事一定要有结果,而孔子却又说这样事事固执守信的只是小人。这么说来,是不是言不必信,讲的话过去了就算了呢?并不是。读书最怕如此断章取义,必须要看整篇才知道孔子的意思。也就是说,大丈夫成大功,立大业,处大事,有个远大目标必须要去完成的时候,有时就不能拘小节,小节只是个人应做的事。如为国家民族做更大的事,个人小节上顾不到,乃至挨别人的骂,也只好如此。
杨朱曰:“行善不以为名,而名从之;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利不与争期,而争及之;故君子必慎为善。”
另外一个观念。在三国的时候,袁绍、曹操、张超这一班人,和任何乱世时代割据称雄的人都是一样,有时双方和平订约了,有时双方又打起来,也和现代的国际局势一样,是个非常时期。每逢一个非常时期,不要以为国家之间有道义信用,实际上都是在作战,利害相同就结合,利害不相同就分手。每个人都在打自己的算盘,只要形势上有需要,利害上有关系就做,这是当然的。在这样一个时代,这一点都看不清楚,而去与人讲道义,就只有把命赔进去了。更何况,像三国时候,那种地方军阀互相割据的战争局面下,雍丘是一个非常危险、孤零零的偏僻地方,臧洪只知道自己的朋友张超被曹操毁了,以为袁绍也是朋友,去请袁绍帮忙,却不知道曹操与袁绍之间因为利害的关系已经结合。这就是说臧洪的头脑不够,对时势分析不清楚,如何去做好这工作?他想借袁绍的兵,把曹操打垮,这是很危险的。像吴三桂借清兵去打李自成,结果成就了满族人的天下。
做好事尤其要慎重
再以《孙子兵法》的思想来讲,不冷静地先求“谋攻”的关键,只是感情用事,以个人愤恨的私见影响作战决策,头脑就昏了,心理上情绪的悲哀、怨恨是军事上的大忌讳。这不只是限于军事,在工作上有时碰到紧急困难的时候,个人的情绪激荡之中,特别要注意,必须把这种情绪先除去,然后才能冷静,才能把事情分析清楚,“谋定而后动”。而像臧洪这样“徒跣且号,束甲请举”,和以前战国时候,吴楚之战,楚被吴打垮了,楚名臣申包胥到秦国去请救兵,在秦庭哭上七天七夜的情形是一样的。这样对个人节操而言是对的,但对事情而言是没用的,不能解决问题。
(选自《列子臆说》)
这个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个人的情操是一回事,处理事情的观点、看法、智慧的决定又是另一回事。如申包胥哭秦庭的故事,在他个人是成了千秋万世之名,但为楚国着想,借了外力秦兵去打吴国,前门驱狼,后门进虎,也不是好办法,还没有听说过这样能复国图存的。
“是故贤者慎所出”,因此贤人、有道德的人,小心谨慎自己的起心动念,对情感的发出非常谨慎。大家认为,我们心里头的思想,外面的人怎么知道?可是人之所以不同,有他的电感,你对一个人有所怨恨,对方已经收到电波了,他也不高兴你了。所以一切只能求于自己,这就是杨朱为己的哲学道理。
(选自《历史的经验》)
“发于此而应于外者惟请”。这个“请”就是“情”,杨朱也是明白因果报应道理的。任何人的思想行为,只要一发动,内外就有感应,相应的作用。这个道理是什么?就是情。人到底不是普通动物,还有一种情感的怀抱,其实动物也是,生物都是这样。
圣人不是只讲道德,不讲利害
杨朱应该是所谓自由主义思想的领袖、祖师爷,他的哲学你看多高明啊!他说“利出者实及”,你有利益给人家的话,实际好处就回到你身上,这也是因果问题,就报应回来。所以你给人家利益,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怨往者害来”,你到处埋怨别人,看不起别人,人家也看不起你,也讨厌你。所以你去怨恨别人,马上反应过来是对你有害的。你看,杨朱的自由主义多么实际。
“内圣外王”是宋朝理学家惯用的名词,实际上这个招牌是庄子的,他们拿来用了,反过来就骂老庄,这种学术态度很不严谨,很不应该。
杨朱的思想是把个人主义发展到极点,绝对尊重他人的自由,各有各的范围,所谓自由民主的结果是绝对的自私、为己,杨朱就是为己。但是杨朱不是那么狭隘,他虽然为己,对社会有贡献都不干,但是别人的利益他也绝不沾。如果天下个个都是杨朱,我有我的自由,不妨碍你的自由,那天下太平了。可是人是绝对做不到的,口口声声讲自由的人,最喜欢妨碍别人的自由。我常说口口声声讲科学的人,绝对不懂科学。真正学科学的人,嘴巴闭住不敢讲,因为这个东西太难,这个问题很严重,他不轻视每一个问题。
下面来看庄子是怎样一条一条分析内圣外王的成就的。
杨朱主张“拔一毛以利天下,不为也”。你叫他拔掉身上一根汗毛,对社会有益,他都不干。孟子一生反对杨朱、墨子两家。墨子“摩顶放踵以利天下”,孟子反对,认为他陈义太高,理想太高,做起来太困难,要一步一步来,有限度的仁爱才是对的。同样,孟子把杨朱讲得好像一毛钱不值,可是杨朱有他的一套哲学思想,也是不得了的。
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
别人的利益绝不沾
——《庄子》
(选自《列子臆说》)
“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所谓圣人的修养,只限于通达人情物理是不够的,圣人还有进一步更高的通达。
那么列子的判断对不对呢?果然,后来郑国政变,郑子阳被杀掉了。如果列子接受他的赏赐,当一个什么官,那恐怕连吃饭的家伙也要掉下来了。可见人生处世,这个钱该拿不该拿,要有高度的学问、高度的智慧。《礼记》讲君子之道有句话,“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毋就是不可以,苟就是随便。不要随便看到钱就拿,要考虑该拿不该拿。碰到困难危险的时候,譬如说车祸发生了,只管自己逃跑,不管同车的人,这在中国文化上是不许可的,尤其是担当国家大事的,做忠臣孝子的,就要有“毋苟免”的修养。
“有亲,非仁也”,这个“仁”字与儒家解释仁义道德的“仁”并不违反,而是对孔孟思想更扩大的注解。“有亲”,亲人的私情。所谓真正的仁慈,是爱天下,没有私心。中间有所亲,有所偏爱,那已经不是仁的最高目的。如果是个大宗师,圣人之道,爱是普遍的,像下雨一样,好坏一律平等。
古人说“求于人者畏于人”。不管什么人,你只要求人,就怕人。“人到无求品自高”,一个人到了处世无求于人,就是天地间第一等人。由此你也懂了一个商业的原则,做生意顾客至上,做老板的总归倒霉,做老板的永远是求人啊!要求你口袋里的钱到我口袋里来,那个多难啊!然后讲我这个东西怎么好,那个态度多好多诚恳,叫作和气生财。所以你读懂了《列子》,就懂了人生。
“天时,非贤也”,这也是春秋战国时代对儒家的批判。《论语》提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儒家所谓圣贤之道,非其时不出来,社会环境不对不出来。但是庄子认为,真正的圣贤不为己,所以不论天时合不合都要出来,艰难困苦更要出来,这才是真正的圣贤之道。不过他又转过来说,“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这一句话也有一点骂儒家的味道,批驳儒家有利害不通之处。历史上看到很多读死书的儒家人,都有这个味道。庄子在当时前后也看到很多,所以认为这一班知识分子没有得道,不懂利害的关键。
列子又说:“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明天有一个人讲我不对,他就会派人来杀我了。因为这不是他的本意,只是受左右之言的影响。一个人到了某一个地位,左右旁边人的话很容易听进去,所以做一个领袖能够不听左右亲信的话,或者虽然听了,自己有高度智慧来分别,确实非常不易。
道家的所谓通利害,是怎么通呢?历史文化上常有争辩,儒家理论主张所谓临危受命,时代愈艰苦,愈要站出来,救社会,救国家,救天下。可是在中国历史上的儒家人物,真做到临危受命的并不太多,不得已的倒很多。道家表面上看来好像不走临危受命路线,多半认为时代狂澜不能倒挽,而走隐士的路线。
那些高位的人很痛苦,他们没有时间机会接触旁人,所以要想了解别人也很不容易。列子讲,他并不是真正了解我,只是接受了别人的建议,表示自己很有风度,爱天下士,因此送生活费用给我。青年同学在这个地方就要想一想,假使自己碰到这样高薪的机会,大概夜里睡不着啦!不要说这样,一张表扬状给你,都要贴在墙壁上看三个钟头,对不对?可是一个有学问、有智慧的人可不会这样。
历史上儒家经常标榜中流砥柱,或是倒挽狂澜,气派都很大。中流砥柱,等于说台风过后,石门水库的洪水流下来,一个人站在水中要抵挡水流,大概早就被水冲跑了,抵不住的。所以道家不做这种笨事,中流砥柱看起来很伟大,在那个时势的潮流下,除了一个人送命,历史上可以留名之外,对于社会没有贡献,对于国家没有补益。
列子没有被她吓住,哈哈大笑。他说:“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你要了解,郑子阳要人送粮食给我,他并不真正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这一句话很有道理,不管你们将来当了什么大老板,发财之后,要想透彻了解别人很难,接触人的机会非常少,人家接触你的机会也不多。任何地位都是一样,还有就是年纪大了,更是如此。换句话说,一个人到了某一个阶段,精力不够用了,事情太多了,不像当大学生的,上了四节课,游手好闲,坐茶馆里都觉得时间好长,一天过的日子很无聊。
道家认为要顺自然之势,就是所谓应用之道。明知洪流一下来,不是堤防能阻隔得住,所以要计算雨量多大,流程多远,等到水流到关键点,打开一条水沟,顺势就把水轻轻带走了。政治也是一样,所谓四两拨千斤,就把那个时代扭转过来了。所以说救世之道,必须要通利害,利害不通,非君子也。
她气极了,看看他,就耍脾气,自己捶起胸口来。她说:“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也哉?”据我所知,有学问、有本事的人,妻儿生活过得都很舒服。现在你也有学问,有道德,有本事,结果我们饭都吃不饱,国家领袖送生活费给你,你却不接受!这一段如果演电视剧的话,她一定大哭大闹,几乎要自杀!
孔子在《易经》中说:“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只有圣人才真正懂得利害关键,进退存亡之道,而不失其正。假使不知进退存亡之道,就不是圣人,这种观念同道家的完全一样。所以庄子说“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这不是说君子比圣人差一点,如以学位比喻的话,圣人等于博士,君子等于是个硕士,大学毕业更差一点,这是随便做比方啦!
列子很穷,穷得连便当都吃不起,容貌都有菜色,发青了。有一个人就向郑国的领袖郑子阳讲,列御寇是有道的人,有学问,有道德,这样一个人在你郑国都无法生存,是这个国家的耻辱,也会使人觉得你不喜欢有道德、有学问的知识分子。郑子阳听了这话,马上就派官人送粟给列子。这个粟是五谷里的一种,古代社会粮食也代表钱币,同样有流通价值。列子看到粮食,很客气地行礼致谢,不接受赏赐。回到屋里,太太不高兴了。古代妇女多半靠男人过生活,结婚是买了长期饭票,结果列子这张饭票,连他自己都没有饭吃。
“行名失己,非士也”,历史上许多人为了好名、求名,所谓留万世之名,亡失掉了自己,这够不上是一个知识分子。我常常跟青年同学讲,关于名、利两个观念,我们不能不提到一个日本人,就是明治维新的大臣伊藤博文。在晚清中兴那个时代,他跟李鸿章是外交的对手,伊藤博文是日本第一批的留英学生,把西洋的风气引介回国,改变了日本。他有两句名言:“计利应计天下利,求名当求万世名。”这是全部中国文化思想,更充分表达了儒家的思想。所以说,如果只为个人一己之名,行名而失己的话,这是够不上称为知识分子的。
这个钱该不该拿
(选自《庄子諵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