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人文社科 > 南怀瑾:正道的谋略 > 第一章 先树原则,再立目标

第一章 先树原则,再立目标

“君淫亦淫”,古代淫是过分的意思,不是黄色。齐桓公是春秋五霸之一,但他不是个好君王,本来就是个太保,又好吃,又爱喝酒,反正烟酒赌嫖样样都来。管仲帮助这样一个老板很难办,这要有方法。所以孔子很感叹,说管仲命不好,如果碰到一个好老板,他的功业在历史上不止这样,可以同姜太公媲美的。可是他的对象就是这个人,没有办法,只好跟着他跑。所以他自处之道,老板喜欢奢侈,他也跟着奢侈;齐桓公讲究吃,他也讲究吃。其实管仲不一定想这样,这个里头是人生之道,是所谓君臣之间一个大学问,不是迎合,不是拍马屁,但是不能不做同道,否则没有办法合作。管仲跟齐桓公君臣之间思想一致,利害相合,他的话没有一句不听的,因此管仲的政治思想大行于天下,在国际上称霸。

名利的范围扩大来讲,就是后世讲功名富贵的道理。他这里提出了一个历史问题,说明名利的范围、人生现实的现象。我们晓得历史上齐桓公称霸是管仲这个有名宰相帮忙而成的,“一匡天下,九合诸侯”,管仲使他的老板在当时的国际上多次成为联合国权威的真主,领导天下。管仲是了不起的人,他比孔子早了一百年左右,孔子都很佩服他。

志合、言从、道行、国霸,这四点都很难。我们做一个普通人,做一个生意人,经理跟董事长两个人能够志合的都很少;老板想找一个志合、言从、道行的都找不到;有才能的人想找一个能够做到这四点的老板,似乎也不可能。

它的文字连起来,为名为利正反两面都有,所谓“乘其名者,泽及宗族,利兼乡党,况子孙乎”,这是为名利的,可以说是真名的反面,我们一般人就在这个反面。而杨朱思想指出来的真正为名的人,则是走道家路线,“凡为名者必廉,廉斯贫”,一定是走清高的路线,但是贫苦;“为名者必让,让斯贱”,所以道家愿意处于下流,这个下流不是普通讲的下流,是人所不要的位置我来坐,一切都让给他人,就是这个结果。

譬如诸葛亮帮忙刘备,但是刘备对诸葛亮这四点都没有做到。志不一定合;言从,刘备有时候听,有时候不听;道行,也并不一定行;国霸呢?没有霸起来,三分天下只据其一,所以并不高明。真高明的是管仲,他做到了,诸葛亮跟刘备做不到同路人,因为诸葛亮有诸葛亮的风格,刘备有刘备的作风,这两人不同。

孟先生又说了一个问题,“凡为名者必廉”,真正求名的人,自己的修养必然很廉正,譬如孔子、老子、释迦牟尼佛,都放弃了名利,结果反而给人捧去当教主,不求名而名自至。所以真正的求名就是宗教家,一定清廉,一定清高,但一定很穷。还有第二个要点,“为名者必让”,真正为名的人,他的道德修养、学问必然谦退、谦虚。学问好的人一定是处处谦虚,利益让给别人,自己退一步。退步太过分了,自己就没有地方住了,愿意走到最低贱的地方。

“管氏而已”,古文就是那么简单,包括意义很多,他说管仲死了以后就为止了,下面没有了。管仲的儿子叫什么?不出名了,到他这一代而已。“田氏之相齐也”,齐国山东姓田的是名家,几千年了,实际上田家的田完敬仲,原来姓陈,是从陈国逃过来的,在齐国落籍。在战国时,孟子见的齐宣王已经不是姜太公的后人了,是田家篡位,把齐国拿下来自己当了君王,三代以后就是齐宣王。田氏也同管仲一样做了齐国宰相,他的做法不同。君王非常傲慢,等于西方亚历山大那个样子,暴躁,专权统治。但是这个田常为相就谦虚起来,权力给君王一个人。这个君王不但权力集中,而且经济集中,很悭吝用钱。田常则相反,爱布施,所以所有人都归心投向田家了。因此到了相当的时间,他把君王拉下去,自己做了齐王,也是延续了一两百年,“至今不绝”,到了战国的时候还没有完。

“凡为名者必廉,廉斯贫;为名者必让,让斯贱。”曰:“管仲之相齐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从,道行国霸。死之后,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齐也,君盈则己降,君敛则己施,民皆归之,因有齐国;子孙享之,至今不绝。”

“若实名贫,伪名富!”曰:“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已矣。昔者尧、舜伪以天下让许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齐实以孤竹君让而终亡其国,饿死于首阳之山。实伪之辩,如此其省也。”

我们仔细检讨,讲起来很好听,我们的文化思想,知识分子几千年来没有脱开这个范围,没有说真为学问而学问,为人生而研究知识,那是高调。真正的实际状况就是这样,功成名就,同宗亲戚朋友都沾到利益了,地方都大受其光荣,子孙后代更得其利益。

这样看起来,对于名与利的研究,很难下定义。孟氏说,一个人有了好的名誉,名誉里头有差别啊!伪善的人非常多,处处做善事,非常谦虚,非常客气,又信宗教,谁看到他都说是善人,但是有许多是假冒的。也有些人看起来很暴力、很坏,但是很直爽,却是真善。所以这个善名所包含的内容及真假、实际与否,其中大有差别。事实上,真正流传万世之名的,忠臣、孝子、宗教家、有学问的人等,都是穷苦一生。包括现在清高的艺术家、文学家、学问家,真求实际之名,想留千秋万代的名,这些人的人生境界一点都不马虎的,一生清苦。而那些假冒伪善的,就像田家一样,开始看不出来,最后富有四海,把人家的国夺过来自己做老板,这又是什么道理?

所以在社会上名气大并不痛快,的确是“苦其身,燋其心”这六个字。但是,有了名的人,名只是个工具,是个敲门砖,有了名就能“泽及宗族,利兼乡党”。我们中国文化三千年的教育始终都在这里转,一直到高考,都是教育上的错误,是民族文化思想错误的地方。我说中国文化三千年错误,是从有家庭制度以后,就是重男轻女,生了儿子以后望子成龙,成龙的办法呢?“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我们小时候就开始念的,现在则是“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低”,因为时代不同了。那么要求名只有读书,书读好了以后干什么呢?就要考取功名,所以“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有了名就有官做了,升官就可以发财,这都是连着的,一路的思想。

所以杨朱讲到真正为求万世之名的都很苦,除了历史上崇拜的这一些名臣外,很多人死了连棺材都没有,可是却留万世之名。那么杨朱的哲学来了,“曰:‘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已矣。’”,社会上有名的,不管哪一种名气,照杨朱哲学来讲,包括了一切宗教,一切学者,任何一种名气,“实无名”,如果真实为道的话就没有名,名是假东西。

杨朱说,求名太痛苦了,一天东跑西跑的,你看名气越高的,作秀的地方越多。作秀是外来文化翻译过来的新名词,这里讲演,那里讲演,这里唱歌,那里演戏,越来越苦其身体,思想痛苦得像烤焦了一样,身心都憔悴。

这一点我们光看佛、道两家。佛家出家当比丘,也叫和尚,女的叫比丘尼,也叫尼姑,因为不要名,所以随便取一个名字,什么观啊、圆啊、慧啊、定啊,反正翻来覆去,那几个字摆来摆去,无所谓,挂一个标记就是,心里没有名的。如果我们真的要出家,还求这两个字的名吗?那就不对了,那恐怕要再出一次家了。道家的人也这样,所以中国道家的修道人,本名不知道了,自己随便取一个什么子,姓氏不知道,或者装疯卖傻。道家跟佛家的高人死了不知所终,究竟死了没有,考据不出来,名更不要;凡是留下名来的都是不真实的,都有假,都有问题。这是他对于历史哲学的批评。

那么孟先生又问了,开始人为了求名,去高考啊,尤其现在的家庭,硬要逼孩子高考,结果考焦了还在考,眼睛都考成近视了,考到出国留学,回来,公务员也要吗?不知道。所以孟氏提出来,这个名对于后代子孙有什么利益?这是讽刺的啊!讽刺世界上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选自《列子臆说》)

所以他这里问,既然有名有钱又显贵,人的欲望为什么不停止啊?还要追求什么?杨朱回答,为了死。既然死嘛大家都要死,人生到了尽头,还有什么要追求的?杨朱说,为子孙啊!这就是一般人的思想。杨朱并不主张这样,只是说一般人的思想都是这样。

能受多大委屈,就能有多大成就

杨朱说,有了名,也有了财,下一步就是为了显贵,人的欲望一步一步提高。有名有钱,但社会地位不高,进不去高阶层的社会,所以要求贵。而自称学者的人,认为有钱有名又算什么,理都不理人。可这些学问好的所谓有名学者,在富贵人家看来,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所以到了名利场合,看到是个教书的,也看不起。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很奇怪。可是这个人假使又有名,又有钱,又显贵,又有学问,我看很严重了!这个人恐怕要神经了,因为样样都吃得开。

议曰:太史公曰:“魏豹、彭越虽故贱,然以席卷千里,南面称孤,喋血乘胜,日有闻矣。怀叛逆之意,及败,不死而虏,因身被刑戮,何哉?”

孟家人又问,既然求名是为了发财,有名也有钱了,人生不也就可以了吗?

——《长短经》

杨朱说,人求名是为了发财,有了名就有钱。

刘邦、项羽楚汉之争的时候,魏豹和彭越这两个人,有部队,能作战,是名将,举足轻重,靠向谁,谁就获胜。萧何、张良、陈平这几个文人,用反间计掌握了这些摆来摆去的人。但是魏豹他们都是太保、流氓、土匪出身,有如民国初年各地军阀,贩马的、卖布的出身,可是已经能席卷千里,南面称王,力量稳固以后,带了兵,喋血乘胜,天天都是得意的时候。这种土匪、流氓出身,投机起家的分子,始终怀叛逆之意,始终不安分,唯恐天下不乱,因为在乱世他们才有机可乘,才有办法。等到失败了,这种人不会自杀而宁愿被俘虏,身遭刑戮而死,这又是什么道理?

杨朱也是周游各地到处讲学的,这个风气从孔子开始。杨朱到了鲁国,寄居在孟家(不是孟子家),鲁国孟家也是大族。孟家人向他请教,一个人啊,做人就做人,为什么要求名?尤其现在社会,很多年轻人都想要知名度,人为什么要知名度?

“中材以上且羞其行,况王者乎!彼无异故,智略绝人,独患无身耳。得摄尺之柄,其云蒸龙变,欲有所会其度,以故幽囚而不辞云。”此则纵横之士,务立其功者也。

——《列子》

《长短经》的作者赵蕤说,像这样的行径,就是中等以上的人,都会觉得羞耻,而更高的王者之才,更不会这样。如项羽失败了,就以无面见江东父老而自杀。但这些人失败以后,不死而虏,落到身被刑戮的结果,没有别的缘故,他们自视有智慧才略,所以愿意被虏,希望将来还能够上台,抓到兵权或政权,实施理想,云蒸龙变(根据《易经》的道理,“云从龙,风从虎”,老虎来的时候,会先有一阵风,龙降的时候,一定先起云雾。所谓云蒸龙变,就是形容一个特殊人物出现时,整个社会都会受影响而转变)。这就是贾谊所说的“烈士殉名,夸者死权”的心理,只想自己如何建功立业,受什么委屈都可以,绝对不轻易牺牲。这也就是乱世多纵横捭阖之士的功利主义。

杨朱游于鲁,舍于孟氏。孟氏问曰:“人而已矣,奚以名为?”曰:“以名者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为贵。”“既贵矣,奚不已焉?”曰:“为死。”“既死矣,奚为焉?”曰:“为子孙。”“名奚益于子孙?”曰:“名乃苦其身,燋其心。乘其名者,泽及宗族,利兼乡党,况子孙乎?”

或曰:“季布壮士,而反摧刚为柔,髡钳匪匿,为是乎?”

要不要做一个名人

大家都知道“一诺千金”是季布有名的历史故事,这位先生是了不起的。他年轻时是一位非常有号召力的游侠之士,后来跟随项羽,作战非常勇敢。有一次把刘邦打垮了,追击刘邦,差一点就可以砍到刘邦的马尾。后来刘邦得了天下,最恨的就是季布,所以悬重赏缉捕季布,同时下令,藏匿了他的要诛全族。在这样严缉之下,季布就到山东一位大侠朱家那里卖身做佣人。

(选自《列子臆说》)

朱家一见季布,就看出来了,把他收留下来。到晚上再把季布找来,要他说老实话。季布说,你既然知道了,就随你办,向刘邦报告,就可以得重赏乃至封侯。朱家安慰他,绝对不会这样做。同时告诉季布,这样逃匿不是办法,总有一天会被发现。朱家本来就和刘邦这些人很熟,他和季布商量,将季布扮成车夫,带他去见刘邦。

所以人真想得到别人尊重,先要自尊,拿现在话讲,就是自重;更要先尊重别人,别人才会尊重你。如果骂人,讨厌别人,以为是自己的自尊心,拿宗教来讲,别人都逃避你,你已经陷入了孤立地狱,自己还不知道。所以,不尊重人而希望人尊重你,那是不可能的。人要读书,读书不是为知识啊!是要回到自己身心上用,这才叫学问。

到了洛阳以后,这一班帮助汉高祖打天下的老朋友都宴请朱家,问他来有什么事,当然,都知道他不想做官,也不会要钱。朱家就要他们转告刘邦,季布这个人,年轻有为,是个将才,是个可以大用的豪杰之士。当年和项羽打仗的时候,季布追杀刘邦,是各为其主。项羽完了,就不必再视季布为仇敌,现在通令全国抓他,这样逼迫,他被逼紧了,不是向南边逃到南越,就是往北边逃往匈奴(因为那时刘邦所统一的天下,只限于中原一带,至于长江以南的两广、云贵一带,南越王赵佗是和汉高祖同时起来的,虽已称臣,并未心服;北方的匈奴也随时要侵犯中原的),这样平白送给敌人一名勇将,增加一个最大的祸患,这又何苦?这班大臣向刘邦报告,刘邦听说是朱家来说的,就取消了通缉令,并且给季布官做。

说到“尊己”,有两个翻译名词非常不好,一个是“自尊心”。什么叫自尊心?就是我慢,傲慢,在我们自古的文化里是不用这个名词的,因为会使人走上错误的路。另外一个是“值得我骄傲”。中国人如果自己骄傲,那是很可耻的。其实是翻译得不通,西方文化当年翻译过来,不是学问很深的人翻译的,都是年轻懂几句洋文随便翻译的,后来用惯了。其实中国人不会说自我骄傲的,而是用四个字“足以自豪”。“自豪”两个字就对了,“骄傲”就不对。自尊心的翻译,应该是“自重”,就是孔子讲的“君子不重则不威”,自己尊重自己才是自尊嘛!当年因为翻译不慎重,东西的文化都没有通,看起来是个小事,却影响我们国家民族文化之大无与伦比。所以你们做翻译的要特别注意,不要随便翻。

后来,季布又成了汉朝大将,而且非常忠于汉室。可是如果没有朱家这一次出来说话,还是不行。而朱家说妥了这件事,仍然回山东过他的游侠生涯去了,不要功名富贵。所以侠义道的精神,在中国的历史上始终是存在的。这里是说,季布失败以后,毫无办法,英雄豪气都没有了,变得窝囊得很,把头发剃光,什么苦工都做,偷偷摸摸过日子。以中国文化精神来说,一个真正的英雄壮士,失败了就自杀算了。季布既是壮士,失败后却窝囊地过逃亡日子,这是对的吗?

“人不尊己,则危辱及之矣。”一个人活在社会世界上,不受人尊重是危险的,也会遭致耻辱。人要能够牺牲自我,帮助别人,爱护别人,更要帮助危难中人,才能得到别人的尊敬。所以得来不易,代价也不小。拿佛家讲就是慈悲,儒家来讲就是仁义。

对于上面这种一般看法的问题,赵蕤引用司马迁的话作答案:

我们人之所以有文化,尤其是中国文化,就是要扶助弱小,看到可怜的就要帮助,这是仁爱慈悲,是人文文化的真谛。以《列子》看来,“胜者为制”那是禽兽哲学。日本人翻译叫“达尔文”,我常常想,要翻成“达尔昏”才对,昏头昏脑,没有搞清楚。的确宇宙间是弱肉强食,不但动物如此,植物世界也是这样,整个宇宙所有生物都是以强凌弱。但是人类文化教育我们对待弱者更要爱护、保护,使他生存,这是人文文化同禽兽文化不同的地方。

司马迁曰:“以项羽之气,而季布以勇显于楚,身屡典军搴旗者数矣,可谓壮士。然至被刑戮,为人奴而不死,何其下也。彼必自负其材,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故终为汉名将。贤者诚重其死。夫婢妾贱人感慨而自杀者,非勇也,其计尽无复之耳。”

要自重不要自尊

司马迁说,当项羽与刘邦争天下的时候,以项羽那种力拔山兮的气概,而季布却仍然在楚国能以武勇显名于天下,每次战役带领部队做先锋,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多少次冲入敌阵,夺下对方军旗,斩杀对方将领,可说是一个真正的壮士。可是等到项羽失败了,却又甘心到朱家那里当奴隶,而不自杀。从这点看起来,季布又多么下贱,一点壮志都没有。

(选自《列子臆说》)

其实,季布这样做法,并不是自甘堕落,他有自己的抱负,自认有了不起的才华,只是倒霉了,当初找错老板,心有不甘。项羽失败,他愿意受辱,并不以为羞耻,因为还是要等待机会,发展自己的长处,所以最后成为汉代名将。由他的经历做法,就看出他的思想、抱负,他觉得为项羽这种人死太不合算。一个有学问、有道德、有见解、有气派、有才具的贤者,固然把死看得很严重,但是所谓“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并不像一般小人物,为了一点小事就气得上吊。这种人觉得没有办法再翻身,走绝路了,心胸狭窄,所以才愿意自杀。而怀抱大志的人,虽然不怕死,但还是要看死的价值如何,绝不轻易抛生的。

人们对你的批评阻碍,长官及父母对你的不了解,当时的确是委屈,但是人要有独立人格,要建立非常之事功,就要记住“屈申任物而不在我”,外面的环境是外物,我始终要独立而不遗,顶天立地站住。壶子说,懂了这个道理,知道“持后”,了解“后其身而身先”的道理,才可以建立一个事功,做一番事业。

(选自《历史的经验》)

所谓“枉直随形而不在影”也告诉我们,人生想要完成一件了不起的事业,暂时别管一切难堪与批评,因为一般人只看最后的结果。譬如要建一个伟大的建筑,必先破坏很多东西,当时一定遭遇许多困难,万人唾骂;等到建筑完成,大家说你很伟大,尤其后来人会说我们祖先多伟大。所以我们晓得,做一件大事,立一件大功,所遭遇的这些都是影子,如果要顾全影子的弯曲,就不能做事,从生下来就躺在床上睡觉,睡到殡仪馆为止,那绝不会遭遇做事的痛苦。

每天急急忙忙,恰恰得不偿失

一个人做一件事、讲一句话,就像是自己的第二生命,因为大家都看到他的影像了。事情做错了,中国的社会习惯,不大喜欢当面说穿,背后一定批评,这就是你的影子。所以我们做任何事都要顾到后影如何,所谓历史上万世留名,名就是个影子,这个影子究竟好不好,在你做的时候就先要考虑,这也就是“持身”。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镇之以无名之朴,夫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

这个思想观念在我们文化里,也有范仲淹的千古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表示应该如此立志,才是知识分子的气度。自己挑起天下一切痛苦,眼光远大,帮助社会国家,天下安定了,大家都得到安乐,然后自己才敢求安乐。

——《老子》

壶丘子林说,你回头看看你的影子就知道什么是“持后”,这是很好的教育法。一个名词或一个高深的哲理,不须讲理论,回头看看影子就知道了。所谓“形”就是身体,“枉”是弯起来,形体一弯,影子也弯,枉跟曲是同一意义,用法不同。身体站直了,影子也正了,影子跟着身体走,本身没有作用。“屈”是弯下来,“申”就是伸直,“任物”是跟着物质体而变化,做不了主。懂了这个道理才懂得“持后”之后“而处先”,这个结论引出道家祖师爷老子“后其身而身先”的思想。道家认为人毕竟是自私的,不自私不叫作人,不过人要完全自私,必须先要大公。做领袖的人、带兵的人乃至当家长、班长都要懂“后其身而身先”,利益先给别人,自己放在后面,最后的成功才会是你的。如果碰到利益、机会,自己先抓,最后不但失败,恐怕这一条命也会丢掉。所以,危险事自己先冲锋,尤其一个好的带兵官,什么艰苦都是自己来,你一上前,后面就统统跟着上,如果你叫别人去打,自己向后面倒退,你就完了。

老子说道体永远是“无为”,它的用则是“无不为”,意思是无所不起作用,处处起作用。几十年前有一个讲中国哲学的了不起的名家,他解释道家的“无为”,主张中国的政治思想,做领袖的人要“万事不管”。其实老子的“无为”并不是万事不管,“道常无为而无不为”这句话正是样样都要管。

壶丘子林告诉列子“知持后”这句话,真正的意思是告诉他,一个人讲一句话,做一件事,都要晓得后果。譬如买股票,也许赚大钱,也许蚀本,后果是非好坏,事先已经很清楚,这叫作知道“持后”。有这样高度智慧的人,才可以言“持身”,才懂得人生,然后就可以了解“立身处世”了。

做人做事就要懂得“无为而无不为”的道理,也就是要有先见之明。乃至缝一件衣服,买一把扇子,对于将来毛病会出在哪里,事先就要知道,要看得很清楚,要有远见。对于未来可能出问题的地方,须尽可能地先做好防范措施,使问题不致发生,这样做起事来,好像没有做什么一样地平顺。

什么叫作事业呢?孔子在《易经·系传》里下的定义,“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一个人一生的作为,能够影响社会国家天下,这个叫事业。至于上当皇帝,下做乞丐,只是职业不同。我们常把职业跟事业两个观念混淆了,问你做什么事业,实际上是问做什么职业。有事业的人才叫作站起来的人,叫作“立身”,顶天立地,站在天地之间,不冤枉做一个人。“处世”就是怎么活得有价值,活得很合适,受人的重视爱护。“立身处世”就包含了《列子》的“持身”观念。

也有许多学了老庄的人,做起事来不会应用,凡事不晓得预先安排,观察得又不仔细,临事急急忙忙,拼命赶,乱忙,看起来好像很勤快很努力,其实以道家看来,就是愚笨。道家做事,有远见,有计划,事先准备妥当,临时不会慌乱。

壶丘子林是列子的老师,道家的一个高士。他告诉列子一个原则,“子知持后,则可言持身矣”。“持身”就是如何保持身心,如何建立和爱惜你的生命,同时也有第三个意义,就是“立身处世”,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如何站起来,在社会上有所建树。不管你学问的成就如何,官做到多大,财发到多少,一切功名富贵都不是事业,那只是职业问题。

“无不为”并不是乱来,而是“万物将自化”。换句话说,真做到无为,许多不想要的偏偏会来,天地间的事怪得很,你不要的它偏要来,你要的却跑掉了,这在佛学上说得最具体。佛是从另一个眼光看的,说人生有八苦,像“求不得苦”,你所希望的,永远达不到目的;“爱别离苦”,你所爱的,想抓得牢牢的,它偏要跑掉。其实,你看通了人生的道理,只要抓住了无为,真放下了,你不要的它偏来;你所希望的,它也归到无为里去了,那就是万物的自化。

——《列子》

“化而欲作”,如果在这个清静无为之中想起作用,就要晓得“用”的道理,也就是我们经常引用禅宗临济祖师的一句话,“吹毛用了急须磨”,就像一把利刀或利剑,拿出来用过,不管是裁纸或者是剖金削玉,只要用过,马上就要再磨,保持它的锋利。所以,在用的时候,如果要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镇之以无名之朴”,就要永远保持原始的状态。用久了之后,现象也变了,那就完了。

子列子学于壶丘子林。壶丘子林曰:“子知持后,则可言持身矣。”列子曰:“愿闻持后。”曰:“顾若影,则知之。”列子顾而观影:形枉则影曲,形直则影正。然则枉直随形而不在影,屈申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谓持后而处先。

什么叫“无名之朴”呢?就是自己没欲望,无欲无依。佛家叫作“空”,无所求,没有任何的欲望,无所依,一切都空了,不成佛也就成佛了。如果佛坐在那里,真觉得自己成佛了,心里念着“我成佛了,我要度众生”,那他多累啊!佛没有这个念头,他是念空。

持身是成事的前提

“不欲以静”这四个字很妙,可以做两种解释。一种是完全无欲,自然静定,则“天下将自正”,所以没有欲望自然静。第二种是如何做到“不欲”,那就必须先做到静。老庄的文章,就像禅宗的话头一样,八面玲珑,这面能说得通,那面也能通,都是一样的道理。

(选自《列子臆说》)

做人做事创业,也是同样的道理。如果一直急急忙忙,天天发疯一样,执意非要成功不可,对不起,到了最后算总账的时候,恰恰是不成功。这也就是柔弱胜刚强的道理。做事情能够勤劳,一念万年,细水长流,无所求,不求成果,亦不放弃努力,最后一定是成功的。

最重要的还不止此,施家人接着说:“且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天下是非是没有一定的,某一种原则、道理,某一件事,过去非常重视的,现在可能无用,已经落伍。但是,你也不要认为你学的东西落伍。“今之所弃,后或用之。”孔子也讲过“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古人是为自己而求学问,我的兴趣所在,我必须要努力才有成果,当父母的不要勉强他。你不要认为这个孩子学了这个,三千块钱一月的工作也找不到,说不定二十年以后,给他几万块钱还不干呢!走运了,那个时候和现在所抛弃的,将来也许有大用,这个很难讲。我常说学医的人,现在未必就那么前途无量。时代不同,所以为了要发财去学医,错了;要救世救人去学医,对了。

(选自《老子他说》)

那么施家的人一听,头脑就比孟氏好。他说,你啊!真是不懂,时间不对,得不到机会;有同样的本事,眼光不对,机会也把握不住,只能怪你运气不好。注意哦!人生一切的境界,天下大事,都是一样,时间、空间都是条件,机会来了要知道把握,机会过了,你在后面赶,那没有不失败的,当然把握得不对也不成功。你们家两个弟兄,所学的与我们一样,我们成功了,你们失败,什么道理呢?就是不晓得把握时间,对环境、机运不了解。譬如大家在学生时代都晓得电脑的发展好,也有人学会了电脑找不到工作的,什么原因?要自己反省。如果跑到乡下去,见人正拿着锄头挖地,你告诉那些人我是学电脑的,来帮你好不好?他一定不要,因为不合时宜,这就是“失时者也”。不是赶时髦就一定成功,并不是说你的学问不对,是你用的时间不对,机运错了嘛!

人生最高的勇气是慢一步

这个故事很妙吧!同样的家庭身世,同样的环境里出来,学同样的东西,人家干得这样好,这两弟兄却那么倒霉。这里头又产生一个现象,自己不成功就埋怨别人,可见人生怨天尤人是很平常的现象,觉得自己本事很大,都怪别人不对。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这两弟兄遭遇那么惨,那么倒霉地回来,不但没有找到工作,还变成残废。所以孟家父子捶胸大哭,到施家门口叫,你害了我们,教得不对。

——《老子》

孟家另一个儿子到卫国献策,他大概有军事专才,但是卫王说,我卫国是小国,在大国的夹缝中生存,对于大国我们是小心奉承的,对小国则是安抚的,为的就是求得平安无事。在两个大国之间生存,要建立自卫军队都不行,连警察的权力都不能加强,会被大国怀疑的,你老兄这一套,不是要我快点亡国吗?卫侯心想,这个家伙思想非常好,是个大将之才,我现在不听他的意见,让他随便走掉,到了别的国家,将来得志还不是来打我这个小国吗?于是就把他两只脚砍掉,变成残废人放回去。

老子的话非常平凡。西门町有些人被多看一眼,就会一刀刺过去,这些人都是“勇于敢”,结果自己犯杀人之罪。所以粗暴不是真勇,老子说的勇是真勇气,如果没有智慧的判断,没有道德的修养,什么事都敢,那就会变成糊涂的废人。当然,年轻人都可能犯下这种错误,自认为很高明、很勇敢,什么事都敢做了再说。但是,天下事不能做了再说,最好是说了慢慢做;先把道理搞清楚,再慢慢做。年轻人固然不怕错,只要知错能改,但有时想改也改不过来,尤其历史上的错误,没有机会改过来,所以“勇于敢”的结果是“杀”。

孟家一个儿子立刻跑到秦国,向秦王讲述他的高见,仁义如何,道德如何,都很正确高尚。秦王听了却说,目下各国都在争霸,主要的任务都在军事兵力以及粮食方面,如果我们只讲仁义,那会招致灭亡的。秦王讨厌孟氏子的建议,心中十分不快,把他宫刑之后才放走。

应该勇于什么呢?人生最高的勇气是慢一步,事先问一下,有没有把握。多考虑一下,就是勇气。看见地上有一沓钞票,只要拾起来无人看见,当然就是我的了。如果“勇于敢”,说不定刑警在后面,误认你是小偷。如果“勇于不敢”,这个钱拿与不拿,再多考虑五分钟,结果就可能不同。可是“勇于不敢”是很难做到的,有时候被人骂懦弱,若怕被人骂变成“勇于敢”就完了。

施家的邻居孟家也有两个儿子,所学的与施家一样,但孟家颇穷,看到施家二子都发达了,就很羡慕,于是到施家请教,如何才能进取得到富贵。施家二子把求职的方法和过程老老实实地告诉了孟家弟兄。

“勇”是勇气,“敢”是决断。有时候讲,贸然有勇气地下决断,并不是一件好事;有勇气把事情办得圆滑一点,迟一步多考虑比较好,也就是说拖一下不算坏事,但有些事情绝对不能拖。那么拖与不拖,以什么做标准呢?其实上帝都做不了标准,是利是害不一定,老子只能讲到这里,因为这完全是智慧的决断,要真正的智慧才可以决定取舍。

《列子》记载了一个求学的故事。鲁国姓施的人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学问好,一个军事好。学问好的这个跑到齐国去,齐王接纳了他,派他做皇室公子的老师。懂军事的这个去楚国献策谋,楚王很欣赏,任他军中的要职。这二人又有官位,待遇又高,十分圆满。

(选自《老子他说》)

同样的本事,为何别人成功,你就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