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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开往桂林的80次快车

这岩洞样子很怪异,类似迪士尼的风格,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俗气——上帝这次的作品可不怎么有品味,就像用聚酯材料或者混凝纸浆做出来的。水流不停地下滴,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大块的泥灰岩从洞顶垂下。在地下冒险者的眼中,这里就好比洛杉矶的日落大道或者上海的外滩。人们成群结队地从洞中穿过,脚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打滑,导游则不停地介绍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

芦笛岩的情况和中国许多景点(比如兵马俑和十三陵5)一样,也是有人在挖井时发现的。那人用铲子打开了一条通往巨大岩洞的路,洞里遍布着石室、穴道和壁龛。这事情发生在1959年。后来人们就在洞里安装了电灯和指示牌,修了露台和阶梯,让它变成了中国人习惯且易于接受的样子。

“我们把这块叫做‘莲花石’,这块是海螺壳,这块是象脚石——各位知道为什么吗?这块是鲤鱼……”

“那我们走吧。”我说道。

我抛下了蒋先生和方先生,来到岩洞下方的漓江旁边看小船。有些自住船是可以出租的,于是我租了两位老太太的一条船。我们顺流而下,经过了一些多岩而秀美的石山以及几座寺庙。过了一阵子,她们表示不能再往前走了,否则将无法用竹篙把船撑回去。漓江的水蜿蜒向南,先汇入桂江和西江,再流向广州。我问她们有没有到过那么远。

看这些枯燥乏味的所谓奇观有什么意思?我刚在贵州和广西的土地上穿越了成百上千英里,已经看够了岩石,这辈子都不想再看了。之前喜欢它们,是因为觉得那些都是我自己发现的——没有人领我去,也没人不停地对我嘟囔:“快看!”

“到过,但不是坐这样的小船。”她们有着含糊不清的广东口音,说起话来像鸭子似的嘎嘎直叫,而且她们的普通话跟我一样糟糕,“我们是坐大船去的。”

“实在对不起,”他说道,“我们马上就走,我觉得你应该想去看看我们这里著名的芦笛岩。”

“为什么不坐这种小船?”

“我们来这做什么?”我质问道。

“坐小船去就回不来喽。”

我跟他说过不想去景点观光,可见面还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把我带到桂林城外去看岩洞,那里有好几百名拖拖拉拉的中国游客。

她的意思是,你无法撑着竹篙从广州逆流而上到桂林。是的,这样的解释合情合理。

蒋先生挺年轻的,刚做这份工作不久,但他有点太活跃了。有些年纪大的外国人喜欢跟人戏谑,就像喜欢被人尊重一样,而蒋先生就有和这种人打交道的本领,他爱开玩笑,却不甚真诚。我觉得他这副谄媚的嘴脸是故意装出来的,目的是破坏我的计划。

然而,有个想法开始萦绕在我心头:我想带一艘折叠式皮艇之类的小船来中国,再到桂林这样的地方把它装好,然后划过一条又一条河流,困了就睡在岸边的树下。这样的方式既可以让我从一个全新的角度观察这个国家,又可以避开方先生和蒋先生这样的人。要是厌倦了这个地方,我可以伴随着汩汩的水流声穿过某个泥泞的河口,径直奔向中国南海。

“那些太容易了,我可以安排。”

艰难地划行了一段时间后,这两位老太太把船停在了漓江南岸的一个渔村附近,打算休息休息。岸边的浅滩上有一些造型简单的像竹筏一样的小船,用六七根大竹子弯曲捆绑而成。除此之外,还有些舢板和自住的船。很多船上都有鸬鹚停栖,这两位老太太叫它们“乌鬼”或者“鱼鹰”。

“我想吃点有意思的东西,”我模棱两可地说道,“麻雀怎么样?鸽子?蛇?甲鱼呢?”

在马可·波罗之后第一个来中国的西方旅行者名叫鄂多立克6,是来自意大利弗留利7的一名传教士,他曾在书里描述过这种鸟。鄂多立克于1321年离开乌迪内8的方济会修道院,到东方旅行了三年,整个旅途中他都光着脚。他坚韧而虔诚,对待自己非常严苛,一路只穿一件粗糙的布衣。

“你想吃点违禁的东西吗?”

他从沿海城市福州出发,旅行了三十六天之后,到了一家旅社寄宿,旅社的主人对他讲:“如果你要看美妙的捕鱼,随我来。”9

“穿山甲,又叫鲮鲤。我可不想吃。现在吃这个的人太多了,”我说,“它们是濒危物种。”

那已经是660年前的事了,但中国人至今仍未改变用鸬鹚捕鱼的方式;所以鄂多立克的叙述仍然有效:

“干蛇,蛇汤,这些都不违禁的。我说的是一种用鼻子吃蚂蚁的动物。”

于是他领我上桥,我看见他在那里有几艘船,船上的栖木上系着些水鸟。这些水禽,他现在用绳子圈住喉咙,让它们不能吞食捕到的鱼……再把水禽放出去。它们马上潜入水中,捕捉大量的鱼,一当捉住鱼时,就自行把鱼投入篮内,因此不多会儿功夫,三只篮子都满了。我的主人这时松开它们脖子上的绳,让它们再入水捕鱼供自己吞食。水禽吃饱后,返回栖所,如前一样给系起来。10

“我们在说的是什么呢?”我问,“蛇吗?”

我们附近的一条船上停着十七只这种鸟。有个小男孩正在刷一个泥乎乎的桶,他跟我说这鸟要三四百块钱一只,但两位老太太告诉我真实的价格要接近一千块。不论是多少,一二百英镑已经是一大笔钱了,因此这些鸟必须要真的能够自谋生计。渔民在它们的脖子上套了个圆环,以阻止它们吞食捕到的鱼。

“不好意思,我只知道中文名。”

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中国人对待动物的方式相当残忍,但他们也很注重实际。他们可以把猪塞进车里带去市场交易;也可以把水牛赶进货运车厢;还可以把几只鸡捆在一起,好让买主方便带回家;但必须对昂贵的鸬鹚悉心照料。我看见一只船上有个男人像抚摸猫咪一样抚摸着一只鸬鹚,而且还兴致勃勃地同它玩耍;另一个男人则在给一群鸬鹚喂食,边喂边轻抚它们的羽毛,用鼻子在它们身上蹭来蹭去。

“哪种违禁的东西?”

所有这些鸟都如同流亡者一般。它们都属于普通鸬鹚,是如今唯一用于捕鱼的鸬鹚种类。人们在遥远的沿海省份山东抓到它们以后,会把它们装进篮子,再通过货运列车运来此地。

那声音真是令人兴奋:我们吃违禁的东西。

我们又乘着那条自住船继续上路了,我拿起一根竹篙在船的左侧撑了起来。然而,小船不知不觉陷入了一股急流,虽然我的块头比对面跟我搭档的老太太要大上一倍,但我根本无法应对,另一名老太太只好接过手来替我度过难关。当我不再瞎捣乱,她们二人默契而敏捷地把船撑回了城里。

他开始变得神秘兮兮的,环视了一圈,把我拉到身边说道:“可能不是你说的那个什么lackey4,我从没听说过吃那个的。但是有许多别的东西,我们还吃——”他意味深长地吸了口气,“违禁的东西。”

* * *

“那是什么?”他随身携带的英汉字典中并没有“raccoon”这个词。

再次见到蒋先生是好几天之后的事了,我趁那几天到街上走了走,还去市场转了转(市场上到处是珍奇的鸟类和漂亮的甲鱼,不过都被关在笼子,显得无精打采的)。我搭游船从漓江顺流而下去了阳朔,沿途都是低矮起伏的石灰岩山丘——其实它们不是很有山的样子,倒是更像一个个松果和驼峰,碧绿的河水中有它们模糊的倒影,就好像这些山是直接从倒影中破水而出的一样。船上挤满了自以为是的游客,他们不停地叫嚷着:“要是在这里建所房子多好啊!”“应该把那个叫做‘多莉·帕顿11山’!”然而,考虑到这里到处都是奇情妙景,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在浑圆的山丘和一片片竹林间,有孩童在游泳,有男人在捕鱼,还有水牛仰着鼻子在河里淌着水,偶尔它们会没入水中,去扒一扒水底的野草。

“Raccoons(浣熊)?”我用英文问道。导游手册告诉过我,浣熊在桂林也很常见。

即便下着雨,即便游客闹哄哄的,沿途60英里(96千米)的风景仍然是蔚为壮观。游船在阳朔放缓了速度,我的视线如慢镜头般平扫过河流低岸的小镇。岸边的石头栈桥有着古雅的桥顶,穿得五颜六色的中国人正等待着游船载我们上岸。游客们纷纷下了船,小镇立刻喧闹起来,我们被人团团围住——其中有小贩,有商人,也有挥着竹制痒痒挠的老太太。为了这艘船的到来,他们已经等了整整两天,时间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因为没有游客会在阳朔久留。

“不是猫狗。”

满脸皱纹的中国男人身穿黑色长衣长裤,头戴灯罩一样的帽子,鸬鹚稳稳地停在他们肩膀上拉着屎,如果游客想给他们拍照,他们会索要一元钱一张的费用。他们卖的东西多种多样,比如风筝、茶托、围裙、餐巾、扇子和雕花沙拉碗。我被一副手工制造的眼镜吸引住了——就是那种戴起来很像中国学究的眼镜,于是我把它买了下来。除此之外,我还买了一个银盒和一个老旧的木偶头。这是典型的面向游客的市场,其中大部分商品都是废物,偶尔有一些可爱的手工艺品,以及几个从潮湿的阁楼里拿出来非法售卖的宝贝。中国人讨要起价钱来非常狠,游客们为此惊叹不已。这些人已经孤零零地过了几十年共产主义生活,他们根本没有权利知道自己摊位上那些东西的真正价值,照理说应该有点不了解行情才对吧?然而,就像在中国其他地方经常出现的情况一样,不了解行情的往往是游客。小贩们几乎不会在价格上让步,要是有游客对他们大声嚷嚷,他们会以牙还牙地吼回去。因此,就算这只是个泥泞河岸上的小镇,就算它地处漓江上遥远的弯道,便宜货也是不存在的。这就是中国普遍存在的事实,也许也正是他们得以生存的关键所在。我心想:中国人这么快就觉醒了。

“狗?还是猫?”我密切地注视着他。我曾无意中听到过一名旅客抗议中国人吃小猫。“你们吃小猫吗?”

那天夜里,蒋先生突然从我宾馆的一盆棕榈树后面冒了出来,把一个长得跟猴子似的男人介绍给我。

“我甚至都叫不出名字。”

“这是我们的司机。”他说道。

“什么别的?”

“我姓齐。”那人说话时仿佛带着笑容。但他并不是在笑,只是在自报姓名而已。

“你这人真有趣!”蒋先生说道,“是的,树木、青草、叶子、动物、海藻、花朵,我们统统都吃。在桂林的话,吃的东西更多,比如鸟、蛇、甲鱼、青蛙,还有一些别的。”

“我已经照您的要求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蒋先生说道,“司机会带我们去桃花——‘桃园饭店’”。

“我明白了。除了桌椅,所有四条腿的东西你们都吃。”

司机迅速戴上了一副手套,猛地为我拉开了车门。蒋先生坐到了前排副驾驶的位置。调整了镜子角度之后,司机把手伸出窗外做了个手势——尽管我们身处停车场,目之所及没有任何别的汽车——然后驶向了空荡荡的马路。开了50码(45米)左右,他又停了下来。

“‘We eat everything except planes and trains’in China.”他用英文解释了一遍。

“出什么毛病了吗?”我问。

“我们管这个叫半韵,”我说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和吃飞机有什么关系吗?”

蒋先生先是发出了一阵胖男人般的笑声:“吼!吼!吼!”然后又用一种无聊的口吻补充道:“我们到了。”

“在中国,我们有个说法,”蒋乐松先生对我说,“除了飞机火车,样样都能吃。”他看起来很得意,继续补充道:“还押韵!”

“我们根本没必要开车,不是吗?”

* * *

“您是尊贵的客人!绝对不能让您走路!”

凌晨四点,列车到达桂林。

我早就明白了,中国人几乎见谁都这么说话。每次有人用这样正式又略带谐谑的口吻跟我讲话,我就知道自己又被忽悠了。

车内的空气很闷热,我躺在凉席上读着《绑架》3,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我停下来睡觉。当我再次醒来时,车上的灯还亮着,我用橡皮筋把摇晃不定的门固定住。后来灯灭了。我又听见上铺传来了下午那种吃西瓜的声音,那对新婚夫妇正睡在一起。但我知道他们并没有在吃瓜,因为几小时之前他们就吃完了。那声音听起来既丰富又透露着满足感,同时伴随着深深的呼吸,就如同一个好胃口的人吃东西时发出的声声感叹。黑暗中,他们正亲吻着对方。

进桃园饭店前,蒋先生把我拉到一旁说:“今天我们有蛇汤喝,还有鸽子吃。”

日落时分,我们来到了一个宽谷的上方,因为夕阳西下的缘故,整个山谷都没什么光亮,处于一片阴影之中。山谷的边缘都是浑圆的山峰,也在慢慢变暗,但它的两侧隔得很远,也许有30英里(48千米)宽。随着太阳慢慢躲去远山身后,天空下沉到了山谷之中;山谷很深,我遥望不到地面,看见的只有一片黑暗,显得它深不见底。列车还在往上爬,但在我们走完所有的上坡路前,傍晚时的橙色光线和火焰般的云朵就已消失不见。夜幕降临,我们开始在黑暗中前行。

“棒极了。”

我在等着你……

他摇摇头:“这些都没什么特别的,太常见了。”

我知道呀你爱我,

“还有别的吗?”

厨房的姑娘还在唱着歌,歌声充满了力量和感情。

“进去再告诉您。”

那对新婚夫妇买了个西瓜。他们回来爬上了同一个铺位,用折叠刀把瓜切成两半后,开始用一个勺子轮流挖着吃,你一口我一口的,不停地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那女的只有这一次没有在接二连三地抽她的“金牌”香烟,也只有这一次他俩是待在一起的,他们在凌乱的铺位上吃着西瓜,吃完以后也没有再分开。

然而,进去之后他们在餐桌旁商量了半天,说了许多我听不懂的话,最后蒋先生跟我说:“这是特意为您准备的餐桌。现在我得走了,司机和我要去隔壁的小房间吃。请坐!不用管我们,您自便!”

我们来到了马尾2,一个位于石灰岩堆和深绿松林之间的车站。此处并没有城镇,附近的村落也只是零散地分布着。乘客们匆匆下车冲向了站外,那里约有50个人摆了桌子在卖黄色或紫色的鲜李、落满灰尘的香蕉和滚圆滚圆的西瓜。这是我到过的停车时间最长的一个小站,我确信他们是故意的——就是为了让大家下去买水果。

同样,这也是个明显的暗示。

我在等着你……

“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吃?”我问。

我知道呀你爱我,

“噢,不行的!”蒋先生说道,“小房间是中国工人吃饭的地方,我在小餐桌上吃饭会感到很自在。”

厨房那位姑娘还在用鼻音哼着她的情歌。

我心想,有点太夸大其词了吧,但因为这顿饭我又有点过意不去,独自一个人吃好东西会让我觉得自己很自私。

他向我表示了感谢,后来我见他在推一车食物,身上只穿了一件T恤和一条蓝衬裤,不过还系了条围裙,嘴里不停地重复着:“Sam Chen,Sam Chen,Sam Chen。”

我说:“这么大的桌子呢,一起吃吧。”

我忖度良久。在我看来,“翔安”的发音很像爱尔兰名字,比如“Sean”或者“Shaun”。但后来我还是建议他叫“Sam”,因为这个要简单点,而且我觉得“Sam Chen”挺有上海的味道。

“好吧。”蒋先生故作敷衍地答应道,并示意司机跟他一起留下。

“听上去一定要像我的中文名字。”他说道,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告诉我他叫陈翔安。

叫司机同桌吃饭是很平常的事——实际上,中国人在长途旅行中总喜欢把司机视作他们当中的一员。他们赴宴时会邀请司机一起,出游时会与司机同行,而且旅途中的每一顿饭都不会让司机缺席。我觉得应当鼓励这种文明有礼的行为,所以并没有提出异议,尽管这位司机只载着我走了50码。

这样的请求并非不寻常。英文名正在重新流行起来,现在人们有理由相信,他们再也不会因为叫自己“罗尼”(Ronny)和“南希”(Nancy)而遭到红卫兵攻击,被扣上“布尔乔亚”“走资派”或“修正主义”的罪名。

“这顿饭是特别准备的,”蒋先生说道,“我们有鹤可以吃。可能还有一种叫鹌鹑的鸟吧。还有很多别的,连违禁的东西都有。”

“我想请您帮我取个名字——英文名字。”

“违禁”两个字并没有再让我感到兴奋,原因是这天夜里很热,同时我认为这个年轻人不大可信,而且自己也不是特别饿。

“非常乐意。”我回答。

“我们喝两口吧,”蒋先生说着便倒了三杯酒,“这是桂花酒。‘桂林’就是‘桂花林之城’的意思。”

我在车里闲荡着,厨房的姑娘还在唱歌,此时一名年轻男子过来向我介绍自己。他叫陈翔安(音译),来自上海,在餐车工作。他根本不会说英语,问我能不能帮他一个忙。

我们大口喝起了酒,这酒很像糖浆,还有点药味。

她用的是一把硬刷子,而那口锅的块头和她本人差不多大。厨房真是一个原始的存在:到处都黑乎乎的,里头有一个黑煤炉和一个已经开裂的水槽。到了用餐时间,它简直变成了铁匠的锻铁炉。这趟车上的伙食非常糟糕。午餐供应的是坏鱼干、令人作呕的肥火腿、腐臭的大虾和嚼不动的米饭。但我吃的是自己的香蕉,而且在四川买的花生也还剩下一些。

食物一波接一波地上桌——种类很多,但份量都很小。也许是觉得它们很快就会被吃光,司机开始不停地往自己的盘子里装菜。

你要让我去哪里?

“那个是甲鱼,”蒋先生说道,“漓江里的。”

我在等着你,

“那个是违禁的,”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娃娃鱼,非常稀有,非常美味。这种鱼很难抓到,而且是违法的。”

我知道呀你爱我,

这道菜是用小块的白色鱼肉加上调味汁炖煮而成,味道鲜美至极。司机正忙着用筷子扒来扒去,寻找着最肥厚的鱼片。

餐车的厨房内,有位年轻姑娘一边刷着锅,一边唱着歌。

蒋先生蹑手蹑脚地靠近我,用中文含含糊糊地说道:“这是麂子,山里抓来的,也是违禁的,里面放了洋葱。”

在那些宝塔似的山丘之间,有一方浅浅的水池,池里有一只灰白相间的鹤。鹤在中国人眼中是吉祥鸟,代表长寿。由于受到火车的惊吓,那只鹤飞走了,它盘旋着冲向高空,而我们则在隆隆声中继续前进,去穿越一幅似乎永远也展不尽的中国山水画卷。

“麂子是什么?”我问。

石灰岩山丘上有许多岩洞,这是广西一道奇特的风景。那些山本来就像高大的圆柱和宝塔,而岩洞则让它们看起来像是空的。后来我才知道,广西到处都是这样的岩洞。虽然有些水流滴落形成的溶洞位于地下,但这些地上的洞都被改造成了住宅——如果不是全部,至少也有许多是如此。最奇怪的那些洞,看上去都像张开的大口,里面不但满是孔洞,还有很多如獠牙一般的白色钟乳石。

“一种吃水果的兔子。”

在这些石灰岩块和山丘之间,坐落着一个小村庄,村里的房屋也都是石灰岩建的,像是火山喷发后留下的遗迹。但这些石屋附近并没有火车站,甚至连月台或铁路道口都没有。村子地势较低,泥泞的街道被一片阴影所笼罩。引人注目的是,这地方马的数量特别多。这些马被用来交易,供人们骑行,有人把它们拴在树上,也有人将它们套在车上。这天是赶集日,时间已临近黄昏,商贩们都在收拾东西。列车前进了一小会儿,我看见几匹矮种马正拉着车子往回走。在中国内地很少见人骑马,但我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骑马的是苗族人。全中国苗族人口总共有500万,其中许多分布在广西。汉族人虽然非常尊重少数民族,但却难以理解他们的风俗习惯,与之相比,他们甚至更了解西方。他们凝视着那些人,深深地被吸引,但就是无法理解。

全世界都知道麂子是一种小鹿,而且被认为是有害动物,在伦敦郊外的高尔夫球场经常可以见到。马可·波罗当年曾在西凉王国发现过一种叫瞪羚的动物,外表和鹿也很相似,他在游记里写道,“瞪羚的肉也颇为可口”,还将干瞪羚的头和脚带回了威尼斯。

这片区域的主要作物是水稻,但水源却不充沛。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在广西看到这么多新颖奇特的抽水和灌溉方法。我大概见到了十种抽水装置,还看到两个小孩在踩链泵。根据李约瑟教授的说法,这种链泵自公元一世纪被发明起,设计就一直没改变过。我见到的所有水泵都要靠人工操作——没有发动机,甚至连水管也没有。他们用的最大而且最奇怪的工具是一个木制巨勺,大约有十英尺(3米)长,我看见有妇女用它来把低处田里的水舀向高处,但她并不是简单地先举勺然后再慢慢倒水,而是飞快地舀水泼水,仿佛在辛苦地演奏。

我把鸽子、蛇汤、麂子、鹌鹑、鱼肉和甲鱼都尝了一遍。这些东西的味道都很好,但中国的野生动物是如此之少,因此这顿饭让我感到既恐怖又压抑。这些动物在这个国家都濒临灭亡。我总是很讨厌中国人吃珍稀动物,比如熊掌、鱼唇和鹿鼻。我读过一篇文章,说中国的老虎数量正越来越少,但中国人却仍在不停地屠杀它们,迷信地拿它们来治疗阳痿和风湿病,这简直让我作呕。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的行为也很恶心。这种吃法只能拿来供骄纵的富人消遣。

再往南走,风景就有了明显变化:所见都是驼峰状的灰色山丘,大大的烟囱,还有垂直陡峭的舍利塔。它们是全世界形状最为奇特也是最具中国特色的山,因为每一幅中国画卷中都有这样的身影。眼前的风景近乎神圣,显然十分具有象征意义。所有的变化都是在瞬间发生:周围的山变得有点近似条状,看起来非常古老,我们仿佛置身于一座已经石化的古城。此时我们又来到了另一个省份——广西,这里距离桂林市至少还有200英里(320千米),沿途都是中国古典画中的风景。

“您觉得怎么样?”蒋先生问。

下午三点左右,我们进入了贵州省东南部,这里的山更加青葱翠绿,其间有许多耕种后留下的伤疤和毁坏的梯田。前往桂林的路十分迂回曲折,因为一路都是山区。这些山虽然阻碍了道路畅通,但它们本身却非常好看——青草绿树覆盖在山的表面,远望就如同天鹅绒一般柔软蓬松。现在天气变热了很多,车上大部分乘客都睡着了,到达都匀1时他们几乎没有动静。这地方看起来像墨西哥城,晴朗湛蓝的天空下,是黄色灰泥粉饰的大型车站和一棵棵高大的棕榈树。

“我喜欢甲鱼烧竹笋,”他继续说道,“麂子肉有点咸。”

在中国,似乎越是偏远乡下的地方,人们越是热情好客。在接下来的旅程中,这对新婚夫妇变换了装扮:男的换了一件夹克,戴上了一副太阳镜;女的则换了一条花呢短裙。他们时而抽烟,时而昏睡。他们如此疲惫,蜜月怕不是要提前结束了吧?

“你以前吃过这个?”

“可惜啊,来的人很少。贵州省自1982年起才开始对外国人开放。有些人会路过,但不会停留。可是,我们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有一些很漂亮的寺庙,有黄果树瀑布,还可以泡温泉。你一定要回贵阳来呀,我带你转转。”

“噢,是的。”

“来贵阳的旅客多吗?”

“司机觉得如何呢?”我问道,并且试图在心里描述蛇肉、鹌鹑和鸽子的味道。我笑了,心想不论什么时候,人们只要吃到野味,总是会说它们的口感像“鸡肉”。

在中国的车站和列车上,如果他们不放中国歌曲,放的就是轻管弦乐,比如《溜冰者圆舞曲》和《马来亚之花》,或者《卡门》中的选段。

司机一声不吭,没完没了地往嘴里塞着食物,他猛地把筷子伸向装甲鱼的盘子,夹了一些放进自己的碗里,然后狼吞虎咽起来。吃娃娃鱼时他也是这副熊样。

他干脆利落地答道:“轻管弦乐。”

“他喜欢吃这个鱼。”蒋先生说道。

“哪种类型的呢?”

司机头都没有抬一下。他吃东西的样子就像在荒野中捕食猎物——时不时异常机警地停顿一下,眨眨眼睛,然后就像动物用爪子那样,飞快地把筷子伸向食物,把它们夹起来,迅速放进嘴里。

“都有,不过我很喜欢西方音乐。”

这些违禁食物吃得我后来有点想吐,那感觉就像一个印度教徒刚吃完牛肉汉堡。我表示要步行回旅馆,但蒋先生试图把我拉进车里,然而我还是挣脱了。再后来,他一边用热情的大笑掩饰自己的羞怯,一边把账单递给了我:200元。

“你买的是中国音乐还是西方音乐?”

这真是一大笔钱:这个数目相当于这些年轻人四个月的收入,也足够老外买一张从桂林到北京的机票;中国最好的“飞鸽牌”豪华自行车,两辆加起来也不过这个价钱;长城喜来登酒店一晚上的房费都没这么贵。用这些钱可以买到一台好收音机,也足以支付上海一间小公寓两年的租金。在吐鲁番的巴扎内,这么多钱可以买到一个古董银碗。

“我没结婚,也没孩子,所以钱都用在音乐上了,”他笑着说,“我喜欢音乐,我会吹口琴。”

我把钱给了蒋先生,想看看他会如何反应,但他什么反应都没有。他这是在敷衍了事。不论受到了怎样的热情款待,中国人总是无动无衷。然而,我坚持要一探究竟。

“你都是怎么花的呢?”

“司机对这顿饭印象很深吧?”

他说自己每个月可以领130元。

“根本没有,”蒋先生答道,“他吃过很多次了,哈哈!”

“我在家里待烦了,”他说,“这份工作已经做了半年,我挺喜欢的,但我不缺钱。”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着——我在中国很少听见如此纯粹的笑声。

双先生已年近七旬,面色红润,留有长须,头上戴着顶没有形状的帽子,手臂上套了个红袖章,这表示他是一名铁路工作者。但是他已经退休了,因为实在无聊,才回来做了月台监督员。

它仿佛是在对我说:我们经常这样骗老外。

新婚夫妇从上铺爬下来去了餐车,那里早餐有米粥和面条供应,而我只是吃了些在昆明买的香蕉,又喝了点绿茶。我们经过安顺(“这里曾是鸦片贸易的中心”),在贵阳停了一会儿,然后我遇到了双先生。

身为老外的我,肯定被他们当作了从某个穷乡僻壤来的浑身毛的大鼻子怪物。在中国人眼中,外国人都是乡巴佬。我们的国家都是挤在“中原王土”边缘的蹩脚小国;我们居住的地方微不足道却又千奇百怪。他们曾以为,为了不被老鹰抓走,我们会把自己跟别人捆在一起。我们有一些社会很奇怪,里面全是妇女,她们盯着自己的影子看就能怀孕。我们的鼻子长得像食蚁兽,体毛比猴子还多,体味闻起来跟死尸一样。我们当中有个奇怪的种族,那些人胸口上长了个洞,只要用杆子从洞里穿进去,一个人就能把另一个人扛着走。12如今这样的观念大都已不复存在,但它们却造就了一些自欺欺人的谚语,其中有的似乎也无不道理。所以,我刚才听到的笑声应当是发自内心的。

在这些大斜板一样的山丘之间,可耕种的土地极少,能种东西的平地也不多。要开垦菜地,只能靠修建梯田和挡土墙,而且要利用大石块来建造一切其他有用的东西,比如石桥、水沟、道路和堤坝。村子里到处是别墅和两层楼的房屋(一层楼以上的房屋在乡下很不常见),所有的房子都是用石头砌的,屋顶则是拿石板做的。他们的坟墓同样坚固,也是用岩石盖成的:墓地就是村庄缩小以后的样子。

1都匀,贵州省南部布依族苗族自治州首府。

第二天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岩石遍布的贵州省,到处都是金字塔形的石灰岩山丘和花岗岩峭壁。这里葱郁而多石的风景和爱尔兰很像,人们住的不是石头小屋就是带有粗糙横梁的木屋,也非常具有爱尔兰风格。这些是我在中国见过的最坚固的房屋,每栋房子四周都用干燥的石头砌出了匀称平整的漂亮围墙,清楚地标示着它们的地界。

2马尾,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柳州市三江侗族自治县。

整个夜晚上铺都寂静无声,所以我没什么好写的,但这似乎让我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中国人的沉着淡定。

3《绑架》(Kidnapped),苏格兰小说家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ewis Stevenson,1850—1894)创作的历史冒险小说。

香烟的烟雾让我困扰不已,这趟列车由上海铁路局负责运营,到处都破破烂烂的,根本没有东西可以正常工作。风扇一直不转,门锁被扯掉了,座位扶手早已变形脱落,行李架是坏的,车窗也无法推动——最后这个问题最严重,因为隔间里又热又呛人。这对新婚夫妇要么是睡着了,要么就是当我不存在,这是件好事,因为我掏出瑞士军刀旋开了窗锁,拆下了窗户边框,把玻璃往上推了6英寸(15厘米),然后又把五金件安装回去,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我动过手脚了。随意破坏火车上的东西是要受到严厉惩罚的,就连打破了车上的茶杯都要罚款。

4此处是对“raccoon”发音的模仿。

晚上十点十六分,这对新婚夫妇没有任何活动。他们安心惬意地呼吸着。我好像听到了鼾声。其中一个可能已经睡着。故事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5编者注:明十三陵方位明确,且有地上建筑。1955年,在历史学家吴晗的组织下开始了明十三陵中定陵的挖掘工作。

他们抽了会儿烟,窃窃私语了一阵,又唰唰地翻起了杂志。我写道:

6鄂多立克(Friar Odoric,1286—1331),又译为和德理,中世纪著名旅行家,著有《鄂多立克东游录》。

“你不会影响我们的。”男的说着,把他的包扔到了上铺,然后把新婚妻子推上了对面的铺位。列车从昆明开出后,他们坐了很久。夜色渐沉,已经是晚上九点左右了,这也许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过夜。显然,他们一个初为人夫,一个初为人妇。我真心愿意把隔间让给他们吗?当然不是。我只是在揣度这里的形势,但巨大的空间却干扰了我做出正确判断。在努力探求真相的时候,我总是需要些运气,所以我经常会在女人们翻开包时偷瞄几眼,看看里面有些什么。要是去别人家,我会开他们的抽屉,读他们的信件,还会在他们的橱柜里搜寻一番。如果有人掏出钱包,我会试着去数数他有多少钱。如果出租车司机把他和爱人的合影别在了仪表盘上,我会细细端详。如果看见有人在读什么书或杂志,我会记下名字。我还喜欢到处比价。我会抄下墙上的涂鸦和标语。我会找人翻译墙上的告示,尤其是那些讲述罪犯生平龌龊细节的布告(在罪犯被枪决前,这些细节都会被逐条列举和公布出来)。我会记住别人冰箱里放了什么,旅行者的行李箱里装了什么,我还记得他们衣服上的标签内容(“白象牌”工具、“三环牌”男士内裤和“标准牌”缝纫机之类的东西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我翻遍了各种宣传册来挑语法错误,还收集不同旅店的“入住须知”(比如有的会写“不得在浴缸内小便”)。因为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记录下来,我会不停地缠着别人问来问去。所以,我真的会愿意错过这个机会,不看看一对新婚夫妇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吗?

7弗留利(Friuli),意大利东北部的一个自治区。

“这样你们就可以享受二人世界了。”

8乌迪内(Udine),位于弗留利大区的一个城市。

“为什么?”男的反问道。

9何高济译:《海屯行纪;鄂多立克东游录;沙哈鲁遣使中国记》,北京:中华书局,1981,第66页。

“你们希望我换个隔间吗?”我问,“我很乐意的。”

10同上,第66—67页。

他们要去度蜜月!这男的二十多岁,非常瘦,贼头贼脑的,身穿一件皮夹克,脚蹬一双尖头皮鞋,很是时髦。女的穿一条长裙——长裙和牵手一样,也是火车上难得一见的风景。她的裙子用蓝色绸缎裁制而成,有一圈花边装饰,尽管与黄色短袜和红色鞋子搭配得有些奇怪,但是裙脚很高,我可以看到她的双腿。我感兴趣的并不是她的腿型有多好看,而是她敢于把它们露出来。中国的妇女穿衣极少露腿,如果有的话,可以说是十足的新鲜事。

11多莉·帕顿(Dolly Parton,1946— ),美国歌手,以创作和演唱乡村音乐而闻名。

“我们今天早上结婚了,”男的说,“现在要去桂林玩几天。”

12编者注:指清代小说《镜花缘》中描述的靖人国、女儿国、毛民国、穿胸国。

一对青年男女牵手走进了车厢隔间,这在中国很不常见。然而,他们给出的解释却很有中国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