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柄一朝在手,忽必烈及幕府诸谋臣忘乎所以、举手相庆,唯有理学家姚枢独坐席中,心事重重,不置一词。
淳祐十一年(1251年)六月,忽必烈的长兄蒙哥即大汗位,拖雷家族一荣俱荣。没多久,蒙哥便令忽必烈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
据《元史·姚枢传》记载,忽必烈觉得事有蹊跷,席散后单独问姚枢:“众人在席间皆作贺词,你独默然而坐是何缘故?”姚枢回答:“今天下土地之广,人民之殷,财赋之阜,有超过汉地的吗?军政大权全都归了我们,大汗还管什么?他日若有廷臣借题发挥,离间你们兄弟,大汗必定生疑后悔,进而回收权力。大王不若只接手兵权,将政务让出去,派他人掌管,这样才势顺理安。”
恐怕连忽必烈自己都没想到,他“大有为于天下”的时机来得这么快。
姚枢一语惊醒梦中人,忽必烈连忙表示“虑所不及者”,依计向蒙哥上奏,蒙哥“从之”。
但作为一个远离统治核心的藩王,忽必烈对汉法有无好感,至多只会影响他的一小块封地,又能对大蒙古国产生什么影响?
姚枢献上的是所谓韬光养晦之计,延后了忽必烈与蒙哥的权力冲突,给忽必烈提供了在中原苦心经营、羽翼渐丰的关键时间窗口。
作为幕僚,张德辉通过了忽必烈的大考。但这又何尝不是忽必烈对儒生、儒学、汉法的一次大考?一次对话的意义固然不能过分拔高,但忽必烈就是在这样与士大夫儒生不断地争持与论辩中,逐渐建立起对汉法的认同感的。
不过,蒙哥重用忽必烈也不是孤立事件,几乎在同时,忽必烈六弟旭烈兀也被蒙哥任命为西征大军统帅。忽必烈在东,旭烈兀在西,分别承担起蒙古本部东西两侧的统辖及征服重任。
张德辉最后扔出一句极有分量的话:“金国灭亡,自当有人承担罪责,儒臣有什么过错?”
总领漠南军务后,忽必烈干了两件大事。
忽必烈问:“有人说,辽因为信佛而亡,金因为好儒而亡,是这样吗?”张德辉应答:“辽人的事臣未能详尽知晓,但金国末年之事可是亲眼所见。宰臣中虽有一两个儒臣,但其余的都是世袭的武将,军国大计也不让儒臣参与。儒臣在金国官吏中大略只占三十分之一,大多干的还是一些整理文书、断案理财的边缘事务。”
第一件大事是开府金莲川。正是在总领漠南前后,忽必烈在广延四方文学之士的基础上,创建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金莲川幕府。
淳祐七年(1247年),曾在金朝为官的张德辉加入幕府。《元史·张德辉传》记载,张德辉入幕后,与忽必烈曾有一次非常著名的问答。
金莲川幕府得名于忽必烈的驻牧开府地——金莲川。此地在原金国境内的桓州附近,原名曷里浒东川,因夏季河谷草原盛开金莲花,金世宗在此避暑时易名为金莲川。在蒙古语中,金莲川被称作“Shira Tala”(黄色的原野),汉语音译浪漫得无可救药——“沙拉塔拉”,传说元顺帝妥欢帖睦尔北遁后也曾在一首沉痛的长诗中怀念金莲川:“我的美丽的沙拉塔拉。”
作为“幕府第一人”,刘秉忠不仅“论天下事如指诸掌”,且有荐人之能。在他的举荐招揽下,忽必烈幕府如日方升。
开府金莲川的关键人物是木华黎之孙霸突鲁,他不仅与忽必烈同为蒙古内部的汉法派,还娶了忽必烈妻子察必的妹妹为妻。《元史·霸突鲁传》中霸突鲁劝忽必烈:
也因此,刘秉忠深得忽必烈信任,“世祖大爱之”。在很早的时候,刘秉忠就开始给忽必烈灌输“以马上取天下,不可以马上治”的中原价值观。
幽燕之地,龙蟠虎踞,形势雄伟,南控江淮,北连朔漠。且天子必居中以受四方朝觐。大王果欲经营天下,驻驆之所,非燕不可。
秉忠于书无所不读,尤邃于《易》及邵氏《经世书》,至于天文、地理、律历、三式六壬遁甲之属,无不精通。论天下事如指诸掌。
从全权指挥攻金开始,木华黎家族经略中原已近四十年,其权力根柢系于中原,霸突鲁这段话不仅是基于忽必烈利益的谏言,也是基于家族利益的政治游说。
据《元史·刘秉忠传》记载:
在强化中原政治地位这个问题上,木华黎家族与忽必烈利益一致,正可以此为纽带,结为天然的政治盟友。
1244年,海云南返,法名子聪的佛门弟子刘秉忠仍留忽必烈藩邸,由此成为首位入幕之人。
忽必烈接受了霸突鲁的谏言,从而深刻改变了蒙古帝国的历史走向。
有一种说法是,忽必烈日后大举延揽人才可能是受到海云的影响,海云曾建议“宜求天下大贤硕儒,问以古今治乱兴亡之事”。
但忽必烈并不打算如霸突鲁所言那样直接开府燕京,他之所以选择金莲川,可能还是想在草原(喀拉和林)与中原(燕京)之间寻找一个中间地带,这个“中间”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也是价值观意义上的。
忽必烈最早在漠北藩邸召见的“四方文学之士”倒不是儒生,而是当时的北方佛教领袖海云法师。时间约在淳祐二年(1242年),早于公认的“幕府元年”——1244年。
蒙哥汗六年(南宋宝祐四年,1256年),忽必烈又令刘秉忠于桓州以东、滦水以北,也就是金莲川附近兴筑开平城,以兼具汉式宫殿楼阁和草原毡帐双重风格的建筑作为藩邸。
1244年还是乃马真皇后摄政时期,贵由尚未称汗,连蒙哥都不是汗位角逐者,说作为皇室旁支的忽必烈就“思大有为于天下”,甚至有了天命之思,恐有后见之明式的夸诞之嫌。但对于忽必烈集结幕府一念乃受到唐太宗招致十八学士的启发,这一说法应无异议。
金莲川开府的意义,固然是忽必烈在幕府招揽培养了一大批英才,其中可考的就有六十多人,这一点为忽必烈日后的政治崛起提供了必要的人才储备,但更重要的是,忽必烈由此开始与中原士大夫缔结某种政治联盟,成为刘秉忠所说的“以汉法治汉地”的先行者,元朝之最初缘起,实始于金莲川。
忽必烈得以了解唐太宗,乃至有意识地取法于唐太宗,很可能也是受到身边文学之士的影响。在这一由儒家士大夫参与营建的“潜邸叙事”中,一方面忽必烈在政治生涯之初就被刻上了“重儒”的底色,另一方面也暗示着忽必烈有秦王李世民一样的帝王之志。
金莲川幕府中甚至还有位金哀宗时代的状元王鹗,他曾受到金哀宗重用,蔡州城破时被汉军世侯张柔所救。《元史·王鹗传》记载他进入幕府后,给忽必烈讲授《孝经》《尚书》《周易》等儒家经典,“及齐家治国之道,古今事物之变”,经常讲至深夜才结束。忽必烈感佩之余,甚至还说了一句在当时有悖逆之嫌的名言:
上之在潜邸也,好访问前代帝王事迹,闻唐文皇为秦王时,广延四方文学之士,讲论治道,终致太平,喜而慕焉。
我虽未能即行汝言,安知异日不能行之耶!
《元朝名臣事略》记录得更为翔实:
第二件大事是南平大理,这是忽必烈总领漠南后承担的第一项重大军事任务。蒙军进军大理的主要目的是:从西南包抄,夹攻南宋腹地。
这一年,忽必烈三十岁。
蒙哥汗二年(南宋淳祐十二年,1252年)七月,忽必烈在漠北祭旗远征,大军人数据说达十万人。出征前,姚枢给忽必烈讲了一个宋太祖遣曹彬取南唐未杀一人的故事,忽必烈闻之意动,大呼“吾能为之”。可见在金莲川幕府诸臣的影响下,他此时在某些非核心的价值观念(如蒙古的屠城军事传统)上,已与蒙古式传统渐行渐远。
帝在潜邸,思大有为于天下,延藩府旧臣及四方文学之士,问以治道。
蒙哥汗三年(南宋宝祐元年,1253年)十二月,忽必烈率军攻陷大理城,并效法曹彬颁布“止杀令”,其后很快平定云南全境。
《元史·世祖本纪》记录忽必烈的编年史事,最早从1244年开始:
攻略大理的成功,对忽必烈可能意味着双重收获:一方面在黄金家族内部显示了自身的军事才能,这对一个有中原色彩的首领而言尤其重要,为他日后的汗位之争赢得了蒙古王公贵族的拥戴;另一方面也向蒙古政权中的汉人政治精英晓示了他的不嗜杀与守诺,这同样为其日后在汗位之争中得到汉人世侯等“汉法势力”的鼎力支持埋下伏笔。
忽必烈生于南宋嘉定八年(1215年),也就是成吉思汗攻陷金中都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