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刑时,姜才见夏贵站立一旁,怒目切齿以对:“若见我宁不愧死耶!”又据文天祥的记载,姜才“临刑,含血以喷,骂虏不绝口”。
阿术敬重李庭芝与姜才的忠勇,虽劝降不成,但也不想即刻杀之。朱焕或是与两位上司有宿怨,或是为政治切割,竟煽风点火地说:“扬州自军兴以来,白骨遍野,这都是李庭芝和姜才的责任,不处死他们怎么行呢?”
这里还有一处值得说道的细节。阿术曾在姜才面前攻讦李庭芝不识时务,姜才回了一句:“不降者才也。”这一对话当然可突显姜才威武不屈,一心求死,但多少有些突兀古怪。
阿术将扬州城中的宋军家小驱至泰州城下,以乱宋军军心,恰逢此时姜才因疽发不能登城督战,守卫泰州北门的宋将趁机开门投降。李庭芝见大势已去,仓促间跳入一个莲花池自尽,因水浅未死被元军俘虏。宋都统曹安国闯入姜才居室,缚姜才献给元军。
《宋史·姜才传》中有一段话可供参照:
七月十二日,朱焕献扬州城降元。出乎意料的是,朱焕身边竟秘藏忽必烈一年前给他的一道劝降诏书,内有“若能识时达变,可保富贵”的承诺。而朱焕也一直隐而不发,待李庭芝、姜才出城后,方才举城而降。
庭芝以在围久。召才计事,屏左右,语久之,第闻才厉声云:“相公不过忍片时痛耳。”左右闻之俱汗下。才自是以兵护庭芝第,期与俱死。
李庭芝留下部将朱焕守扬州,自己与姜才率军七千人往东向海边突围。宋军刚突围到泰州一带,阿术亲率的追兵就已赶到,斩杀了宋军千余人之后,李庭芝被迫退入泰州城,又被阿术的军队团团围住。
这段话虽语焉不详,但在后世看来,再结合其他证据,这证明“李庭芝确实有过动摇,并遭到姜才的批评”。文天祥对李、姜二人的评价也有高低之别,说李庭芝“虽无功于国,一死为不负国矣”,“李庭芝在扬州十余年,畏怯无远谋,惟闭门自守,无救于国”;而论及姜才时,则是一改话风,“淮东猛将,扬州前后主战,皆其人也”,“其英风义烈,淮人言之,无不伤叹。惜哉!”
当月,李庭芝和姜才按照陈宜中的计划,准备突围而出,渡海南下,与行朝汇合。放弃扬州还有一个原因是,城中饥荒已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士卒的军粮掺杂了牛皮和酒曲,甚至有人烹子而食。
文天祥还给姜才写了一首《姜都统才第五十》:
阿术又拿出了忽必烈的劝降诏令。李庭芝让使者进城,然后立刻斩杀,还在城头当众焚烧忽必烈诏令。七月,忽必烈赦免了李庭芝的焚诏之罪,又给李庭芝发了一道劝降诏书,但仍然遭到冷遇。
屹然强寇敌,古人重守边。
可能是因为久攻不下,阿术始终未放弃对扬州的诱降。阿术驱动夏贵所部降兵至扬州城下,旌旗蔽野,以示扬州已为孤城,有幕客试探李庭芝是否有降意,李庭芝说:“吾惟一死而已。”
惜哉功名忤,死亦垂千年。
李庭芝与姜才涕泣发誓,要拼死夺回两宫,遂集合四万将士夜袭瓜洲。姜才与元军战至半夜,死战不退,但元军已派人护送宋恭帝等北走。
文天祥对李庭芝的纠结心态,部分源于一次创巨痛深的误会。当时,李庭芝险些铸成大错。
据《宋史·李庭芝传》,元军使者带着太皇太后及宋恭帝的降元诏谕至扬州,李庭芝登城拒接诏:“奉诏守城,未闻有诏谕降也。”蒙古人还不死心,待全太后和宋恭帝一行北上朝见忽必烈途经瓜洲渡口时,再以太皇太后的名义诏谕李庭芝:“今吾与嗣君既已臣伏,卿尚为谁守之?”李庭芝不发一言,直接命士卒发弩射使者,当场射死一人,其他人一哄而散。
文天祥二月底从元军押送的祈请使团中脱险之后,三月初一到达李庭芝控制的真州(今江苏仪征),百感交集:“一入真州,忽见中国衣冠,如流浪人乍归故乡,不意重睹天日至此!”一到真州,文天祥就与意气相投的真州守将苗再成共商中兴大计,还当即给李庭芝写了一封信。
李庭芝的军事才华在历史上颇有争议,但姜才是首屈一指的将才,据《宋史·姜才传》,“时淮多健将,然骁雄无逾才”。但姜才因身为归正人的缘故,在军中却始终侘傺不得迁,“少被掠入河朔,稍长亡归,隶淮南兵中,以善战名,然以来归人不得大官,为通州副都统”。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三月初二),李庭芝就令人捎信给苗再成:“决无宰相得脱之理。纵得脱,亦无十二人得同来之理。何不有以矢石击之?乃开城门,放之使入!”李庭芝怀疑文天祥是元军奸细,来真州作内应开城,令苗再成将文天祥一杀了之。
夏贵降元时,李庭芝与姜才在扬州已被阿术筑长壕围困数月,《宋史·李庭芝传》记载当时的扬州城“城中食尽,死者满道”。进入二月,扬州甚至出现了人相食的惨状,“道有死者,众争割啖之立尽”。
苗再成半信半疑,不忍杀掉文天祥,却也不敢违抗军令,便于第二天派人带文天祥出城视察,而后突然拿出李庭芝的信函展示给文天祥看。正当文天祥惊愕失色时,陪同他出城的真州官员已策马奔回城去,紧锁城门,不啻一道逐客令。
但总有人至死守节。镇巢军统制洪福曾为夏贵家僮,洪福父子不仅拒绝降元,还杀死了前来劝说其投降的夏贵的子侄。夏贵亲自来到城下,要求单骑入城与洪福面晤。旧主前来,洪福不能不应,只得迎夏贵入城。谁料城门一开,伏兵一拥而入,当场擒获了措手不及的洪福父子。夏贵监斩,临刑时洪福大骂,“数贵不忠而死”。
文天祥不忿于李庭芝的是非不分,便带着一行人直奔扬州,意欲与李庭芝当面对质,所谓“生则生,死则死,决于扬州城下耳”。
这一刻,八十岁的夏贵或许长舒了一口气。据《新元史·夏贵传》,就在此前一段时间,夏贵曾密信伯颜:“贵军就别白费兵力进攻淮西了,只要临安陷落,淮西自然放弃抵抗。”夏贵此举自然有政治投机甚至暗通款曲之嫌,但也足以看出一名老军人在忠君与易帜之间的挣扎和自洽。而皇上一降,此种内心冲突便迎刃而解。
但到了扬州城外,文天祥一行人又犹豫了,就是否进扬州发生了激烈的争论,有人认为进城必死于李庭芝之手,徒死无益,不如出海寻觅二王。
鼎革之际,总是不缺人性幽深的例证。德祐二年(元至元十三年,1276年)二月,二王还在逃亡路上时,淮西制置使夏贵甫一获悉太皇太后与皇上开城投降,便果断以淮西三府六州三十六县降元。
文天祥日后回忆当时彷徨失落进退两难的窘境:
南宋流亡政权(行朝)就此成立,将在未来三年间给忽必烈带来绵绵不绝的麻烦。在以上这些人事任命中,最具看点的是陈宜中的复相,他在元军入临安前作为丞相不辞而别,又在二王逃亡途中犬马恋主,迷途知返,集怯弱与赤诚于一身,足见人性之复杂。
既至城下,风露凄然,闻鼓角有杀伐声,徬徨无以处。
当然,站在元朝的官方立场,只有益王而无宋端宗,南宋帝系至宋恭帝而止。
制臣之命真州也,欲见杀。若叩扬州门,恐以矢石相加。城外去扬子桥甚近,不测又有哨,进退不可。
德祐二年(元至元十三年,1276年)五月初一,陈宜中、张世杰、陆秀夫等人于福州拥立益王赵昰即位,史称宋端宗,即时改元景炎,册封其母淑妃杨氏为太后。宋端宗将其弟赵昺由广王改封卫王,拜陈宜中为左丞相兼都督,遥授身在扬州的李庭芝为右丞相,张世杰为枢密副使,陆秀夫为签书枢密院事。
文天祥最后决定不进扬州,取道高邮、通州,渡海去南方。
蒙古人获悉后,便以太皇太后谢道清的名义,派遣两个宦官和八名士兵至温州,召二王回临安。陈宜中一反请和常态,将来人沉于江中,毅然决然地率众登船自海路入闽。福建汀、建诸州的官员原本已做好降元准备,但听说二王将至,大宋国祚未绝,便即刻闭城拒绝元朝使者,投入二王阵营。
李庭芝或许是听信了元军散布的谣言,中了反间计,认定文天祥这样级别的重臣必定受到元军重点看管,绝无逃脱之理。甚至还有人推测,李庭芝因为抵抗意志不坚定,担心文天祥来扬州多事,因此想给他捏造个罪名,除之而后快。
众人齐聚于温州江心寺。江心寺内还保存有当年宋高宗赵构南逃至此的御座,这几乎是宋室再度中兴的神启,众人恸哭于座下,效仿当年宋高宗出任天下兵马大元帅之故事,拥戴益王赵昰为天下兵马都元帅,以广王赵昺为副都元帅。聚集于二王周围的抵抗势力此时虽未正式建政,但已然祭起了抗元大旗。
无论如何,文天祥在真州和扬州逃过一劫,也算挽救了李庭芝的声名。
二王逃出生天的消息传开后,南宋抵抗势力闻风而至,八方风雨会温州。陆秀夫、陈宜中、张世杰纷纷归队。陈宜中到温州时,母亲突然去世,张世杰为留住陈宜中,自行将他母亲的棺材抬到船上,以示共进退。
随着李庭芝与姜才的就义,连带扬州、泰州的失守,淮东各城失去支柱,通州、高邮守将等陆续开城投降,元军就此彻底平定淮东。
元军进入临安的前夜,七岁的益王赵昰、五岁的广王赵昺在驸马都尉杨镇及赵昰舅舅杨亮节等人护送下,逃亡婺州(今浙江金华)。伯颜闻讯后,即命范文虎率军五千追击。据《宋史·瀛国公二王附本纪》,杨镇为掩护二王,自请留下迟滞追兵:“我将就死于彼,以缓追兵。”杨亮节等人则背着二王,徒步藏匿在深山中,七天后遇见宋将张全,数十人护卫二王逃亡温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