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城的开工时间与蒙古围攻襄阳几乎同频,也可见元朝国力之超强。
至元四年(1267年)正月,刘秉忠开工营建大都城,到至元十三年(1276年)基本建成;大都的皇城和宫城还要早一年开工(1266年),于至元十一年(1274年)大体竣工。
燕京城旧址此时已有千年历史,也是辽南京和金中都所在地。蒙古灭金时金中都受到重创,原有宫阙尽成废墟,重新修葺还不如新建来得省事,再加上所依托的水源水量有限,忽必烈和刘秉忠最终决定不在燕京旧城基础上修葺补充,而是另觅新址,在燕京城东北建造新都。
忽必烈深以为是,当天便下诏拜刘秉忠“光禄大夫,位太保,参领中书省事”。这也就罢了,忽必烈还将另一位“潜邸旧侣”窦默的女儿赐婚给刘秉忠,顺势让他彻底还俗了。
这个新址虽跳脱了金中都,但与金帝离宫大宁宫在同一区域,忽必烈往来燕京时,曾多次驻跸大宁宫宫苑,至少是熟悉的。可以说,“忽必烈考虑建造新都城时,最重要的决定,是不在旧城基础上修葺补充,而是利用近郊金世宗所建之万宁离宫为中心,重新兴建城垣宫殿”。
忽必烈即位后,刘秉忠虽伴随大汗左右,但仍着僧服,被称为“聪书记”(法名“子聪”)。刘秉忠大概想效法唐肃宗时代的“白衣宰相”李泌,不愿为官,而是以僧人身份追随忽必烈。《元史·刘秉忠传》记载,至元元年(1264年),金莲川时代的同僚王鹗看不下去了,声称“圣明御极,万物惟新,而秉忠犹仍其野服散号,深所未安,宜正其衣冠,崇以显秩”,请求忽必烈给刘秉忠正式封官。
大都城的精华部分在于太液池,包括现在的北海和中海(南海当时尚未开凿),据说太液池中满栽芙蓉,元朝皇帝专门造了龙船,在池中往来游戏。太液池东岸为忽必烈居住的宫城(即明清紫禁城前身);西岸为南北对峙的隆福宫和兴圣宫,隆福宫先后为皇太子和太后之居所;中有琼华岛与瀛洲(今北海团城),琼华岛山顶的广寒殿为大都城地势最高处。
元上都和元大都的主要设计者,均为忽必烈的金莲川幕府第一人刘秉忠。
至元二年(1265年)十二月,忽必烈命工匠制作了名为“渎山大玉海”的酒缸,放置在广寒殿中。元亡后,渎山大玉海流落到皇城内一所道观中作腌菜坛子,直到乾隆年间才被重新发现,移置到北海团城承光殿前亭子内,至今尚存。
可见,大都从一开始,就是一种天下一统的意识形态。
建成后,大都城的外郭城周长六十里(实地测量为28600米),约为金中都的1.5倍,南北略长,呈长方形;城门共十一座,北面两座,其他三面各三座;据元朝官方的统计,大都城居民约为十万户,按一户有四五口计算,大都总人口约为四五十万人,“除定居的汉蒙、色目和其他北方民族,还有众多从中亚、欧洲来作短暂停留的使节商贾”。
忽必烈最早与燕京(大都)结缘,要追溯到金莲川幕府时代。木华黎之孙霸突鲁就曾建言定都燕京。
按照日本学者杉山正明的说法,刘秉忠营建大都的主要依据为《周礼·考工记》,可以说是“正统的、理想的汉式皇城”,甚至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座按照《周礼》建造的都城。
关于蒙古的两都制,最精当的说法可能出自杉山正明:既能同时维持“草原的军事力量”,又能掌握“中华的经济力量”。
但在私家著述与民间传说中,大都城更像是神秘主义的产物。最玄秘诡异的莫如“哪吒城”的传说,据元末张昱《辇下曲》与明初长谷真逸的《农田余话》,“刘秉忠所以开辟十一座城门,是要附会哪吒神的身躯;南面三门象征三头,东西六门代表六臂,北面两门配合两足”。《农田余话》里还有种更离奇怪诞的说法是,元世祖即位至元朝灭亡,恰好百一十年,因此燕都十一门也是亡国之谶。
大蒙古国的都城原为喀拉和林,中统四年(1263年)五月,忽必烈将其即汗位后实际居住的开平府升为都城,定名上都;中统五年(1264年)八月,忽必烈又降诏改燕京为中都,元朝的两都制由此正式确立,夏天在上都,冬天在中都;至元八年(1271年),燕京最终定名大都。
这些传说至少有一点根据是真的,《元史·刘秉忠传》中说刘秉忠“三式六壬遁甲之属,无不精通”,因此营建大都城时引入些阴阳术数倒也并不意外。
除了创设国号“大元”,忽必烈制度建设的另一翼是营建“大都”,这些都是中原王朝叙事不可或缺的部分。可以说,“大都”与“大元”,都从属于“大”的意识形态。
据《元史·刘秉忠传》,首先提出建大元国号的也是刘秉忠,至元八年(1271年),“奏建国号曰大元,而以中都为大都”。
在这五种说法中,本书更偏向于1260年和1271年这两说:前者建政,后者建国号,都着重于制度。以“1260年说”为例,建元中统前,“蒙古帝国都是以十二生肖纪年,并没有年号。年号是中国皇帝用以纪年的名号,是中国皇帝的专利。用年号纪年,便标志了忽必烈所建立的政权与大蒙古国的不同”。
这也可见“大元”与“大都”的共生关系。从行汉法、用汉臣、采用汉式年号、建“大元”国号,到营建大都,显示了忽必烈逐步将政治重心移向中原。
聚讼纷纭,大致有五种说法:学术界主流认为是从1206年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开始,证据之一是成吉思汗也被尊为“元太祖”;以“中原”地域中心主义出发,从1234年蒙古灭金统一北方算起;以忽必烈建政为标志,从1260年仿效汉法建元“中统”算起;以国号为标志,从忽必烈1271年改国号为“大元”算起;以鼎革为基准,从1276年元军攻占临安,宋恭帝出降算起。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元朝政权的深度汉化,更遑论全盘汉化,那些更深层次、更核心的蒙古意识形态,比如家族公产制、宗王分封、怯薛、忽里勒台大会等,并未受到汉化的严重冲击。而作为汉化核心指标的科举,忽必烈至死也未正式推行,以铨选、察举、国子监乃至世袭作为科举的替代,中下层官僚机构一度充斥着刻薄冷酷的胥吏。一直到忽必烈驾崩近二十年后,元仁宗才于皇庆二年(1313年)下诏恢复科举。
随着忽必烈建“大元”国号,这里又有一个新的问题:元朝的起始时间为何?
忽必烈本人也未必精通汉文化。忽必烈的所谓汉化,在功利化的政治军事层面,而不在更本质的文化与生活方式,更多是一种世界帝国与中原王朝二元制的制度演进。
当然,在非特定学术场合采用源于西方语境且更为通行的“蒙古帝国”,也无伤大雅。
不过,忽必烈倒是让儿子真金自少年起就接受了系统的汉文化教育,他先后指定姚枢、窦默和王恂这三位金莲川旧人作为真金的儒学老师,以《孝经》为启蒙,“每侍左右,必发明三纲五常,为学之道,及历代治忽兴亡之所以然”。
从文字的语义层面来看,“元朝”与“大朝”实为同义,只是前者更富文义,更适合作为正式的国号,“从‘大朝’到‘元朝’名号的嬗递,反映出蒙古从游牧国家到中原王朝的转变的完成”。但由于元朝始终具备世界帝国与中原王朝的二元性,“大元”一号采用后,汉文国号“大朝”与“大蒙古国”虽并遭废弃,但蒙文国号“YeKe Mongghol Ulus”却继续沿用,迄于元亡,都未改变,甚至明代蒙古人仍如此自称。
甚至有一种说法是,忽必烈有可能会说汉语,但不会读写汉语。清人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专门有“元诸帝多不习汉文”一节,找到数处忽必烈时代“是凡进呈文字必皆译以国书(蒙古文)”的证据,得出了“世祖始用西僧八思巴造蒙古字。然于汉文,则未习也”之结论。
自成吉思汗时代起,蒙古的蒙文国号一直为“YeKe Mongghol Ulus”(音译“也可蒙古兀鲁思”),在建“大元”国号之前,蒙古的汉文国号除了直译而来的“大蒙古国”,还有一个是稍欠正式感的“大朝”。“大朝”一名,早在蒙古伐金初期就开始采用,此后并行达五十年之久。相对而言,“大蒙古国”使用以对外为主,在外交文书中最为普遍;“大朝”使用以对内为主,以羁縻中原汉人为主要作用,在汉地士民中使用更为广泛。
从这个角度而言,忽必烈个人层面的“汉化”,远逊于康熙、乾隆这些汉文化精通者。他的所谓汉化,不是出于审美,而是出于政治功利。
中国的朝代名称,从秦、汉、魏、晋……到宋、辽、金,均是具体的地名。但是蒙人在入主之后……乃改用一个抽象的名称“元”,以为朝代之名,以示其是一个真正的“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传统儒家思想里的宇宙大帝国,不自限于某一特定区域也。
忽必烈遵行的某些汉法,与其说是为了汉化,不如说是为了集权。汉法固然有“郁郁乎文哉”的一面,但也有中央集权大一统的一面,而后者恰恰契合了忽必烈的权力需求。忽必烈可以通过选择性地行汉法,突破蒙古制度中某些限制大汗权力的传统。
就蒙古意识形态而言,这个“大”是领土大,大恢土宇,舆图之广;就儒家意识形态而言,这个“大”是大一统,唐德刚先生对此有简明扼要的阐释:
一个例子是,襄阳城破的同月,也就是至元十年(南宋咸淳九年,1273年)二月,忽必烈下诏立嫡长子真金为皇太子。尽管册文标榜立储是“仰惟太祖皇帝(成吉思汗)遗训”,“上遵祖宗宏规”,但这显然有违集体推举新任大汗的忽里勒台大会制度,而那恰恰是由成吉思汗亲自创设的。
因此,“大元”这个国号算是“大”的语义重复,要凸显的就是一个“大”字。从这个角度而言,“元”之国号,与“至元”年号相互呼应。
立储和嫡长子继承制固然是遵行汉法,但也可以理解为忽必烈借机与忽里勒台大会争夺蒙古汗位继承权,毕竟,他本人的即位就绕开了忽里勒台大会。当然,忽必烈此时不可能预料到,推举制与立储制的缠斗才刚刚开始。
元也者,大也,大不足以尽之,而谓之元者,大之至也。
忽必烈政权的汉化很可能只是浅层次的,但因此导致的离心力如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这似乎是一个隐喻,忽必烈得到了“大元”,却失去了“大蒙古国”,“自忽必烈立国中原,建立元朝起,蒙古帝国业已名存实亡”。元朝与海都征战的三十多年间,忽必烈及其继承者的宗主权,仅仅得到由其六弟旭烈兀建立的伊利汗国的承认。即使在1303年平定海都之乱后,蒙古世界的和平得以暂时恢复,但“联合为一”不过是一假象,“元朝与各汗国间的互通使节仅代表国与国之间的宗藩关系。各地蒙古政权皆已地方化,无法共同拥戴一个远在天边,难以认同的大汗”。
元朝官方编纂的《经世大典·序录》说得更为透彻:
不过,还有一种说法是,在忽必烈时代,蒙古帝国并未解体,甚至连分裂都称不上,“蒙古帝国中的内讧顶多只是争夺主导权而已”,毕竟,在蒙古帝国境内,唯一的大汗仍然是忽必烈。只是说,忽必烈治下的蒙古帝国,开始转变为一种有多个政治权力核心的,松散、多元复合的联邦国家,但包括欧亚大交流在内的整个帝国体系仍然维持了下来。
这段话有两个要点。其一,之所以要改国号,是因为本朝“舆图之广,历古所无”,“大蒙古国”这个国号不再切合时宜,“既成于大业,宜早定于鸿名”;其二,国号“元”来自《易经》中的“乾元”。
无论大蒙古国是否就此解体,忽必烈作为所谓蒙古人大汗的身份是否徒有虚名,他若想成为拥有无懈可击之正统性的中原王朝皇帝,都还得过最后一关——灭宋,实现大一统。
我太祖圣武皇帝,握乾符而起朔土,以神武而膺帝图,四震天声,大恢土宇,舆图之广,历古所无。顷者,耆宿诣庭,奏章申请,谓既成于大业,宜早定于鸿名。在古制以当然,于朕心乎何有。可建国号曰大元,盖取《易经》“乾元”之义……
《元史·刘秉忠传》记载至元十一年(1274年)八月,在元军南下的号角中,五十九岁的刘秉忠在上都“无疾端坐而卒”,忽必烈震惊之余,对这位最早加入金莲川幕府的重臣评价称:
忽必烈的《建国号诏》大致可以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把中国自三皇五帝以来的国号臧否品评了一番,总之各有所短。更有信息量的是第二部分:
秉忠事朕三十余年,小心慎密,不避艰险,言无隐情。其阴阳术数之精,占事知来,若合符契,惟朕知之,他人莫得闻也。
至元八年(1271年)十一月十五日,忽必烈将“大蒙古国”国号改为“大元”。
刘秉忠一生营建两都,首提建大元国号,“他如颁章服,举朝仪,给俸禄,定官制,皆自秉忠发之,为一代成宪”,俨然元朝行汉法第一人。但忽必烈念兹在兹的还是“阴阳术数之精,占事知来”,可见相比儒学,这或许才是忽必烈最有兴趣的“汉法”。
围攻襄阳期间,忽必烈还干了一件震天撼地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