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虽然宋理宗平日对政事不甚关心,新政之初也一度畏葸不前,但他实际上是贾似道新政的幕后支持者。说白了,南宋财政危机之严重昭然若揭,颟顸如宋理宗也无法视而不见。甚至有理由怀疑,新政就是宋理宗本人的想法,贾似道更多的是扮演具体执行者的角色。
无论南宋财政体制的变革必要性如何蹙迫,也无论贾似道的救世之心如何真切,强制买田、查税、物价飞涨……新政全面铺开之后,朝野内外之众怒如水火,阻力之大甚至超越了宋理宗、贾似道君臣的联手威势。
总得有人为君父分忧,作为独相的贾似道责无旁贷,这或许就是集权的反噬吧。除了相才不足,贾似道可能是高估了自己援鄂归来的威望,更可能是低估了本朝政制的疾不可为,总之,贾似道新政在一两年间便败象已露。
物价自此腾涌,民生自此憔悴矣。
景定五年(1264年)七月初,也就是新政发端的一年半后,一颗突如其来的彗星划过大宋的天空。依照天人感应的“天变”惯例,宋理宗“诏求直言”,却在不期然间引发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
针对南宋楮币(楮皮纸制成的纸币)一再贬值的困局,贾似道不惜赌上政治威望,贸然启动了风险极高的货币改革,实则就是再发行一版纸币。果不其然,货币改革不但收效甚微,反而加重了南宋的财政危机与民生困苦,如周密《齐东野语》所说:
风暴的中心正是贾似道。以彗星为契机,朝野各方人士对新政特别是公田法群起而攻之,朝中甚至有人直指贾似道擅权,抨击他入相以来朝政败坏,“忠厚之泽已尽矣”。这与王安石变法期间彗星出现时的朝野舆情如出一辙。
纵使一丘添一亩,也应不似旧封疆。
《元史·叶李传》记载,八十三名太学生伏阙上书,攻讦新政“三光舛错,宰执之愆。似道缪司台鼎,变乱纪纲,毒害生灵,神人共怒,以干天谴”。上书由太学生叶李起草,贾似道听闻后盛怒,派左右诬告叶李,将其贬至漳州。
三分天下二分亡,犹把山川寸寸量。
此时的贾似道当然无法预料,十余年后,他临死前与叶李会有一次主客易位的会面。
为了推进公田法,贾似道又启动了推排法,也就是重新核检土地面积,查实赋税,与阿合马在北方的清查户口遥相呼应。时人作诗讥刺云:
《宋史·高斯得传》也记载了大臣高斯得上书宋理宗:
打击面过广也就罢了,因为购田数过于庞大,南宋朝廷付不出购田银钱,就用纸币等充数,甚至连发给僧尼的免税度牒也被拿来抵值,被周密讥讽为“几近白没矣”。官府给的购田价甚至不到真实价格的一成,价值一千贯一亩的良田,仅给四十贯,且一半是无用的官诰、度牒,另一半是日益贬值的纸币“会子”。
陛下专任一相,虚心委之,果得其人,宜天心克享,灾害不生。而庚申、己未之岁,大水为灾,浙西之民死者数百千万。连年旱暵,田野萧条,物价翔跃,民命如线。今妖星突出,其变不小。若非大失人心,何以致天怒如此之烈。
为了邀宠于贾似道,地方官在公田法改革中恣意妄为地扩大化,除了大地主,稍宽裕点的普通人家也被强制卖田,有异议便以刑罚逼迫,致使民间骚动。
贾似道的政治形象由此步入下行线,他在后世的奸相定案多半肇始于此。
但问题还是出在了执行上。公田法的原始版本是国家强制买回超过官户限定的田亩数,之后一路升级,先是凡拥田两百亩以上的官户,由国家买回三分之一田产,再后来连一百亩甚至更少,都要买回。
黄仁宇以他一贯的重数目字而轻儒家道德叙事的价值观指出:
同样是聚敛,从理念而言,公田法至少是着眼长期的,只要国家回购田地的出价公道,倒也未必算得上恶政,或者说,相比和籴,两害取其轻。
贾似道之犯众怒,并不是单独的由于他合计敌情错误,也不是因为他骄奢淫佚,而大部是由于他在理宗赵昀的最后两年,倡议“买公田”,等于没收一部分富人的资产去充军食。并且又由他主持发行最后一次的信用货币,引起物价再度上涨。
贾似道未必有这样的情怀,就当时的情势来看,公田法可能也是不得不发。南宋的军粮此前高度依赖和籴制,也就是官方强制从民间统购粮食。但随着南宋财政状况的恶化,和籴的价格越压越低,严重脱离真实市场价格,民间苦不堪言,难以为继。
旋涡中的贾似道退意萌生,彗星争议发酵后便向宋理宗乞辞相位。在熙宁时代的彗星风波中,王安石也曾自请罢相。
尽管贾似道的初衷是为了筹集军费,但公田法只要推行下去,自然有抑制兼并之功能。土地归国家所有在中国历史上有着充沛的思想资源,尽管王莽附会《周礼》的王田制改革以一种极荒诞的方式破灭,但类似的变革冲动始终存在于历代。
贾似道的辞相,自然有其心灰意冷的一面,但其中可能也有以退为进的权谋。
为平息物议,贾似道率先将自家在浙西的万亩良田献出,作为官田首倡,宋理宗之弟荣王赵与芮随后跟进,令反对派一度噤声。赵与芮素来与贾似道不和,参与献田应为宋理宗授意。
宋理宗的优容权相人设一以贯之,面对朝野对贾似道的如潮指斥,他在诏书中难得展露出了君王的担当:
公田法出台前,宋理宗举棋不定,担心其牵涉面过广,便以春耕在即为借口,欲推延至秋后再议。贾似道对皇帝的优柔寡断心存不满,就以辞官归田相要挟。宋理宗见状,只得同意先在浙西进行试点,继而推行全国。
言事易,任事难,自古然也。使公田之策不可行,则卿建议之始,朕已沮之矣。惟其上可以免朝廷造楮币之费,下可以免浙右和籴之扰,公私兼济,所以命卿决意举行之。今业已成矣,一岁之军饷皆仰给于此。君遽因人言而罢之,虽可以快一时之异议,其如国计何?如军饷何?卿既任事,亦当任怨,礼义不愆,何恤人言?卿宜安心奉职,毋孤朕倚毗之意。
回买官田,可得一千万亩,则每岁六七百万之入,其于军饷沛然有余。
“不知祖宗三百年间,曾有士人上书而去宰相者乎!”宋理宗一锤定音,“由是公论顿沮”,“自是中外结舌焉”,彗星政治风暴终了于此。贾似道保住了相位,公田法也未废止,但新政已然再衰三竭,日暮途远。
按照周密《齐东野语》所述:
无论后续影响如何,单纯就政治操守而言,宋理宗对贾似道新政始终如一的支持令人称道,君臣相契甚于宋神宗之于王安石。这或许也算是一种“得君行道”,但贾似道新政是否算是“行道”,却在当时和后世都充满争议。
贾似道新政的核心,是景定四年(1263年)二月施行的公田法。所谓公田法,就是国家强制性从拥田逾限的官户那里回购田地,作为长期的军饷来源。
彗星政治风暴,连带辞相风波,深刻影响了贾似道政治人格的蜕变。
但这至少可以说明两点:其一,贾似道执政之初,未必如传说中那样苟安无为,无论其才具如何,他是有锐意改革之志的,为此不惜将自己拖入政治旋涡;其二,蒙古与南宋在财政上几乎同时陷入了捉襟见肘的战时经济窘境,继而直面各自的聚敛政争,那边的主角先后是王文统与阿合马,这边的主角是贾似道。
其一,援鄂归来后,贾似道一时众望攸归,大有“安石不出,如苍生何”的声势,与士人的关系也称得上融洽,被视作士大夫的一分子。彗星政治风暴后,贾似道与士大夫集团的结盟关系趋向破裂,士人视贾似道为聚敛之臣与误国权臣,大肆抨击;而贾似道则在风波平息后大举报复太学生等批评者,“所谓陷害忠良、排除异己、实施专政,成为其公田不便之外更大的罪名”。
相比包罗万象的王安石变法,贾似道新政基本局限于财政领域,目标也未必有“富国强兵”这么高远,也就是为了缓解南宋末年“国库空虚,州县罄竭”的困境,说白了就是筹集军费。汲汲于仕途的贾似道远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很可能并没有王安石那么强烈的价值观诉求,他发动新政更多只是一个宰执在战争年代别无选择的救世之举。
其二,辞相成为贾似道一而再再而三的政治闹剧。在第一次辞相中,贾似道得到宋理宗的慰留,不仅安然渡过政治风波,而且权位愈固。这自然是一个正反馈,贾似道其后很多年间又屡次请辞,被时人讽为“要君”,也就是以辞职与皇帝博弈,甚至要挟皇帝。将请辞定义为“要君”或政治表演,多少有些诛心,贾似道或有真心求退之意,但累辞不得反被许以更多恩遇,却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上述奏对有一句极痛切之语,“财用空竭犹之气血凋耗,亦足以毙人之国”,南宋财政到了此等境地,不改已有亡国之忧。对此,急于捞取政绩的贾似道又岂能置若罔闻,他希冀以新政澄清自己于天下。
其三,贾似道政治生涯的前半程以奋发有为、勇于任事著称,军事上破釜沉舟,政治上锐意革新,但彗星风暴后,因循苟且成为他全新的政治标签,他主动融入了南宋的苟安政风:
国家版图日蹙,财力日耗……闻之主计之臣,岁入之数不过一万二千余万,而其所出,乃至二万五千余万……财用空竭犹之气血凋耗,亦足以毙人之国……国家用度日以不给,盖有如贾谊所谓“大命将泛,莫之振救”者。
可知景定年间贾似道初入相之际,对自己的立身尚具有清廉奉献的自律意识,锐意改革,志在解决南宋积弊,其以失败告终,直接导致了他在咸淳年间的消极无为。
尽管南宋在历史上有富庶之称,商业、城市经济和海洋贸易臻于极盛。但到了贾似道时代,历经二十余年的蒙宋战争,南宋“国计有将败之虞”,当时有大臣忧心如焚地上奏称:
力保贾似道过关,几乎算是宋理宗的政治遗作了。
趁着忽必烈政权困于漠北战事与李璮之乱,贾似道在南宋推行规模浩大的新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