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奴般的忠诚,以及群体性的理财天赋,这就是色目人能够在蒙古屡踬屡起的奥秘。而这两点,都是儒家士大夫在价值观上疾首蹙额,断难竞争的。
无论是作为在中原无根无柢的色目人,还是作为大汗家奴,阿合马至少在谋反问题上,丝毫不用忽必烈忧虑。
至元元年(1264年)八月,阿合马升任中书省平章政事,也就是当年王文统曾任之职。
至此,大蒙古国的财政大权转了一圈,重新回到了色目人手中。
阿合马的财政政策,看起来眼花缭乱:缉私盐、增盐税、增酒税、官办矿冶、茶叶专卖、农具专卖、铜器专卖、清查户口……实则无非就是加税和与民争利,并没有什么色目人的理财不传之秘。
也因此,当王文统事败身死,忽必烈能想到的第一个接替者就是阿合马。中统三年(1262年),阿合马领中书左右部,兼诸路都转运使,“专以财赋之任委之”。
阿合马的思想资源并没有逾越王文统与王安石的范畴,据说他有一句理财箴言,“民力不屈,而国用充”,与王安石那句“善理财者,民不加赋而国用饶”一般无二。
因为有了这层主奴关系,阿合马深受忽必烈信任,凭借着色目人的理财天赋扶摇直上。中统二年(1261年),他已是上都留守同知兼太仓使,代忽必烈掌管宫廷仓廪钱粮。王文统在朝中针对色目理财系官员发动政争时,连右丞相祃祃都相位不保,阿合马却屹立不倒。
忽必烈与阿合马的关系很奇妙,互为镜鉴,互相规劝。阿合马某次查税过苛,将陕西赋税从一年一万九千锭增至五万四千锭,忽必烈出面制止,还语带讥讽地说:“阿合马知道什么?”而忽必烈开支无度时,阿合马也会出面劝谏:“国家费用浩繁,今年大汗回京后,已支出四千锭,恐怕明年会不够开支,宜量节经用。”
在《元史》中,阿合马似乎是横空出世,“阿合马,回回人也,不知其所由进”。但根据《史集》所述,阿合马出身于中亚费纳喀忒(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是察必皇后的陪嫁奴隶,与皇后家族“过从甚密”,很早就随察必进王府侍从于忽必烈左右,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潜邸旧臣。
出于儒家的价值观偏见,阿合马在历史中的形象似乎只是一名逢迎君主的聚敛之臣,舍此一无是处。
后王文统时代,色目人阿合马应运而起。
但事实上,阿合马能言善辩,与史天泽等重臣辩论时,常常说得对方理屈词穷,令忽必烈刮目相看;阿合马为政也进退有度,颇有章法,还曾多次主持减免课税,但《元史·阿合马传》中“竟未提此事,显见作传史臣对之怀有偏见”。
恐怕直到丧钟响起,赵璧等执迷于内斗的人才明白,君王固然念及金莲川幕府的旧情,固然亲近汉法,但权力的不可侵犯性和聚敛钱财的政治需求压倒一切。
而阿合马与色目理财官员的贪腐成风,虽有据可查,但可能也别有隐情。在窝阔台时代,色目商人就曾提出以一百四十万两“扑买”天下课税的方案,耶律楚材虽激烈反对,直至声泪俱下,但窝阔台还是强行予以通过。所谓扑买,就是一种“包税制”,包税人以一笔固定钱财从统治者那里取得征税权,少收赔补,多收留成。
更何况,王文统死后,汉臣中也再无如此精于理财且深谙帝王心事之能臣,剩下的都是耻于谈利的儒家士大夫,忽必烈不重用色目人又能找谁?
在忽必烈时代,尽管财政业已改革,并非纯粹的包税制,但在阿合马与色目官员的实践中,仍然可见包税制的遗存。“扑买”或“包税制”当然是一种恶政,如《元史·耶律楚材传》中耶律楚材所言,“此贪利之徒,罔上虐下,为害甚大”,但与真正意义上的贪腐可能还不是一回事,同样可能存在某种源于儒家价值观的历史偏见。
出身金莲川幕府的儒臣士大夫,对理财派汉臣王文统及其支持者欲除之而后快,在他们“二选一”的政治想象中,只要除掉了“学术不正”的聚敛之臣,自然就是国无奸佞、众正盈朝。赵璧们的政治构想,跳脱不出王安石时代的新党与旧党之争,更跳脱不出中国传统政治的小人君子之争。殊不知时移世易,在忽必烈时代的政治结构中,除了所谓的新党与旧党,还有聚敛更为恣肆的色目理财系官员,以及高高在上、俯视一切的蒙古。
阿合马的政治才具渐而征服了忽必烈,“授以权柄,言无不从”。《元史·阿合马传》记载,忽必烈某次论政时甚至称赞他有经天纬地之才:
也就是说,忽必烈及前代蒙古大汗的理财需求,除了军费和宫廷挥霍这些中原君主共有的需求,也有草原式家产共有制的内在制度需求,不能仅仅以儒家价值观中充满贬义的“聚敛”和“滥赏”概而论之。
夫宰相者,明天道,察地理,尽人事,兼此三者,乃为称职……回回人中,阿合马才任宰相。
元朝的赐赉形式有岁赐、特赐、宴赐、忽里勒台赏赐、新君即位赏赐等,赏赐物品包括金银、钞币、粮食、丝织品等,几乎无物不赏。赏赐数额大,次数频,名目繁多,客观上给蒙古造成了极大的财政负担,而这在中原本位的儒家士大夫看来,就是挥霍无度,就是赏赐泛滥。
阿合马为忽必烈宠信之深,曾给马可·波罗留下了深刻印象,所言不无渲染之处:
除了不信任汉人,忽必烈拔擢色目人的另一大原因是:蒙古一日不可缺聚敛之臣,开疆拓土需要钱,笼络诸王需要钱,宫廷消费需要钱,什么都需要钱。与中原王朝极不一样的是,大蒙古国在某种程度上奉行的是草原游牧文明的财产共有制,或者说,军事民主制。蒙古有义务通过赐赉制度,将中原财赋大量分润给黄金家族各宗王和贵族,甚至是普通游牧民,以维持大汗的合法性。
(阿合马)为人较狡黠而有才能,权任甚重,颇得大汗宠任。大汗宠之甚切,任其为所欲为……
忽必烈很可能也在一定程度接受了这一话语体系,由此开始摒弃汉人士大夫,重新起用色目理财系官员。
此人管理政府一切官司,任命一切官吏,宣布一切裁判,其所厌恶之人而彼欲除之者,不问事之曲直,辄进谗言于大汗曰:“某人对于陛下不敬,罪应处死。”大汗则答之曰:“汝意所乐,为之可也。”于是阿合马立杀其人,其权力由是无限,大汗宠眷亦无限,无人敢与之抗言。是以官位权力无论大小,莫不畏之。
王文统东窗事发后,色目理财系官员卷土重来,鸣冤叫屈,所谓“西域之人为所压抑者,伏阙群言”。王文统当年能够击败色目理财系官员,除了个人惊才绝世,可能也与色目人惯于中饱私囊有关,而此次色目人反攻倒算的说辞可称深文周纳:他们的贪墨总胜于汉人之谋逆,“回回虽时盗国钱物,未若秀才敢为反逆”。
阿合马的上位,给汉人士大夫带来了灭顶之灾。至元二年(1265年)八月,甚至出现了“诸宰臣皆罢”的情况,解职者包括廉希宪、张文谦、姚枢、商挺等力主汉法的重臣。
当汉人士大夫陷入内讧之时,一个一度被边缘化的政治集团正坐收渔利。王文统得势前,从窝阔台起至蒙哥时代,来自西域的色目官员一直为蒙古大汗理财,或在中央管理钱谷,或在地方征收赋税。但王文统上位后,起用汉人,以汉法理财获得更大成效,极尽忽必烈之荣宠,色目理财系官员遽然失去地位,就连身为色目人的右丞相祃祃也在政争中不敌王文统,黯然罢相。
汉法还有明天吗?
此次政治株连,最早的告发者竟也是一位潜邸旧臣——赵璧,也就是鄂州议和时的蒙方代表。赵璧当时可能也只是以正统儒生的立场,出于对聚敛之臣王文统及其支持者的愤恨而穷追猛打,最多或许还有些政治倾轧的权斗因素。但他很难想到,其引发的滔天巨浪几乎将汉人士大夫一扫而空。
当此危急存亡之秋,又是姚枢率先上疏,力陈汉法不可废,《元史·姚枢传》记载:“惟恐大本一废,远业难成,为陛下之后忧,国家之重害。”
原因可能有三个。其一,李璮之乱与王文统事件令忽必烈对汉臣的信任大减,文官也好,武将也罢,都纷纷卷入了谋逆风波,这自然是最重要的原因。其二,阿里不哥此时虽残部尚在,但大局已定,蒙古本位主义势力对忽必烈汗位的威胁大减,忽必烈没有必要继续强化自身作为汉法派领袖的政治光环。与汉人、汉法保持一些必要的距离,可以让他作为“所有蒙古人的大汗”的新角色更易在草原被接受。其三,忽必烈已经找到了可以部分替代汉人士大夫的政治势力,这个稍后即详述。
紧接着,许衡于至元三年(1266年)四月奏陈“时务五事”,大谈北方政权用汉法者久存,不用汉法者速败:
忽必烈何以一改重用汉族士大夫的政策导向?毕竟,金莲川幕府与汉地是他赖以起家的政治根基。
考之前代,北方之有中夏者,必行汉法乃可长久。故后魏、辽、金历年最多,他不能者,皆乱亡相继,史册具载,昭然可考。使国家而居朔漠,则无事论此也。今日之治,非此奚宜?夫陆行宜车,水行宜舟,反之则不能行;幽燕食寒,蜀汉食热,反之则必有变。以是论之,国家之当行汉法无疑也。
这也标志着,自1251年以儒臣为主要班底的金莲川幕府成立以来,忽必烈与汉族士大夫的缔盟首次出现重大裂痕。
忽必烈当时并未对这两篇书奏明确表态,但为之动容。不久后,数位潜邸旧臣如姚枢、张文谦、廉希宪、商挺都获复职。
查了几轮之后,忽必烈虽没拿到任何实质证据,却也令他对这几位旧人乃至汉族士大夫心生芥蒂,“始疑书生不可用”。
然而,阿合马的权势此时已无可撼动,汉臣的复出无力挽回颓局,更多是忽必烈的某种念旧情绪使然,给这些汉人勋旧一些闲职养老,如姚枢担任的就是有职无权的同议中书省事;再或者,不过是权力制衡的帝王心术。
廉希宪、商挺和赵良弼这三位潜邸旧臣首先被牵连了进来,理由是他们与王文统关系不错,有参与谋逆之嫌。
据《元史·王鹗传》,阿合马甚至曾有机会登上宰执之位,“时阿合马巧佞,欲乘隙取相位,大臣复助之,众知其非,莫敢言”。此时,作为金莲川幕府最年长者,年近八十的王鹗奋然掷笔说:“吾以衰老之年,无以报国,即欲举任此人为相,吾不能插驴尾矣。”阿合马拜相的“奸计为之中止”。
王文统伏诛后,事件并没就此打住,渐有株连扩大之势。忽必烈的宽宏大量是有选择的,对史天泽这些世侯尽力保全,而对汉族文官集团的内部清洗则持默许态度。
无论阿合马拜相与否,金莲川幕府的时代都就此落幕了,“在李璮、王文统事件之后,汉人的政治力量已一蹶不振,汉法的实质功能难以伸展,足见这场叛乱影响的巨大广远”。
问题出在王文统事件上。
阿合马的扶摇直上固然与其擅权谋有关,但究其根本可能还在于忽必烈。阿合马死后,忽必烈再用卢世荣;卢世荣被诛后,又用桑哥。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讥刺忽必烈嗜利:“统计帝在位三十余年,几与此三人者相为终始,此其嗜利贪得,牢固而不可破也。”
也就是说,在意识形态层面上,汉人士大夫是汉人世侯的天然反对者。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正是在阿合马聚敛之财的襄助下,忽必烈紧锣密鼓地做好了对南宋大举用兵的准备。
汉人士大夫与李璮并无太多勾连,出于大一统的儒家正统观,他们甚至算是忽必烈削藩的思想资源提供者及重要推动者。所谓汉法,其重要组成部分就是以中央集权凌驾于分封制之上,这个分封制既包括蒙古诸王意义上的,也包括汉人世侯层面的。
打仗需要用钱,这是硬道理。这硬道理不单忽必烈懂,贾似道也懂。
削藩本就是大势所趋,相比世侯的有失有得,汉人士大夫意外成了李璮之乱的最大受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