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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序 找一件不叹气的事去做

荀子说,人的天性是“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一句话,人的本性是恶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如果让每个人都自由释放自己的欲望,天下必将陷入纷争混乱之中。于是逐利者打着天性的旗号,用基因和肉体说事。而向善者举着先知的旗帜,用道德和声名说事。前者说后者虚伪,后者说前者堕落。不过有一个不争的事实,基因和肉体的消亡速度的确要快过道德和声名。当然谁想要不朽,也是不可能的。两利相权取其重。社会是一种体制,而倏忽而过的人生百年又何尝不是一种体制。中国民间早就有“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一说。看似童言无忌,而孩子的发问又何尝不是一声醍醐灌顶的“天问”?

在这世道,教化民众最多的已经不是哪个教派,而是“名利教”。许多人信了这个教不愿意醒来,好像并不快乐。半信半疑在其中装睡的人,好像也不快乐。而那些彻底不信的,也在寻求自己精神的安放处。我们常会问,人的痛苦究竟来自哪里?有人说,来自自己的想法太多,而实现的能力又不够。就像我在这里说得酣畅淋漓,自以为真理在握,却往往看不见自己的局限,妄断了自己的卿卿性命。

女儿说,你写这些有用吗?

现代人一头扎进物质的海洋,在物化自己的同时,也将自己的生命变成了物的附属。于是,你的“存在”变成了一种伪存在,一种被物的“占有”所支配的存在,让你陷入求之不得的痛苦之中,让你陀螺般旋转,不舍昼夜。最后只剩下一种可能,在占有物的同时,你也将失去自己。故存在主义说:“拥有即是被拥有”。

女儿说,历史不就这几件破事,有什幺难懂的。

找一件不叹气的事去做,听上去多提气啊,可做起来多泄气啊!而那些擅长煲鸡汤的人或许早就想好了一句话:“这个世界没有不叹气的事,只有一颗不服输的心。”这话好像什幺都说了,又好像什幺都没说。如果我们每个人只能看到二三十年物质生活的追逐和满足,一边赞美着美好纯良的心思,一边享受着五蕴之苦的煎熬。就是让你喝再多的鸡汤,也无法阻止“常叹气”这件事的发生。我们醒在每一个新鲜的黎明,蹲在马桶上,也不忘握着拳头给自己一个精神暗示,今天我要充满正能量地迎接这新的一天。可我们并没有问过自己,你要充满的“正能量”是一种什幺样的能量?很多时候,我们将正能量锁定在攫取资源的无限贪欲中,锁定在一个利己主义者的精致幻梦中。好像在这个丛林般的社会里,你不能活得像一头野兽就不配谈什幺“正能量”,不活得“看上去很美”就不懂什幺是“正能量”。对此,我深表怀疑。

女儿说,历史很危险,我不喜欢到那里玩。

罗汝芳就说,既如此,我们何不找一件不叹气的事去做。

女儿说,太监不能结婚?也没有孩子,一辈子干着伺候人的活,还不让回家。宫里只要是个人,都是他的主子。更重要的是主子不让他们做男人,也不让他们做女人。

他的朋友迟疑一会儿,然后肯定道,可能也会像他那样。

注意,这样的话,我们必须做出解释。而要做出合理的解释,实在是有些勉为其难。比如说第一个问题,就让我惶惶然不知所以然。就像年迈的工匠扪心自问:花一生的精力来从事这个行当值得吗?这时,他的心中难道不会忽然产生一阵疑惑吗?

他患了重病,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个命不久矣的成功人士看着眼前两个年轻后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在回去的路上,罗汝芳就对他的朋友说,如果说有一天我们也能混得像他那样,科举登第,仕途顺风顺水,甚至入阁拜相。临到死的那一刻,会不会也像他一样叹气呢?

“有什幺用?”这个问题已远远超越了职业道德之类的枝节问题。事实上,我们这个国家几千年文明都与之有关。古代一位哲学家渡河,问船夫懂不懂哲学。船夫说我不懂。哲学家听后喟然长叹道,如果不懂哲学,生活的意义就失去了一半。正在这时,突然间狂风大作,白浪滔天,船夫问哲学家会不会游泳。哲学家给予了否定的答复。船夫听后大呼,如果不会游泳,生命的意义就全部没有了。

有这样一个故事,是关于明朝思想家罗汝芳的。有一次罗汝芳和他的朋友去看一个前辈。这个前辈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有着令人羡慕的权势和地位,有着用之不竭的财富。在这个世界该有的都有了,但他却失去了革命的本钱——一个健康的身体。

船夫是在讽刺哲学家,你掌握的这种叫作哲学的破玩意儿并无实际用处,惊涛骇浪处,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了。女儿那句“历史有什幺用?”,多像是船夫的发问。可我又不能冠冕堂皇地跟她说,人是肉体与心灵的统一体。肉体的满足,与物质需求有关,但所有物质的东西,都是有限的,也是容易得到满足的。而心灵的满足,则与哲学思想、文学艺术、历史传统有关。这是精神的需求,具有无限性,是最不容易得到满足的。

我始终未能给我那个求知欲很强的女儿以圆满的答案,而她的问题却可以作为我写作的又一个起点。无疑,有人会认为孩子的发问未免太过幼稚,不值一哂。持这样观点的人,不过是经验世界里的世故者、老成者,而绝非真正的智者。不要小看了你的孩子,她们是这个无明世界的通灵者。某些时候,她们“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却能直指人心的要害处。从圆滑入世的角度来说,一个人活得如孩童般单纯实在,好像并不能讨得世界的欢心。实在的人说忠言逆耳的话,而我们的耳朵还是习惯于和音顺言。一个“逆”字搁中间还是让人心生不快。现实也如此,朋友圈里大家转发的文字,批评时政、世道、人心的文字极少,批评具体人的更少;人们转发的多是心灵鸡汤,多是甜美之文。

王阳明对着竹子傻想七天七夜,以为从外物的努力就可以得到天理,最后他发现由外及内的路子是颠倒的。我们大多数人都像是那个格竹子的王阳明,习惯了用眼睛看世界。当我们的眼睛看见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现实,自己的心也跟着红火热闹起来。

刚接触历史文本的女儿不断地向我提出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愿这本小书能够作为我送给她的礼物。对于一个作者而言,至高无上的评价,莫过于一句“哦,我懂了”。人活得百转千回、九死一生,醒过来还是要问天、问地、问宿命,还是要一个困惑接一个困惑地往前赶。能够在这个世界真的做到“我懂了”,又是何等崇高的境界。因为真懂的人实在寥若晨星。

可我们不要忘了,王阳明格到最后,对着天空喷血不止,然后才悟出:我们不是用眼睛去照世界,而是以心为本体,下功夫去擦亮心镜。历史从未像今天这样,成为一件消费品。而消费品最鲜明的特质是流行与速朽。不知从何时起,历史完成了它的“去历史化”,成为文本“误读”的重灾区。像我女儿这样的中小学生,她们中很大一部分人认为,历史就是穿越剧里的幸福生活。“要是穿越回那个时代就好了,游山玩水,吃好的,穿好的,还有人伺候。”在很大程度上,消费化的历史已经成为“故事”“娱乐”或“成功学”“权谋学”的一部分,从而与真正的历史相去甚远。一方面,历史变成追求趣味的故事,遭到去意义化的戏说与恶搞;另一方面,历史已沦为浅薄励志的成功学和厚黑学。从通俗到庸俗,被消费的历史在走向大众的同时,也日渐丧失了其思想承载。中国史籍浩如烟海,从二十四史、两通鉴、九通、五纪事本末,到其他各种别史、杂史和野史,一个人即使皓首穷经,也读不完那幺多历史。着名历史学家钱穆曾经说:“历史就是我们整个的人生经验,所以只要你谈到民族、谈到人生,是无法不谈到历史的。因此今天的中国人,虽然最缺乏的是历史知识,却又最喜欢谈历史。一切口号,一切标语,都用历史来做证。”

女儿:哦,我懂了。

美国经济学家鲍尔丁说,人和狗的不同就在于,狗不知道自己之前有狗,在自己之后也有狗;而人恰好知道在自己之前有人,在自己之后也有人。中国具有悠久的历史传统,是历史支撑着中国人的精神生活;甚至说,圣贤的历史构成了中国人的宗教。与其他文明不同的是,我们的文明好像极为关注以往的历史,万事万物都要追溯一个源头活水。又加上我们的往贤先哲特别擅长书写,尤其是撰写历史。官家写,民间也在写;团队写,私人也在写,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怀抱。今天也是,同一件事有着不同的说法,爱听八卦的能找到自己的去处,爱聊思想的也能找到自己的去处,各种口味,总有一款会适合你。可没有人问一句,历史,真的需要这样消费吗?

我:……(按照自己的理解给出答案)

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世界的文明不可能一成不变,也不可能只变一成。或许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会与历史背道而驰,这也不是不可想象之事。如果说,历史像打牌和钓鱼一样,仅仅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消遣,那幺,我们费尽心血来撰写历史是否值得呢?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说过:“我们的时代已不容纯粹的娱乐,哪怕是有益于心智的娱乐。”他是在1938年讲这番话的。在接近百年后的今天,他的话还是让我们坐立不安。确实,当今世界已跨入互联网时代,时间旋转,空间旋转,恨不得一分钟就异化出一个新时代,淘汰一个旧时代。每一个生命,每一次个体的朝圣,都显得弥足珍贵。历史无疑是人类社会的终极审判,因为人并不因为生命的结束而彻底消失,不然历史就不会有“审判台”和“耻辱柱”一说。

女儿:告诉我,爸爸,这个名词解释是什幺意思?

文以载道,以文化人。所有的历史说到底,其实都是一部思想史。对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成年人来说,历史不应是有趣的“故事”,历史应是有思想的“道理”。可我今天不想说太多道理,我只想把这本写给女儿的名词解释推送到你面前,让你看完说一句“哦,我懂了”。不管真懂假懂,我都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