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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被数字包裹的寂静童年

父亲总会负责接送我去幼儿园。他常在下班后穿着工作服就从工厂直接赶过来,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父亲很能干,回家后,通常是他做晚饭。他换好衣服后就开始在厨房忙碌,我觉得他很享受做饭的过程,大概这可以让他放松心情。我很挑食,只吃麦片、面包和牛奶,如果让我吃掉我那份蔬菜,简直就像打仗一样。

我不知道别的孩子怎样看我,在我眼里,他们只是我体验各种视觉和触觉的背景。我不喜欢团体游戏,幼儿园的老师好像也习惯了我的特立独行,从不动员我加入其他孩子的行列。或许他们认为等我习惯了周围的环境后,自然就会开始和大家交往。然而,我自始至终都未融入其中。

让我上床睡觉也不容易,我会到处乱跑,跳上跳下,父母要花好长时间才能让我安静入睡。我总是拿着同一件玩具上床睡觉,那是一只红色的小兔子。有时候,我不想睡觉就一直哭,直到父母同意我跟他们一起睡。好不容易睡着了,我还会做噩梦。现在我还能记得其中的一个,我梦见一只硕大无比的恐龙盘踞在我的头顶,跟它相比,我显得无比渺小,然后我就被吓醒了。后来我总是梦到这只恐龙,由于害怕被它吃掉,以至于我常常会被吓得失眠。后来我的梦里不再出现恐龙,它一下子消失了,就像来时那样突然。不过,我还是会做噩梦,可次数越来越少,也变得没那么可怕了,或许这也算是我战胜了那条恐龙吧。

如果天气好,我们就可以到小院子里玩。院子的草地上有滑梯、秋千和各种玩具,比如色彩鲜艳的小球和打击乐器等。为避免小朋友跌倒受伤,滑梯和秋千下面都铺着软软的塑胶垫子。我喜欢光着脚在垫子上走,天热时,脚会出汗,黏黏地粘在垫子上,我会稍用力地抬起脚,再放下,再抬起,重复那种脚被垫子黏住的感觉。

有一天早上,父亲带着我沿着往常的那条路去幼儿园,但父亲为了少走弯路,临时改变了路线,结果我在婴儿车里大哭起来,这让他颇为意外。那时我还不满三岁,却已经把从家到幼儿园的这条路熟记于心了。当时正巧有个老太太经过,她停下来看着我说:“这孩子的肺活量真大。”爸爸顿时觉得很尴尬,随后他推着我走回原来那条路,我马上止住了哭声。

刚去幼儿园的时候,我就发现了那儿的地板不一样,有的铺垫子,有的铺地毯。我会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脚在地板块间移来移去,感受着脚底的不同材质。我常低头走路,有时会撞到幼儿园的小朋友或工作人员,好在我走得慢,轻轻撞一下后,我会改变方向再接着低头向前。

记得一次在幼儿园看到老师吹泡泡,那些色彩缤纷的小泡泡飘到小朋友们的头上,好多人伸手去抓,我却没有,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泡泡,观察它们的形状、飘动的方向和泡泡那明亮光滑表面上闪耀的光芒。当老师连续用力而快速地吹时,那些泡泡会排成长长的一串,我最喜欢看这个了。

父母不愿意我被别人看成特殊的孩子,他们希望我能过上健康、快乐、正常的生活,所以每当周围的人问起我,他们总是说我有点儿害羞和敏感。如果让别人知道我是个问题小孩,父母可能就会觉得难为情吧,我这样想。

无论是在幼儿园还是在家里,我都很少摆弄玩具。就算拿着玩具,比如我的兔子,我也只是紧紧把它抓在手里,而不会抱它、抚摸它或扔着玩。我最喜欢的一个游戏是拿一枚硬币在地板上转动,我会一次接一次地转动,看它不停地旋转,好像永远也不会感到厌烦。

自闭症的发展过程很复杂,当时一般人都不了解,而我那时也没有表现出很明显的大家所认定的典型自闭症症状,我不会一直摇晃身体,我说话没有障碍,而且能跟外界有一些交流和沟通。直到10年后,医学界界定了包括亚斯伯格症候群在内的一些高功能自闭症,大家才对这种自闭症有所了解。

父母至今还记得我曾经拿着母亲的鞋子不停地敲打地板,我喜欢它发出的敲击声。我甚至还穿上母亲的鞋子在房间里趿拉着走来走去,快活极了,父母也因此叫那双鞋子为“趿拉鞋”。

父母说我总是独来独往,从不跟其他孩子玩,幼儿园的人则说我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对父母来说,我那时的情形和前几年一定形成鲜明对比,我从一个又吵又闹、以头撞墙的幼儿变成了一个安静的、谁都不理的、沉迷于自我世界的孩子。直到后来,他们才知道我当时的变化并不是他们所认为的进步,因为我好得实在过头了——太安静、太不需要照顾了。

有一天,父亲用婴儿车推我到街上散步,当经过一家店铺的橱窗时,我哭闹起来,但父亲并不想带我进去。通常跟父母外出时,他们很少带我到店铺内,因为曾经进过几次,我总是哭闹,为此他们不得不向周围的人道歉并解释说“他很敏感”,然后就带上我匆忙离开。但这一次我的哭闹好像很坚决,一副非进去不可的样子。没办法,父亲只能带我进去了。里面正在举办大型的《奇先生妙小姐》(Mr. Men)系列儿童书展,明黄亮丽的“快乐先生”和紫色三角形状的“冒失先生”都在其中。父亲拿了一本递给我,我抓在手里,再也不放开,于是父亲买下了那本书。第二天我们经过同一家店,我再次哭闹,父亲只好进去又买下《奇先生妙小姐》系列的另一本书。很快,这成了规矩,直到他给我买齐这个书系的每一个角色。

幼儿园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家以外的世界,我对它的记忆不多,却很深刻,就像穿越岁月迷雾的细小光束。我还记得幼儿园里有一片沙地,我每天都花好长时间在那里捡沙子、堆沙子,我被每一粒沙子吸引着。我对沙漏也很着迷,幼儿园里有大小不同的好几个沙漏,我会出神地注视着沙漏里的细沙缓缓漏下,而对身旁玩耍的孩子视若不见。

没多久,我就变得跟《奇先生妙小姐》不可分离了,不带上一本我是不会出门的。到了晚上,我就整晚地躺在地板上,手捧着书,看里面插图的颜色和图案。父母很高兴我能这样迷恋《奇先生妙小姐》里的人物,这看起来好像是我第一次如此快乐和安静。他们发现可以用这个来鼓励我好的行为,父母许诺,如果我能做到一整天不发脾气,他们就给我买一本新的《奇先生妙小姐》。

随着新成员的到来,父母不得不调整他们已习惯两年的生活节奏。我去幼儿园成为最大的改变,父母不用再整天围着我转了。我睡得不好,一晚上要醒好几次,早上也很早就醒来。起床后,父亲为我穿衣、洗漱,喂我吃早饭,妈妈照顾弟弟。坐婴儿车去幼儿园的路上,要路过贵格教派的墓地,那里埋葬着19世纪的监狱改革家伊丽莎白·弗莱。沿途会经过一片大公寓,接着穿过一道拱门走上步行街,再转几个弯就到幼儿园了。

4岁的时候,我们第一次有了自己独门独院的房子,它坐落在布利贝瑞街的转角。这房子的布局很奇怪,楼梯与客厅旁边一条被隔开的通道相连,浴室在楼下,离大门很近,有时洗澡冒出的水蒸气会把刚一进门的家人或来访的客人吓一跳。父母不太喜欢这栋房子,厨房总是很潮湿,冬天屋子里又很冷。尽管如此,我们的邻居都很友善,尤其是一对老夫妇,他们很喜欢我和弟弟,每次在花园里看到我们都会拿糖果和柠檬汁给我们。

为此,父母特地找专家咨询。专家解释说,撞头是孩子感到有压力时的一种疏解方式,她觉得我有挫败感,与外界接触不够,并答应帮我找一个附近的幼儿园,那时我两岁半。几个星期后,父母接到电话,说一家幼儿园肯接收我了,他们才稍稍放心。

每到周末,父亲就忙着在门前的院子里种菜,那里很快就长满了马铃薯、胡萝卜、豆子、洋葱、大头菜、番茄、草莓和大黄。星期六下午,我们总是拿大黄和奶油冰激凌当点心吃。

然而,我的情况并没有改观。两岁的时候,我开始在客厅里以头撞墙。我会走向客厅的墙壁,前后晃动我的身体,然后用额头用力地、一次又一次地撞墙,撞得鼻青脸肿。每当父亲听到这熟悉的撞击声时都会跑过来把我抱离那堵墙,但我会再跑回来接着撞。有时,我还会歇斯底里地,拼命地用手敲自己的头,高声尖叫。

我跟弟弟睡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为了节省空间,我们睡上下铺。虽然弟弟比我小两岁,但他睡上铺,因为父母担心我因晚上睡不好而掉下来。

在我哭闹生病的这段时间里,母亲发现自己又怀孕了。于是父母向当地政府提出申请,我们搬进了附近一套比较大的公寓。5月的一个星期天,弟弟出世了,他快乐、健康、不吵不闹,跟我完全不同,这让父母松了口气。

我跟弟弟不算亲密,我们通常是各玩各的。他经常在花园里玩,而我则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们几乎没一起玩过。就算待在一起,也玩不到一起去,我从没有过想把我的玩具或经历跟他分享的念头。回想起来,自己也觉得难以理解,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什么是互相理解和共同分享。虽然我有时还是很难完全对别人敞开心扉,但与他人沟通和分享的渴望是有的,或许这渴望一直藏在我心深处,需要我花费时间去找寻与实践。

周岁过后,我的耳朵总是反复发炎,这让我很难受,吃了抗生素也不见好,我就一直哭哭闹闹地到了两岁。父母被我折磨得筋疲力尽,可他们还是每天都把我抱在怀里或放在毯子里摇我、安抚我。

我变得越来越安静,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会坐在地板一个固定的角落,静默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我会用手指堵住耳朵,让自己离静寂更近些。我从来都不认为静寂是静止的,它更像一个丝绸般顺滑的凝固体,游动在我的身边。

万幸的是,我在行为发育方面没出现什么问题,周岁过后我就学会了走路和说话。与其他自闭症患者相比,亚斯伯格症候群患者不会有明显的语言发展迟滞现象,而一些严重的自闭症患者可能语言迟滞甚至终生无法说话。

当我闭上眼睛,静寂就浮现出来,软软的,还闪着银光,我不需要刻意去想象,它就倏然而至。如果突然有声响,例如敲门声,它就会转瞬即逝,我会因此感到痛苦。

我一直哭到满周岁,就算真的是肠绞痛也不多见。最近,有关人员研究了曾经过度啼哭的孩子的成长经历,发现这样的孩子长大后可能会出现行为方面的问题。与正常孩子相比,在婴儿时期过度啼哭的5岁孩子在手眼协调方面易出现问题,而且会有多动倾向,难以管教。

楼下的客厅总是堆满书籍,父母都爱读书,至今我仍然记得我坐在地板上,看他们手拿书籍、杂志、报纸认真阅读的样子。如果我表现好,父母在阅读的时候就会允许我坐在他们的腿上。我喜欢哗哗的翻书声。书籍在我眼中变得特别起来,因为只要父母在看书,房间里就满是静寂,这让我感到安逸又满足。

父母也带我去医生那儿看过几次,每次医生都说我是肠绞痛,很快就会好的。每五个婴儿中就有一个肠绞痛,这样的孩子常会“无故啼哭”,且比其他孩子哭得久、哭得大声,也更加难以安抚。医生和研究者已经花费了近几十年的时间想找出婴儿过度啼哭的原因,但最新的结论是,大多数的肠绞痛病因在脑部,而不是许多父母认为的肠胃系统,这与发育和神经系统有关。例如,患有肠绞痛的婴儿通常对外部刺激很敏感,他们较难承受过度的感官刺激。

我开始囤积父母的书,把它们夹在腋下带入我的房间。爬楼梯对我而言有点儿困难,我一次只能爬上一级楼梯,如果夹带的书很重或很大,我就会花上整整一分钟的时间才能爬完一节楼梯。有些书很旧,满是灰尘的味道。

姥姥姥爷来看我们,他们搞不懂我为什么那么难缠,于是建议母亲不要一听到哭声就抱我,因为“他很快就会哭累的”。 母亲这样做,结果我的哭声却更大。

在房间里,我把书摞在地板上,直到它们把我围在中间,父母进我房间时总是小心翼翼,害怕碰倒那些比我还高的书堆。如果他们想挪走任何一本书,我就会发脾气大哭。书的每一页都有数字,我喜欢被它们环绕,那感觉就好像自己被舒服地包裹在一条柔软的由数字做成的毯子里。早在我能读懂书本里的文句之前,我就已经会数数字了。数数字的时候,它们会在我心里幻化成各种颜色的形状,荡来荡去。

那天的天气格外晴朗,亲戚朋友和左邻右舍都来观礼,但在仪式过程中,大家只能听到我的哭闹声,那些讲话完全被我的号啕大哭淹没了,这让父母觉得很尴尬。

有一次,我夹了一本特别沉的书上楼,结果摔倒滚落下来。摔下去的一瞬间,我眼前仿佛充满了闪烁、亮丽而又生动的色彩,就像四处撒落的阳光。我重重地摔在楼梯底下,尽管晕头涨脑又疼痛不堪,但我却不想叫喊求救,只是坐在那里,等着父亲寻声而来。我很少主动开口说话,除非有人先开口。在那以后,父母开始把又大又沉的书藏起来,害怕我再次摔倒,伤到自己。

那年夏天我接受了洗礼。尽管父母不去教堂,但他们觉得我是他们的长子,应该受洗。

我家附近有个公园,步行就可以到,大多数周末我们都会去那里。父母会把面包撕成小片,让我拿去喂鸭子。他们通常会一大早就带我们去,因为那时人很少,他们知道我会被人群吓到。当弟弟跑来跑去的时候,我会坐在地上拔草或捡飘落的雏菊花瓣。

我不分昼夜地哭闹,让父母疲于应付。实在没办法,他们就把我放在毯子里,然后分扯两头,像荡秋千那样把我摇来荡去,而我好像也真的就安静下来了。

在公园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荡秋千。父亲抱我坐上秋千,然后轻缓地推我,他要是累了停下来,我就会大喊:“接着推,接着推……”直到他再次起身推我为止。公园还有旋转木马,我坐中间,父母分站两头,慢慢推动木马。当木马旋转的时候,我就闭上眼睛微笑着,那感觉好极了。

父母发现的另外一个能止住我哭闹的办法,就是让我时刻都处于动态。父亲常抱着我悠来悠去,有时要一个多小时,而他一手抱着我,一手吃饭也是常事。还有时,他会在下班后用婴儿车推我到街上散步,走上长长的一段路,车子一停,我就大声哭。

从公园回家的路上有时会很吵,如果一辆经过的汽车突然发出很大的声音,例如按喇叭的声音,我就会一怔,然后马上用手堵住自己的耳朵。突然响起的声音比大声更让我恐惧,因为太突然的东西总会让我猝不及防,这也是我讨厌气球的原因之一。如果看到有人拿着气球,我就会退缩,害怕它会突然爆裂,发出令人震颤的声音。

母乳喂养一直都被认为对婴儿有益处,不但能强化婴儿的免疫力,还能促进婴儿的智力和各项感官机能的发展。母乳喂养也有益于自闭症的孩子在情感方面的发展,因为可以为母亲和孩子在肢体及情感方面的密切接触提供机会。研究发现,母乳喂养的孩子在应变、社会调适和情感方面要优于喝配方奶粉的孩子。

搬到布利贝瑞街后直到5岁,我一直都在当地的巴利小学附属幼儿园。这家幼儿园是根据16世纪的一位居住于此地的女修道院院长的名字来命名的。在幼儿园里,老师经常发给我们纸和彩色铅笔,鼓励我们画画、涂颜色。我喜欢画画,虽然我还不会用手指握铅笔,但我可以用手掌握牢它。我喜欢画许多大大小小的圆圈,这是我最喜欢的形状,我总是没完没了地画。

父母住的公寓很小,只有一间单人卧室,我睡觉的婴儿床就放在卧室的角落里。从医院回到家里,父母发现几乎不可能把我放在婴儿床上,因为我不肯睡觉,总是没完没了地哭。我吃母乳一直到18个月大,这时间可不短,因为这是母亲发现的少数能让我安静下来的方法之一。

教室的角落里有个箱子,装满了玩具。我最喜欢的就是彩色珠子,我把它们抓在手里晃动,看着它们在手掌心里滚来滚去。如果发给我们硬纸板卷起来玩,例如做成望远镜,我就会把珠子倒进纸筒里,让珠子从这头进,从那头出,可真有趣。如果能找到一个筒子或罐子,我就会乐此不疲地把珠子反复地倒进倒出。

然而,在我出生后和母亲一起待在医院的那几天里,情形跟她曾经想象的截然不同。我不停地哭,常能哭上几个小时,不管是母亲抱着我还是用手指轻抚我的脸,我都哭个不停。

教室的一面墙是书架,摆满了书。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是《好饿的毛毛虫》(The Very Hungry Caterpillar),我喜欢书页上打的小孔和那些颜色明艳的圆弧形插画。书架旁还有个读书角,孩子们环绕着老师,坐在一个大大的垫子上听老师念故事。有一次在老师念故事的时候,我盘坐在后面,头垂得低低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老师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不但没听,我还开始喃喃自语,待我抬起头的时候,发现老师已经停了下来,每个人都在盯着我,于是我停止了自语,再度低下头,老师又继续念故事了。

都说孩子的出生可以改变一切,我的出生的确改变了父母的生活。我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他们自然对我寄予了极高的期望,甚至在我没出生时就开始期盼未来了。在我出生前几个月,母亲就开始热衷于搜集流行妇女杂志上的育儿宝典,她还和父亲一起攒钱为我买了婴儿床。

我不记得在幼儿园感到过孤独,可能是因为我被书籍、珠子和那些圆圈深深吸引住了吧。慢慢地,我开始感觉到自己跟周围的孩子不一样,但是我并不因此而困扰,我甚至没有任何想要与别人交朋友的念头,我觉得自得其乐很不错。

那次让母亲动容的谈话过后几天,生产的时刻终于到了。那晚,父亲下班回家后发现母亲疼得厉害,却一直在等他回来,只因没有他的陪伴,她不敢独自上医院。父亲马上打电话叫了救护车,他是做钣金工作的,来不及换下一身油腻腻的工作服,就陪着母亲冲到了医院。生产很顺利,我出生时体重不足2.7千克。

每到玩游戏的时间,类似抢椅子这样的团体游戏我总是拒绝参加。一想到一个挨一个地抢椅子时,会被其他孩子撞到,我就觉得害怕。不管老师怎样好言相劝,我就是不玩。于是我被允许靠墙站着,看其他孩子玩。一想到让我一个人玩,我就感到兴奋不已。

当父亲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学会独自照顾弟弟妹妹了。那时候,奶奶和爷爷离婚了。奶奶在外地工作,每次都要离开家好长一段时间,于是父亲不得不领着弟弟妹妹搬进了一家专门收容无家可归者的旅馆,承担起了抚养弟弟妹妹的重担。那一年,父亲才10岁。父亲小时候没时间上学,也不可能拥有像其他孩子那样的童年希望和梦想。他后来回忆,遇见母亲的那一天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刻。尽管他们不是同一类型的人,但还是能感到自己在彼此心目中都占据着特殊的位置。两个人的成长都充满艰辛,所以他们决不希望我也有同样的经历。

每次从幼儿园回到家里,我都会直接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只要疲倦或不安,我就会蜷缩进床底的黑暗处躺着。父母在进来看我之前都会先轻轻地敲门。母亲总是询问我在幼儿园的一天过得怎么样,她想鼓励我开口讲话,因为我大部分时间太安静了。

父母是经过朋友介绍认识的,两人一见钟情,在短暂的热恋后组建了家庭。父亲一无所有,能给母亲的,只有爱。

我的房间就是我的避风港,只有在这个属于我的空间里,我才会感到舒适和快乐。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里,父母会上楼陪我坐着,以便有更多的时间和我共度,他们从来都没厌烦过我。

母亲总是觉得自己没有童年。在她儿时的记忆里,她哥哥的年纪比她大很多,从不跟她玩(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哥哥们就离开了家)。父母又很严厉,难以亲近。尽管家人是爱她的,但母亲却始终都无法体会到。就算到了30岁,她还是觉得童年的亲情淡薄似水。

当我今天坐在这里,写这些童年的事情,才赫然发现当时父母为我做了那么多,而得到的回报却那么少。每次听父母讲起我小时候的事,都觉得是一段魔幻般的经历,跟现在的我相对比,我才醒悟到,在我成长蜕变的历程中,父母扮演了多么至关重要的角色。不管我有多少问题,爱哭、爱发脾气、常常制造麻烦,他们都无条件地爱我,全心全力地帮助我,一点一点,一天一天,不离不弃,他们就是我的英雄。

1月的一个早晨,伦敦东区异常寒冷,母亲怀着快出生的我坐在窗边。她透过公寓里唯一的一扇大窗户静静地望着下面狭窄冰冷的街道。习惯早起的父亲手拿刚刚买回的报纸走进家门,他惊讶地发现母亲已经起床了。他担心地走到母亲身边,握起她的手,近段时间她总是很累的样子。母亲没动,也没说话,眼睛依旧望着窗外。过了一会儿,母亲慢慢地转向父亲,满脸悸动,她双手轻轻地抚摸着肚子说:“不管怎样,我们都会爱他,一直爱他。”母亲哭了起来,父亲紧握她的手,默默地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