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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明细表

要会面的客户

当然,叙述者随即开始罗列她自己的明细表:

生日照片

“列单子?”你无望地、冷淡地支吾应付着,身上还穿着那件价格不菲的米黄色雨衣。

胶带

“嗯,还可以。你知道,她要做什么,要买什么,要见哪些客户,等等。”

给TD和妈的信

“她列单子?你喜欢这样?”

其实,她并没有什么要会面的客户,她只是一个小小的秘书罢了。这些明细只不过是她与情人太太的影子竞赛的方法罢了。当情人透露,他的太太绯闻不断、桃色纠葛频繁时,叙述者这么回应:

“她是个井井有条的人。任何事她都能列出单子来,太不可思议了。”

列出你所有情人的名字。

当代美国作家洛丽·摩尔写过一篇有趣的故事,名为《怎样成为另一个女人》,收纳于《自救》(一九八五年)一书里。这故事采用两种非虚构式的文体,一种是DIY自助手册,另一种是明细表。故事里情人称赞他老婆的话加剧了身为情妇的这个叙述者的不安全感:

华伦·拉舍

诸如此类。

“橡皮头”艾德·卡塔帕诺

前臂9英寸

查尔斯·狄慈(或,济慈)

上臂11英寸

阿尔锋斯

脖子13英寸

把单子放在口袋里。把它随便放在显眼的地方。

五官生动

不知怎地,你把它丢了。嘲笑自己丢三落四。再重新写一张明细单。

头发黄

有一类主要是给女性读者看的,关于富豪生活的当代通俗小说,在出版界被称为“性爱与购物”小说(或更露骨地简称为S和F小说)。这些作品巨细靡遗地包纳了女主角奢华消费、名牌服饰的清单,详细到设计者标签;被满足的除了暧昧情色的幻想之外,当然还有奢侈消费的欲望。菲茨杰拉德关注的也是性吸引与奢侈消费之间的联系,但是他的手法含蓄中带有批判。在本章《夜色温柔》的选文里,他并没有复制出一份长达两页的妮可的购物单,更遑论记录物件的品牌名称了。他只点出为数不多的几个物件、只提到一个品牌“爱马仕”(有趣的是,这个牌子似乎永远不落时),就营造出妮可挥霍的印象。他强调了单子内容的纷杂,只为说明妮可购物并非从实利原则出发——她瞎买一堆东西:便宜细琐的杂物(颜色珠子)、日常生活消耗品(蜂蜜)、大件家庭用具(床)、昂贵的玩具(象牙镶金的棋组)、还有无用的小玩意(橡皮鳄鱼)。单子里没有逻辑顺序、不按价格或是重要性排序、更不依物品性质或某种原则把它们区分开来。这才是重点。

肤色白

妮可很快就不照单行事,开始大买乱买。不顾经济或常理考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她传达出一股慷慨、冲动、有趣、略具审美意味,但又与现实脱节的个性、脾气。购物狂热一来,想压抑那股感官兴奋和冲动很难。那两件羚羊皮夹克,翠鸟蓝色和枫叶红色,多么令人渴望啊!(重点是“两件”:寻常人或许会在两件颜色各异但样式相同的夹克之间只选一件,妮可却是以两件都买的方法解决了这个难题。)难怪乎她的心腹——后来变成对手——罗丝玛丽都试着仿效她的风格。

眼睛绿色

与购物清单相对的是另一种明细单,上面记载了不同群体的人们;妮可继承来的财富都必须依赖那些人的血汗才行;这张单子把读者的反应逆转了。这段话在这一句话锋一转:“妮可是巧智与辛劳结合而成的产物”,这句话瞬时让我们重新审视妮可——她不再是消费品、物件、小东西的消费者和收集者;而她本人就是某种消费品:工业资本主义最终的、精致的、极端昂贵又极端浪费的产品。

头颅小而圆

如果说第一张明细表列的是名词,第二张列的就是动词短语:“……火车出发……工厂吐着烟……男人们搅和牙膏……女孩们把西红柿装罐……”乍看之下,这些事情就像妮可乱买的东西那样不具任何逻辑共性,可是,牙膏工厂里的工人、廉价店里的女孩和巴西的印第安工人倒是有个相同点:通过他们的劳动所产生的利润都间接地资助了妮可的购物开销。

这个例子也说明在小说话语里,明细表具有强大的表达力。就表面上看来,物件的清单看似与故事的人物、行为无关,但是小说提及的事物广泛多样,可以包容各种非虚构的文类,如信件、日记、宣誓证言,甚至还有明细表,更何况小说又可以改编这些文类以合适自己的目的。有时候,明细表以竖排方式列出来,在前后文之间十分显眼。以《墨菲》为例,塞缪尔·贝克特以平板、统计的方式来罗列出女主角西丽雅的身材特点,以揶揄传统小说的写法:

第二张单子比起第一张更有比喻色彩。它以一个鲜明的意象——暗示了情色与饕餮的火车“穿过北美大陆的广褒腹地”开始,最后又回到火车引擎来比喻工业资本主义那既危险、又充满自我毁灭潜能的力量。“整套系统摇晃着,在震耳隆隆声中前行”,这句话提醒我们狄更斯《董贝父子》里火车的象征:“那股逼迫它自己勇往直前的力量,不管前方是什么样的路途、穿越每个阻挠的核心、后面载着所有不同阶层、年龄、身份的人们,像是一个得意洋洋的怪物,像是死神。”

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有一次曾对欧内斯特·海明威说,“有钱人跟我们不一样”,而后者回答道,“是的。他们比我们拥有更多的钱。”这个由菲茨杰拉德亲口记述的轶事常成为对他本人的指责。海明威实证主义式的泼冷水显然没说到重点:就财富或是其他事物来说,量的多寡迟早都会等同于质的优劣,不论后果是好是坏。菲茨杰拉德细致地描绘妮可·戴弗在巴黎的购物开销,令人信服地点出有钱人与别人的差异。

菲茨杰拉德以他惯用的那种出人意料、含糊回避的口吻营造出这个铁路意象。这个比喻从火车引擎锅炉转移到一场大火,妮可所处的位置改变了;她不是一个搅动火舌的人,而是一个正试着要灭火的人、与火对抗的人。“消防员”(1)这个词恰如其分地把上述比喻的两面给表达出来;菲茨杰拉德用这个词或许是要透露他自己对妮可这种人的爱憎矛盾:嫉妒、羡慕、鄙斥都糅在一起。“她展示的,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原则,她本身的行为隐隐昭示着命运的败灭;尽管如此,她是如此精确地执行这些原则,以至于她的态度优雅动人”,这些话听起来倒像是有意无意地呼应了海明威给勇气下的定义“困境下的优雅”。

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夜色温柔》(一九三四年)

(1) 原文为fireman,既有消防员,又有司炉工的意思。

在妮可的指点下,罗丝玛丽掏腰包买了两件洋装、两顶帽子和四双鞋子。妮可则是根据一张长达两页纸头的清单来买,还买了摆设在两旁橱窗里的东西。她自己用不上可是偏偏她又喜欢的东西,她就买来当作送人的礼品。她买了一些有颜色的珠子,几块沙滩用的折叠垫,几朵人造花,蜂蜜,一张客床,几个提包,好几条围巾,几只鹦鹉,摆在玩具屋的零碎物件,还有三码长的、明虾颜色的新款布料。她买了将近一打的泳衣,一个橡皮鳄鱼,一副象牙镶金的旅行用棋组,送给阿贝的麻纱大手巾,两件爱马仕牌子的羚羊皮夹克,一件是翠鸟蓝色,另一件是枫叶红色的。她买这些东西时一点儿都不像周旋于上流社会的艺伎挑选内衣、珠宝那么仔细,毕竟艺伎们买这些是有其职业需要;妮可买东西的态度可是大大不同哪。妮可是巧智与辛劳结合而成的产物。就为了她,火车由芝加哥出发,穿过北美大陆的广褒腹地来到加州;一座座的树胶工厂吐着烟,运输带环环相扣;男人们搅和着缸瓮里的牙膏膏剂,从大铜桶里汲出漱口药水;女孩们在八月里快速地把西红柿装成罐头,或在圣诞节前夕粗声粗气地在廉价零售店里打工。混血印第安人艰辛地在巴西的咖啡种植场劳作;梦想家为设计新式拖拉机而申请专利落了空——这些还只是向妮可纳贡的部分力量罢了;况且,当这整套系统摇晃着,在震耳隆隆声中前行之际,它引发出类似妮可这种批量购买热的消费增长;这种狂热就好像矗立在熊熊火光面前的消防员脸上那抹急切的红晕。她展示的,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原则,她本身的行为隐隐昭示着命运的败灭;尽管如此,她是如此精确地执行这些原则,以至于她的态度优雅动人,连罗丝玛丽都想要效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