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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非虚构小说

本章选段记叙了法王路易十六、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和他们的孩子,于一七九二年六月由杜伊勒里宫仓皇出逃的经过;他们原本被国民议会当作人质囚禁起来,以防止觊觎法国的周邻君主国家趁机入侵;于是瑞典的费尔森伯爵策划了这起夜间出逃记。在这一历史事件上,卡莱尔把叙述的趣味发挥到了极致。首先,就在选段之前,他描述了一辆停在杜伊勒里皇宫附近的莱榭街的普通私人雇用马车,注意到有紧披斗篷、无法辨认的人从皇宫无人看管的门道里溜出来,钻进这辆马车里。我们猜得出,其中一个人肯定是乔装后的国王陛下,他在经过岗哨卫兵面前时,“鞋扣突然松脱开来”——这是冒险故事里常见的悬疑手法。卡莱尔还以叙述口吻来故弄玄虚:“那么现在,车夫的乘客可都到齐了?还没呢……”就在此时,皇宫里早已疑云四起,这使得王室出逃计划蒙上阴影。卡莱尔利用一系列压缩时间的快节奏陈述来概括事态的发展,并借此把叙述带回现在——也就是国民自卫军司令拉法耶特前来调查究竟的此刻。马车的最后一位乘客总算来了,她的脸被遮挡在吉卜赛帽檐之下;她正是玛丽-安托瓦内特,站在通道门口让路给拉法耶特的马车的正是她。似乎为表明她的侥幸,她还拿名为badine的小巧装饰棒——那可是“当时名媛佳丽们随身携带的”——去轻触面前过去的马车的轮辐。在这段文字里,卡莱尔采用沃尔夫会赞许的方式,以对服饰的描绘来点明笔下人物的真实身份,以及他们作此伪装的苦不堪言。

汤姆·沃尔夫在为“新新闻”选集所写的序里,列出四项借自小说的技法:(一)事件始末主要通过情节而非概要说明来呈现;(二)以对话替代叙述话语;(三)通过事件中的人物的视角,而非旁观者的视角来陈述事件;(四)和写实小说一样结合诸如人物外表、服饰、私人财物、肢体语言等细节描写,来点明人物的社会阶层、个性、地位和社会环境。卡莱尔在《法国革命》(一八三七年)一书里不但使用了这些技巧,还用了一些沃尔夫没有提及的方法——比如,“历史现在时态”(5)、把读者作为“受述者”纳入文中等,以便营造出我们耳闻目睹正在发生的历史事件的感觉。

王后和她的随身侍从对首都巴黎的地形、街道如此无知,以至于他们一出宫门就迷了路;这一细节在讽刺中又增添了悬疑的刺激,这紧张可由马车车夫“一颗心怦怦乱跳……扣在车夫的大衣之下”这句话里略见一斑。到此,读者可能已经猜出这个车夫打扮的人正是费尔森伯爵本人,但是,卡莱尔迟迟不告知我们车夫的真实身份,又使叙述更显扑朔迷离。第三段主要是从费尔森的视角来叙述的。“啊,感谢上帝保佑!”——当好不容易玛丽-安托瓦内特终于出现时,他不禁如此低喊、或是在心底默念着。这种叙述手法当然引导了读者来认同法国国王一家逃亡中的困窘;尽管在全书中卡莱尔把法国大革命刻画为王权旧制自己招致天罚报应的必然事件,然而这一场景或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作者暗地里的一丝同情。

这类被称为“非虚构小说”、“新新闻”或“事实小说”的作品,不但以其小说技巧增添了传统报道文学和历史学并不追求的紧张、刺激和情感诉求,而且对读者而言,所读故事有“真实”依据这一点,更赋予这类作品一般小说无法比拟的阅读驱动力。尽管当下这种文体十分时髦,但是它的存在其实已颇有时日且面貌纷杂。小说作为文学体式,其演变也部分脱胎于早期的新闻体裁——大幅印刷品,宣传小册,罪犯的“告白”,对灾难、战争和奇异事件的叙述——尽管这些文体几乎全都有虚构想象的成分,它们却都以“真实故事”之名,在热切阅读又轻易相信的读者群间传诵。丹尼尔·笛福就是通过模仿这类自诩为纪实叙述文学的作品,开始他的小说创作生涯的,他的此类代表作有《维尔夫人显灵纪实》,以及《大疫年日记》。在十九世纪晚期所谓“科学”历史方法肇兴以前,小说以及历史编纂学两者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司各特视自己是小说家,更是历史学家;卡莱尔在《法国革命》里的笔触,与其说采用的是现代历史学的视角,不如说是小说家的口吻更为贴切。

卡莱尔以历史学家的精神饱读许多关于法国革命的文献记载,并袭用惯于道德训示的小说家口吻,把这些庞杂的史料加以混糅合成、渲染着墨。无怪乎狄更斯对这部作品推崇备至,不论他去哪里,都把这本刚问世的杰作带在身边。狄更斯的《双城记》以及他另外的描绘英国社会全景的小说,都有卡莱尔此书影响的印迹。话说回来,这选段里是否所有细节都有历史纪实考证,我不是很清楚。玛丽-安托瓦内特拿着badine去碰马车车轮这一插曲言之凿凿,虽说卡莱尔并没有说明这个细节出自何处,可是我不认为他是冒着杜撰之嫌凭空想象得来的。另外,费尔森伯爵假扮成马车车夫,又碰上同行以行话问候,我觉得这一细节恐怕是子虚乌有,因为它读起来太顺理成章地增加悬疑力度了。或许正为了避嫌,卡莱尔还在注释里为这个插曲提供两个文献出处。像这类写作所赖以依托的,不外乎是那句古老的谚语:真相比虚构的小说更为离奇。

汤姆·沃尔夫是以专门报道美国大众文化怪异现象的记者身份跻身文坛的;随后他开始把这些主题加以发挥,扩充内容,形成《激进时髦》这类作品,他以泼辣幽默的笔触来记录纽约的知识分子风尚人物们为黑豹党组织(3)举办募款会的始末。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美国,有不少作家都奉行这股创作潮流;一九七三年,沃尔夫为这股新兴文学运动编辑了一部题名为“新新闻”的选集,并把自己视为这股力量的领军人物。在他为这部选集所写的引言里,沃尔夫声明,由于小说家过度痴迷神话、幻寓(4)以及种种元小说把戏,以致忽视周遭发生的社会现实,因此,“新新闻”已经取代小说担负起描绘当代社会现实的传统任务。后来,沃尔夫自己也试着以《虚妄的篝火》来复苏全景式的长篇社会小说,并取得一定的成功。

(1) 法语,棒,棍,手杖。

“非虚构小说”一词由杜鲁门·卡波特首创,来形容他的书《冷血:一起真实的多重谋杀案及其后果》(一九六六年)。这本书记载了一九五九年,美国中西部地区某典型四口之家,被一对来自社会底层、四处为家的心理变态者毫无目的、惨无人道地杀害的悲剧。卡波特深入调查了这个家庭的历史及其社会环境,访问了被判处死刑的凶手,并最终目击了凶手的死刑执行。之后,他着手撰写了关于这宗案件与其后果的著述;在其中,卡波特做了大量缜密谨慎的调研,并把他得到的事实与扣人心弦的叙述手法结合起来,无论风格还是谋篇布局都和小说一模一样。这部作品顿时掀起当代纪实叙述体裁的风潮,这类代表作品还有汤姆·沃尔夫的《激进时髦》和《真材实料》,诺曼·梅勒的《夜幕下的大军》和《刽子手之歌》,以及托马斯·肯尼利的《辛德勒方舟》(2)。“非虚构小说”一词本身是不言而明的悖论,所以这类作品的文体定义饱受种种质疑、争论,倒也不足为奇。这类书到底是历史书籍、报道文学,还是想象之作?举《辛德勒方舟》为例,这本书描写的是一个住在纳粹占领下波兰的德国商人不平凡的真实经历,他雇用许多被迫劳动的犹太人,并通过这层关系搭救他们的性命。这本书在美国是以非小说类出版的,然而它在英国却赢得布克小说奖。

(2) Schindler's Ark,由好莱坞著名导演史蒂文·斯皮尔伯格(Steven Spielberg, 1946— )拍成电影《辛德勒名单》(Schindlers List),原来的小说名称也随之改动。

托马斯·卡莱尔《法国革命》(一八三七年)

(3) Black Panthers,诞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黑人公民权运动中,以黑人为绝对成员,拥有武装并主张采取激烈革命手段来改变黑人遭受政治、社会歧视命运的政治团体。

城里的教堂尖塔传来子夜的钟声;宝贵的一小时就这样耗掉了;此刻,大多数的人都沉睡在梦乡里。那辆私人雇佣马车的车夫还在等候;他心里是多么焦躁哪!一个同行赶着马车过来和他搭讪;他也以行话高兴地和他攀谈:这两个车夫互换一小撮鼻烟,无意同去喝酒,于是互道晚安之后就分手了。啊,感谢上帝保佑!看,总算那位戴着吉卜赛帽子的王后夫人历尽千辛万苦来了,她可是自己一路打听方向寻找过来的。她也被领进马车里;她的信使也赶忙跳上驾座,就像先前那个一身乔装的随身侍卫那样;现在,哦,千里挑一的车夫啊——费尔森伯爵,其实读者已经认出你来了——赶紧出发吧!

(4) fabulation,又译为“寓言式作品”;这类小说刻意采取寓言、文字游戏、超现实刻画来抵触传统小说创作的写实原则。

可是,那个站在一旁,戴着吉卜赛帽子,拿着badine轻碰马车轮辐的贵妇人,到哪里去了呢?啊,读者,那位以badine碰触马车轮辐的贵妇人,正是法兰西的王后呀!她安全地从内拱门溜出来,进入卡鲁索广场,可是却没有走进莱榭街。受到这场遭遇和骚乱惊扰之故,她转向右边,而非左边;她不认识巴黎的路,她的随侍官也一样;其实那个人根本不是什么信使,他只不过是一个经过乔装、忠心有余但是憨傻迟钝的前随身侍卫罢了。他们走错路,错得离谱,走到皇家桥和塞纳河边,郁闷焦虑地在巴克街上游荡盲窜,离在私人雇佣马车边上苦苦等候的车夫越行越远。那个车夫苦苦等候着,一颗心怦怦乱跳,脑海里思绪纷纭——那些念头他可得紧紧地扣在车夫的大衣之下,丝毫不得外露啊!

(5) present historic tense,在描述过往历史事件或人物时,使用一般现在时态来代替过去时态。

渐渐地,我们注意到一个头戴假发和圆帽、身形粗短的人与一个状似宫廷信使之流的仆人勾着胳膊,也从维勒戈耶的宫门里出来;在经过一个门卫面前时他的鞋扣突然松脱开来,以至于他不得不弯下腰来把它扣好;喏,马车车夫高兴地让这个人上了车。那么现在,车夫的乘客可都到齐了?还没呢;那辆私人雇用马车继续等着。——可叹啊!不忠的女仆老早就警告古维翁,说她认为国王一家将于今晚逃逸;古维翁怕自己眼花误了大事,火速派人通知拉法耶特前来助他一臂之力。拉法耶特的马车在火炬的光辉中疾驰而来,就在此刻正通过卡鲁索广场的内拱门——就在那边上,一个也是信使打扮的仆人正搀扶着一位被宽边吉卜赛帽子遮挡着的贵妇人;贵妇人赶紧站定,让道给这辆疾驰前进的马车;不仅如此,她还居然一时冲动地用自己的badine(1)去轻触那马车的一道轮辐——所谓badine其实是当时名媛佳丽们随身携带的一种轻巧的小魔杖饰品。拉法耶特的马车在火光中飞驰而过,王子庭又重归寂静,卫兵在岗哨上挺立不动,国王和王后陛下的寝宫里悄然无声。那个背信弃义的女仆恐怕是弄错了吧?古维翁,你得注意了,拿出百眼巨人阿耳戈斯的警惕来留神观察,因为,事实上,叛国的罪行正发生在这些围墙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