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亮:其实这个社会是谈不上隐患了,现在媒体这么发达的情况下,这个隐患到底是什么,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恐怕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比如有一个纪录片叫《掩埋》,讲1976年唐山大地震前,其实所有的地震监测部门和政府部门,包括基层的领导,都已经知道会发生这样一场灾难,但它还是发生了。其中有一个县,几十万人提前撤离了,因为那个县的领导看到就去做了,就避免了,但这个领导还是受到了处分。这个事也不会被报道,不会被说,只是作为一个政府内部事件。其实是一样的,这个社会现在什么是患,大家都知道,但是好象没有人会说出口,也没有人会去做。其实已经不是隐患了,就是患。
一谋:对呀。
一谋:我换一种问法:你理想中的社会是什么样的?
应亮:这个社会吗?
应亮:最简单的一点就是,教育是可以免费的,医疗是没有问题的,这是最起码的。我不好说大的,但起码是这样的。如果出现一些灾害,不会有人在报纸上写诗去歌颂什么,就是这样,这是我理想的社会。正常就行了。
一谋:你的电影里都有一场即将发生的灾难。那么你觉得我们这个社会最大的隐患是什么?
一谋:现有的哪个模式会离你的理想更近呢?美国式的?法国式的?还是中国式的?
应亮:对,是这样的。
应亮:我不知道,我不是一个社会研究者,我就是拿DV随便拍拍。我只是希望一幢楼不要莫名其妙地躺下来,这就很好了。我不认为因为我做电影,我就能坐在这里,回答什么问题。我也不认为我做电影,就能去改变什么。我拍的那次公交事故,是在五年前发生的,那是上班上学的高峰时段,满载乘客,将近60个乘客。因为机械故障,因为公交公司检查不力,因为司机的上岗资质,那辆车就直接栽到河里,15个人因此丧生。当时的现场我是去了,看到的。五年后拍了这个片子,拍的过程我很投入,同时我也知道,我拍这个东西没有用的,只是我个人的表达,做了给人看了又能怎么样?果然我拍完没有多长时间,成都的公交车又着火了。这像是宿命一样。这个社会,这个环境,就是一场这样的宿命。作为一个影像工作者,比如赵亮拍《上访》,它能解决什么问题呢?甚至会对拍摄者,或者对帮助他拍摄的人,造成伤害。所以做影像的人很多时候是自私的,只是去表达而已。表达完了就完了。甚至造成不好的后果,但真的不能改变什么。可能过了几十年,尤其是纪录片,作为一种资料就可以了。在当代,又能怎么样呢?你拍了《上访》,去了墨尔本,但中央台能放吗?如果中央台能放,它是有作用的,但那是不可能的。我对影像没有特别神圣的感觉,就是个人的表达,玩,个人选择的一个行为而已。我不觉得影像有这个力量,文字就更不怎么样了。好像鲁迅拿起笔,弃医从文,就成了一个战斗。我不觉得这个事有多严重。我只是做了一些我想做的事,我不觉得我有资格去说,我理想的社会是个什么样,理想的社会模式是什么样,应该怎么样去实现。我不觉得我有这个能力,和身份。
一谋:因为我们现在的社会就是超现实的。谈到社会,我看《背鸭子的男孩》,看到三个父亲被击倒的时候,就觉得很有意思,三个父亲都是在这个社会中,被自己的理想击倒的,而徐云就此成熟了,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
一谋:但我觉得有答案的作者和没有答案的作者,是不一样的。我有一个更古怪的问题,就是也许你电影中的灾难会发生,但是当我们走出这个Matrix的时候,会进入另一个Matrix,也许我们发现美国式的Matrix是一个更可怕的世界。
应亮:对,我就解释,我说你看到的所有超现实的东西,其实都是现实。
应亮:但是有一个相对的公平。比如一幢楼倒掉了,业主应该有地方去申诉,成都那个公车事件是最典型的,车烧了,死那么多人,最后不应出现那样一个简单的结论:有人报复社会。
一谋:但你又是在设计一个现实。
一谋:我看到《背鸭子的男孩》的时候,我真是挺激动的,因为平淡了很多年,我都以为中国电影没戏了,结果看到这样好的一个电影。看到《另一半》的时候也同样激动,尤其是最后一段,那种仪式感,那种悲壮的气氛,让我很兴奋,就感觉非常有力量。其实这个Matrix的问题我也问过贾樟柯,他告诉我他没想过,他做不了什么。
应亮:是,是有设计的。但是比如《另一半》放到后来,有好几个观众就跟我说,就像一个科幻片一样,有好几次有人跟我讲“你这个太不写实了”。
应亮:要有一个相对的公平,比如汶川地震以后,有个山东作协的人,写了首诗,大概是“做鬼也能看奥运”。这个事如果发生在另一个体制内的话,第一是也许不会发生,第二是会有人起来去反对,也有作用。
一谋:我觉得这是两件事。一种是纪录式的,堆积事实,就是你讲的不干预的那一种;但另一种是设计好,我觉得你是设计好的。
有个片子叫《麦收》,是讲妓女的。这个片子在香港放的时候,观众就很激动,有些团体会示威,会登报抗议,觉得这个片子侵犯了人权,因为片子里用的是真名实姓,会对当事人造成伤害。这个事在我们这边争议也很大,有人觉得跟你有什么关系,被拍者是同意的,而且你根本就没来过大陆。但这就是在香港社会,会有人起来反对,这是一个使命,一个社会责任,这个就很重要。
应亮:我说有可能是因为我不想强加给别人,因为我认为我和观众是平等的嘛,所以寓言也好,隐喻也好,只是我的解释,我不想强加给观众,观众会有自己的想法,我要承认是个寓言,就不好。
一谋:他们在争取自己的社会空间。
一谋:为什么是有可能的?因为隐喻一定是有设计的。
应亮:那个体制会给他空间去做,给他去说。给他去抗议。《麦收》导演去了香港,《明报》采访了他,让他去说,去解释。双方的对垒、观点都很清楚,各有各的道理,很好啊。相对的公平是有的,不会有人在灾难的时候写一首很奇怪的诗,发在重要的报纸上。我肯定是一个想去找答案的人,我不会没有想过。否则这一次我也不会去做那个社会调查。但是,影像这个东西太弱了,真的不能做什么事。
应亮:这是有可能的。
一谋:有人拿它作恶的时候它会很有力。
一谋:我个人感觉你的故事还是有共同点的,我觉得你的故事,根本的线索在于它的寓言性,在于内部的隐喻,那些隐喻是基本的悬念……
应亮:但你想以它形成一些改变,达成一些预期的理想,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就在做这个事情,那个车翻下去五年了,当地政府都是不提的,都是不说的。它就成了那个城市的隐痛,一种潜藏式的记忆了。我在写剧本的时候想,我就做一段社会调查吧,把问卷发下去,让这些学生去填一下。在幼儿园填的时候,老师就会念这个卷子:你听没听说过2004年发生的那次车祸?小朋友说不知道,但我在做这个行为的时候,小朋友说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他的父母也许已经忘记了。中国人很多时候在选择性忘却很多事情。公交车的事件,他们已经快忘却了,但是我以电影的方式让他们想起来,也算稍微做了一点吧,虽然很有限。
应亮:就是没有太多的定式。
一谋:我问“另一个Matrix”,可能是我对这个事有点自己的看法。比如你的前两部片子都有一场即将到来的灾难。但是我认为灾难是不解决问题的。灾难过去了,只是摧毁了一些东西,掩盖了一些罪行。但是这个世界还是照老样子运转。没有任何实质的改变。就象在你的片子里,徐云成长的结果是堕落,无论灾难到来与否。
一谋: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故事结构?
应亮:你指的“Matrix”是?
应亮:我觉得没有受谁的影响,因为我四部电影的结构都不一样。第一部《背鸭子的男孩》是个非常线性的土电影;第二部《另一半》是个非常奇怪的结构,是多线的,有虚构的纪录片,还有一个线性的线索交叉的;《好猫》也带有拼装的感觉,有乐队,有众多的人物,并不是单一人物贯穿;我的第四部片子与一次公交事故有关,是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拍摄一个紧密的小家庭的生活,贯穿出现的是一些纪录式的采访,事故的当事人,幸存者,或是救援人员,我都说不好这是什么,其中还有一段是社会调查,我发了三千份调查问卷,关于五年前那一次交通事故,做了一个数据统计,基本就是年龄越小知道越少,就像这样一些东西我都融合在电影里面,我也说不好这是什么。
一谋:比如美国式的“Matrix”,它有更加多的,更加隐蔽的枷锁。
一谋:你觉得你结构故事的方式受谁的影响比较大?
应亮:但是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是生活在一个狗窝里,还是一个险恶的人境?比如香港或美国是一个险恶的人世,但我们现在似乎更像生活在一个狗窝里。我觉得这是有质的区别的。我更加愿意选择一个险恶的人境。
应亮:会想,毕竟我是一个有学院背景的人,学习给了我一种理性的思考,而且我喜欢看各种电影,本人也是一个影迷,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这场戏换作别人会怎么处理,尤其是做短片,或者做第一部长片的时候,我就会想,这场戏,如果换杨德昌,他会怎么样处理,这是非常自然的一件事情,要摆脱他是慢慢的,比如现在做到第四部了,会慢慢地有一些自己的东西渗透进去,不太有别人的痕迹了,或者说我自己不太会去考虑别人了。但开始的时候一定会去考虑,这是非常正常的,也不一定是一件坏事。
一谋:你不愿意跳跃,只是期待相对的进步。
一谋:你拍摄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是塔科夫斯基式的,或是安东尼奥尼式的?
应亮:也许是这样的。我希望有一个相对有尊严的环境吧。
应亮:这是一种选择,我的选择是塔科夫斯基,或是安东尼奥尼式的语言,“电影是向生活打开的一扇窗子”嘛,“窗前的人可以路过可以停留”。我自己就选择了这样一种比较小众、边缘,相对而言比较民主化的制作方式,DV拍,PC剪,DVD发行甚至盗版,网络观看,是相对民主不是集权的方式,我也希望观众看我片子的时候可以自己去选择。不像看好莱坞电影,你看这个帽子,看这个录音笔,一定要你看它的反应,强加给你这个情绪,我不想这样,我想让观众跳开一下,你可以去选择看,这个画面里这个部分,或是那个部分,这是一种平等的关系,我和观众是平等的,我做这个事的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观众也是,你看了不高兴睡了,或者走了,是可以的,我就是这样一种心态。所以我的电影语言,我是想跟本地的感觉有关,是一种带有一定距离观看的,同时也是一种自由开放的,深层的自由表达与接受。
[三]
一谋:你的电影里有些很独特的镜头,人物在镜头之外游走,场景内只有声音,这是你自己的语言吗?
一谋:我们回到你的电影吧。我看到《背鸭子的男孩》的时候就很惊讶,处女作可以拍得这么完整。当然10个月的时间是太长了,等于生一孩子,对商业片而言几乎是无法接受的。
[二]
应亮:《背鸭子的男孩》这个构想在两年前就已经有了,到2004年就只不过把它完善了一下,其中既有我自身的童年经历,也有我在四川的所见所闻,这些东西是早就构思好了,不算成熟,但已有框架的。遇到的主要困难是,我没想到长片的拍摄是需要有一定的制片能力的。所以拍了10个月嘛。
应亮:对,你自己享受就行了。那个时候我也就开始接受这种观念。我也去过一些剧组,做做场记啊,副导演啊,我觉得那个环境我不喜欢。我觉得那样拍出来的东西不是电影,很遥远,我离它很遥远,它也离我很遥远。我愿意和电影更近一些,有时候宁愿累一些,自己做所有的事情,做摄影,录音,搬东西,但我觉得我离电影很近。
一谋:是很多错误吗?
一谋:不给别人看?
应亮:出现很多错误。比如跟当地的那些演员,怎么去安排他们的作息,怎么去跟他们沟通;场景比较分散,怎么样去合理地安排,这些方面出现了很多常识性的错误,拍短片不需要这么精打细算嘛。还有怎么去跟普通人沟通,他们完全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他们出于热心,为我们好,来帮助我们,但他们想象的难度和样子,跟我们想象的完全是两回事。那么这个就需要沟通和说好。
应亮:周老师也是我的一个启蒙老师吧。他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当时他在北京的时候,北师大每个班的第一堂课都是由他来带,但我们好像是最后一个班了。他的观念就是:现在是电影第四次的技术革命,软硬件都掌握在个人手里,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做完了不给别人看都可以。这种观念他那个时候就有。
一谋:徐云、警察和刀疤的演员都跟了你们10个月?他们是否有自己的工作?
一谋:这套操作方式像周传基的观点。
应亮: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所以协调起来就很难。
应亮:我觉得做剧情片需要一定的学习和训练,要有一定的技术上的积累。我学得还可以了,在北师大确实学到了东西。因为北师大的课程是培养个人操作的,每个人,每个环节都会涉及到,从编剧到导演,到录音和剪辑,每个学生得到的都是相对全面的培养。可能别的地方是教学生怎样适应电影工业,怎样去花钱,而北师大恰恰是教学生怎样去省钱,用最少的钱拍一个电影,那样的培训给了我未来的机会。
一谋:而且他们的衣着,相貌,周围的场景在10个月里都不能有很大的变化。
一谋:你怎么看中国的电影教育?也有人讲,上北电 也学不到什么,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一帮人,进入那个圈子。
应亮:对,这个就很难,我们就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去保证。但是后来我们遇到一个日本导演,他拍他的处女作,也出了很多问题,一样的。他拍第一部电影的时候,停了有9次,拍摄的跨度是9年。第一部片子从20多岁拍到30多岁,很有韧性。
应亮:其实在中国还有其它选择个人归隐的人。比如刘家英,我也是他的粉丝,他也不在任何圈子里。我是很偶然看到他拍的《牛皮》,觉得特别好,因为我也在做影展,我就找到他的老师,问到他的Email,给他发信,大概介绍一下影展的情况,喜欢他的片子云云,结果他就不回,他是个性很强的那种人。我在影展结束后,再把所有的信息发给他,还是不回。嗳,我就觉得,很值得尊重吧,其实跟我的个性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这样陆续联系,一直到今年,才同意在重庆的影展上放一下。他的这种归隐很深,制作也就是他一个人,连演都是自己演。
这种事情我也经历过,停机,再开机,所有人员重新组织,很难的,特别累。但是他可以反复这样,是种坚韧性吧,更明确的追求吧。比如在北京这样一个环境,有这么多的诱惑,商业诱惑,体制诱惑,能这样去做一个剧情片的导演不多,也许没有。但是在日本那个空间里却有很多,是很正常的。
一谋:国内还有其它人和你一样吗?
一谋:《背鸭子的男孩》是不是那种你感觉必须要拍出来的电影?
应亮:那样也不会。对电影,我还是想保留一种朋友的关系,不想弄得太累。进入主流毕竟意味着一个工业环境,不管是制作,还是销售,所谓的没有任何要求也是不可能的。它总是会有一些商业或政策方面的要求,起码是沟通,这样的方式我不是特别愿意。电影我还是把它看成是一个更个人的表达。那么在我现在这个空间里,不管是拍,还是传播,我觉得做得还都可以。如果是宁浩,他会觉得在我现在这个位置上很不满意,因为制作方面的约束太大了,一个班子只有五六个人,利用当地社会资源的效率就会很低,发行方面会有特别多的障碍,不能进院线,出 DVD价格也不会很高。但在我看来这些都不很严重,都是可以接受的。我也可以不选择电影,我也可以选择独立音乐。
应亮:我现在拍到第四部长片,在开拍前都是一定想拍的。四部都是。欲望都很强,就一定要把它弄出来才舒服。
一谋:即使是对你没有任何要求?
一谋:但《背鸭子的男孩》显然是难度最大的。你那个时候想好以后怎么办了吗?是不是一定要送影展,或者一定能送影展。
应亮:我不会。
应亮:没有,完全没有。
一谋:那如果有机会进入主流,说给你个200万人民币,你就随便拍,你会选择拍不同的电影吗?
一谋:但是有可能你所有积蓄都花掉了。再没办法继续做这一行了。
应亮:就是更干净的环境吧。比如自贡那个环境就比较单纯,它有一种孤独,了解电影的人很少,根本不知道你在干嘛,我只能努力去解释;工作的时候只有很少的工作人员,比如外地的朋友过来帮帮忙,搞搞灯光什么的,但那样不累,不会是像片场里那样一个大生产的状态。我可以很灵活的,我很喜欢这样。比如,今天本来计划在这边,但发现对面的楼更好,就可以去试一下,或者今天大家都累了,那就不拍了吧。就出去玩一下,这都是可以的。因为我没有压力,不需要看别人脸色。来的人也都是陪我玩的,尽管人也只有六、七个,但是人家都来陪着我玩,帮我消遣,实现我的理想,对这些来帮忙的人来讲没有实际利益,尽管我会给一些报酬,但很少,等于没有。所以大家要玩得高兴。
应亮:那就只能去做点别的。我有想过不做电影,尤其是在拍摄当中最难的时候就想:这个做完就行了,为了电影我已经付出很多了,我学习过,努力追求过,也就值了,我已经满足了。所以等我片子做完以后我并没有很努力地去推广。有些人想看,我觉得不看也无所谓,就是这样一种态度。一般来说一个新人拍完一个片子,就找找北电的老师啊,找一找人,帮忙去推广一下。这些我完全都没有做。我的想法是,这些都不重要,我把它做完了才是重要的,另一个是我对自己有信心,我不太需要别人的帮助,虽然这些人都是朋友。我自己上网看一下,哪些电影节是收片的,我就把录像带寄过去。如果你不知道我的背景,选了我,认可了我,说明是公平的。我想给这个片子最公平的归宿,当时有这种很怪的想法。现在包括我自己组织影展的时候,看到一些好片子,都会想到帮别人递到这里递到那里,告诉人家,如果你不积极去做推广的话会有遗憾的,片子不会有人看的,不会有人知道你,会为你未来的发展造成一定的局限。
一谋:其实很多体制内的导演做的是一个协调工作,去协调各种人的关系,其实是个政治家。你不喜欢这些,而喜欢更纯粹的表达?
一谋:但是当年你对自己的电影反而不要求这些。
应亮:各方面吧,既有客观条件,也有性格方面的。其实让我在一个大剧组工作,我可以去做,我在那种环境里工作是挺出色的,但是那会对我造成伤害,那种等级式的环境,我很不喜欢的,非常不喜欢。而且,某种程度上来讲,我不是很信任中国这个产业体制,比如体制里一级的摄影师啊,或者是一级的灯光、美术,我认为他们并不能理解我所想的。我还是希望一部电影的大多数,最好100%是从我这儿出来才好。
应亮:对呀,我也觉得有点奇怪。
一谋:这其实是一种个人归隐的姿态,当初你是怎样做这个决定的?
一谋:那你填了那些表结果怎么样?
应亮:就拍电影而言,过去是因为还要依赖工业,做一个电影很难。大家还需要讨论用什么胶片,是用35还是16,特别机械,仅仅一个摄影组,就要三四个人才能操作那个机器,一个剧组就得一二十个人。但这种情况在最近几年一下子改变了,因为数字技术的出现,用PC电脑就可以剪辑了。所以我选择边缘是应运而生的,是技术发展到这一步了。也许我当时下了点决心,比别人多一些勇气,那也是因为我相信未来技术可以解决很多问题。过去器材掌握在电影厂手里,电影是一个昂贵的集权话语,它必然是不民主的。但技术的发展改变了这一切。从传播学的角度,小众传播是可以打败大众传播的,它是可以倒着来的,当你进行DVD发行,网上流传,盗版大面积铺开的时候,你的受关注程度是会提高的。拿我的《背鸭子的男孩》来讲,现在网上可以看到。但其它许多体制内的独立电影,他们要顾及体制,要收回一些成本,要进院线,而院线有它的商业法则。所以反而我的电影发行得比他们的好,更多人能够看到。很多人是从土豆上看到《背鸭子的男孩》,我觉得就可以了,我没有其它要求,传播到就可以了。所以技术的革新和革命给了我很大支持。
应亮:那些看上去很好的影展,片子寄过去以后就石沉大海,正常的话,如果落选应该给个回复,但是那些影展都不做这些事。
一谋:在中国,似乎做什么事都得有个圈子,做电影的圈子,做记者的圈子,做艺术的圈子,你采取这样一种离群索居的方式,也许意味着无法生存,也许什么也做不了。
很意外的就是东京Filmax,他们真的收到了我的DV录像带,看了我这样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拍的电影,然后选进去。就好像是一个约定:我采取的这种方式,注定要找到这个影展。这个影展注定要找到我。后来这个影展的主席见到我的时候说,你不该这样做,这样你真的可能被漏掉。因为影展不是一个严密的组织,大家都会优先考虑那些推荐过来的片,选片人选来的片,或者有一些发行背景的片。像你这样的片子,没有任何标记的,非常可能被忽略。他还在怨我。
应亮:其实我对当代艺术了解很少,跟他们联系也很少。只是因为每年参加影展,才知道一些。我觉得是两个领域。不仅是跟他们不熟,而且跟北京的各种电影圈也都不熟。只是知道一些人,听说过一些事,很多人都还没见过。比如拍《二冬》的杨瑾,还有彭涛,其实都是北师大的校友,但也是在去年才认识。就是也挺乐意不在北京的吧。有一个自己生活的空间,相对边缘一点,这样挺好的。
非常有趣的是,这部片子在Filmax获奖了以后,以前我投送过的那些影展,拒绝过我的影展,还会回过头来找我,说能不能放啊,我讲我不想再理你了。这些国际影展不是十分严密的组织,当你第一部片子获得认可以后,第二部片子还没有拍,就会有人来要,能不能在我这边放,甚至要抢,影展之间还要打架,很滑稽。把它当成放映平台就好了。
一谋:你怎么看宋庄这种艺术家“集体归隐”的方式?北京这种艺术家扎堆的“圈子文化”?
一谋:我想还有一个比较难的事,就是你一个男生跟着女生回到她的家里发展。这个在中国传统观念里是不被认同的一个事,而你所有使用的人员又都是彭姗的家族亲戚。
应亮:对,去宋庄是因为后面的影展,栗宪庭基金会9月1号有个“北京独立影展”。会放我最近的三部短片。而且彭姗现在也在那边工作。
应亮:这个倒没有什么压力,他们那边的人,亲戚朋友什么的都挺喜欢我的,把我完全当自己人。自贡人比较好客,喜欢热闹,喜欢看到我在,一个外地人。其实我会讲四川话,但我一直不说,刻意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挺好的。很多时候你跟对象走得太近的时候,很多东西其实没有了。他们也很喜欢,一直很欢迎我,倒没有你说的那个压力。.
一谋:听说你刚刚从宋庄回来?
另一方面,真正的压力是这样来的。比如说,彭姗为什么要来北京?她已经在宋庄工作几个月了,一方面是因为宋庄需要一些人去帮忙。还有就是自贡本地的孩子,在那样一个二级城市的的困惑吧,有点像《另一半》,很多人想走,很多人想离开,因为家庭的压力,这个很普遍,在四川、湖南、湖北、江西、福建,比如周浩的那个《高三》,家长就会跟孩子讲,你留在平武是没有出路的,死也要死在外面,高考是最重要的,家长要离婚也要等孩子考完再离婚。
[一]
一谋:对外面有一种向往。
在与应亮讨论的过程中,我想他并不知道我的这层意图,令我高兴的是,话题是可以深入的,深入至“坦白”,而不至沦为一出表演者自讲自话的故事会。也许我们仍然不能洞悉未来,但这种坦白至少可以看作某种形式的承诺。在现下的世界里,“坦白”即是美德,需要勇气。
应亮:也是对本乡本土的一种无奈的宿命。头脑中就有一种观念:我是要离开的。自贡是一样的。自贡的学生也好,青年人也好,都是拼命想走的。比如彭姗的家庭从来不给我压力,只是给彭姗压力。你应该出去,出了远门,大家都会认同你,你有能力。这其实是很悲哀的。
从这个角度讲,应亮是注定会成功的,中国式的成功。他现在的作品并不逊色于张艺谋、贾樟柯当年所达到的水准。《背鸭子的男孩》同时具备第五代导演作品中完整的隐喻结构,和贾樟柯式的真实情境;而《另一半》则流露出每一位电影“作者”在成熟期无法掩饰的原始激情。在中国电影谱系中,应亮会是张艺谋、贾樟柯之后的第三个标志性的人物。但困惑在于,张艺谋在《红高粱》之后便拍出了《代号美洲豹》,迫不及待地尝试过《英雄》式的堕落;贾樟柯在拍摄《世界》的时候已流露出其处世的圆滑,和不担当,以至《二十四城记》成了一次让年轻人乏味,让年长者绝望的表白。我们已经习惯了中国艺术家的退缩,蜕变,和退化,多一个会怎样?多一个应亮会怎样?这大概是我采访应亮真正想得到的答案。
一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下一部片子得不到任何奖金或者赞助,怎么继续下去?
应亮这个名字渐渐开始走入公众视野,无奈地证明“独立”亦是一种需要,或说“不需要媒体”亦是一种需要。在这个缺少精神和态度的时代,应亮和他优质的作品就在那里,以完全独立的姿态,让原创机能缺失的媒体别无他选。
应亮:想过。比如很多影展只收新导演前两部影片的DV制作,他们对已经成名的导演有不同的技术规范,而我的第三、第四部电影也是用DV制作的,能投的影展就少了。很多提供给新导演的资金和奖金,我都不能再申请。
应亮的影片从未进入正规发行渠道,以网络视频、正盗版DVD的方式流传着。他依靠电影节的奖金维持着他的生活和继续创作,为中国民间电影闯出一条自立的道路。
现在我就转向申请一些电影基金,比如《我爱湖人》,就是欧宁 这边需要拍一部体育方面关于儿童的片子,邵忠基金会提供了一点钱拍摄的;还有我们准备在重庆地区办培训班,这样也可以有一些收入。而彭姗,就让她来北京发展。彭姗已经在宋庄工作8个月了,她挣些钱,只要够她自己生活就可以了。
就是这些粗砺的影像,描绘着自贡这座中国小城里普通人的悲喜忧欢,传播着中国底层人民微弱却坚强的声音;并因其独特的电影语言,严谨的故事,和丰富的戏剧性,获得众多国际电影节的关注。
一谋:选择独立,选择边缘,做真实的事情,恐怕只有这样。
应亮1977年出生于上海。曾就读于北师大艺术系电影导演专业,及重庆大学电影学院导演系。在北师大期间,应亮与宁浩是同班同学。毕业后,宁浩成为中国最成功的娱乐片导演,而应亮回到女友彭姗的家乡自贡,以借来的家用摄像机,全部非专业的演员与制作团队,拍摄起完全无望发行,也无望收回成本的独立电影。
应亮:是的。现在对我们来说,拍片子反而不是特别难的事情了。
在中国电影谱系中,应亮会是张艺谋、贾樟柯之后的第三个标志性的人物。然而,他是否会像前辈艺术家一样,退缩、蜕变、堕落?
文/一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