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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金 回不去的奥德塞

哈金:也不是注意不注意,你在那个环境当中,自然而然就被那样的事情给镇住了。

《单向街》:你会去特别注意观察别人的生活吗?

《单向街》:其实还是因为中国是一个特别戏剧化的年代,所以这种事情特别多。

那实际上是我第一本书,1988年写了一百多页,觉得把握不了,先放在一边,过段时间回去再写,但还是不行,后来想把历史事件和个人命运结合起来,那就更难了,只好继续放着。写了五本小说以后,才觉得在技巧上有能力把握了,所以变成我的第六本小说。

哈金:对。当然你必须得有比较敏感的心灵,这很重要。有的人可能看了很多,皮实了,就无所谓了,没有反应了。

哈金:比方说《疯狂》那本书,在国内读研究生的时候,有位搞存在主义的老教授,很和蔼、理智的一个人,突然得了一种病,拿不准是脑血栓,还是中风,反正是脑袋出毛病了,当时医院缺少护士,我照顾了他两个下午,他就胡说八道,有的是真话,有的是假话。我很震撼,怎么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有时候笑,有时候哭。巴尔扎克说,“我们的心灵是一座宝库,你要是把所有的金钱都花光了,没有人会饶恕你的。”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这个心灵之门被砸破了,那是多大的灾害啊。特别震撼,就老想写老想写老想写,最后写出那本书。

我没有自卑感

《单向街》:你前面提到让你最初有诗歌冲动的画面,那让你开始想要写小说的冲动是什么?

《单向街》:上个世纪80年代,中国作家都在迷魔幻现实主义,西方也有好多作家走那条路,为什么你没受他们的影响?

哈金:什么时候也没觉得确立了,一直都在becoming(形成之中)。不过内心的冲动是最主要的,如果没有这个,没有让你坐立不安的东西,读再多都不行。

哈金:我的印象当中,英美作家很尊重马尔克斯,特别是伟大的《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对博尔赫斯不是很尊重,看不起。

《单向街》:那你是到哪一篇的时候觉得自己的风格确立了?

《单向街》:为什么?

哈金:对。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英美短篇小说家都在读契诃夫,很认真地读。

哈金:博尔赫斯自己也说过,十五页以上我写不动了。他基本上是个盲人,确实做不了大著作。

《单向街》:所以你最后找到的就是契诃夫。

《单向街》:没写过长篇就不算是一个伟大的作家?

哈金:最初也是一个老师说有个苏联作家叫巴别尔,你看看他,我看了也挺喜欢的。我就以他的作品为样板,开始模仿,但慢慢我觉得不对,因为他是一个红军的政委,他是给报纸写小说,有篇幅限制。我没有,我不需要每篇都那么短,以后就开始读契诃夫,他有的故事长达五十页,没有篇幅的限制。

哈金:那倒不是。他学问很大,但他做的东西都是比较小的,他不是像那种一般意义的小说家,他写得不多。可能还有一个问题,英美小说的传统和他是两个路子,所以比起来他的影响不大。但马尔克斯很受尊重。魔幻现实主义的问题是,我们觉得是魔幻现实主义,但是我认识的几个作家,他们到马尔克斯故乡去看,小说里写的全是真的。这就是为什么马尔克斯他自己强调自己是现实主义。还有,现在拉美的年轻一代已经完全超越了那种风格,他们不做那种文学了。那是一个插曲,并不是一个重大的主流。我们今天还在强调这个,实际上是又落后了一步。

《单向街》:你说诗歌受到乔治·赫伯特和白居易的影响,那么小说呢,是谁对你形成了最初的影响?

在英美,或者说第一世界的国家没有专门模仿这样风格的,但是印度还有,像萨尔曼·拉什迪,但那是第三世界的国家,这是一个心态问题。第三世界作家往往故意反对第一世界的传统,我另找一个源泉,但关键这个源泉是不是雄厚?它有多大的能量?这都是一个问题。

哈金:其实还是喜欢哈代。哈代比较阴沉,故事性很强,音乐感很雄壮。我在山东大学读研究生的时候,有一个美国访问学者到学校做一个演讲,他朗读哈代的诗歌。当时我没去,同学录下来了,我一听,非常美,不光是在纸上美,那种听觉的美特别强烈。后来反复听听了好多遍。

《单向街》:那么英美文学主要的潮流还是传统的和现实主义的?

《单向街》:除了乔治·赫伯特和白居易,还有哪些人和作品进入了你的个人文学传统?比如说,最早给你震撼的英语诗人是谁?

哈金:基本上俄苏和英国小说传统是最重要的。

哈金:他是那种音乐感最庄重最美的诗人。他往往不是直接地影响别人,就好像中国古典诗歌,唐诗塑造出来的意境、情绪,是最重要的,他是这种诗人。还有,他个人比较内敛,因为是宗教诗,但是在骨子里非常非常勇猛。

《单向街》:你从来没有这个问题吗?你说的第三世界作家的反抗意识?

《单向街》:白居易影响你的是底层人的真挚情感,那乔治·赫伯特对你的影响是什么?

哈金:没有。最主要的从来没有这种自卑感,实际上你反抗是出于自卑,我为什么要强调我跟他们有同样的导师,同样的起点,说白了就是要有同样的平台,所以你不能自卑,你可以写得不如别人,但是你不能起点就觉得比别人低一等。

从那以后,我觉得还可以用英语写作,所以1988年,我在写关于诗歌的论文,读了很多乔治·赫伯特的诗,他是个十七世纪英国宗教诗人,还读了好多白居易的乐府诗,乐府都是底层人的声音,很真挚,非常触动我,所以完全是出自本能地写出第一本书。现在看太简单了,可能有那么几首好诗,但是有点太简单了。

《单向街》:很多人都在强调说,中国文学和中国小说要找到自己的传统,肯定要回到笔记体、章回体等等传统文类,你怎么看?

哈金:那是1986年底,我在美国读研究生二年级。当时旁听一个老师的诗歌写作课程,他说你听完了得交作业,我就交了一首诗,叫做《死去的士兵》。(编者按:前言中的故事。)结果老师特别喜欢,他推荐给《巴黎评论》,也被接受了。他们问我要不要取个笔名,就是那时候我想叫“哈金”吧,“哈”是指哈尔滨,我很喜欢那个城市,“金”是我的本名。

哈金:有些东西可以用,但是不能整个把那些形式重新拿过来,这是不行的。在1960年代末期,美国华裔作家有一帮人就是要重新找到汉语的、中国小说的传统,他们要恢复关公时代,实际上根本不行,失败了。中国小说和西方小说是两个路子。实际上我们谈到小说就是西方的形式,这个必须得老老实实的。

《单向街》:很多读者,尤其是国内的读者都知道你是小说家,实际上你最早是在写诗,那你的第一首诗是什么时候写的?

《单向街》:那还是融合吧?

找到个人传统

哈金:就是融合,或者兼收。你像我,把“诗话”这种形式拿过来,东一点西一点,从不同传统拿来,来丰富自己的作品,那倒是可以的,但是你要专门那么做,很难。你看日本文学这么好,就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恭恭敬敬,有的人就是学法国文学,像村上春树就是学美国文学,还有的学英国文学,可是做一做,几十年以后都成大师了。过了学徒期以后,就有自己的路子了,而且做得比西方人还好,这是一个道理。

1. "A Good Fall"; 2. "A Bridegroom"; 3. "Ocean Of Words"; 4. "Facing Shadows"; 5. "Under The Red Flag"; 6. "War Trash"; 7. "The Writer As Migrant"; 8. "Waiting"; 9. "Wreckage"

《单向街》:你所说的西方小说的特性是什么呢?

所以哈金说,写作是因为自己有话想说。恭喜我们才刚刚回到常识。

哈金:过去,中国小说面对的不是读者,是听众,讲故事的人是说书的。现代小说一开始是因为书能够印刷了,中产阶级的出现,那个时候开始小说兴起,还有报纸。

你的敌人决定了你的高度。正如有时候,情敌比情人更重要。所以在今天,身在体制之中,享受种种行政的特权、也无意识地接受精神上的萎缩,这一切固然悲哀,可是以体制为最重要的敌人,更是中国当代文学的悲哀。一个伟大的作家,要永远与平庸、僵化的生活作战,无论那来自外界,还是来自内心,他(她)要始终对现状保持警惕,在外界的挤压中努力挣扎,最终建立起那个丰富、独特、属于自己的世界。这是作家的使命。

《单向街》:你指的是,西方小说一开始面对的读者就是个人,不是像中国小说一样,面对的是众人。

的确,我不能保证二十年后自己的样子,正如许多人嘲笑我们这些媒体从业者被资本家收买,人总是有可能依附于某种体制,从而习惯某种体制。我不能保证自己会一直保持独立,一直拥有随时离开的勇气。但是作为后来者,我看出前辈的悲剧。他们还在和敌人作战,而那个敌人太明显和单一了。

哈金:对,是个人。

陈丹青指着我说,你话不要说得太早,我刚认识王安忆的时候,她也就你这个年纪,二十年后,你不一定能保证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一笑。

《单向街》:还有可能,西方小说看重写人的心灵和现实。

我想起前一天晚上和陈丹青、北岛的谈话。陈丹青在痛心疾首,他讲起荒唐的作协,那些曾领一时风骚的中国作家,在体制之内变得封闭、怯懦,他们不敢离开体制,也失去了感受现实的能力。在那几个小时内,我感到皇帝新衣式的荒谬,假如我们都能看得出这些作家的可悲之处,难道他们自己没有感觉吗?一个作家不正是应该有孤寂而强大的灵魂,不断反省的能力吗,否则,何以写出伟大的作品?

哈金:特别是俄罗斯文学对生活本质的解释,内心的解释,心理层次、灵魂、宗教,这些深刻的问题他们都要接触到的。而这是在我们传统不太接触的,我们主要是讲故事。

坐在下面的陈丹青说,讲得真精彩。随后又说,其实也都是常识。这正是令我最为困惑的地方,表达真实内在的声音,是一个作家最可贵的本能,重要之处,甚至超过他(她)在语言上的才华,这还需要花一个小时去讲吗?

抵达,而不是回归

2008年的香港书展请了许多华人作家做演讲,阔别多年后首次踏上中国领土的哈金赢得了最多的听众。他演讲的题目是《个人与文学》。他说:刚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想要做底层的代言人,可是后来发现,你只能代表你自己,只能写最让自己感动的东西,而最个人的,也就是最普世的。

《单向街》:有一个问题是,写小说要用到个人经验,我看你的小说大部分写的是国内的经验,现在会不会觉得快用得差不多了?

哈金卷发已经花白了,微黑的脸庞,说话还带一点东北口音。他“嘿嘿”的笑声,被大家评为一群作家当中最憨厚的一个。他总是笑着,不拒绝任何人。演讲之后,有一个中年人怯怯地走上去问:您走之前有空吗?我有些问题……哈金不等说完就回答:sure,sure,我的房间号是……

哈金:其实这个事情……比如说,我现在要写一个中国的事情,那我去住三个月,是很容易就恢复过来,关键你想不想做。对我来说,我得往前走,每本书都属于一个起程。其实国内一些读者,一些作家对米兰·昆德拉那么感兴趣,实际上昆德拉的一个本质就是他没有对回归的追求,他是对抵达的追求,这是很重要的。你看他的每本书都是往前走,六十岁的时候还要用法语写作,那完全就是自杀一样,但是他从来不往回走的。中国人缺乏这种精神,这种抵达的心态,这是了不起的,不管他写得好坏,法语当然不如他用捷克语时候写得那么好,但他那种精神在那儿。

1999年,他呕心沥血的著作《等待》,终于被一家商业出版社接受。哈金不光得到了教职,《等待》获得了2000年美国国家图书奖,他终于获得了英语世界的承认。

《单向街》:你是指他敢于去做新的尝试吗?

可是诗歌盛不下有些故事,哈金成为了小说家。

哈金: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为什么呢?其实也是传统的,比如我们说奥德赛,古典文学里面说,奥德赛实际上回去,但是他待不住,又跑了。他回去跟妻子见面的时候就说,我还要走。因为他作为一个存在,真正的本质是那二十多年的流浪。这个非常复杂,不是说抵达就是好。所谓说英雄回归,其实你一旦在途中就回不来了,心不在了。我写过一篇文章,谈到这个问题,他回去以后不认识家乡了,他吓得够呛,这什么地方?不认识了。

而想要写作的另一个原因是,哈金有话想说,有东西想要表达。他始终记得,1969年,他入伍后第二天,年轻的士兵们被带到一个山脚下,那里有一组坟墓,墓中都是烈士。其中有一个故事,一年前的夏天,一条运送建筑材料的船行驶在河中,船翻了,中国士兵都落水了。岸边就是苏联领地,如果要活命,只能从那里上岸。但是他们拒绝上岸,全都被淹死了。人们在下游捞出一个士兵,他手里还抱着已经破损的毛主席像。这个人被授予二等功。哈金对这件事印象很深,1986年底,他终于就这件事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首诗,也因此有了笔名“哈金”。“哈”是指哈尔滨,他本科读书的地方。

《单向街》:你要回到黑龙江会不会有这个感觉?

可是,“年轻的朋友,我劝大家不要轻易选择非母语写作,那太分裂了,真是一场悲剧。”多年后哈金这么说。当年的他选择英文写作,是之前他并没有用中文写作的经验,更谈不上成就,而既然想要进入美国社会,当然非用英语写作不可。在此之前,康拉德(来自波兰)、纳博科夫(来自前苏联)等例子,已经照亮了这条道路。哈金考虑了整整一年,决定用英文写作。“最坏无非失败,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他这样解释被屡屡退稿时的平静心情。

哈金:不认识了。所以说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的,有一个重大的失落。再一个,命运就是要往前走,要离开,他不会在家待着。

转折点是在1980年代。1985年,从山东大学毕业的金雪飞赴美读书,当时他读的是比较诗学,他的研究论文是中国古典文学对英美诗人的影响。他想学成后回国教书。看起来,这是一条顺利的道路,可是没想到,1980年代末,中国发生了重大变化,哈金从此断绝了回国的念头。他决定做一个美国人,无论是政治上还是文字上。

《单向街》:1996年那段特难的时候,你怎么表现呢?怎么克服你的沮丧和焦虑呢?

哈金生于1955年的中国黑龙江,原名金雪飞。他14岁时参军,“那时候是半文盲,没有受什么教育”,哈金回忆说。他的部队驻扎在中苏朝边境,随时准备集结去打仗。可是1970年后期,边境平静了下来,年轻的金雪飞很失落。不打仗了,怎么办呢?这时,父母寄来一些“文革”前的课本。这是他最早的精神养料。1975年退伍之后,金雪飞成为佳木斯铁道局的报务员。他每天早上六点半起来,听广播里的英语讲座,慢慢地培养起对英语的兴趣。那时候,恐怕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成为当今英文世界最有名的华裔作家。

哈金:没什么表现。因为我决定用英语写作是想了一年,当时就想到了,失败是一个最有可能的结果。但我就是要一条道走到黑。这也不是什么新的路子,前面已经有好几个,像康拉德、纳博科夫,路子早在那儿了,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机遇和能力,所以根本没有想到要退缩。那个时候,每天几乎都寄出去稿件,这样结果就每天都收到拒绝信。我不在乎,但我太太受不了,说吃饭之前不准看邮件,受不了。但是实际上我很留恋那段时间,就一个人,每天拿一个拐棍去我们家后面的小湖走走,因为有狗,得赶走。就我自己一个人,完全跟别人没有什么来往,那段时间很重要。

哈金当然期待自己的写作被英文世界认可,但更重要的是,在大学教书的哈金,亟待一本著作被商业出版社接受,这样才能评上教职,解决在美国的生存问题。是安静的写作驱走了等待中的焦虑,他仍然专注地继续投入叙事当中,考虑如何把存在内心很久的画面、情节表达出来。每天结束了工作,哈金就出门散步,像大多数美国地区一样,他居住的环境非常安静。他一边思考今天写作中遇到的问题,一边用拐棍赶走邻居家的狗。

《单向街》:没有任何交流?

1996年,坏消息已经持续了七年。哈金的小说被出版商们先后拒绝了。理由是相似的:在美国出版一本由中国作家写的、关于中国当代生活的小说——尽管是漂亮干净的英文——市场上没有先例,不知道该怎么卖。一家出版社说得很直接: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出版一本中国作家的小说。

哈金:没有交流,我从来不跟同事交流,很多都是我的敌人,他们有的人嫉妒。很多人都比我资格老,我在我们系是孙子,任何人要评职称都会说我的坏话,所以我尽量不跟他们有交流,就是靠自己。我从来不问任何人。

——哈金

《单向街》:一般人都受不了,你是怎么能过去的呢?能保持那种特好的状态,没有被不愉快的经验影响,是什么原因呢?

“不要轻易选择非母语写作,那太分裂了,真是一场悲剧。”

哈金:也没什么不愉快,反正这就是你本身的一部分吧。

文/郭玉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