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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兴街224巷——外籍劳工在台湾

持续着,摩托车的引擎声与英语招呼声。有时下工后,阿溢到巷口接她去夜市吃晚餐。工厂老板娘说:“密莉安,你交男朋友哦?是阿弟仔吗?”

她又笑了起来,露出好看的酒窝。可惜他看不见。

俊兴街224巷的人都叫阿溢“阿弟仔”。他十五岁就来到拉链厂工作,大家从他是个小童工一路看他长成到三十岁。

阿溢听得懂,但找不到正确的词汇响应,一时结结巴巴干笑如俊兴街上常见的外劳。最后他大声用中文说:“我喝水啊,吸空气啊,没结婚啊。”每个字的尾声上扬,像唱歌一样。

阿弟仔国中毕业就从嘉义朴子来到树林,那时的俊兴街还没那么多商店,交通也不算方便,阿弟仔以厂为家住了下来,从日薪五百元的童工做起,和当年开始大量引进的外籍劳工,一起住在工厂顶楼的员工宿舍。宿舍的墙上,贴满了泰国或菲律宾家乡妻小的相片,以及佛像和十字架、佛珠和圣母像。童工阿溢主动和外劳大哥学了些日常英语会话,有时还可以充当领班的翻译。

她笑了,直接质问他:“你喝酒吗?吸烟吗?结婚了吗?”

那时期,景气正好,股票一路飙升,生产线滚动的拉链成品一卷卷捆妥、装箱,每天大卡车来来去去出货。童工阿溢每天从早上八点工作到晚上十二点,有一种自食其力的坚忍,和接近欣欣向荣的想象。他配合所有加班,连上厕所都要小跑步速去速回,像是要把未能升学来做工的边际效益,发挥到最大值,再多一点,再多一点,累瘫了还是撑住。一个月含加班的薪水约二万(台币——编者注)出头。

然后,阿溢直接打电话来了,说的是破碎的英文,东拉西扯像个手足不协调的孩子。沟通使用的语言是密莉相对熟悉的,这使她立即在两人关系中稍稍占了上风,异乡人的局促不安都在对方说起外语时,得到安置、放心、从容,甚且得以俏皮。

当时,他怎么也没料到会在俊兴街224巷一待就是十数年。总以为拼命干,再往前,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密莉安的手机里开始出现初阶英语般的简讯,多半是问候语,像会话练习,祝你天天快乐,今天是个好日子,你好美丽。她默默看着,唇角绽放一朵笑意。

也不过三四年后,他的童时玩伴有人考上大学来台北读书,有人高工毕业后来台北就业,而他劳碌终日的工作似乎未能累积成有用的社会条件,还是在原地。等阿溢服完兵役退伍后,台湾景气已一路快速下滑,他简直没有太多选择地又回到原来的拉链厂。同时,许家三兄弟把妈妈从朴子接来台北,一家人在俊兴街附近的新兴小区买了房子,排行老三的阿溢就近骑机车上下班,认份工作、缴贷款。

没几天,奥利弗就来找她要手机号码了。他说厂里有个台湾人许晋溢想和你做朋友;他说阿溢是老实人,会讲一点英文;他说你一定早知道他是谁了。那个骑机车的背影。

但工厂的加班时间愈来愈少,终至主要生产线都移到大陆与越南,台湾只余订单进出及零星作业。而母亲焦心委托亲友安排的相亲愈来愈多,直到他在224巷的电镀厂,看见密莉安在干活,毛茸茸的卷马尾一震一震。

她没敢认真回望,眼角约莫瞄到一个台湾男人骑车离去的背影,小平头,宽肩膀,蓝T裇与休闲裤,一路骑到巷子底的拉链厂。她知道那家工厂,224巷绝无仅有的另一个菲律宾人奥利弗在那里工作。奥利弗四十多岁了,早年组乐团到台湾西餐厅流动驻唱,直到景气萧条、饭店不再供现场演唱,他就转入工厂做工。这样的男人,在菲律宾与她几乎是两条并行线,同处一个时空里也没得交集。但在台湾,空间逆转千里定焦在俊兴街上,殊异的轨道反而接上了头,彼此不免心生亲切,有家乡人般的可亲、可信与可靠。

阿溢整天找时间从巷子尾的拉链厂,晃到巷子口电镀厂,再确认一遍她的模样,记住她纤细的身量,黑亮的大眼睛,嘴角的梨涡。他回家练英文会话:“哈啰,早安,你好吗?…….”

且这不是第一次了。连续好几天,早上开工后,中午休息时,傍晚下班前,总有这么一个声音,先是马达声,再来是理直气壮的孩童般无邪地叫唤:早安!午安!晚安!晚安他说得不对时,总把good evening 说成good night,像在枕边细语,无端有点亲密感,叫人脸红无措。

这是密莉安来台的第二个冬天。

整条俊兴街,外籍劳工不少,但密莉安是极少数的菲律宾人。说英文似乎是她的专利,这声招呼明显是对着她来。

2003年初抵台湾时,她在三重的飞盟电子厂工作。那时候,一百四十几个菲律宾女工挤在不到二百坪的旧厂房改装的宿舍里,除了双层床的一席床位,外加一个统一格式的塑料衣橱,几乎没有私己的空间,几个女孩不免常为了谁又多放了什么新的行李箱导致拥塞不堪而互相怨怼。但她与邻床的麦洛、艾莉丝总有说不完的话,异乡生活这样疲累,又这样新奇,即便是一成不变的生产线,也总找得到稀奇好笑的人与事。

大家都转过头。密莉安立即脸红了。

实领薪水远比劳动合同上明订的少很多。要具领薪资单,就得先签收一迭各式名目的扣款单,某个早上迟到三分钟扣五百元、某天和某天和某天都产出不良品各扣数百元不等、上周五晚上回宿舍已超过门禁时间再扣二千元兼罚劳役……密莉安小心保留所有薪资单,继续配合加班,再多一点,再多一点,她盘算着一年后还完来台前缴交的中介费,就可以开始存钱了。

早上八点多,热气腾腾的电镀机身磨动低沈的机械声响,密莉安的额头已冒出细微的汗意。一阵摩托车马达突然减速、引擎欲动还控的噪音,清朗的男子声毫不遮掩地传进工厂:“Good morning!”

所有的梦想都排列在偿清负债的后面。

巷口有野狗低鸣。

到了周日,她们聚集到中山北路三段的圣多福教堂,挤在绿草如茵的美术公园、或幸福豪华的婚纱店前,拍下丝毫看不出超时工作的美丽倩影,与微薄的汇款一起,寄回家。

密莉安睡觉时总要把大灯打开,会怕。她与大雅各自窝回床上和同乡人讲手机、传简讯,倦极入眠时,也许有一滴泪,也许没有。

不到一年,飞盟电子厂开始积欠工资,恶性停工。密莉安一早去打卡,物料没来,再走回外劳宿舍待命。没工作没收入,台湾工人已经有人留职停薪、另外打零工去了。但外劳不行,不能换老板,不能从事许可外的工作,不能不续交每月1800元的中介服务费。最后连菲籍华裔的舍监都返乡不管门禁了,但晚上再没人有心力说笑,多半皱着眉头在祈祷:愿神平息我的愤怒与不安,引导我渡过难关。这是神的试炼,我要忍耐。神的旨意有他的道理……

大雅与密莉安的宿舍外形看来与其他厂房无异,入夜了才从一片暗黑中亮起孤单的灯光,恍然知晓尚有人居住。这宿舍原本也是工厂的一部分,一楼拿来办公,二楼统共只住了她们两人,一人一房,其他蒙尘的多余空房倒像是败落的豪门,空间愈大愈见其颓圮寒酸,夜深时说话都有回音。但其实更多时候,两个人一整天工作下来,回到宿舍只余做饭、洗衣的力气,没多余的心力来绞脑袋说中文表意。

“我们去找神父好了。”麦洛背起外出包:“一起去!”

回到宿舍,大雅主动喊密莉安“妹妹”,两个音都是平声,亲切好听;她开心时双掌合十,谦逊低头,牙齿露出安静的笑。密莉安不由得也合十响应,用身体表达好意。两个人共享一个电饭锅煮饭,中午匆匆赶回煮烫一点配菜后,多半是各自蘸着辣椒酱和番茄酱,无暇对话。

“弥撒时请大家帮我们祷告吗?”密莉安迟疑不定。

电镀厂的机油味总是积沉不散,一整天下来,油渍味像黏在鼻腔里,洗刷不净,连带的整个人都自觉是灰色的。密莉安模样清瘦,半长的卷发平日扎成下垂的马尾,笑起来会露出不整齐的齿列,听不懂而睁圆了眼时看来就有几分孩子气。她初次跨海工作,动作常跟不上机台的速度,老板娘不时要她“慢慢来”,她一听更急,怕被嫌弃手脚不利落,每天上工时如临大敌,超出她负重能力的成品,还是咬牙勉力搬抬。下背痛于是成为惯性。

“我们总要做些什么吧!”艾莉丝也穿上球鞋。

泰国女孩大雅是第二次来台,中文能力与机台操作都流畅得多,有时见密莉安说着:“好好好……”的同时根本没有相对配合的动作,她会主动挨过身:“我来。”她的块头比密莉安大,手脚也熟练许多,会开车、能扛重、五部机台的作业都行,每天还得提早一小时去开门,工作量明显吃重许多。

神父介绍她们到教堂邻近的TIWA,这是我所任职的“台湾国际劳工协会”(Taiwan International Workers’ Association)的英文缩写,念起来像中文的“踢哇”,爽口好叫,仿佛带劲的集体足球赛。自从密莉安她们一波波涌进来后,TIWA所有组织工作者就日以继夜进出飞盟的工厂、宿舍,协同数百名本地、外籍工人共同参与这场劳资攻防赛事,奋力踢球得分。

密莉安总是笑着的。她才刚来不到两周,中文程度还只停留在:“会不会?会。好不好?好。要不要?要。”问号的后面永远是肯定句与点头,不敢说不,不敢不装懂,怕被定性为笨。语言不通,所有的智识、才能、幽默感都无从表达,只能退缩回最稚幼也最安全的微笑与傻笑。

密莉安从没料到她千里迢迢来到台湾,竟成为上街头拉布条抗争的一分子。她在菲律宾看过人民军抗议,看过工会大罢工,但她穿着窄裙白衬衫远远绕过抗争现场,优雅地到银行上班,在冷气房里数着成千上万别人的钞票,想象跨海挣钱可以带来更美好的出路。可辛苦来到台湾后,她竟具体经验了无薪可领、账户与护照都在老板手中的困境,这才真实尝到被压迫的滋味。

直到近十年来,老旧的厂房又开始有人进驻。他们是新一批的都市移民,跨海越洋而来,肤色黝黑些,眼睛深沉些,但因怀抱梦想与现实需求而在工作上耐操、隐忍,都与三十年前南部来的年轻人有几分神似。唯他们因言语不通,外显可见的多半只能是低头、沉默、微笑与傻笑。

飞盟电子厂是股票上市公司,历年来赚了不少钱,但利润与资金全数转移海外投资,连现有厂房都已经二度抵押了。股东大会上,老板力陈海外设厂的美好规划,上海、深圳、宁波都陆续买地盖厂登记新公司,台湾游资已募集近亿元,前景看好。但他绝口不提台湾厂的积欠薪资,总数不过数百万元,就是欠着,欠着,被老员工逼急了,总经理才分发问卷调查,请员工自请离职,或留职停薪等待明年春天旺季开工再回复原职。外劳若不是提前解约,就返回家乡放个长假吧,机票自付。

早二三十年,俊兴街上的年轻工人多半住在厂房或仓库的顶楼,省下通勤时间,也省下房租;也有那住厂合一的家庭工厂,全家大小的劳动力尽数投入,无眠无夜,期待黑手变头家。一年又过一年,经济起飞的小龙年代,俊兴街的人们陆续搬至邻近的住宅区租房、购屋,加班也少了,服务业慢慢聚集在不远处的主要道路上。俊兴街一带,就彻底成为工业区;白日里热闹嘈杂,下班入夜了就冷清寂寥,连路灯都惨白无甚作用。

密莉安是当初最早来TIWA申诉的六个人之一,她像个好学生,帮忙收集联署签名、计算资遣费,热心负责,不抢风头。拉布条时,她害羞地躲在后面;喊口号时,她满脸通红但声音宏亮。

那些没能越过河进驻台北市生存的,就在桥的这头,留在全无规划、工商住宅零碎混杂的都市边缘。

那一年冬天,热气腾腾的抗争行动一波又一波,接连不断。前途未卜,没有人知道结果会是什么。在外劳宿舍办跨年晚会时,密莉安和麦洛自行排练迪斯科表演,她们头上都戴着新庄夜市买来的橘色毛帽,宛如顶着绽放的花瓣,明亮夺目。

俊兴街位处台北县树林、新庄交接地带,离环河道路近,距市中心远。当年新辟成街道时,巷弄间几乎有志一同进驻家庭式小工厂,不分劳雇,多半是外来人口。这些岛内先来后到的移民,或是南部卖了田地带着妻小来讨生活、或是东部没有出路的年轻人、或是农村女孩成群结党来找工作……每个人都带着无穷的梦想与具体的需求,向台北移动。

我至今记得那些转圈圈的舞步,在喧闹温暖的飞盟外劳宿舍,像橙亮的花,朵朵盛开。

河堤那端再有鸡啼狗吠传来,也是听不到的了。

冬天结束前,总算确定飞盟关厂歇业,所有员工都一并讨回积欠工资及资遣费,一百多名外劳准备转换雇主。

再过半小时,扎着马尾辫的密莉安会匆忙赶来开机、暖机、烧热水、收拾昨天晾干但还散发刺鼻的有机溶剂气味的工作臂套。等到七点以后,其他台湾工人陆续抵达,人声、机器声交错嘈杂,所有的声音都轰隆启动,一整天的劳动正式展开。

密莉安从高科技电子业的全自动生产,一夕间转换到俊兴街的家庭式电镀作业;由逾百名菲律宾女工吵闹的氛围,到与大雅的相对无言。电镀厂里老式的机器笨重粗大,下物料、调染色、扛重物,都不是轻松的差事,起放间就是很大的体力劳动,她个子娇小、瘦弱,更觉吃力。

隔壁房的泰籍女孩大雅已窸窸窣窣起床,她习惯脚夹拖鞋、捧着红塑料做的洗面盆先到浴室梳洗,时间若来得及还可以先在二手电饭锅里洗米做饭,一并备妥了早餐、中餐。六点以前,大雅会是整条俊兴街最早上工的人,她手上拎着成串的厂房钥匙,缩着身子小跑步到斜对角的电镀厂,辄啦辄啦撑开铁门,清扫结了一层油渍的地面,以抹布一一擦净机台。

周日来到TIWA,抗争的记忆维系大家深厚的情谊,拥抱与叙旧,谁谁谁转到那里去了,谁谁已经返乡又到科威特去了,说不完的千丝万缕、撒开四散的关系网络。麦洛转到纺织厂,二班制轮工每天都要十二小时;同样转到树林电子厂的安,食宿费一扣就是四千元,宿舍里还没有热水洗澡;还有吉儿与夏琳,一个月只休一天假,加班费仅以七十元计算……四散的同伴们夜里互相交换情报,密莉安仿佛得了点安慰与支持。

这样冷,密莉安瑟缩躲回被褥。窗外有冷雾,渗入夹道的染整、皮革、电子、家具、拉链、电子废料,冻凝的积油味,像冰过的脂肪浮在煤炭上。

好一阵子,密莉安入睡前总流泪,台湾冬天真冷,只有两个人的宿舍真冷,电镀作业太累太难太粗重,她辗转反复,梦里都是温暖的家乡。但大雅待她温暖,事事照应她;老板娘豪爽友善,知道这差事粗重,主动给她们每个月加了二千元,还买脚踏车供她们方便到市中心采买什物、找朋友。就这一点温暖与善意,密莉安撑了下来。

天色尚暗,密莉安在寤寐间听到远方的鸡啼,仿佛是梦中菲律宾南部农村景致的配乐,声声接续。全世界的鸡都有同样的啼叫声吗?她的意识从梦的深海中缓缓浮升上岸,每上升一寸,阳光初暖的家乡景致就淡出一分,而台湾冬天的寒气也毫不客气地从窗缝中溢进屋内、侵入梦中。

大雅才27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老成些,她的性格坚忍、和善,埋头工作时不喊累也不求助,只一回见她被故障的机器敲中右脸颊,直到脸都肿起来了才拧着手哭出声来。

冬日清晨的俊兴街224巷,密莉安大约是最早醒过来的。

春天来的时候,大雅逃走了。

——立场/向阳

那个周末,密莉安和阿溢去淡水玩,晚上八点多大雅打电话给她,说是煮好晚餐了,要她回来一起吃。密莉安九点回到宿舍,大雅已经走了。

人类双脚所踏,都是故乡

大雅也许曾想和她道别吧?她准备好了吗?害怕吗?

不同路向,我会答复你

她们在一个纯男性的电镀厂共同工作、生活了两个月,但语言无法沟通,没能交心、分享。有一回,大雅接了一通家乡的电话,激动地大声咆哮,最终在厨房里呆坐流泪:“妹妹,怎么办?怎么办?”她只能陪伴,相对无言。大雅在想什么?她实在无从知道。

脚步来来往往。如果忘掉

勉强要想象那个逃走的理由或征兆,密莉安还是觉得:“她是太累太累了吧?那个工作,真的很重很重。如果可以转换雇主……”

同时目睹马路两旁,众多

如果可以转换。谁要选择逃亡呢?逃走,意谓着没有劳保、健保、被欠薪或意外都无从追讨,公权力站到你的对立面,警察不是寻求保护的对象,而成为追捕你的猎人,大街小巷再也不安全。大雅可以逃到哪里呢?三个月后,老板娘说大雅被外事警察捉到了,立即遣返,五年内不得再来台湾。

不一样的是眼光,我们

密莉安再也没见过大雅,也从来没能忘记她。

密莉安从没料到她千里迢迢来到台湾,竟成为上街头拉布条抗争的一分子。

春节期间,密莉安原本说好和其他飞盟女工到我家过年,但当天她没来。

文/顾玉玲

麦洛说:“密莉安今天有约会,她谈恋爱了。”停顿半秒,像揭开一个神奇的谜底:“是台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