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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帝国

“从这一刻开始,所谓的书,才走向市场了。大家才承认有畅销书的存在。”金丽红──《狼图腾》的幕后推手──告诉我,“而在此之前,谁要出畅销书,应该算大逆不道的事情。”

1996年,张小波策划的《中国可以说不》几乎让整个国家都在谈论它。在出版业,这是一个传奇。

在新中国,第一本畅销书,应该是五六十年代的《毛泽东选集》。到1980年代的文艺风潮席卷全国时,文学和哲学摆满了许多人的书架。而以“中国”为眼球的书籍,在1990年代迎合了正在兴起的民族情绪。但如今,人们想看什么?《北京娃娃》?或者是远离于现实生活的神怪故事?──每一个书商都想弄明白。

所谓市场,是指发行渠道、推广的手段,更指如何琢磨大众的口味。将读者细分,锁定一个较小的人群,做发行量小但品质较好的书,还是一件奢侈的事。批发商、销售商拿走大部分的利润,书商扣除购买书号、作者稿费、印刷费等成本,所剩不多。一本书如果卖到几万册,也许可以存活。而如果一本书可以卖到几十万册以上,就可以摊薄成本,获得巨额利润。因此,畅销,几乎变成了每个书商追求的目标。

2008年,张小波出版了《求医不如求己》。这本书最后几乎占据了健康类书籍的市场。金丽红的公司主打郭敬明的青春文学。博集天卷,另一家独占鳌头的民营出版公司,将杜拉拉职场小说一网打尽。而沈浩波在这一年,掀起了《明朝那些事儿》的读史热潮。

新一批带有浓厚“文化味”的书商在1990年代浮现出来。“民营出版的入门门槛比较低,当年很多诗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于是转行做出版。”但和第一批书贩子相比,这批所谓的“儒商”不得不面对逐步健全的市场机制和更激烈的商业竞争。张小波告诉我,“如果不懂市场,仅凭理想主义作书,很快就会赔个精光。”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试图在缔造自己的畅销书神话。目前看来,没有谁败下阵来──也许,除了读者。

“书贩子”大多也是“个体户”,在集体时代时,他们已经由于种种原因游离在团体之外。他们是最早一部分脱离了体制束缚的个体,独享利润,也独担风险,逼上梁山后只能凭着魄力和胆识吃饭。 “八十年代的书商有些甚至不认字,他们用麻袋扛着书出去卖。”张小波说。但很快,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就在日渐成熟起来的市场体系中被淘汰。

[五]

一部分人看到了其中的机遇,他们从出版社购买书号,同时在外找人“攒书”并从中获利。这是中国最早的书商,也叫“书贩子”。“八十年代是图书的疯狂时代,我们无论做什么书出来都会一抢而空。”张小波回忆说。刚刚从荒芜中挣扎出来的人们对一切精神的事物都饱含热情。

2005年,沈浩波麻烦不断。他在前一年出版的《草样年华》惹上了官司。这又是一个关于残酷青春的故事,卖了50万册。“那时候公司都是靠个人英雄主义支撑,出一本畅销书,我们就能活一阵子。”浦军说。而英雄就是沈浩波本人。

第一个毒瘤的产生,也许要归结于1980年代的承包制。1984年,安徽科技出版社率先对省出版总社实行承包责任制,之后出版社又承包给下面的出版局,出版局又承包给各编辑部,层层承包的结果是承包单位为了完成任务,不得不向社外寻求资源。

这一年,中国的网络开始广泛普及。作为一种全新的媒体形式,许多草根作者找到了新的小说发布渠道。网络原创文学作品也应运而生。沈浩波留意到,在网上,关于神仙、妖魔、人类混战内容的小说点击量往往都超过1亿。但在图书市场上,却少有这类小说。人们都说,这类出版物叫做见光死──印出来,卖不掉。

在中国,出版业也许是意识形态领域向市场开放的最后一块阵地。新闻出版总署正式审批通过的出版社大约有570多家。而在此之外,游荡的那些民营书商──官方曾称其为这个行业里的“毒瘤”。

但沈浩波却相信这里有巨大的市场有待开发。他开始上网疯狂阅读奇幻武侠小说,看了几十部后,他选中《诛仙》作为奇幻小说的范本。“我要把它捧红。”

[四]

出版《诛仙》时,沈浩波对整本书的包装都经过精心考量。随后,他开始推广“奇幻武侠”的小说概念,并在新浪网上策划有关“奇幻武侠小说是新文学门类”的讨论。几个月后,《诛仙》系列8本共卖掉300万册。但他依旧不满意,他认为自己忽视了占有这种品类市场的所有可能。“奇幻武侠的概念是我推出的,但是之后,这个品类迅速被其他出版商填满。”

许多年过去,张小波的长篇小说依旧只有这一句话。伴随创作枯竭而来的是巨大的空虚。这种空虚感如同一个透明了牢笼,困在里面的沈浩波倍感绝望。

任何一个品类的图书都是一块蛋糕,沈浩波不甘心只分到了其中一小块,但是当他弄明白并跟进出版更多的玄幻系列时,市场已经过于饱和。沈浩波接下来的奇幻书被埋没在铺天盖地的劣质模仿者中。2005年的北京图书订货会上,从一楼到五楼,书架上都摆放着奇幻武侠小说,而且都是和《诛仙》一样的大16开本,外观华丽,插图精美──用另外一些人的话来说,看到这一切你就想吐。

“他们说赚了钱就写不出作品。”──这是前辈们的经验,就像一个魔咒。曾经也是诗人的张小波在1991年出版过一本名为《检查大员》的小说,之后他一直在策划写一个长篇。他写出了开头第一句话:“我的左眼瞎了。”

奇幻之后,读者的趣味很快被引到了盗墓上。2007年,磨铁出版了《盗墓笔记》。沈浩波要完全占有这个品类的市场。在《盗墓笔记》这本书出版的同时,磨铁推出了另外9本盗墓类图书。书店的书架上充斥着磨铁的出版物──其他书商根本找不到陈列的位置。磨铁的口号是“要把盗墓类小说载入史册。”但同行们都说:“磨铁扰乱市场,把盗墓类图书作死了。”

但到2005年,这两个世界开始交战。沈浩波突然出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我努力想把注意力转回诗歌,但是我发现什么也写不出。”他被牢牢地困在现实中不能逃脱。“作为诗人的沈浩波长眠了,越着急越是什么也写不出。”他担心自己要永远和那个心灵的世界告别。

这一年在喧闹中收场。磨铁当年的码洋过亿。在行业内,无人不知沈浩波的精明、敏锐,以及贪婪。他俨然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但在行业内他并不讨好,同行们说他阴冷、低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在书商的世界里,他永远以市场为导向并我行我素。直面残酷的勇气来自于他知道自己可以随时抽身离开,那里更像他的游乐场。他真正还是生活在诗歌的世界。

[六]

但直到此时,沈浩波生活中的大部分精力,仍是诗人这个圈子。他认为书商就是一份赚钱养家的工作。他自己的阅读视野,和他卖给大众的书,是两个世界。

低俗是一个无法被证明的评价。在中国,流行文化经过多年的积累和发展,已通过巨大的商业利益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娱乐、消费、快速、符号化是一个时代的关键词,每个人置身其中,无法逃脱。

倒闭的《阅读导刊》为沈浩波带来的最大财富,是帮助他在北京建立了出版业的资源网络。民营出版商张小波是这个网络中的佼佼者,他是1996年热卖的《中国可以说不》的幕后推手,从文人到书商的转型中,他积累了不菲财富。“那时候张小波手头最宽裕,我们常跟着他吃吃喝喝。”沈浩波回忆张小波的榜样作用。当张小波劝失业的沈浩波也像自己一样做书商时,他用了五分钟思考:“最后决定那就做吧,也不能老闲着。”

一个具有良好职业素养的流行出版物编辑,常常需要面对分裂的自我和矛盾的内心。他们通常受过良好教育,聪明、敏感、理解力强并且阅读量大,兴趣广泛且有判断力。这样的人大多对廉价的流行文化有着发自内心的抵触。但他们每天都在为流行文化推波助澜。他们要生活,公司要生存。

1999年,刚毕业的沈浩波成为《阅读导刊》的编辑部主任。这是新华书店总店下属的一家报纸。但不到一年时间,这份报纸因为经营问题倒闭,沈浩波在朋友的推荐下进入一家图书网站,但很快,因为资金不到位,网站也倒闭了。少年沈浩波一度梦想成为有社会正义感的新闻工作者,失业时有几家主流媒体向他伸出过橄榄枝,但都要求他从底层做起,他一一拒绝。“想到不能管人,我就不乐意。尽管无论怎么看,我当时还是个刚毕业的学生。”他承认自己当时心态不好。

“流行文化就是软暴力,它无孔不入的充斥我们的世界,它在无形中强制个体失去自我意识。”陈江带着眼镜,穿着褐色的汗衫,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叩打着。他叹口气接着说:“为社会生产真正有文化价值的东西固然好,但那是理想。我们自己做出来的书和我日常看的书完全不一样。如果按照我的品味作书,那一定很小众。大众文化就是俗文化,但那正是商业价值所在。”

由于写诗,沈浩波认识了全国各地志趣相投的一部分诗人──他们大多年纪都比他大。到大四那年,沈浩波的视野已经比同年级的人开阔很多。这些社会上的朋友不仅在诗歌文学上让沈浩波受益颇丰,也让他在毕业后有了一个较高的起点。

正如沈浩波所说“做事要职业”。当我们问到流行文学对社会带来的影响时,沈浩波表现得十分坦然:“没有差的流行文学,凡是流行必然有道理。不要试图改变或者引导读者的品味。流行文学可能浅显,但它让世界丰富。”

90年代末期,沈浩波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那时的中国高校,文化氛围已经不能和80年代相比。但北师大还保留着文学社的传统,沈浩波曾任文学社社长。他狂热的写诗。“那时许多人都爱写诗,但很少有人能长期把它当做一个真正的爱好去做。我特别感谢北师大,起码到现在,我一直把诗歌作为自己一个终生事业。”沈浩波说,“写作过程中的愉悦感,我觉得是无与伦比的。”

沈浩波自己很少读这些书,他的时间要用在更有价值的事情上:诗歌。他已经很久写不出诗了。

浦军倒吸一口冷气,想着未来的领导是这样的人,她几乎崩溃。

2006年春节的晚上,沈浩波整夜失眠,他打开电脑对着屏幕发呆。之后他开始在键盘上无意识的乱敲,在漫无目的码字过程中写出一首诗。他兴奋万分,想再敲一下试试,于是又是一首,之后再一首,那夜他写了四篇,感觉突然回来了。他在博客里写到:“久违了,深夜写诗的幸福。当年曾经每日如此。但时隔一年多没有再在深夜写诗,如今卷土重来,幸福无可比拟!!……一个不写诗的诗人不但可耻而且可怜。我曾经见过那些神情委琐的‘前诗人’……酝酿点情绪,好重新杀往——诗江湖!!”

“我常常想起那一小截包皮/三十年来/一直长在他身上/总是率先/进入女人湿润的器官/像俯伏在花朵上的/蜜蜂的翅膀……”

这一年,沈浩波都在疯狂的写诗,无论好坏,他都坚持不懈。“诗人不该是从生活中抽空的,我需要生活,才能写我的生活。”沈浩波以创作之名为商业生活找到存在的理由。而诗歌创作也消解了商业世界带来的焦躁,他又找回失去的精神家园──至少他自己这样相信。

沈浩波起身穿过满是灰尘的办公室,从架子上翻出一本。回家路上,浦军弹掉上面的尘土,快速浏览了这本《心藏大恶》,里面有一首名为《包皮》的诗:

2007年5月,他和伊沙、胡旭东等人被评选为“当代十大新锐诗人”。韩寒曾公开对此奖项表示莫名,并在网上和沈浩波论战,表达自己对现代诗派的看法:“我认为现代派诗的文字已经失去意义,没有任何指向性。他(沈浩波)直抒胸臆,用诗歌来说明了男诗人基本都是流氓这个古今一样的定理。”而沈浩波在被问及对此事的态度时反问:“哪个男人不想性?”

浦军第一次到磨铁面试──她如今是公司的营销总监──穿过阳光通透的大办公室,走进一个倾斜、阴暗的屋子。黑屋里,沈浩波的脸被电脑屏幕的荧光照得惨白,牛仔裤脏兮兮的。沈浩波话非常少,多数时候他只说:“是,不是,好,不好。”最长的一段话,用来否定浦军过去的工作。他说:“你之前的公关活动对书的销量没有意义。活动地点和书的气质不符,而且要耗费更大的精力。”他们讨论的活动是浦军之前为《谁动了我的奶酪》举办的推广会,那本书在中国销量超过200万册。浦军十分不服,但沈浩波最后说:“我已经面试了几个人,你挺合适,明天来上班吧。”离开前,浦军说:“沈总,我记得你出过一本诗集,送我一本吧。”

沈浩波开始更频繁的创作,他认为自己终于结束一次漫长的“青春期”蜕变──他的两个世界从现在开始,到未来,都不会再互相抵触。

[三]

[七]

盗版商很快夺取了《北京娃娃》的市场。沈浩波只卖出6万册,铁虎没赚到钱,但沈浩波这种操作方式却让他在行业中一夜成名。“类型书”,“原创作者的开发和炒作”,这些经营理念,在日后将成为磨铁的鲜明标识。2004年,春树登上了美国《时代》杂志的封面,成为那一代中国青年的标签。这年,一直未曾停止写诗的沈浩波,出版了他第一本诗集《心藏大恶》。这本书和沈浩波自己运作的畅销书全然不同──印刷1万册流向市场,随后再也没出现过。

2008年底,沈浩波没有察觉到,第二编室主任苏静已经两个月没去上班。公司的管理一直处于放任自由的状态,沈浩波从不强迫员工出勤或者打卡。直到苏静找到他说要辞职,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对。他对苏静说:“你留下来,我们探讨下方式。”

2002年6月,沈浩波带着春树全国巡回签售。抵达成都的那天下午,春树在街上买了一个红色的肚兜,沈浩波不动声色的说:“明天不如穿这个去现场吧。”第二天签售会现场,春树17岁白皙、瘦弱的身体,在薄薄的肚兜遮掩下,调起了所有到场媒体和公众的兴趣。《北京娃娃》一夜之间火了。沈浩波天生的商业敏感开始崭露头角。

27岁的苏静白皙,清秀,坐在那里不说话时腼腆得像个小男孩,但一旦开口说话,能量就立刻从身体里迸发出来。“我感觉太累了,到了极限。我那时决定离开磨铁。”他后来告诉我们。

他首先把原名为《冰的世界》的手稿改名为《北京娃娃》──为了和当时已经火爆的卫慧《上海宝贝》相呼应。随后,他将春树的写作类型定义为“残酷青春”,听起来即挑逗又耸动。

没有人否认,磨铁在此时给外界的表象,已经是一家庞大的图书出版公司──规模已远远超过其他民营出版商。他们拥有230多个员工,下设4个编辑中心,15个编辑室,同时有20多条产品线,每条产品线都在源源不断的生产各种品类图书──那年他们出版了600多本。

一个叫春树的女孩,在此时成为铁虎起死回生的救命草。春树曾是沈浩波的笔友,她曾写信给沈浩波,还把自己的小说手稿给他看。这本小说描写一个高中少女辍学、叛逆、早熟,还有她眼中五光十色的社会万千。“这是最后的机会。”沈浩波把借来的五万全都投了进去。在绝境中,沈浩波第一次被逼出了商业意识。

磨铁处于一场轰轰烈烈的“造书运动”中。以每本初印一万册计算,磨铁全年印书六百万册,平均每月有超过五十万册的图书投向市场。“造书运动”中生产的大量图书让经销商们不能招架,终端的陈列位置只有那么多,有些图书还没来得及上架就要面临下架。更严重的是,“磨铁”内部原有的行政体系也无法支撑每时每刻都在疯狂堆高的新书。整个链条都很忙碌却堵塞,该出的书出不来,印出来没处放,好不容易摆进了书店,却卖不掉,退回来迅速又变成废纸。

公司的第一本书,是他模仿市面流行书“攒”出来的《蜡笔小新宝典》,总共卖掉几万册。这让他自我感觉非常良好,认为自己把握了“攒”书的核心。但紧随其后的三、四本书,让铁虎迅速一亏见底。

苏静的梦想其实是电影。2004年,他从中央民族大学电脑语言专业毕业,考取上海大学艺术学院研究生。他曾搞过小剧场,画过漫画。2007年,苏静从上海大学肄业,把之前的积蓄投入一部电影,但最终电影没能开拍,投资打了水漂。最终,他来到磨铁。

2001年,沈浩波拉来朋友的20万元投资,成立了“铁虎”文化传播中心——名字由广东朋友请人算过──4年后,沈浩波将其改为“磨铁”。他在北京小西天租了一栋居民楼的两居室,办公室一共四个人。

沈浩波对苏静十分赏识。他年轻、直接、逻辑清晰且执行力强。他为磨铁创建了主打青春文学的第一个子品牌,“彩虹堂”。但好景不长,在“造书运动”中,“彩虹堂”的标识被滥用,毁坏,最后停用。苏静十分痛心,眼看大量设计劣质、内容粗糙的印刷品打着磨铁的品牌出版。

我们见面的那天,屋外炙热。沈浩波没开窗户,也没开空调。他提供两杯滚烫的热茶。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上,裤脚揪起来漏出白色的袜子,上面绣着两个大字:安踏。套在袜子外面的是一双设计精美、做工细致的褐色软牛皮鞋。

他对沈浩波说:“我不打算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中继续。”

33岁的沈浩波也许是这个行业最年轻又最具野心的出版人。他的公司位于北京北三环内一个安静的大院。起初,他们拥有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但很快,那已经满足不了迅速发展的公司规模。在旁边的大楼,磨铁开辟出第二个办公场所。这使得那里像个迷宫,而沈浩波的办公室位于迷宫深处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房间。

“如果你可以留下来,你想做什么?”

“有一次,我对沈浩波说,我们这些工作到底算什么?咱们有一天扔掉好了。”陈江──磨铁的一名编辑中心经理──告诉我,“他说确实是这样,但咱们做事要‘职业’。”陈江曾经在另外一家出版公司策划过许多畅销书,沈浩波连续多年邀请他加入磨铁,但都没成功。最终,沈浩波关于“做事要职业”的说法打动了他。

苏静一怔,他没想到沈浩波会这样问。“我不知道。”

在中国出版界,沈浩波的名声并不好——诗人和逐利商人的结合体。他还是一个彻底的市场决定论者。什么东西最好卖,他就卖什么。他似乎总能抓住大众的心理期待,并及时提供他们需要的精神读物──而在另外一部分人眼里,许多读物都是垃圾。

沈浩波说:“那你回去想吧,想好告诉我。”

[二]

在苏静酝酿离开的时候,一个新的人物登场了。张凯峰和磨铁里其他人的气质迥然不同。他个子不高,剃着半寸,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精神抖擞的提着一台商务惠普笔记本。 沈浩波请来的这位职业经理人,之前曾在“海尔”做咨询工作若干年。他到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制作了一个详细的岗位职责明晰和考核制度──对许多以文化人自诩的编辑来讲,这可能是一场噩梦。

8月29日,《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登上了豆瓣网的排行榜。苏静在其博客中惊呼“意外”,他以为“这么大众的玩意儿入不了豆瓣网友的眼睛”。一个月后,这本书的销量达到40万册。而站在市场最前沿的盗版商,已经奇迹般地拿出了续集。

“所有的图书出版,都是商业行为。”张凯峰说。那天我们坐在磨铁附近的一家星巴克外面,大风吹跑了咖啡杯。他告诉我们他之前在海尔的许多成功经验。最后我问他,你在此之前熟悉图书这个行业么?

由沈浩波一手创办的磨铁文化目前是中国民营出版界公认的图书制造基地。最近5年,他们先后出版了《北京娃娃》、《诛仙》、《盗墓笔记》、《明朝那些事》等多部畅销书。在以小巧、灵活为原则的民营出版业,磨铁如同一艘急速前进的巨型航空母舰。

“不熟。”他很果断。

磨铁到底有多少钱?到目前为止,沈浩波最大的一笔资本交易,是2008年,他们用一千万签署了台湾漫画家朱德庸的三年著作权。首付六百万后,朱德庸说,和大陆的民营资本合作,真的很愉快。这一年,磨铁的码洋(图书定价×销量)达到3.7亿元人民币。

张凯峰不清楚民营书商的发展历程,也不知道三联出版社是谁。他确信的只有一点:所有的商业行为都有着本质的共性。

苏静非常震惊。他知道磨铁有钱,但他从不知磨铁有钱到什么地步。袁腾飞似乎也很震惊。原本一直是他的经纪人在出面交涉,但现在,他亲自出面谈判。他们签了4年的创作权合同,每年创作不低于3本书,还包括袁腾飞的视频使用权和其他衍生产品使用权。

“卖冰箱和卖图书有什么区别?”他笑了笑,“从某个角度看,基本没有区别。”

“这样吧,”沈浩波停顿了一下,“我感觉50万也可以──要不,我们出200万。200万可以必杀,可以破局。”

[八]

“我们的优势只有钱。”苏静提出一个数字,“50万如何?”

2009年初,两个月没上班的苏静,回到他的兴趣中。他开始参与制作杂志书《放映》。这是一本有关电影评论的杂志。苏静说这里挣钱少,但“挺人文的”。

“你感觉我们给多少钱合适?”沈浩波问。

但很快,沈浩波给了苏静一个更大的空间。苏静在磨铁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他有了一个独立的品牌“文治”──名字是他自己取的。

在和袁腾飞初步接触后,苏静回到公司对沈浩波说:“目前已有几个比较强的对手在谈,我们进入的不算早。袁腾飞已经准备上央视‘百家讲坛’,他之后只会越来越红。”

有一次,我们坐在公司附近的一个咖啡厅。我问他打算在“文治”旗下出版什么书?苏静说:“我想出版一些卖得又好,内容又很好的图书。”

这两名作者最早都成名于网络。2008年,袁腾飞的教学视频出现在国内一家视频网站上,随即引起轰动,网友称其为“史上最牛历史老师”。磨铁文化的策划编辑苏静,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他认为如果将袁腾飞的讲课内容,变成一本书出版,也许将缔造第二个“当年明月”畅销神话。

“什么是好的?”

沈浩波所指“我们”,也许说的是全中国的读者,但某种意义上,“我们”也指他所拥有的磨铁文化。在中国民营图书出版的版图上,个字不高、白面书生气的诗人沈浩波──极负争议的诗歌创作曾给他带来麻烦──以眼光独到、擅于挖掘草根作者著称。当年明月在成名之前,是广东顺德海关的一名普通公务员。而袁腾飞,是北京海淀进修学校的一个历史老师。

“史上最牛的历史老师──袁腾飞。”他停了一下,接着说,“袁腾飞的对手,不是当年明月,也不是郭德纲,而是他们俩的合集。”

磨铁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创始人沈浩波当天也在现场。他不是这本书的作者,不是那天的主角,但他是这一切的幕后策划者。继《明朝那些事儿》(作者:当年明月)之后,沈浩波又一次站到了大众图书市场的尖端。当天晚上,他在博客上写道:“传播历史的工作是无止境的,我们需要更多的当年明月和袁腾飞。”

8月15日,上海书展袁腾飞签售会的当天晚上,沈浩波接到了袁腾飞母亲的电话。她很生气,因为这本书最初的名字定为《袁腾飞说中国史》。但现在,“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

2009年8月15日,上海展览中心的书展上,一本新书的签售会正在举行。这是那天最喧闹的现场,秃头的老爷子和几岁的小孩都拥挤在人群中排队,等待这本书作者的签名。主席台背后的广告牌上,几个红色大字:“掀开全民学史新潮流!”旁边,是一个更大的黑色标题:“《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作者:袁腾飞)”。

“什么玩意儿?”,这个创意是苏静想出来的。在这本书的封面,还有更吸引读者的创意──袁腾飞=易中天+郭德纲──900万人一起重上他的历史课!

[一]

沈浩波在博客里郑重道歉,但他并没有也不可能再去修改这本书的名字。事实上,成千上万的读者根本没有谁会对这个名字生气。人潮汹涌的签售会上,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的另一位老师,上海复旦大学的钱文忠兴奋的说,“我今天透露一个内幕给在场的藤枝(袁腾飞的粉丝),袁腾飞在百家讲坛的收视率,创造了2006年来的最高记录。”

他是诗人,也是超级畅销书的制造者,他一度承受着内心的分裂。

场下掌声雷动,尖叫声一片。

文/丁小牙

杨宏伟作品嘶夜/Tear the Night/木版/Wood Cat/61×66cm/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