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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李多祚一到榆关,就骑马沿着山道巡视了一番,那葫芦状的峡谷走向,那蓊郁葱茏的林茂山青,都让他由衷地感叹这是一处易守难攻的要冲,更是伏击歼敌的绝佳之处。而这里又是通往守捉城的唯一路径,因此只要守住榆关,叛军休想前进一步。

他们一个是契丹族将领,一个是靺鞨族出身,都是喝辽西水长成的,这里的每一道山,每一座梁,都烙着他们情感的印记。战场相遇,可谓棋逢对手,不过,李多祚早到了一步,抢占了先机。

回到行营,李多祚立即召集几位司马、校尉帐下议军,命令两位司马率三千人马在丘陵地带设伏,自己则率领五千人马在山口截击叛军。

然而李楷固的进军,却并不如预见的那样顺利,他在榆关北部的峡谷口遭到了左威卫大将军李多祚有序而顽强的抵抗。

五天以后,他们便与李楷固的前锋别帅骆务整在关口遭遇。沉浸在新胜兴奋中的骆务整根本没有把小小的榆关放在眼里,可他先后发动两次攻击,都被击退了。骆务整这才有些焦虑了,第二天干脆自己亲率部下攻城。李多祚便派一位校尉接战,两人厮杀方十几个回合,校尉拨马便向关内败走,骆务整则得意扬扬地催马在后紧追。然而他坐骑的前蹄刚上吊桥,城头上的守军便奋力拉起吊桥,骆务整连人带马瞬间翻倒,被早已埋伏在关门两旁密林中的官军当下拿住。

李尽忠、孙万荣就在河对面的山谷间,燕匪石落入峡谷的身影他们看得清清楚楚,两人对视了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骆务整被押进李多祚帐中却并不下跪,倔强地站在大帐中央道:“本将军数闻李将军骁勇善战,精通兵法,可惜乃武氏爪牙尔!今日既是落在将军之手,并无生还之愿,只求将军来痛快点。”

燕匪石很自责,一切的过失皆在于自己。他只有以死明志,才足以告慰两万多将士。他走出隧洞,面对群山,高喊一声“陛下!臣有负圣望”,宝剑在脖颈间划开一道口子,随后跃入了白云缭绕的山崖。

李多祚并不生气,微笑着上前为骆务整解开绳索道:“本将不与你计较,准备放你回去。”

他明白,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投降,这样可以保住性命,但溃塌的是气节,留下的是千古骂名;要么以身殉职,取义成仁,丢掉的是生命,留下的是名节。

骆务整狐疑地看了看李多祚,没有说话,倒是李多祚很大度地说道:“本将言出即行,绝无设局诓骗之意,不过,想请将军带几句话给李楷固将军。”

这时候,半山坡传来倒海翻江般的呼喊,说官军已败,要他识时务,明前程,投降便可以获得赏赐。

李多祚吩咐属下给骆务整看座,又沏了上好的茶为他压惊,这才说道:“将军就在辽西,想来也熟知榆关地形,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何况本将早已料到将军要来袭击我军行营,因此已于数日前在此严阵以待,岂能轻易让你过关?请将军思虑,自我等归顺朝廷以来,屡受皇恩,以都督之职‘羁縻’自治,朝廷还多次为辽西百姓免除税赋。此次兵变,乃赵文翙一意孤行,背主妄为之举。还请将军转告李将军,倘能回归大周,本将将在陛下面前力奏,保诸位同享圣恩。何必大动兵戈,令百姓遭殃,生灵涂炭。”

燕匪石此刻才明白那封信是个圈套,他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怀有身孕的妻子,他的第三个孩子还没出生就失去了父亲……

这一番话,语重心长,入理入心,骆务整不知该怎样回答。李多祚见状又道:“本将并不要二位将军立马回答,何时想通,尽快告知本将就是。”

不久,他就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此地据峡谷出口还有至少五里,叛军早已在那里张网以待。他只得在几位卫士的护卫下进了隧洞,凭借山石,躲避弓箭的袭击。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身边的卫士已全都阵亡了,只留下遍体鳞伤的他。

骆务整便起身告辞,李多祚亲自骑马送出二里地,才马上作别。

燕匪石挥动宝剑,对身边的官兵大呼:“冲啊……冲出峡谷。”

待李多祚回到行营,几位校尉围上来,纷纷道:“骆务整在硖石谷杀我数万将士,今日既被我擒获,就该用他祭奠亡灵,将军却怀柔绥靖,将之释放,此为何意?”

燕匪石大惊,忙手搭凉棚朝后看。天哪,刚才所过之处,火光熊熊,尘烟弥漫。队伍已完全被困在箭雨之下,成片成片地掉进溪水。事已至此,他已没有退路,也无暇顾及后面十数里外的军队了。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朝前冲,尽快突围到峡谷的下一个出口。

李多祚笑着说道:“兵法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本将放走一个骆务整,等于退敌三万,本将相信,于今以后,叛军不再会顾榆关而蠢动了。”说完,他唤来录事参军道,“速将今日战况,快马上报守捉城梁王知晓。”

燕匪石的话音刚落,只听耳边“嗖”的一声,从暗处射来一支箭,不偏不倚,正中宗怀昌咽喉,他只说了“有埋伏”三个字,就直勾勾地瞪着眼倒地气绝了。

当晚,李多祚在行营设宴,招待将士,酒至半酣时他起身举杯道:“兵者,诡道也。尽管本将对骆务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然两军交战,变数甚多,小胜不可大骄,我全军将士须得严守榆关!守住榆关,就是守住守捉城,守住守捉城,陛下才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那好!传令下去,歇息片刻,吃罢糇粮,即刻开拔,此处绝不能久留。”

校尉、司马们齐声回应:“遵将军之命!”

可宗怀昌坚持道:“将军不必过于谨慎,眼看峡谷已然走了一半路程,敌军若是伏击,早动刀枪了。”

娄师德接到朝廷诏命后,心中暗暗吃惊,他刚刚离开京都半年,边城竟然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尽管三月间被贬原州时,他把一切看得很淡然,一笑而别。那是因为他相信,皇上一定会在适当的时机让他出山的,只是没料到会如此之快。

“此时此刻此地歇息,本将军总觉不妥,还是等过了峡谷再宿营不迟。”燕匪石应道。

他以员外司马的身份恭敬地向原州刺史辞行。刺史为自己能够与一代名相相处数月而备感欣慰,当下就要设宴饯行,却被娄师德拦住道:“在下多蒙刺史关顾,在原州甚是愉快。在下应召回京,乃因朝廷事急,切不可劳动大人,更不必兴师动众。”刺史见他态度坚决,也不便勉强。

正午时分,几万人马终于全部进入谷内,前后绵延数十里。八月的太阳加上翻山越岭,官兵们此刻已疲惫不堪。基于一路上平静无事,宗怀昌便提出让将士们就地暂作歇息,吃些糇粮。

第二天卯时三刻,原州城还在梦乡之中,娄师德便悄悄离开了原州,一路东去,踏上了回京的征程。

进入崎岖山道后,道路上满是碎石,踩上去脚底生疼,遇见小山岭会有矮小的隧洞,只是无法骑行。燕匪石曾到过雁门关,据说那里的隧洞是前人用大火将石头烧得滚烫,然后激以冷水,冷热交替,石质粉碎。眼前这短短的一段隧洞,不知要经过多少次火烧水激,他由衷地感慨先贤的智慧。

战马疾驰,娄师德的心却比战马还要急,他通知沿途驿站,换马人不停,只在打尖时才歇息片刻。他已是六十五岁高龄的老人,如此颠簸,等回到京城,他整个人都散了架。夫人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子,心酸得直流泪,他却笑着说:“老夫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请夫人速命膳厨上些茶饭,老夫饿坏了。”

队伍又前行了大约两个时辰,倒也平安无事,燕匪石的心这才落了地。

孰料饭菜端上桌时,他却已躺靠着座椅上睡去了,阵阵鼾声在堂中回荡,夫人摆了摆手,吩咐丫鬟们下去,自己却静静地坐在一旁抹眼泪。

宗怀昌的心也因此布满犹疑,但他随之释然,信当不会被贼军截获,退一步说,敌军纵然知道了,也不会如此神速。如此想着,他挥了挥手中的马鞭道:“也许是猛兽袭巢而惊鸟,将军不可过于谨慎。”但燕匪石还是要传令兵提醒诸将,随时做好大战准备。

这一睡就是三个时辰,等到他从梦中醒来时,洛阳已是暮色沉沉了。夫人急忙将热好的饭菜再端上桌,在一旁看着娄师德狼吞虎咽,由衷道:“原州地僻天远,妾身担心老爷身子受不了,现在看来,人倒是没有瘦。”

启明星在东方眨着晶亮的眼睛,一弯残月还悬挂在西边山顶,间或还有鸟儿成群结队地向高空飞去,这情景引起了燕匪石的警觉,他问并辔而行的宗怀昌:“前面有惊鸟飞起,该不会有埋伏吧?”

这一句话说得娄师德哈哈大笑:“老夫这身板,喝口凉水都发胖,还能瘦得了?”

当后军将领们闻知官军收复营州的“捷报”后,士气顿时高涨起来,行军的速度比往常快了许多,刚刚辰时一刻,前锋便已经进了峡谷。

“老爷总是这样,没心没肺的样子。”

当下他们便派了二人,一人进幽州城向张九节禀报新军情;一人知会各路将领,第二天亥时出发,在辰时二刻入峡谷。燕匪石又写了亲笔信,交与信使带走了。

娄师德此时终于吃饱了,他放下碗筷,看着夫人说道:“倒是夫人这几个月,白发添了不少。”

“好!就依将军!”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门口有了人声,夫人闻声便说道:“云儿回来了。”

燕匪石又问行军路线,宗怀昌道:“从幽州到营州,走官道最近,却也最易遭敌伏击。末将之意,不如走幽州峡谷西道,其西边山势险峻,贼众绝不会想到我军会选择此路。”

说着话,娄云进来了,见是父亲回来了,不禁喜出望外,忙来见礼。

宗怀昌皱了皱眉头道:“如若真是梁王发话,你我都得谨慎应对才是。他现今得宠于陛下,我等若不遵命,则难逃获罪下场。故末将以为,应向张九节副总管申明梁王之命,要他百倍警觉,我军则移师营州。”

娄云现在与狄光远同在太子宫中供职,他是仓曹参军,专管太子宫中器物采买,虽官阶比之狄光远低了两级,但两人相处甚笃。娄师德问到太子近况,娄云回道:“太子的生活一如往常,近来边患和邦交之事不断,朝廷根本顾不上太子。好在太子现在心静如水,以作画为乐,倒也相安无事。”

“哦!”燕匪石想了想,还真有些道理,便道,“那依将军之见,我等该如何应对?”

娄师德很欣慰,太子这些年学会了韬光养晦,明白了这是自保的唯一途径。自李显远离京都,偏居房州后,他就是李唐宗室在神都唯一的血脉了。

宗怀昌毕竟年龄稍长一些,不像燕匪石那样冲动,他从案头拿起信札,反复看了几遍后说道:“印鉴虽系总管印玺,然这话的口气倒似出于梁王,他不是以安抚使身份节制诸军么?”

“太子身系国脉,你等定要百般小心,不可疏忽。”娄师德嘱咐儿子道。

燕匪石到了军帐中才打开信札,只见几行冷冰冰的字映入眼帘——官军已破贼,若至营州,军将皆斩,兵不叙勋。他倒吸一口冷气,就勃然变色了:“岂有此理,同为三军总管,他凭什么用这种语气对本将军说话?难道就因为打了胜仗了么?若无我等在此牵制贼军,何来硖石谷之胜?”

娄云接着又告诉他,朝廷与契丹的战事很不顺利,娄师德皱了一下眉头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只需履行好呵护太子之职即可。时间不早了,去看看你妻儿吧!”

“哦!”燕匪石沉吟一声,对录事参军吩咐道,“安排信使歇息,本将军很快就会有信让他带回。”

娄云向父母施了礼,这才回自己住所去了。看着儿子的背影,娄师德自言自语道:“陛下性多疑,他若不谨言慎行,会殃及太子啊。”

来人道:“张将军率前军在硖石谷伏击贼军,大获全胜,期与将军会师于营州。”

第二天一大早,娄师德就来到瑶光殿觐见武曌。

来人仔细看了看燕匪石道:“卑职乃曹仁师将军信使。”说着,他从行囊里拿出一封信札,燕匪石接过来见封口处果然盖着总管印鉴,便收起信札,问起曹仁师军近况。

娄师德的归来,给武曌抑郁的心境投进了一缕阳光。她吩咐宫娥给娄师德赐座后,第一句话就道:“素罗汉山之战,我军大败,朝野哗然,朕将爱卿贬谪原州,也是为了平息舆情,还需爱卿体谅朕的苦衷。”

“本将军就是,你是……”

娄师德依旧是一副乐天的模样,真诚地说道:“微臣身为肃边道行军副总管,本乃死罪,谢陛下宽恕之恩。”

气焰甚盛的孙万荣部在鏖战三日后,忽然撤退了,燕匪石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一天,他在巡营归来时,远远瞧见一骑飞驰来到自己面前,那人翻身下马打拱道:“请问大人,燕总管现在何处?卑职从平州来,有紧急军情禀报。”

武曌就喜欢娄师德的这一点,顾大局而略枝节。

且说后军总管燕匪石和副总管宗怀昌率领的十四位将军到达辽西后,眼见得营州被占,崇州失守,遂将拒敌重点放在了幽州外围。在和清边道副总管张九节商议后,决计张坚守幽州,燕、宗二人负责外围拒敌。因此,在李楷固、骆务整硖石谷伏击官军时,孙万荣率军攻打幽州却失利了。

两人遂将话题转到邦交和战事上来。听武曌介绍完与契丹两战皆败的消息,娄师德也不隐瞒自己的看法道:“恕臣直言,梁王久在京城,论起筹建‘天枢’,功莫大焉。然其虽为将军,却从无战阵之实,运筹难免力不从心。”

军前会议当下商定,由李尽忠、孙万荣率军在幽州峡谷设伏,李楷固进军临榆关,直取守捉城。李楷固觉得,这简直就是上苍的恩赐,倘是武三思被俘,那“守捉城”就名副其实了。

武曌闻言就有些尴尬,道:“朕当初也是希望他能到前线历练历练,以当大任,孰料他让朕甚是失望。前日,他通过婉儿转来上书,极言榆关之危,竟然恳请朕宣他回京!”

李楷固从内心感慨李尽忠精通韬略,善于用兵,忙打拱道:“大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臣断定经过此役,周军不复再战矣!”

其实在武三思任安抚使的消息传到原州时,娄师德就参透了武曌的心思,但此刻他并不去点破,而是问道:“前方可有战报?”

李尽忠看了看,没有纰漏,才对何阿小道:“送两位将军下面歇息,好生款待,有慢待者,军法从事。”

“三思上书不久,安抚副使姚发来战报,说左威卫大将军李多祚在榆关痛击叛军之骆务整部,大获全胜,敌进攻之气焰得到遏制。”

正在他犹豫之际,麻仁节却已从何阿小手中接过笔道,“还是末将来写吧!”言罢,他展开绢帛,依照李尽忠的吩咐书文牒一封,又按朝廷程序封签,盖上总管印玺,交给了李尽忠。

“好!”娄师德击节赞道,“现正是宣梁王回京的好时机啊!”

张玄遇不禁在心底倒吸一口冷气:“这与自己亲手杀死同僚何异?”

武曌的双眼瞬间闪起了光彩,心想:是啊,此时调梁王回京,有榆关大胜为据,朝野当不会说三道四。这个娄师德,回来得真是时候!于是,她转身对武钦道:“你去向知制诰传朕的旨意,敕命武三思将军中诸事交与姚,即刻回京。”

李尽忠毫不迟疑地说道:“官军已破贼,若至营州,军将皆斩,兵不叙勋。”

然而,榆关之役的胜利又岂能消除损兵近十万之众带给武曌的羞辱?她从案头的文书中摘出一件,交给娄师德道:“朕已命上官婉儿拟定了一道制文,爱卿不妨看看,直陈所见。”

张玄遇这才明白……唉!投降,果真是一杯苦酒,无异于饮鸩止渴啊!至于麻仁节,从背弃朝廷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无荣辱之分,盘桓在心间的唯有“苟活”二字,遂问道:“不知大汗要末将写些什么?”

娄师德接过文书,但见上面赫然写着——天下系囚及庶士家奴骁勇者,官赏其直,发以击契丹……

见张玄遇点了点头,李尽忠继续道:“倘若两位将军能够修一文牒督促他们来攻,则于契丹功莫大焉!本汗不仅要重重赏赐,且要加官晋爵!倘有一日拿下神都,定以两位将军为国公!”

娄师德收起制文,很吃惊地看着武曌道:“微臣不敢妄加揣测,敢问此议乃出于陛下之思,还是来自于臣下?”

张玄遇、麻仁节茫然地看着李尽忠,他猛然回转身,冷冷地说道:“倘若本汗没有记错,周军的后军总管乃燕匪石、宗怀昌两位将军。”

“契丹背信弃义,杀我边吏,朕欲发国中之力而讨之,有何不可?”

“不!大有用场!”李尽忠看了看身边的几位将军,站起来在张玄遇与麻仁节身边转了两圈,若有所思道,“不是还有二十五位将军么?”

娄师德提起袍裾,就跪倒在武曌面前,劝谏道:“陛下!万万不可!”他并不等武曌发问,就接着道,“陛下欲免天下罪人及募诸色奴充兵讨击契丹,此乃权宜之计,非天子之兵也,且陛下掌国政,四海晏然,刑狱久清,罪人极少;奴多怯弱,不惯远行,纵其募集,未足可用。况今天下忠臣义士,万分未用其一,契丹小孽,假命待诛,何劳免罪赎奴,损国大体?臣恐此策未能威示天下矣。”

张玄遇一看红绸和那东西的形状,就知道是印玺,不禁暗暗埋怨曹仁师,为何不把印玺交与平州城中军正保管,带在身上干什么?他解开红绸,银印在眼前闪闪发光,映得他眼睛有些酸涩。他怎么会忘记出征那天,武承嗣代表皇上将前军总管的印玺交给曹仁师的那一幕呢?他又如何会忘记皇上“务求扫平叛贼”的叮咛呢?可如今,这一切都过去了……因此,当他把印玺还给李尽忠时,出口的话显得轻描淡写:“哦!这是皇上……武氏颁给曹仁师的总管印玺,现在曹仁师已死,不过废物一件,大汗何须看重!”

武曌闻言就有些不高兴,道:“朕的二十八位骁将遇契丹而顷刻冰塌,乃大周奇耻大辱,不雪此恨,朕何以堪?”

李尽忠从案头拿起一方红绸包裹的东西,神秘地笑了笑道:“将军不妨打开看看。”

娄师德见状便转换了语气道:“臣闻此前陛下已下制,山东近边诸州置武骑团兵,如若以同州刺史、建安王、右武威大将军武攸宜为清边道总管,以讨契丹,此安邦定国,平叛击贼之上策也。”

两人都茫然地摇了摇头。

闻言,武曌的情绪这才有了转换,娄师德急忙接着道:“兵不在多而在精。滥竽充数,于国无利,请陛下明察!”

李尽忠又有意提示道:“二位仔细想想,方才在大战中可有遗漏之物?”

话说到此处,是非已十分明确,武曌便再没有坚持己见,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向了应对吐蕃上面,她告诉娄师德道:“吐蕃宰相钦陵遣使来和亲,朕一月前在含元殿召见他,使者竟然要以我大周归还龟兹等四镇为条件才答应和亲,真是岂有此理。”

张玄遇、麻仁节尴尬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何止欺人太甚,简直就是趁火打劫。”娄师德满面义愤,“四镇乃大周国土,吐蕃屡次侵噬,赖陛下神威,长寿元年收复,天经地义。何来归还一说,此强盗之论也。”

李尽忠回到座上,很大度地说道:“二位将军愿意归附,乃本汗之幸!武氏专权,百川沸腾,天怒人怨,必遭灭顶,两位将军弃暗投明,不失为明智之举。”

“爱卿所言甚是。朕命司宾寺留住吐蕃使节,正是要宣爱卿回京,钦命为吐蕃使节,赴逻些面见钦陵,申明大义,勿使其徒生事端,扰朕平叛大计。”

但张玄遇、麻仁节还是战战兢兢地不敢落座,直至李尽忠强按下去,两人才惶惶不安地坐了。

“微臣定不负陛下圣望。”

李尽忠上前扶起二人道:“二位将军受惊了,快快赐座。”

“朕亦为爱卿安危计,欲遣一位左卫将军率骑兵同行,如何?”

李楷固抬头去看,张、麻二人已脱去了脏兮兮的战袍,换上干净清爽的契丹服装,一进帐就双双跪倒在李尽忠面前,连连求饶。

“谢陛下隆恩,然臣为大周使节,道义在身,岂能为彼所胁迫。况率兵前往,亦非睦邻之姿。”娄师德说罢,便起身告辞道,“臣今日就去驿馆与吐蕃使节商定行期。”

不一会儿,帐外传来通报之声:“张玄遇、麻仁节带到!”

望着娄师德臃肿、宽厚而蹒跚的背影,武曌一时想起许多往事,情不自禁道:“板荡识诤臣啊!”

李尽忠含笑答道:“待会儿自见分晓。”

九月初,娄师德便率使团从洛阳出发,前往吐蕃。秋已渐渐地来了,洛阳道旁的槐树叶子已是金灿灿的一片。一路西行,田里的糜谷飘香,看来又是好收成啊。回眸洛阳城,娄师德忽地就生出一丝缱绻之情。

李楷固见此有些疑惑,便道:“大汗这葫芦里卖的何药?不妨明白示之。”

他本是郑州原武人,然而,一生中几次赴任或者担任钦差,都是向西北方向而去,这大概也是与西北的缘分吧!不擅作诗的他此刻竟也情之所至,于马上随口赋了一首《西行》:

李尽忠让何阿小近前来附耳说了几句,何阿小道一声“遵命”,便转身出帐去了。

持节负命去,秋色云悠悠。

孙万荣立即伸出大拇指道:“大汗圣明!如此灭官军如探囊取物,指日可待矣!”

秦山千浪起,黄水一怀收。

李尽忠收敛了笑容道:“硖石谷之战乃天助我也!有了这方印鉴,还怕周朝军队不听调遣么?”

青春忆还在,华鬓愁上流。

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李尽忠的大笑打断,三位将军把目光投了过来,不约而同地问道:“大汗为何发笑?”

啾啾斑马啸,皇命系节头。

李楷固将这方印玺在手掌心翻来覆去地品鉴了一番,末了很肯定地说道:“此乃前军总管印玺无异……”

判官李牧也曾经跟随娄师德巡视河源、鄯州,深知他生来就是乐天性格。然而,今天这五律却是如此沉重,令他一时很是感慨。

“呈上来。”李尽忠接过何阿小手中的印玺,端详良久,又让孙万荣和李楷固看了。

是的!娄师德情知此行不同于往常,不仅因为大周军队当下连遭惨败,更因自己刚经历了素罗汉山一役的惨败。此刻虽刚刚离开神都,他就能想象得出钦陵那盛气凌人的模样。

接下来,就是审讯张玄遇和麻仁节了。李尽忠自信地断定,这二人的精神和意志已被刚才血淋淋的一幕彻底摧毁了。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们回到大帐时,清扫战场的别帅何阿小却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刚才在西硖石谷掩埋双方士卒身体时,捡到一方行军总管的印玺。”

发生在万岁通天元年的素罗汉山大战,是大周在长寿元年收复四镇五年后主动发起的一场战争。当时武承嗣等人提出将之作为彰显天册金轮大圣皇帝神威的战役来打,唯一可以说得过去的依据是钦陵与新赞普之间有矛盾,大周可趁乱得利。正在兴头上的陛下并不怎么了解吐蕃军的战力,当即任命王孝杰为行军总管、娄师德为副总管,出兵征讨罚论(宰相)钦陵军,而拒绝听取谏言。

李尽忠深深地向曹仁师鞠了一躬,对骆务整道:“本汗平生最敬忠义节烈之士,曹仁师虽死,风骨犹存,以将军礼厚葬,勒碑颂祀。回府!”

那是一场多么惨烈的战事啊!虽已屡次与大周军队对阵,而且胜多败少的吐蕃军对十万官军的滚滚而来也很震惊。开始几战,大周军都略占优势,当年大胜而收复四镇的王孝杰因此而生了轻敌之念,谁知老谋深算的钦陵很快就看出了这一点,随即以“诱敌”之策应对大周军的进攻,悲剧就这样开始了。

其实,最震撼的还要数李楷固,曹仁师的死像一面镜子,映出他的卑微。要说朝廷这些年对契丹将领并不薄,只是因为赵文翙恃势傲物,才招致兵变。世事难料啊,说不定何时自己也会成为朝廷战俘,那时候,他将如何面对?

吐蕃军败退今素罗汉山口,貌似坚持顽强抵抗,可开打没两个时辰,就丢下数十具尸体向深山逃去。那一刻,娄师德警觉了,他快马赶到正欲挥师进山的王孝杰身边道:“穷寇莫追,我军还是鸣金收兵,明日再图歼敌之机。”

李尽忠的心暗暗颤抖着,一股风从脊梁掠过,冷飕飕地直向胸膛窜,他说不清曹仁师的死究竟带给了他什么。在松漠任都督多年,他杀人无数,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钢骨烈烈的将军!

王孝杰很不屑地看一眼娄师德道:“进退如何,本将自知,钦陵军仓皇逃窜,此时不击,更待何时?”

李尽忠见目的已经达到,便吩咐把曹仁师的尸体放下来,可怜曹仁师已没有一块好肉。随着锁骨的断裂,他扑通一声摔倒在血泊中,脸上的愤怒永远凝固在眉宇间,像一把剑直刺李尽忠的眼睛。

娄师德却并不计较王孝杰的轻慢,继续劝道:“常言道,兵不厌诈,焉知不是诱我之策?”

麻仁节跟着张玄遇道:“大汗要末将做什么,末将倘有违命,甘愿领罪。”

王孝杰道:“有如此用将士生命诱敌的么?将军没有看到吐蕃将士尸横遍野么?本将亦知兵无常势,倘敌真败,而我失去歼敌之机,陛下追究下来,将何以应对?”

曹仁师此刻已断了气息,血染红了大片土地,散发出刺鼻的腥味。那刀剐在曹仁师身上,却疼在张玄遇身上,他两颊剧烈地抽搐着,说话的声音也很微弱:“恳求大汗饶了末将,末将愿投降。”

娄师德见王孝杰执意要攻,于是退而求其次,要求自己带一支军伍跟随其后,一旦有变,也好呼应。

“哼!这叫作杀鸡儆猴,看看,他们害怕了吧!”

“好!就依大人。”

在行刑兵的刀锋一次次挥向曹仁师时,李尽忠捅了捅身边的孙万荣,又指了指囚笼里的张玄遇和麻仁节,只见两人筛糠般地颤抖,几于昏厥。

可才过了三个时辰,悲剧就发生了。将近八万大周军队被埋伏在素罗汉山的十万吐蕃大军团团围住。双方大战两天两夜,到第三天天明时,王孝杰的周围堆满了将士的尸骸,鲜血顺着河谷流到山口……

骆务整大怒,对行刑兵声嘶力竭地喊道:“剐!剐!将他的头剐掉,心掏出来煎了下酒。”

娄师德率领剩余的两万人马沿山行进十里,却终未见吐蕃军踪影,他担心在此遭遇伏击,急忙撤了出来。焉知钦陵的儿子早在归途中等着他,双方就在素罗汉山前展开厮杀,大周军在丢下近千尸体之后,终于突围到安西都护府辖内。

曹仁师拼尽力气,朝骆务整喷出一口血,骂道:“逆贼!纵然千刀万剐,我也会忠于朝廷。”

娄师德与王孝杰再一次见面就是在神都了。据王孝杰所言,他被吐蕃军俘获后,误被当作吐蕃人给释放了,他当时很惭愧自己没有听娄师德的劝告。

骆务整再问:“投不投降?”

在朝堂上,面对同僚们的指责和抨击,娄师德并未推诿,而是与王孝杰一起承担责任,也一起受到了武曌的贬谪。

骆务整向两位行刑兵挥了挥手,他们便一个向曹仁师的小腿剐去,一个向他的脚底割去,曹仁师一声惨叫便又昏了过去。行刑兵又一刀一刀地剐,每剐一次,都会让曹仁师浑身战栗。另外两个行刑兵抬着一桶凉水,朝他泼去,曹仁师一激灵,又醒过来,但已是体无全肤。

如今走在西行路上,他很怀念王孝杰。是的!他有时候很鲁莽,缺乏细密的思考,甚至很武断,但他有一颗忠于朝廷的心。

“生死已置之度外,何劳你费心。”

十月底,娄师德终于到了吐蕃国都逻些。举目北望,圣山白雪皑皑,雄踞在瓦蓝的天空下;沿着逻些河畔,是数里长的穹庐和寺庙建筑,甚是壮观。十月,逻些天气已转冷,逻些河也进入了一年的宁静期,清悠悠地从城下流过,诉说着这个国度的偏远与散淡。

李尽忠向骆务整点头示意后,骆务整来到曹仁师面前问道:“本将军只要你一句话,投不投降?”

吐蕃使节向娄师德介绍道:“此山名为喜马拉雅,梵语中乃‘雪域’之意。”

只见校场上被吊起的曹仁师已被剥光了上衣,两只锋利的弯钩从锁骨穿过,鲜血一滴一滴地顺着前胸落到地上。他已昏厥过几次了,都被冷水泼醒,虽然声音弱了许多,但叫骂之声一直不绝:“逆贼!你倒行逆施,天诛之,地灭之,人噬之,不得好死。”

“为何贵国国都名为‘逻些’呢?”

李尽忠指了指身后,大家立即明白了,原来是为了从精神上打垮张玄遇和麻仁节。

吐蕃使节答道:“吐蕃语中,逻些意为‘佛地’或‘圣地’。”

李楷固又问道:“那为何又要刀剐而死?”

二人聊着,便已到了城下。

李尽忠笑道:“兄长可知‘战者心战也’的道理?想营州校场,昔日乃周军演武场,今却被本汗做了处决俘虏的刑场,不唯能震慑张玄遇、麻仁节之流,倘是传到洛阳,那个妖媚还不气死?”

钦陵作为“论”,在城外迎接娄师德。到吐蕃驿馆后,他以宰相身份宴请使团,吃的是牛羊肉,喝的是青稞酒和马奶酒,一色的银器,豪奢而又华美,席间,女奴们先后进来跳舞,劝酒。如不接受敬酒,则歌不止。

路上,孙万荣不解地问道:“如此贼将,一刀结果了性命,何其痛快!可汗如此,不知有何用意?”

钦陵端起酒碗,不无挑衅地说道:“战场上胜负已见,酒场上总不至于如素罗汉山之战那样吧!”说着,几位窈窕舞女便袅袅婷婷地围着娄师德唱起劝酒歌来。

李楷固跟随李尽忠多年,可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凶狠,再看看跪在地上的张玄遇和麻仁节,面如死灰、恐惧万分。他正要说话,却被李尽忠用眼色拦住,对卫士道:“押他们到校场,让他们瞧瞧寡人如何惩治朝廷爪牙。”又对孙万荣等属下道,“你等不妨去看看热闹,那惨叫声可是下酒的绝妙音乐。”

娄师德满脸涨得通红,怒视钦陵良久,却忽然转而笑道:“兵者,国之凶器也。两国交战,生灵涂炭,本使奉诏前来,非为挑衅,乃在睦邻。大人不必让舞女劝酒,本使当奉陪之。”

“逆贼!你等不得好死……”曹仁师被推推搡搡出帐时放声叫骂不休,直到脖颈被紧紧勒住,还从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李牧知道娄师德年高,不胜酒力,便上前道:“如此好酒,就由在下代大人饮了吧!”没想到娄师德挥手将他拨开,仰起脖子,竟一口气连干了三碗,那气度让在座的各位惊呆了。

早已等在帐外的刀斧手闻言立即冲了进来。李尽忠大声吼道:“将贼将曹仁师押往校场,用铁钩穿透锁骨,吊于高杆,用弯刀一片一片剐其肉!本汗不信,他的骨头能硬过刀俎!”

“看来!这位娄大人不比王尚书!须得小心应对。”钦陵对坐在一旁的副相小声道。

这一句话激怒了李尽忠,他从牙缝里挤出两声冷笑道:“你想激怒本汗让你速死,谈何容易,来人!”

第二天的议婚在钦陵府上进行。他决计以战胜国的姿态迎接大周的使节,为归还四镇之事铺平道路。因此,从穹庐到街道的路口,全都铺上了猩红色的地毡,更站满了刀光闪闪的卫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信!”曹仁师说,“我今落入你手,绝无生还之念。士可杀而不可辱,要杀要剐任你处置,要我降你,乃痴心妄想,白日做梦。”

娄师德从踩上地毡的那一刻,就猜透了钦陵的心思,他挺直身板,气宇轩昂地从卫队前走过,似乎眼前林立的不是吐蕃军人,而是一群羊或者石头罢了。

孙万荣听罢,放声大笑道:“将军此言未免异想天开。武氏改唐为周,违天意,逆人心,天下人共诛之。将军不思择主之过,反为鹰犬,竟然还放言劝降,本帅只要一声令下,即让你身首异处,你可信乎?”

双方坐定后,钦陵命女奴们献上奶茶,接着举起银碗,高声道:“此次娄使君莅临逻些,商谈和亲事宜,饮了这杯,我等就说正事吧!”

曹仁师很不屑地看了李尽忠一眼,凛然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倒是将军,身为朝廷都督,恣意反叛,背信弃义,不得人心,迟早难逃弃市!将军若是能听我一言,早日迷途知返,我可在陛下面前陈奏缘由,兴许还能饶你等性命。”

娄师德以礼相还道:“既是贵国提出和亲,有何请求,不妨直言。本使能断者当断,不能断者当奏明陛下。”

“怎么样?”李尽忠围着三人转了一圈,“嘿嘿”地笑出了声,“首战即败,曹将军做何感想?”

钦陵击掌道:“使君果然痛快。想来使君不难明白,我吐蕃在与大周大战而胜之际提出和亲,足见睦邻诚意。”

他这话一出口,立即就有两名武士从后猛踢三人的膝盖,却被李尽忠拦住,并下令为三位卸了镣铐。

“大人此言差矣。”娄师德打断钦陵的话,慷慨道,“今日之会,既为和亲,当不该节外生枝,大人战事之言喋喋不休,本使实在看不出有何诚意。”

三人被推进大帐,曹仁师见正中虎皮椅上端坐着一位将军,断定就是李尽忠,遂转过脸站在了大帐中央。年轻的骆务整见状大声呵斥道:“如今已成败军之将,为何见了可汗和大帅不跪?”

钦陵在吐蕃素以知书达理而著称,不料却败给了娄师德,一时被噎得回不上话来。

他回头打量了同为俘虏的张玄遇和麻仁节,却见他们灰溜溜地垂头低眉,心里便极不舒服:“二位这是怎么了?堂堂大周将领,焉能被叛贼小视?打起精神来。”

“本相昨日多饮了些酒,一时失言,还望使君见谅。本相之意……”钦陵特意打量了坐在对面的娄师德,看他形容淡定,才接着说道,“既是和亲,贵国不妨也拿出些诚意,请从龟兹四镇撤去大兵……”

几位士卒打开囚车,曹仁师迈着艰难的步履出了囚笼,只因他昨日被飞索拉下马时,脚被荆棘扎伤了,至今仍然红肿,实在是剧痛难忍。一位士卒见状便要上来扶他,却被一把推开:“本将会走,何须叛军扶持。”

“大人又走题了。”娄师德根本没有打算给钦陵留有余地,站起身来到他面前,振振有词道,“大人邀大周使者前来,原为和亲,孰料大人闭口不谈婚礼,却又生出四镇撤兵之事,岂非南辕北辙?四镇十姓,与吐蕃本殊,今请撤军,岂非有兼并之志?”

李、骆二人在大帐前下了马,不一会儿,帐内就传出李尽忠的声音:“将三位俘虏押进来。”

“这……”钦陵见自己的心思被娄师德戳破,脸上不免尴尬,“使君误解了本相之意,吐蕃苟贪土地,欲为边患,则东侵甘凉,何须窥利于万里之外乎?”

曹仁师情绪的变化都被李楷固收入眼底,可如此强大的阵容,对他来说却形同乌有,这让他有些懊丧。正所谓“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看来,征服曹仁师这样的将军,恐怕还是攻心要紧。

“哈哈哈!大人果然精明。”娄师德一个转身,回到自己座上,饮下一碗奶茶,才侃侃而谈道,“安西四镇自隋朝起,就归于我朝辖内,已历数十载,其间虽被吐蕃屡次掠夺,然心向我朝之志未移,所谓人心向背,社稷之本,大人不可以不察。占得土地,未必占得人心,此理昭然,不待雄辩。”

下定决心后,曹仁师含笑面对高秋,视道旁的士卒如秋草。他的这种情态,深深地感染了临街观看的百姓,都对他投来钦敬的目光。

接着,娄师德话锋一转道:“两国邦交,要在诚信。不以诚信交之,则不得也。孔夫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贵国若是欲我罢四镇之兵,那就请先还曾经归附我之吐谷浑。”

作为前军总管,他清楚自己的分量,李尽忠当然不会放过他。然而,他自幼饱受父训,深知为仁由己,是求生以害仁,还是杀身以成仁,他必须做出选择。他已经错了一次,绝不能再错。与其苟且于契丹人膝下,毋宁慨然而死,也能稍减自己的愧疚。

钦陵呆了,他完全没想到娄师德会剑走偏锋。吐谷浑紧靠吐蕃,乃吐蕃东邻,先是归顺唐朝,后复入吐蕃。娄师德此举,着实击中要害。

走过吊桥,曹仁师艰难地抬头四顾,战后的营州满目疮痍,只有道路两旁整齐的士卒阵容让他感受到李尽忠治军的严谨。曹仁师此刻也怨不了别人,只怨自己求胜心切,以致酿成数万部属陈尸峡谷的惨剧。

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娄师德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了:“新赞普春秋日富,正当风华,完婚乃国之大事,亦大周之乐见之事。大皇帝尽心玉成佳缘,还望大人不要妄生枝节,促成两国万世睦邻,岂非青史留名之善举……”

李楷固与骆务整骑着高头战马,气宇轩昂地走在队伍前面,他们身后则是契丹猎猎林立的狼旗和李楷固、骆务整的军旗,接着是押解曹仁师三人的囚车。

“这个……哈哈哈……”娄师德听着这笑声,就知道钦陵承认自己失败了。

八月十七日,踩着大周将士的尸体,李楷固、骆务整押解着曹仁师、张玄遇和麻仁节回到了营州大营。李尽忠和孙万荣已等候多时了。

果然,钦陵朝着帐后高喊道:“呈聘礼上来……”

娄师德舌战钦陵

一队侍女便捧着礼盒鱼贯而入,乐队奏起了高亢而又华美的雪域雅曲……

李尽忠再设伏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