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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

那是我最兴奋的一天,在我没有认识死亡之前,我甚至希望每年可以去不同地方多看一些人。

可是我和父母每年都要到苏州去见一块石头,上面有祖母的名字,虽然,那三个字对还在上小学的我来说太难写了,难写得就像我自己的名字一样,费很多功夫才能勉强写对。

从上海到苏州,坐绿皮火车要天没亮就去北站。前一晚,我肯定激动得睡不着觉,然后在迷迷糊糊时候被母亲穿好衣服,看着母亲把茶叶蛋、小盒饭装好。我把自己的小玩具放在随身小袋里,闲来无事就趴在窗口,吹着四月初春仍有些刺骨清凉的风。昏黄的路灯照着门前的那棵树,树影歪歪的,它还在睡觉,我不能打扰它。

我记得自己没有见过祖母,虽然她见过我。

暑假里,喜欢去游泳。常常贪玩,多游一场回家的代价就是感冒了。下雨时候的游泳池特别好玩,雨水亲吻游泳池打在身上是快乐的,而且穿着游泳衣就不需要打伞,真是一个好借口。我喜欢在水里张开眼睛,看着里面那个奇异的世界。

后来,祖父没有生气,只是他再也没有机会为我捉第二只麻雀了。

回家,在楼下小店买一根七毛钱的橙子棒冰,五毛钱的小浣熊干脆面。湿着头发吹电风扇,等待我最爱的动画片,一看就看到母亲回家。听见开门声立刻关上电视,努力吹走电视上面的热气,拿出一本小书开始读。

我开心地想着,在树上,它结束了在我家的小度假,继续读书了。

瞄了一眼对面的树,它茂盛着,不说话,为我保密。

一个阳光照得马路都快裂开的八月下午,祖父心静自然凉,连电扇都不开,安静地读着他的报纸。我看着小麻雀,突然想到,快要开学了,它的爸爸妈妈一定很担心,万一它没有做暑假作业……我悄悄地透过窗子看了看祖父,于是将纱窗打开,将鸟笼敞开,小鸟头也不回朝门前的那棵大树飞了去。

父亲买了一辆小自行车,还在后面装了两个小轮子。第一次坐上了自行车,他推着。后来,我居然不需要两个小轮子,就可以自己出发。

不知道祖父什么时候跑出门的,突然阳台上多出了一只鸟笼,里面有一只小麻雀。他骄傲地看着我,说,费了很大的劲捉到的。

练习的地方,就在大树的前面。

一整个暑假,真是漫长而无聊,再也没有小朋友们陪我在弄堂里面拍香烟牌子了,再也没有男孩子用滑炮来吓唬我了,住在这里,每个人一关门都互不关心,一个个火柴盒里面,住着一颗颗寂寞的心。

拿到了吃早饭的三块钱。可可牛奶一袋七毛钱,一个甜的大饼五毛钱,一笼小笼包一块钱。

那棵大树只是看着,在风中摆弄着碧绿的枝叶,长大,就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

可是,我就在小菜场旁边的摊头,用所有钱来买贴纸。然后把贴纸藏在裤子松紧带里,饿着肚子回家。树在对面,为这个骗人的小孩在风中摇摆。

当大家还在学习拼音的时候,我稚嫩地在黑板上写“上学”这两个字,祖父骄傲地横看竖看,一旦有人来家里就一定要引领其来到阳台,参观我的“真迹”。

我从来没有对这棵树有过多少的正视,只要知道它在那里,一切都是安全的,家就是这个样子,就好像夏天收废报纸的男人骑着丁零零作响的三轮车,在夜晚的里弄摇着铃说“关好门窗煤气”,如果没有那隐隐约约的声音,夏天就不会完整。

在阳台上,父亲买了一个小黑板,还有一盒彩色粉笔。有一次,带到学校去,立刻就被同学一人一支抢走了,告诉他以后,他却笑了,说:“哈哈,这就是分享。”

每年的夏天尾声,狂风暴雨来袭。只要坐在家里,窗门紧闭,看着电视就感觉自己是安全的。天雷滚滚,一个夜晚,再醒来,门口的树是倒下的。

我们和祖父住在一起。他年纪大了,所以耳朵很不好,聋了。每次和他说话,我都要很大声地喊,以至于每次楼下小胭脂店里面的叔叔阿姨都知道我们家晚上要吃什么,祖父他老人家今天要看《有线电视报》还是《新民晚报》。

从那一刻开始,我好像知道了什么。是不是这就是长大,迷迷糊糊,却从来不浑浑噩噩。

家里住在二楼,打开纱窗,就面对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有点孤单地“高大”着。

原来就算有根的树也不是那么坚强,生命没有什么是绝对的。

结束了野姑娘在弄堂奔跑的日子,从被父亲接回家开始上小学起,那六年我就住在我们全家称为“老房子”的地方,其实它有名字:水电路。父亲常常开玩笑说,这条路上有水有电,什么都不缺。

后来我们搬走了,再也没有去过老房子。

原来就算有根的树也不是那么坚强,生命没有什么是绝对的。

可是在梦里,一切还是老样子,只是当年的小姑娘已长高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