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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忆的弄堂

危险信号加强,于是折回。往前一个道口,穿过狭窄的弄堂小道,路面是弄堂一如既往的凹凸不平,沿着石库门的是一条下水道,弥漫着淡淡的恶臭,还偶尔会有一只巨大的灰老鼠窜过。在这个弄堂过道口,就是被漆上深绿色的木头搭成的电话间了。

再走出去一点,与弄堂居民区平行的,就是繁华得人潮涌动的服装市场了。那里对我来说是个陌生而危险的世界,那里行走了太多陌生的大人,他们看起来很壮实很有活力,高大得如同我未曾见很多面的父母,不像是“我们的人”,因为在弄堂里“我们的人”若不是小伙伴这类的小毛孩子,就是老人。

那时候每家每户还没有人有电话,要是打电话或者接电话,一定要跑到这里。好像三毛钱每分钟,虽然我不认识电话间的阿姨,那个阿姨也不认识我,但是我认得她的声音。

这条路走起来是有声音的,因为地上常常都是顾客买了衣服以后扔下的塑料包装纸和白色的硬纸板。门口的老板和外公外婆很熟,说了一口奇怪的上海话,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本地人,苏北一带过来做生意的,见到我总会客客气气地问:“小姑娘越来越大了,要新衣服伐?”

“张家姆妈!电话!”她经常会在我安静午睡的下午,突然吼着嗓子嘹亮地在弄堂里叫,不出三遍,就会有一个声音同样用上海话回应“哎!来了来了!”有次她又来喊,我的外婆居然回应了,匆匆下楼。那一刻,多亏了电话间阿姨,我才知道原来外婆是有姓有名的,她不叫外婆。

这一排的石库门左拐,在弄堂过道口有棵盆栽的无花果树,过道口比起弄堂的小路宽敞多了,因此两旁开店卖衣服的老板就聪明地在墙壁上也挂满了衣服。

再走过去一个弄堂口,是个小烟纸店。上海话发音是“小椅子店”,因为我还小,不知道什么叫作“烟纸”,只是一个劲认为“小椅子”。其实我也自圆其说,因为店里面那个老板总是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在玻璃柜台后面等待大人小孩来买东西,所以这类的小店就被叫作“小椅子店”。

我们住的地方,一下楼就是一个窨井盖,横向一米不到的狭窄弄堂路,常常有几个老婆婆坐在小板凳上吹着过堂风,在那里剥毛豆聊天。有时候剥完了也不肯走,从口袋里掏出一袋瓜子,啃了起来,手里握着像济公拿的一样的破蒲扇,见我来了,就笑着说:“小姑娘找外婆啊!”

其实我不是常客,首先他比较年轻,不像是“我们的人”。其次,他们家的东西太少了,又很贵,我们这类小孩子的天堂是小花园里面的摊头,那里什么都有,还可以捡便宜一般死皮赖脸多要一个泡泡糖。有时候,光顾“小椅子店”,不过因为人懒,不得不在他那里买一袋要一块钱,非常奢侈的小浣熊干脆面。老板从来不站起来,只是伸长了胳膊到橱柜里面,问:“小姑娘要什么味道的?”“烧烤。”他手指撩到了棕色的一袋,递给我,我踮着脚,在玻璃柜台上留下两个五角钱硬币,就匆忙走了。

重回我的梦,之所以对于四五岁的我来说弄堂是迷宫,大半因为我要找外婆,经常要经过一段奇幻的“旅途”。

下一条道,越来越远了,就开始有些陌生。当然,也因为我不喜欢那里。那里是弄堂居民倒马桶的地方,恶臭叫人难忍,地上常年很湿,不仅如此,这些湿水从未有人清扫,它们是有颜色的。对我来说,儿童地狱不过如此。

外人即便不知,倘若去南京路,乘坐66路经过了河南路这一段,必定会被这熙熙攘攘的人群惊吓到。在网络购物还未风行之前,买日本原单,或者便宜得没有牌子,但是款式各异衣服的地方,必然就是七浦路,更不用说,徐家汇当时的地铁购物城的诸多衣物,都是店主来七浦路批发的。

那时候,弄堂小孩喜欢冒险,于是我们几个小孩就聚集在这个弄堂道口,一个个飞速奔跑冲刺过去,拧着鼻子到达外面的“大人世界”,就算是一项冒险挑战。其实,这里除了倒马桶,隔壁是个公共厕所,常常有男人在那里面对着墙站着。我是个女孩子,不知道那是干什么,一开始,我觉得他们一定被幼儿园老师罚站,或者在完成一项挑战。后来知道真相后,每每路过总会羞涩,不敢往那里看。

我的外婆家,就在七浦路一排排商铺背后的弄堂里。爱美爱淘衣服爱讨价还价的上海姑娘都知道一个地方:七浦路。

对了,弄堂里,是没有抽水马桶的,别惊讶,其实男孩子和老爷爷洗澡的话,也都是光天化日下赤裸着,穿着短裤在弄堂小路里一桶桶水灌下来的,至于女人和女孩,就是在家里用大的洗澡桶盛好了水,洒些花露水洗的。那时候,我连浴缸和淋浴房都没见过。

上海是有些清朝时期的老弄堂被作为文化遗产留下来的,更有田子坊这一带,是将老上海的面目融合了商业与西洋被捏了出来。但,这一片没有任何意义,谁见了都要说“快拆了吧,不符合上海形象”的地方,是我童年成长的家。

上厕所的话,小人们用痰盂,老人用木头做的桶。木头的桶放在三层阁的天台,痰盂就被放在床下。小时候,我曾经在外婆外公不在家时试过木桶,一屁股坐上去就陷了下去,屁股太小而木桶口子太大,所幸外婆已经刷过了,没有遭殃。小人们坐在痰盂上,有时候不解决本质问题,只是像坐板凳一样,玩着玩具。老人家见到没有收获,也就说:“好了好了,帮你擦擦干净,坐久了屁股要坏掉的。”虽然我一直不知道坐久了屁股要怎么坏掉,但至少,我就是那享受着坐在马桶上屁股清凉的小孩之一。

老人们大半搬走,或不在人世,小孩们也都和我一样被父母带回了摩登都市的火柴盒。

再下一条弄堂道口,就是扔垃圾的地方了,在那里满是苍蝇和老鼠,和上一条厕所通道一样是不受欢迎的。弄堂的垃圾都扔在那里,老人家往往心疼东西,所以扔出来的垃圾往往是没有塑料袋的,老人把垃圾倒出来,袋子拿回家用自来水冲一冲就继续用。

曾经住在这里,一张张熟悉的脸,被时光吞噬了。

为何我们这群小孩子不喜欢甚至恐惧这个道口,其实是有原因的。这里常常会有一个满身臭烘烘的全身黑黑的怪人过来,身上背着箩筐,手里提着一个铁夹子,铁夹子很长,他在垃圾堆里面翻着,看到喜欢的东西就用铁夹子夹起来往身后的箩筐扔进去。

半年前,我回上海时又去了梦中的这块土地。大半的弄堂已经被拆走,只留下孤零零的一小片破旧的三层阁屋子,弄堂进口处的“平安里”那三个楷体红色大字早已经模糊。

我们小孩子都害怕他,因为所有好朋友都告诉我,他们的爸妈都不约而同说过一句一模一样的话:“瞧你再不听话,我就把你送回那个垃圾堆!你当初就是从那个垃圾堆里面被捡来的。”

家在哪里,再也没有人记得了。

他们常暗自庆幸还好是被捡走了,不然的话就被这个乌黑怪人用铁夹子扔进了箩筐。我觉得自己比起他们来幸运,因为我是被爸妈住在虹口区水电路那边的垃圾桶捡来的,远得很,坐车要14路转21路再转97路,所以全身黑黑的怪人找不到我。不过奇怪的是,我从未在垃圾堆发现过小孩,可能都被捡走了吧。

我们一直奔一直奔,没有目的,没有终点,只怪弄堂迷宫一般的路口太多。

终于到了我们弄堂的最底端,那条道口什么都没有,两面白墙。那里很陌生,因为是上了附近小学的“大孩子”的天下。他们总是在那里一群人坐在地上,之间一个人两只手并排摊开,手掌向下,对着在地上的一张张牌拍下去,翻过去了就能听见一阵阵欢呼声。或者,有时候他们全部趴在地上弹玻璃弹珠,绿色的小学校服被地面摩擦得很肮脏。我们这群幼儿园的小孩不敢和他们玩,更不敢往那里去。

太阳很好,穿堂风吹在脸上很凉爽,外公用缝纫机踏出来的花裙子在飘逸。

而外婆呢,终于被我找到了,她就在那里,和一群老婆婆围坐在角落,三四个人玩接龙。那种接龙牌,上面都是三个点,四个点的。有时候她们还赌钱,赌得很小,一分钱两分钱的。

梦里面,一群小孩穿着破旧凉鞋,身上是哥哥或姐姐的大衣服所以露出个肩膀来,每个人腿上有大大小小的紫色毒蚊子块,可是没有人介意这些,大家追逐呼啸着,奔走在一个个狭窄的弄堂。

其实,小小的我未曾走遍过平安里,但我早已知道这一片弄堂是深不见底神秘至极的。有一次我跟着外婆走,穿越过弯弯曲曲错综复杂的石库门小道,走着走着竟然就到了外滩。

我做了一个梦。

时隔多年,被拆得差不多的弄堂,对于下一代上海人而言,已经失却了记忆,田子坊带来的不过就是个符号。幸好童年回忆一直都在,也幸好在梦里,我还能继续奔跑,地上时而有小伙伴画的“跳格子”,时而有谁刚刚洗完澡后留下的肥皂水。我路过一条条熟悉的道口,闻着各式的气味。

曾经住在这里,一张张熟悉的脸,被时光吞噬了。

我找不到出口也不觉慌张,因为那就是我的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