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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谈谈渥美清

有句古话说:“天才总是像谁,而谁也不像天才。”从这种意义上来讲,我觉得渥美清确实是位天才。我曾经和渥美清谈起扮演大叔角色的已故名演员森川信先生。当时我问他,森川信的戏为什幺那幺逗乐?即使在没有台词的情况下,例如,他看着站在寅次郎家小店门口的寅次郎时的那副吃惊的表情,也足以逗得观众捧腹大笑。森川信自己漫长的舞台生涯中是怎样掌握了这种演技的?渥美清立即回答我说:“那是他的天赋之才呗。”

莎士比亚有一句话:“演员好比一面照人的镜子。”看渥美清的表演确实感到莎士比亚言之有理。各种各样的观众看到寅次郎后仿佛从他的举止表情中发现了自己,或者发现了自己非常熟悉的朋友,从而情不自禁地拍打着膝盖大笑起来。渥美清绝不是根据某一个模特儿来扮演寅次郎的,而是像一面镜子一样,高度概括了人世间的各种情感,从而使寅次郎能通行无阻、自由自在地出现在观众中间。正因为如此,看了同样的表演,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感受,有的观众看了发笑,有的观众看了流泪。

听了他的回答,使我想起读过的一篇文章。文章中说,久米正雄和芥川龙之介探讨志贺直哉的文学问题时,久米正雄说,志贺直哉的艺术和他的成长经历有关系。这时,芥川龙之介脱口而出:“啊,这是他的天赋之才。”在座的一位刚要反驳时,芥川龙之介又一次重复地说:“啊,是他的天赋之才。”我不由得感到,只有具有天赋之才的人才能发现天赋之才吧。

渥美清绝不说人坏话。当然,他有一双超过常人的眼睛,能清楚地识别正直的人和邪恶的人。尽管如此,他还是把那些心术不正的恶人当作一般人来观察。他是一个极其慎重的人,他绝不轻易地下结论评定某人的善恶。我们在他面前说某人坏话时,他总给我们讲些有关此人的小故事,或者谈一些自己的看法。这样,往往会使我们一下子改变对此人的成见。有时我们感觉到他是在以一种温和的态度,批评我们不该片面地去判断一个人。

“寅次郎”和我们

天赋之才

渥美清的青年时代是在浅草的小戏院里度过的。他的艺术生涯恐怕就是从浅草开始的吧。在他的工作中,他始终遵循着自己的一句话:“观众从观众席上伸出了手,演员从舞台上伸出手去紧握住观众们的手。”有的大演员成了艺术院会员,有的演员更愿意让人把他当成了不起的文化人,然而,像渥美清那样永远和人民大众相贴近的演员却不多见。即便完全出于口误,恐怕也没有人把渥美清称为先生的吧。观众做梦也不会认为他是艺术家,是天才,只认为他是一个平凡、可近而又诙谐的人物。可以随便地拍拍他的肩膀要求和他握手,而渥美清也总是笑脸相迎,握着手和众人并肩而行。他从未背叛过在浅草时爱他支持他的观众,并认为这些人始终是他的好友。这就是渥美清的伟大之处。

当银幕上出现渥美清的特写镜头时,观众们便会在心里油然升起一股亲近感,脸上也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舒适的笑容,这种心情就好比微笑地凝视着天真无邪的儿童时的美滋滋的感觉。这是因为扮演寅次郎的渥美清先生在表演时并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由于他天真无邪的心境使他演得如此自然。观众们看着寅次郎孩子般天真无邪的表演不禁会反思: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不知还有多少不可信赖的人,不知还有多少心术不正的人,说不定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观众在喜笑颜开之余,也会突然产生一点悲愁之感。

究竟为谁而创作?为自己还是为观众?我常常为这个问题而苦恼。然而当我认识了渥美清以后,就觉得这个问题迎刃而解了。他认为,为他人也就是为自己,为自己也就是为观众。而且,他也正确地把这一点传达给了观众。当寅次郎高呼“诸位工人兄弟们!你们的生活太苦了!”时,常被人们谩骂的工人兄弟们非但不生气,反而乐得大笑起来。因为观众非常了解渥美清这位演员的人格。渥美清这种演技,和那些化妆得怪模怪样、故作鬼脸逗观众发笑的艺人有本质上的区别。

我认为,渥美清这位演员是一位不断努力祛除私心从而达到天真境地的人。他坚信不疑地认为,演员必须像儿童那样天真无邪。他也清楚地知道,要使自己做一个无杂念、无邪心、头脑纯净、万事皆空的人是何等的不易。

迎合观众、讨好观众,以此博得观众一笑的思想不仅滑稽喜剧才有。让那些脑袋本来就不灵的人、那些总想高人一头而显得神神叨叨的知识分子一笑,并不是件难事,而且,这种作品也很多。然而要博得那些一生默默无闻、勤勤恳恳工作的人们发笑,使他们快乐,可就不是一件易事了。我认为,为了给这些人带来欢乐、带来喜悦而贡献出毕生心血,付出巨大努力的精神是最珍贵的。艺术就是在为此而努力之中诞生的。

这种观点也同样适用于我们这些制作电影的人。我们应该坚持不用我们的尺度衡量事物,而用客观的尺度判断事物,用观众的语言表达事物。自我表现、吓唬外行这种出于私心而创作的人是最可耻的。我们应该一心一意为观众的幸福而搞创作,这样创作出来的作品必然会反映出作家的个性。而作者人品的低下、人格卑鄙等也同样能在作品中反映出来。正因为作者的人格渗透在作品之中,并由此把感受传达给观众,所以,作者必须时时刻刻努力不懈地提高自己的人格。这就要不断改造自己的思想,不断地努力保持自己丰富的感受。

艺术绝不是糊弄人的鬼玩意,也不是文字谜或画谜,它是打开人们心扉的东西、使人心情舒畅的东西、使人高瞻远瞩展望未来的东西。我认为,把好的说成好的恰恰是一件难事,因为好的东西理所当然是谁都知道的。

有关“评论”,我也有与此类似的想法。评论家不应该用自己的尺度衡量作品,而应该用创作者的尺度来衡量作品。换句话说,评论家绝不能有卑劣的私心,用求全责备的评论吓唬读者,而应该站在对方作家的立场上,为帮助作家成长评论短长。

在拍摄《寅次郎的故事》时,我和渥美清都憧憬着能拍这幺一部影片——手提皮箱的寅次郎悠然自得地行走在茫茫草原上;累了躺在河滩上小憩片刻,一觉醒后又继续他的旅行;天上飘着云彩,溪中淌着清流。观众们看到云彩,沉溺于幸福的追忆之中,望见清流不禁悲伤而落泪……

有一个词叫“私心”,即是指“我”。“去私心”也就是要达到天真。在短歌的艺术世界里常说,诗歌不是创作出来的,而是用心咏出来的,也就是说,要用在神面前的那种虔诚心境对神咏歌,表明自己如何苦心孤诣地祛除私心。总之,短歌是咏者生活、人品、人格的写照。只有在祛除“我”而求得天真之时,方能体现出此人的个性,只有去了私心才能达到真正的我。以上是我在一本短歌书籍中读到的。

“艺术是使人愉悦的”,如今我回想起柳田国男的这句话,感到格外亲切。

去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