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文天祥以后的知识分子来说,文天祥强烈的精神榜样,一直都是儒家“取义成仁”的典范。这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远远超越了“忠君爱国”的范畴,而是一种超脱于生命之上,对“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自我期许和责任担当,进而内化成为对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塑造力量。
一个张煌言死了,又一个“文天祥”活了。
对此,尽管自己是取代明朝的满清皇裔,但乾隆皇帝仍然公正地评价说:
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
若文天祥,忠诚之心不徒出于一时之激,久而弥励,浩然之气,与日月争光。该志士仁人欲伸大义于天下者,不以成败利钝动其心。
我年适五九,复逢九月七。
好一个“不以成败利钝动其心”!近现代历史学家蔡东藩评价说,文天祥与陆秀夫、张世杰这“宋末三杰”,“奔波海陆,百折不回,尤为可歌可泣,可悲可慕。六合全覆而争之一隅,城守不能而争之海岛,明知无益事,翻作有情痴”。
而曾经与郑成功一起反攻江浙一带的张煌言,兵败被捕后,在监狱中,也是一遍遍抄写文天祥的《正气歌》。在杭州西湖边凤凰山就义前,行刑官问他还有什么遗言,他呐喊道:
此后,在外敌入侵,中国再次遭遇国难的历史背景里,在中华民族从传统的“天下—华夷”观到“世界—民族”的涅槃重生中,蒋介石评价文天祥说:“文天祥忠君爱国的精诚和崇高伟大的人格,更不只江西一省之光荣,实堪代表整个中华民族之精神与人格,并为整个民族万古不变的光荣。”
在文天祥的老家江西庐陵,当时人供奉有文天祥的纪念祠文信国公祠,临死前,文乘呐喊,我的灵魂将皈依你啊,文信国公祠,公(文天祥)其许我!
作为一个民族永恒的榜样,文天祥跨越了时空,渗透进各个人群和阶层,成为这个国家和民族不断浴火重生的精神力量和至高榜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早已超越了知识分子的局限,而转化成为民族魂的象征。
忠魂今夜归何处,明月滩头卧白云。
一个大写的宋人,他始终无愧于天,无愧于地。
阀阅名家旧姓文,一身报国九原闻。
陆秀夫:海国孤忠,惊世之死
明末,作为江南四大才子之一文徵明的曾孙,同样状元出身的文震孟就以忠义著称。文震孟在世时直言上疏对抗阉党,被视为文天祥转世。文震孟死后,文震孟的儿子文乘又在明亡清兴之际起兵抗清。文乘临死前面不改色,先是朝着北方明朝首都北京的方向跪拜,然后又朝着南方苏州家乡的方向跪拜。他留下遗书:
这是史上最不可思议的一次贬谪。
“取义成仁”,自文天祥以后,一直在激励着无数仁人志士。
在南宋流亡朝廷最应该同心戮力的时候,陆秀夫仍难摆脱大宋言官的悠悠众口。
这生命中最后的自白,与前辈文天祥的遗嘱“衣带赞”内涵相同,追求一致。
关于这次贬谪,史书已难找到确切的记载,我们只知道陆秀夫得罪了左丞相陈宜中。有的说是因为陆秀夫举荐文天祥为右丞相兼枢密使,而陈宜中原本与文天祥就不对付;有的说陈宜中一人手握将相之权,表面上谦虚地向陆秀夫征求建议,实际上内心十分不满陆秀夫总是提出反对意见……
经严猾夏,义大复仇。民安弗获,主辱何求。生不负学,死不降志。取义存仁,庶毕吾事。
虽然是流亡到福建、广东的小朝廷,但从开封到临安的那套斗争方法,被完完整整地复制了过来。言官们出动了,众口一词弹劾陆秀夫。
在狱中,傅鼎铨还写下了《正命铭》:
张世杰实在看不下去,直接怼陈宜中:“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动不动就用言官害人!”(此何时?动以台谏论人耶!)
到了明亡清兴的鼎革之际,以文天祥为榜样的文人士大夫层出不穷。文天祥强烈的人格力量,使得在明末清初不懈奋斗的文人士大夫们振奋不已。例如江西金溪人傅鼎铨就在明朝灭亡后,跟随同乡揭重熙募兵抗清,傅鼎铨兵败被捕后,被清廷要求作书招降揭重熙。傅鼎铨引用了文天祥在《过零丁洋》中所写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进行拒绝。
抗议无效。
而在宋代理学的影响之下,文天祥的人文形象也被不断塑造。在此后越来越重视纲常和人臣之义的封建王朝,文天祥作为知识分子的代表,足以为万世“忠君爱国”的典范。殊不知,他作为知识分子的强烈自省,以及对天下兴亡的忧患责任,内涵远远不止于此。
如果要给大宋之亡找原因,七成正是亡于这种根深蒂固的内斗。
因为文天祥的榜样,还有无数像陆秀夫这样的忠烈选择殉国,元人对于宋人“养士三百年”,最终盖棺论定,予以了中肯的评价。
陆秀夫被贬了。当时流亡朝廷的地盘就那么一点儿大,所以他也无法被贬到哪里去,就贬到了潮州闲居。那个地方,现在被叫作“陆厝围”,在广东省汕头市澄海区凤翔街道港口村。在那里,陆秀夫度过了一生中最煎熬的半年至8个月时间。
观其从容伏质,就死如归,是其所欲有者甚于生者,可不谓“仁”哉!宋三百余年,取士之科,莫盛于进士,进士莫盛于伦魁。自天祥死,世之好为高论者,谓科目不足以得伟人,岂其然乎!
当听到闽广宣抚使陈文龙被人出卖,将被押赴已为元军占领的临安的消息时,陆秀夫给陈文龙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说:“想身死不足惜,国事不可为,为可恨也。周粟虽佳,夷齐耻食,毋令首阳独孤寂。”
文天祥死后,元人针对谢太后于1276年在临安城怒斥文官贪生怕死一事写道:
用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的经典典故,激励陈文龙为国而死,千万不要苟活。
5
而陆秀夫在信的落款写着“寓潮州罪人陆秀夫”。一个流亡朝廷的谪居“罪人”,还在顾念着那个时代的风骨,读来让人唏嘘不已。
南宋在1279年灭亡整整四年后,王朝的最后一位忠臣义士,最终选择了一条殉国之路。至此,宋史才算合上了无尽叹息的最后一页。
后来,陈文龙在临安果然绝食而死,其母也跟着绝食而死。
在办完文天祥的丧事后,妻子欧阳氏也选择了跟随文天祥,自尽殉亡。
那个时候,陆秀夫心中所想,也不过是“人生所欠唯一死”而已。只是,他还不甘心,他还念着成败,他还想为那个翻天覆地的时代搏一搏。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那一年,40岁的陆秀夫,生命进入了为时仅两年的倒计时。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按照正史的写法,他的朝代此时已经亡了一年了,但我们接下来将看到,这个谪居潮州乡下的士大夫,才是最终为大宋王朝画上句号的那个人。
然后,他从容就义。他死后几天,妻子欧阳氏为他收尸,在他的衣带中发现了他的遗言:
1
写完最后的诗,他对着围观的上万市民呐喊:“吾事毕矣!”
时间回拨到40年前。
惟有一腔忠烈气,碧空常共暮云愁。
公元1238年(另一说1236年),南宋嘉熙二年,陆秀夫出生在楚州盐城长建里(今江苏建湖)。
天荒地老英雄丧,国破家亡事业休。
这一年,文天祥3岁,18年后,他们将一起考中进士。然后一起守护一个王朝最后的尊严。
……
这一年,他们日后的劲敌张弘范,也出生了。
天地不容兴社稷,邦家无主失忠良。
这一年,蒙古早已开始了征服世界的征程,而南宋人并不。蒙古大将察罕率领大军号称80万,围攻淮西重镇庐州(今安徽合肥),企图攻破庐州后,造舟巢湖进军江左。南宋名将杜杲组织庐州之战,打死打伤蒙军2.6万多人。察罕败退,辗转于滁州、天长、泗州多地,寻找突破口,均被当时的名将余玠、吴潜、吕文德等人一一击败,最后退出了宋境。
昔年单舸走维扬,万死逃生辅宋皇。
这一连串的战事,都发生在长江与淮河之间的地带。陆秀夫的家乡盐城,亦地处江淮之间,早沦为南宋北疆、战争前线。张弘范的父亲、从金国投降了蒙古的将领张柔,跟察罕一样,也多次分兵出击,侵蚀南宋疆域。
然后,他要来纸笔,写下了最后的绝命诗:
史载,当时,陆秀夫家乡的射阳湖“浮居者数万,家家有兵杖(兵器)”。这些人既是流民,也是水上盗匪。总之,盐城那时候社会环境恶劣,已经不适合人居了,所以陆秀夫3岁时,跟随父母南迁到了京口(今镇江)。
临刑前,他特地要求,向着南方故国大宋的方向郑重跪拜。
在京口,陆秀夫度过了早年的时光,他在那里成长,读书,交友,考试,并完成了人格塑造。
次日,他被引出就刑。
他拜在京口名儒“二孟”先生(孟逢大、孟逢原兄弟)门下,年纪轻轻,但“下笔有奇语”,深得“二孟”先生喜爱,称他是“非凡儿”,一个非同寻常的小孩。
文天祥显得非常淡然,只是说:“我文天祥受大宋的恩惠,官为宰相,安能投降二主!愿赐之一死足矣!”
15岁时,陆秀夫和同窗好友郭景星形影不离。两人就读于京口南郊鹤林寺,白天论赋,夜晚谈诗。这个时候,陆秀夫向往成为本朝范仲淹或朱熹一类的人物。
忽必烈仍然重视这位南宋的状元宰相,便问他说:“你有什么愿望?”
陆秀夫曾写有《题鹤林寺》一诗,回想那段难忘经历。而这首诗,也成为他一生中留存于世的唯一一首诗:
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初八(1283年1月8日),忽必烈亲自召见文天祥,进行最后一次劝降。文天祥却说:“我文天祥作为大宋的状元宰相,宋亡,只能死,不能活。”
岁月未可尽,朝昏屡不眠。
从1278年被俘,到1279年目睹崖山之战南宋的毁灭,中间两次自杀,始终坚持不屈的文天祥,最终在被关押四年后的1283年,迎来了忽必烈的再次提审。
窗前多古木,床上半残编。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放犊饮溪水,助僧耕稻田。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寺门久断扫,分食愧农贤。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这是一个日夜勤奋苦读、不忘参加体力劳动、对劳动人民抱有同理心的少年陆秀夫的自画像。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战事频发,国事日渐不堪,而每个时代都有为那个时代唱挽歌的英雄。属于南宋末世的英雄,慢慢长成了。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2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公元1256年,南宋宝祐四年,19岁的陆秀夫赴京城临安参加科举。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因为21岁的文天祥考中了这一年的状元,所以史称“文天祥榜”。这是一个至今看来仍然熠熠生辉的榜单,南宋末年最有骨气的几个人都榜上有名。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除了一甲第一名(状元)文天祥,二甲第一名(传胪)是谢枋得。谢枋得后来率领义军抗元,失败后,长期流亡在福建建阳一带的荒山野岭之间。由于他的文名和威望,元朝强迫他到大都入仕,他不愿降为元臣,留下遗书说:“大元制世,民物一新,宋室孤臣,只欠一死。”最终在大都绝食五日而死。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陆秀夫的名次是二甲第二十七名,成为文天祥的同榜进士。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放榜后,陆秀夫踌躇满志,在礼部贡院的同年聚会上,对来自同乡的同榜进士说:“今日皇恩渥重,吾侪当思报国,相勉为天下第一等人物,方不负此举。”主考官王应麟听到后,十分高兴,把陆秀夫叫到面前,跟他说:“阅卷得文天祥,予不胜喜,今闻贤论,何让天祥?可贺可喜!”王应麟果然眼光独到,他没有看错人,文天祥和陆秀夫日后都成为那个时代的“天下第一等人物”。
……
历史上,在每一个朝代的不同阶段,因应不同的时代危机和历史使命,当时第一流的人物都在做第一流的事业。北宋的范仲淹、王安石,他们的使命是变法图强;而到了文天祥、陆秀夫、谢枋得这一代人,他们的使命是救亡图存。王朝末世,最伟大的知识分子,不是用他们的华丽辞章,也不是用他们的革新洞见,而是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构筑起了供后人膜拜的精神长城。这就是,他们这一代士大夫的宿命。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从1260年起,陆秀夫投到南宋名将、淮南制置使李庭芝幕下,执掌机密文件。后来,李庭芝被扣上驰援襄阳不力的帽子,替“常败将军”范文虎背锅,蒙冤遭贬。没多久,元军围攻扬州,李庭芝被重新起用,陆秀夫从京城又回到李庭芝幕府。
对于生死,文天祥早已超脱看透。在元大都的监狱中,元朝至元十八年(1281)夏,文天祥写下了《正气歌》:
1275年,元军大举进攻南宋,两淮告急,李庭芝的幕僚纷纷辞职走人。只有陆秀夫临难不惧,与李庭芝一起誓死抗敌。李庭芝为陆秀夫所感动,认定他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忠义之士,遂忍痛割爱,将他推荐给朝廷。
当时已经投降元朝的王积翁等人上书忽必烈,请示说,文天祥坚持不降,或者就将他释放做道士好了。但同样为宋朝状元宰相出身的留梦炎却强烈反对,留梦炎说:“文天祥如果被释放,复出号召江南,那我们这些投降的人,将置于何地?”
陆秀夫重回朝廷,一开始担任司农寺丞,负责粮仓管理和百官禄米供应。不久升任宗正寺少卿兼起居舍人,再到礼部侍郎。当元朝丞相伯颜率军进攻临安的时候,陆秀夫曾作为代表前往元军大营议和。一些史书说,因为陆秀夫坚持南宋“只和不降”,伯颜大怒,陆秀夫无功而返。后来代表南宋去议和的文天祥,同样大义凛然而被伯颜扣押下来。
为了逼迫文天祥投降,慑服亡宋子民,元朝宰相孛罗亲自提审文天祥。文天祥坚持不肯下跪,强硬地说:“天下事有兴有衰。国亡受戮,历代皆有。我为宋尽忠,只愿早死!”
1276年,德祐二年,正月初五,谢太后和6岁的小皇帝赵㬎宣布,南宋朝廷向元军投降。在正史中,南宋在此时已经亡了。
在牢狱中,蒙古人又将文天祥的妻子欧阳氏和两个女儿柳娘、环娘罚没为奴,并让他的女儿柳娘写信给他,并提示他说,只要他愿意投降,他的家人马上可以恢复自由身,他本人也可享受荣华富贵。但文天祥执意不肯,在回复自己妹妹的信中,文天祥写道:“收柳女信,痛割肠胃。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可令柳女、环女做好人,爹爹管不得。泪下哽咽哽咽。”
然而,在此之前,陆秀夫与殿前指挥苏刘义等人保护杨、俞二淑妃和益王赵昰、广王赵昺逃出临安,直抵温州瓯江口的江心岛。他们拥立赵昰、赵昺为天下兵马正、副都元帅,并商定了建立海上行朝、到南方开辟抗元基地的大略方针。这意味着南宋的血脉还在,还有反攻与重起的机会。
当时宋恭帝已经懂事,也在文天祥面前失声痛哭。
另一边,京城临安沦陷后,李庭芝还在死守扬州城。使者手持已经降元的谢太后的诏命,前来劝降,李庭芝登上城楼,高声回答:“奉诏守城,未闻有诏谕降也!”随后,又有使者前来传诏令说:“今吾(指谢太后)与嗣君(指赵㬎)既已臣伏,卿尚为谁守之?”李庭芝不为所动,命人朝传达诏令的使者射箭。直到半年后,元军才拿下扬州城,而李庭芝被部下杀害。
当看到宋恭帝一身蒙古人装扮出现在牢狱中时,文天祥立马跪在宋恭帝身前泪流满面。他说:“臣不能保大宋,致使陛下今日,深愧。圣驾请回,圣驾请回!”
但坚毅的李庭芝最后面临的问题,也是陆秀夫随后需要面对的:南宋君主已经投降了,你还在为谁守城?
在元大都的监狱里,忽必烈让当时已经9岁的宋恭帝赵㬎出面劝降文天祥。
3
4
1276年,农历五月,陆秀夫等南宋流亡者一路南迁到了福州,8岁的益王赵昰被立为皇帝,是为宋端宗。朝政由杨太后主议,以陈宜中、张世杰、陆秀夫组成行朝内阁。
以身殉道不苟生,道在光明照千古。
此前被伯颜拘押的文天祥,历经九死一生逃离出来,当他乘船南归到福州时,正赶上宋端宗新立,自己被任命为通议大夫、右丞相、枢密使。从职务上看,文天祥似乎是集大权于一身,实际上,权柄却掌握在陈宜中、张世杰手里。
……
虽然陆秀夫力荐文天祥,但由于陈、张的排挤,文天祥在福州被边缘化。文天祥不愿缠斗其间,于是自请到江西设都督府聚兵。在一无钱粮,二无支援的窘境下,他居然奇迹般地拉起一支十万人的义军,转战江西,收复了不少州郡。
杀身慷慨犹易免,取义从容未轻许。
文天祥的义军,吸引了元军主将张弘范的注意力,后者暂缓了对南宋流亡朝廷的追击,转而重兵围剿文天祥。而这时小朝廷又玩起了权术内斗。继文天祥之后,陆秀夫也被陈宜中排挤走了,谪居潮州乡下长达半年到8个月。
在《言志》诗中他写道:
在给被俘的闽广宣抚使陈文龙的信中,陆秀夫一面劝其宁可为国牺牲,也不能投降元朝,一面抒发了自己希望复出的强烈愿望:“北向长望,无寸土干净,秀夫岂敢游逸此土哉!”他在谪居地开办学馆,还建了练兵场,广招当地热血青年,讲授文韬武略,宣扬节气风骨。他也因此成为唐宋时期继韩愈之后,影响潮汕地区最深远的人物。
文天祥再次自杀求死。在路途中,他绝食八日,没想到仍然不死。于是他放弃绝食,决定与蒙古人周旋到底,最终以求一死,为大宋殉葬。
陆秀夫被贬后,南宋流亡朝廷在陈宜中“逃跑主义”思想的主导下,一路溃败,处境凶险。经过张世杰的严词追责,陈宜中才不得不召回陆秀夫。
一席话,说得张弘范也动了恻隐之心。他命人护送文天祥北上大都觐见忽必烈。
陆秀夫获诏还朝之时,流亡朝廷已经从福州败逃到了潮州外海的南澳岛,此后的两年,这个政权基本只在广东沿海的海岛上与元军周旋。
对此,文天祥泪流满面地说:“国亡不能救,为人臣者死有余罪,又怎么能够背叛国家,不与之同生共死呢?”
当时漂泊在广东沿海的流亡朝廷,只有三条路可以选择:一是直接出海,逃往越南南方,陈宜中后来走了这条路线,再也没有回来;二是流亡到海南岛,但或许是因为当时的海南岛极其荒凉,小朝廷中没人提出走这条路线;三是继续在广东沿海流亡,张世杰选择了这条路。
南宋已灭,元军统帅于是让人再次押来文天祥,引诱他说:“你的国家已经灭亡了,丞相您对宋朝的忠孝已经倾尽全力了。如果你能用对待宋朝的忠心,来对待当今的圣上(忽必烈),那么一定还可以当上宰相!”
在陈宜中离开流亡朝廷之后,陆秀夫与张世杰一起主持朝政。史载,每次朝会时,陆秀夫都束带持笏,认认真真地走完仪式。也许在这最艰难的时刻,他知道只有仪式和信念可以凝聚人心。而当他独处的时候,他则时常面朝大海,“凄然泣下,以朝衣拭泪,衣尽浥”。
长平一坑四十万,秦人欢欣赵人怨。大风扬沙水不流,为楚者乐为汉愁。兵家胜负常不一,纷纷干戈何时毕。必有天吏将明威,不嗜杀人能一之。我生之初尚无疚,我生之后遭阳九。厥角稽首并二州,正气扫地山河羞。身为大臣义当死,城下师盟愧牛耳。间关归国洗日光,白麻重宣不敢当。出师三年劳且苦,只尺长安不得睹。非无虓虎士如林,一日不戈为人擒。楼船千艘下天角,两雄相遭争奋搏。古来何代无战争,未有锋蝟交沧溟。游兵日来复日往,相持一月为鹬蚌。南人志欲扶昆仑,北人气欲黄河吞。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漂血洋水浑。昨朝南船满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昨夜两边桴鼓鸣,今朝船船鼾睡声。北兵去家八千里,椎牛酾酒人人喜。惟有孤臣雨泪垂,冥冥不敢向人啼。六龙杳霭知何处,大海茫茫隔烟雾。我欲借剑斩佞臣,黄金横带为何人。
如果当时有一张世界地图摆在陆秀夫的面前,他将看到,除了广东沿海孤悬的海岛和个别地方,以及西南地区最后的堡垒钓鱼城,偌大的欧亚大陆,基本都已是蒙古铁骑的天下。这是多么艰难而痛苦的坚守,难怪一个连死都不怕的英雄,会在没人的时候流泪。
当时,文天祥在被关押的海船上,目睹了这场南宋的亡国之战。后来,他写下了《二月六日海上大战国事不济孤臣天祥坐北舟中向南恸哭为之诗曰》:
他是那个时代,一面独孤的旗帜。
崖山之战后,元军统帅张弘范非常得意,下令在崖山北面的石壁上,刻下了“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十二个字。元朝灭亡以后,当地人将张弘范的字全部铲掉,改刻上了“宋丞相陆秀夫死于此”九个大字。
1278年,农历四月,10岁的宋端宗赵昰因为此前落水惊悸成疾,病逝在了广东雷州湾的硇洲岛。群臣见此多欲散去,陆秀夫痛心陈词:
至此,南宋彻底毁灭于崖山的怒海波涛之中。
度宗皇帝一子(指赵昺)尚在,将焉置之?古人有以一旅(五百人)一成(十平方里)中兴者,今百官有司皆具,士卒数万,天若未欲绝宋,此岂不可为国耶?
整个崖山之战,史书记载,南宋最后残存的十多万军民,或在战斗中壮烈牺牲,或不甘受辱投海自尽,“浮尸出于海十余万人”。尽管首都临安已经于1276年沦陷,但这些残存的忠臣义士,仍然坚持奋战到了三年后的1279年。
一番话重新燃起了众人的斗志。大家拥立7岁的赵昺登极,是为宋少帝,改元祥兴。作为最后精神支柱的陆秀夫,被任命为左丞相,总揽军国大事,张世杰为太傅,负责军事指挥。
面对重重包围的元兵,不愿屈服投降的陆秀夫,毅然背着8岁的宋帝昺投海自尽。在得知陆秀夫和宋帝昺跳海自尽的消息后,张世杰仰天长啸,泪流满面地说:“我为赵氏尽心尽力,一君亡,又立一君,如今又亡矣,不知天意为何?”飓风中,张世杰也跳入滚滚波涛之中,追随那个他为之奉献所有的王朝而去。
两个月后,流亡朝廷东移到了崖山(位于今广东新会)。在崖山,20万不甘亡国的南宋军民,将在陆秀夫和张世杰的带领下,迎来史上最惨烈的一战。
宋军最终惨败。
4
从福州退守广东后,在崖山,1279年2月,陆秀夫和张世杰率领残余的十多万南宋军民,与元兵展开了最后的战斗。
在崖山,陆秀夫内调工役,外筹军旅,任务繁重,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忘按时给小皇帝赵昺授课。在他心中,文化延续是最重要的事情,文化亡了,南宋就真亡了。在前后3年的漂泊中,他随时记录下两任小皇帝以及流亡朝廷的事情,并将这本“海上日记”交给礼部侍郎邓光荐,希望这些故事可以流传下来,可惜这本史书后来还是失传了。
文天祥在广东海丰被捕的当年,1278年,年仅10岁的宋端宗赵昰在流亡途中病逝。随后,陆秀夫又与张世杰一起,共同拥立当时年仅7岁的赵昺为帝,继续抗战。
南宋军民在崖山伐木建屋,并为小皇帝和杨太后修建了一座名为慈元殿的行宫。一时间,小小的崖山一带,三千余座房屋连绵起伏,形成集市,史学家后来将这一带称为“行朝草市”。
南宋宝祐四年(1256),21岁的文天祥荣膺当年科举状元。当时,19岁的陆秀夫也高中进士。作为同榜和同年,这两位南宋末世的知识分子,在穷途末日中坚持不懈地战斗着。
明代《崖山志》说:“崖山在大海中,两山对峙,势颇宽广,中有一港,其口如门,可藏舟,殆天险也,可扼以自固。”如今,经过700多年的变迁,崖山港因泥沙淤积,已成陆地,我们无法目睹当年的海港风貌。但从前人的记载来看,崖山是流亡朝廷一个相对理想的据点。
这已经不仅仅是家国兴亡,而是天下兴衰、匹夫有责了。
打陆战,南宋不是蒙元的对手,但打海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当时崖山的宋军,有大舶千余艘,而元军张弘范和李恒两部战船仅420艘。
早在北宋时,理学家张载就提出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理念,并在此后切实影响了无数知识分子为之奋斗终生。在宋代儒士们看来,“家国”是密不可分的。宋代以前的知识分子,一是没有形成像宋明清如此庞大的群体,二是没有形成如此强烈的责任担当意识,而宋代“三百年养士”的结果和终篇,就是文天祥和陆秀夫的末世悲歌。
1279年,祥兴二年正月,历时20多天的崖山海战拉开序幕。此前一个月,在潮汕地区牵制元军的文天祥队伍被打散了,文天祥本人也在海丰五坡岭被俘。随后,文天祥被张弘范扣押在船中,前往崖山,招降流亡朝廷。文天祥因此在船中目击了崖山海战的整个过程。根据文天祥的分析,北人不习海战,对崖山水道又生疏,如果流亡朝廷先期取得小捷,元军中的闽、浙籍水军很容易就倒戈,所以流亡朝廷是有胜算的。
在文天祥的时代,随着家国意识的强化,以及程朱理学的影响,知识分子心中“家、国、天下”已经浑然一体,密不可分。
张世杰这边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临战之前,他放火烧了“行朝草市”,不留退路,誓要与元军决胜负。但战后复盘,张世杰犯了一个战略错误,他竟然没有坚守崖门,而是让所有战船排成一字长蛇,并用大索连起来对敌。为了防止对方用火攻,南宋战船还都涂上了泥。
3
张弘范抓住了张世杰的错误部署,从南、西、北三面包围住南宋舰队,同时切断了他们的陆上淡水供应通道。南宋舰队虽然筹备了足够半年的干粮,然而,在持续吃了十天干粮又缺淡水的情况下,军中已疲乏不能战。史书说,“兵茹干粮十余日,渴甚,下掬海水饮之,海咸,饮即呕泄,兵大困”。
他已然抱定必死的决心。
双方一面战斗,一面和谈。张弘范想让文天祥写信劝降张世杰,被文天祥拒绝后,派出张世杰的外甥韩某去劝降。张世杰说,我知道我一投降就能活下来,还能享尽富贵,但我不能也不会投降。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1279年,农历二月初六,宋元崖山海战迎来最后的大决战。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张弘范趁着潮起潮落,分路发起进攻,声震天海。而张世杰作茧自缚式的布阵,注定了南宋舰队毫无转圜的余地,表里受敌。战到当晚,南宋这边“士众伤残,俱无斗志”,看着战舰上的旗杆一根根倒下,张世杰知道大势已去,最后关头砍断大索,率领十余艘战舰突围而去。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由于宋少帝赵昺的坐船最大,被外面的船挡住,动弹不了,陆秀夫坚守到最后一刻,担心小皇帝被俘,他做出了一个惊世决定。他先仗剑驱赶妻子、三个儿女跳入海中,随后跪拜在小皇帝面前说:“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德祐皇帝(指赵㬎)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说完,他将8岁的赵昺缚在自己背上,纵身跃入海中。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没有人会想到,42岁的南宋丞相陆秀夫,用负帝蹈海、以身殉国的方式,维持了大宋最后的风骨与气节。
他宁死不降,在被元军押解前往追击宋军时,写下了千古闻名的《过零丁洋》:
眼看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跳入海中,史载,一时间,“贵官士女多腰金赴水自沉,死者数万人”。而逃出包围圈的张世杰,还想侍奉杨太后再图后举,但杨太后听闻赵昺的死讯后亦蹈海自杀,张世杰将其收葬海边。后来,张世杰在今广东阳江海陵岛海面上遇大风雨,拒绝登岸而溺毙。
元将张弘范要他跪拜,他坚持不拜。张弘范又要求他写信劝降陆秀夫和张世杰等人,文天祥却说:“我无法保卫自己的父母,又怎么可能教别人背叛自己的父母?”
崖山海战是南宋亡国的最后一战,文天祥在元军船中目睹宋军的败亡和惨死,痛苦不已,向南恸哭。史载,此战过后,“浮尸出于海十余万人”。
这是他第一次自杀。
4年后,文天祥求仁得仁,死于元大都。
他率领最后的残兵一路转战,在退到广东海丰时,被元朝将领张弘范部队突然袭击。猝不及防的文天祥最终被捕,仓促之中,他吞下脑子(龙脑)试图自杀,没想到自杀失败。
至此,南宋的两个丞相,当年的同榜进士,一南一北,为大宋画上了悲伤而有力的句号。
文天祥已然一无所有,可他仍然在坚持战斗。
5
与此同时,从元兵手中逃脱的文天祥也再次出发,从1276年7月到1278年11月,他先后组织义兵,一度收复了被元兵占领的江西赣州、吉州等地。然而在江西永丰,他再次遭遇败绩,妻妾子女都被元兵俘虏。而在进军广东潮州过程中,他的军队又开始流行瘟疫,并夺走了他剩下的唯一的儿子。
陆秀夫负帝蹈海自杀之后,文天祥最早写诗赞颂陆秀夫的气节永留天地间:
在重庆,张珏等人则一直孤军奋战。一直到临安沦陷两年后的1278年,从钓鱼城率兵转战重庆城的张珏才最终兵败被俘。他不愿投降元朝,用弓弦上吊,以身殉国。
文彩珊瑚钩,淑气含公鼎。
当时,南宋已经濒临末日,但在各个角落,仍然有忠臣义士在顽强抵抗元兵。在扬州,尽管得知首都临安已经沦陷,但驻守的李庭芝和姜才等人却始终坚持不降。在率兵转战泰州兵败被俘以后,李庭芝最终殉国。姜才临死前,仍然对元兵破口大骂,誓死不降。
炯炯一心在,天水相与永。
临安之降后3个月,1276年5月,陆秀夫和赶来护驾的张世杰一起,在福州拥立赵昰登基,是为宋端宗。此后,被元军押解北上的文天祥,也在途中逃脱南下,历经九死一生辗转来到福州,并被任命为右丞相知枢密院事。
陆秀夫早年的同窗好友郭景星,听闻噩耗后,也曾写了一联挽诗,平平淡淡,却十分动容:
但危难之际,谢太后仍然命令陆秀夫等人,在南宋朝廷于临安投降元朝之前,秘密护送着赵宋皇族最后的血脉——7岁的赵昰和4岁的赵昺,出走福州。
独忆城南秋雨夜,
与149年前经历靖康之耻(1127)灭亡的北宋一样,南宋,也已接近穷途末路。
一窗曾共读书灯。
文天祥公开怒斥伯颜并被拘押的这一天,是德祐二年(1276)农历正月二十四日。10天后,二月初五,南宋朝廷在临安向元军投降。
陆秀夫死后仅4年,元朝枢密院副使兼潮州路总管丁聚,因为敬重陆秀夫,为他在南澳岛(今广东汕头南澳县)修建了墓园(应为衣冠冢)。
妇人小儿无力挽救赵宋天下,无奈下,文天祥只得代替宋廷,再次出城谈判。面对气焰嚣张的元军统帅伯颜,文天祥毫不懦弱退缩,坚持与伯颜抗争辩论。伯颜怒了——一位即将亡国的南宋宰相,竟然敢如此当面顶撞他——于是下令,将文天祥拘押锁铐起来。
1531年,明嘉靖十年,也就是陆秀夫死后252年,他的故乡盐城建起了陆公祠,以纪念这位千年一见的英雄。
当时,文天祥等人主张依托临安城中的几万残兵和数十万百姓支持,与元兵进行攻守决战。然而66岁的谢太后和4岁的宋恭帝赵㬎束手无策,他们和更多的文官仍然痴痴梦想着蒙古人能和此前的契丹人、女真人一样,在得到更多的岁币和纳贡后可以退兵回朝。
又52年后,1583年,明万历十一年,从小对陆秀夫的事迹耳熟能详的广东南海人杨瑞云赴任盐城知县,他启动了陆公祠的重修工作,并撰碑文说:“宋亡死节之臣多矣,乃余则以陆丞相为称首。”为什么说陆秀夫是宋末第一死节者,杨瑞云解释道:
在文天祥看来,他状元出身,以赣州知州的身份起兵勤王,如今危难之际临时被任命为宰相,对于家国天下,更是承担着发自肺腑的崇高责任。
难莫难于从容就义,始终不渝;
在后世强调皇权独裁的明清时代,宋人和宋代知识分子群体的集体自信,是不可想象的。可以说,尽管“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概念要到明末清初才被提出,但宋代的知识分子已经开始践行这种理念。
烈莫烈于举家沉海,尽葬鱼腹。
通过这种“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科举制,广大知识分子有了直接的通道可以实现阶层流动和上升。也因此,知识分子群体对于国家兴亡的责任担当意识开始强烈膨胀,以致北宋时期,知识分子群体敢于在宋神宗面前,公开阐述皇权必须与“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这就是陆秀夫的勇气所在。陆秀夫历经宋末三帝(赵㬎、赵昰、赵昺),明知事不可为但仍坚持到底,“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把传统士大夫的理想追求与坚毅本性发挥到了极致。他的妻子、三个儿女与他一起投海,仅有长子留在潮州陆厝围而幸存,堪称一门忠烈。
到了宋代,随着科举制的急剧扩大,平民阶层有了更直接的渠道参与朝政。北宋末期,每年参与各级科举应试的学子已达10万多人,而南宋时期的12世纪后期,尽管丢失了三分之一的国土面积,但每年参与各级科举应试的学子,更增加到了40多万。
1619年,明万历四十七年,追谥陆秀夫为“忠烈公”。
在宋代以前,封建王朝通过荐举制、九品中正制等方式选拔人才。尽管唐代开始有了科举,但是由于人才选拔规模太小,加上多为贵族垄断,因此唐代并未能通过科举制培育出广大的知识分子群体。从根本上说,宋代以前的朝代兴衰,更多是贵族间的斗争,而与知识分子群体无关。
1858年,清咸丰八年,全国各地孔庙皆配祀陆秀夫。
2
数百年来,在陆秀夫的故乡,在他生活过、战斗过的地方,在他殉难的地方,无论官府或民间都无限尊崇这位以“海国孤忠”名垂青史的英雄。衣冠冢、塑像、祠堂、纪念亭等,人们以种种形式纪念和缅怀陆秀夫。
宋朝养士三百年,这是最后的考验时刻。
如果要有一个标准来衡量一个人是否伟大,那就看在他死后的100年、500年甚至1000年,是否还有人广泛地纪念和缅怀他。这就叫,公道自在人心。
当王朝即将覆灭,南宋皇族们放眼望去,才发现那些当初共富贵的人,都逃跑了。剩下那些他们看不入眼的人,却选择了与他们同生死,共患难。
现在,我们可以代陆秀夫、代“宋末三杰”中另外两位、代李庭芝、代谢枋得、代许许多多不惜以身殉国的人回答之前的问题了:南宋已经亡了,他们为什么还要苦苦坚守与抗争?
无人可用的太皇太后谢道清,只得颁发懿旨,任命文天祥为右丞相兼枢密使,全权负责与城外元军主帅伯颜的谈判事宜。
有的人说是“愚忠”。但如果李庭芝愚忠,他就应该在接到谢太后的诏令后献城投降;如果陆秀夫愚忠,他就不应该凭自己的判断去决定一个小皇帝的生死……而这恰恰证明了他们不愚忠。在他们心中,有比君主的去留和生死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中国历史代代传承的信念与良知。
德祐二年(1276),文天祥被任命为临安知府,协助拱卫京师。当时,元朝大军已经逼近临安城外的皋亭山。在敌兵的震慑之下,比文天祥早12年(1244)考中状元的左丞相留梦炎开溜了。然后,右丞相陈宜中也脚底抹油了。
近代历史学家蔡东藩说,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三人之奔波海陆,百折不回,尤为可歌可泣,可悲可慕。六合全覆而争之一隅,城守不能而争之海岛,明知无益事,翻作有情痴。后人或笑其迂拙,不知时局至此,已万无可存之理,文、张、陆三忠,亦不过吾尽吾心已耳。读诸葛武侯《后出师表》,结末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钝,非所逆睹。”千古忠臣义士,大都如此,于文、张、陆何尤乎?
然而在临安城外,起初文天祥却被拒绝入城。在宰相陈宜中等人眼里,文天祥的勤王之举是“猖狂”和“儿戏”。因为在更多的文官看来,文天祥越忠诚,就越衬托其他文官武将的明哲保身和委曲求全。所以一直到当年十一月,蒙古兵已将临安城团团包围之时,文天祥才被召入临安城中。
1927年6月2日,51岁的大学者王国维突然在颐和园投湖自杀,当时人认为王国维是“殉清”,是“愚忠”,但史学家陈寅恪一针见血地指出,王国维其实是“殉文化”:
他散尽家财募兵,日夜疾驰奔赴临安。在江苏虞桥,他临时组织的毫无作战经验的勤王义军,被凶悍且久经战阵的元兵屠戮殆尽,他不得不率领残兵退保余杭。
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
面对虎狼之师的蒙古兵,有友人劝告他说,如今元兵三路直逼临安,而你却带着一万多人的乌合之众去以卵击石,这跟赶着一群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这位状元出身的地方官员回答说,我又何尝不知,但国家危难,眼下征召天下勤王,却“无一人一骑入关者,吾深恨于此,故不自量力,而以身徇之”。
自有中华文明以来,每当时代变易、江河日下之时,那些生死以之的人,不正是捍卫文化、捍卫信念最坚定的那批人吗?
文天祥当年初入仕途,因为性格忠直得罪了权臣贾似道,而被贬出朝廷。尽管在地方“性豪华,平生自奉甚厚,声伎满前”,但一到国家危难时刻,他却不畏艰难,“尽以家资为军费”。
中华文明之所以绵延不绝,不也正是靠着这批人的坚守与抗争,才一次次留下了传承与复燃的火种吗?
在这种情况下,文天祥散尽家财,招募士卒前往临安拱卫京城。这位“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的美男子状元,捧着勤王诏书痛哭流涕。他对门客说:“以别人的快乐为快乐的人,也忧虑别人忧虑的事情;以别人的衣食为衣食来源的人,应为别人的事而至死不辞。”
斯人已逝,唯精神不死。
自打1234年蒙古人灭亡金国,持续不断南侵以来,历经四十多年抵抗,南宋的耐心和国力已经日渐耗尽。很多人开始观望形势,首鼠两端,以致当蒙古人逼近临安城,南宋皇室向天下发出勤王诏书时,响应者竟然寥寥无几。
本章参考文献
他就是在南宋宝祐四年(1256),以21岁之身荣膺状元的文天祥(1236—1283)。眼下,这名40岁的昔日状元,正担任赣州知州。
[元]脱脱等:《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
南宋生死存亡关头,一位状元出身的官员挺身而出。
[明]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
1
游彪:《宋史十五讲》,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
冥冥之中,历史确实蕴含着某种诡异的宿命。
余蔚:《宋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
想当初,宋太祖赵匡胤通过陈桥兵变,从年仅7岁的后周皇帝柴宗训处夺得帝位建立宋朝,如今大宋似乎也将亡国于年仅4岁的宋恭帝赵㬎。
张绥:《中国人的通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
但蒙古人对此有另外一种解释。在逃窜前,南宋宰相陈宜中派出使者柳岳前往蒙古大营谈判,以无比卑下的姿态摇尾乞怜说:“希望贵国能够怜悯我们、班师回朝,我们肯定会每年进贡,修好于大元。”蒙古军的统帅伯颜倒是回答得干净利落:“如果想让我军停止前进,你们是想效仿当初吴越国国君钱俶,向我们纳土称臣?还是效仿南唐的李后主出降?当初宋人得天下于小儿之手,今天又失之于小儿之手,这是天意,不必多说了。”
修晓波:《文天祥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
谢道清下令,在临安城中张榜痛斥公开逃窜的各级官员:“我朝三百多年,对士大夫以礼相待。现在我与新君遭蒙多难,你们这些大小臣子,不见一人出来救国。我们有什么对不起大家?你们内臣叛官离去,地方守令舍印弃城……平日读圣贤书,所许谓何?乃于此时,作此举措,生何面目对人,死何以见先帝?”
[加]卜正民主编:《哈佛中国史》,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
自从靖康之变(1127)以来,南奔建立的南宋始终处于北方游牧民族持续不断的冲击和高压之下,如今,女真人虽然亡国,但不断南下的蒙古人却更加精锐致命。望着临安城下的蒙古兵,66岁的太皇太后谢道清发现,她和年仅4岁的宋恭帝赵㬎,已经孤独无依。
安鹏:《“天下-华夷”到“世界-民族”——文天祥“民族英雄”形象的诞生及其意义》,硕士学位论文,兰州大学民族学专业,2018年
面对兵临城下的蒙古人,德祐元年(1275),临安城里乱成一团。以两位宰相陈宜中和留梦炎为首,南宋朝廷的大小官员们纷纷弃职逃命作鸟兽散。
孙炳元:《陆秀夫事迹考》,《盐城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1期
文天祥:大宋最后的风骨,死于1283年
王曾瑜:《南宋亡国的厓山海战述评》,《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