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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车开走了,我一转身,曲副书记站在我身后。

我一手搀着他,一手捂住他兜,众目睽睽之下,将他半推半送地弄进了车。

曲副书记左右瞧,见没谁紧跟出来,便低声对我说,咱俩之间的事儿,今天齐了啊!以后的事儿,再男论。

我比他更急赤白脸地说,那你就别往外掏!那你就别往外掏!

我说,明白。明白。

他急赤白脸地说,这像什么样子!这像什么样子!

目送曲副书记的车也开走了,我才从容不迫地踱向我自己的车。坐在车里,我想,对我的最可爱的人们,是不可以像剥削成性的私营老板对待打工妹们一样的。也就是说不可以利用过度。利用过度了,他们极易由最可爱的人变为最危险的人最可怕的人。他们一旦联合起来对付我报复我,最终的结果,必将是我这位由他们通力缔造出来的企业家,完蛋在他们这些缔造者们手里。好比美国电影里那些能力强大的机械人,最终完蛋在缔造者们手中一样。我和他们的关系,只能是几番交易后结一次账的关系。只有这样的关系,才是一种足以长久维持的方式。至高原则是——在任何对我不利的情况下,我都不能出卖他们。出卖只会使我更无助,更迅速更彻底地走向完蛋……

散席撤宴之时,趁着混乱,我将一包餐巾纸往他兜里揣。谁都没看清我往他兜里揣的什么,连他自己都没看清。但是许多人都看见我往他兜里揣,而他拒绝的情形了。

我又想到了秦副书记那老家伙,从今往后,一些人将向另外一些人传播这样一个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子虚乌有的“事实”——在市一级领导干部中,和我这位“五星级”企业家关系最特殊最铁最深的,不是别人,乃是纪检委书记。他常交待我替他办事儿。他老伴儿他儿媳妇也常利用我办事儿。那么我肯定也就替他所有的三亲六戚都办过事儿了!至于办的是些什么性质的事儿,则就全凭每个人去想象了!我还暗中往他兜儿里塞过钱,那一包餐巾纸,当然是会被想象成钱的,或者是贵重的首饰。而老家伙当众对为我立镀金全身铜像的暧昧态度,将被评论为一种当众所放的烟雾。是欲盖弥彰的伎俩……

老家伙七分醉了,我可一点儿都没醉。他口口都真喝,而我几乎口口都假喝。我明知他回到家里,肯定是要一再对他老伴儿进行逼供的。也肯定是要打电话给他的儿子的。而他那当小学校长的儿子,肯定是要对自己当小学教员的妻子进行逼供的。但那又怎样呢?我完全可以推说我醉了,根本不记得此时此刻的事儿了。对一个酒醉之人的话大兴问罪之师,显得一位官员的气度太小了吧?

另外一些人又将向更多的人传播这样一个子虚乌有的事实。而老家伙将不知向谁去解释,想解释也解释不过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甚至,在他还没来得及完全明了被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角色意味着什么时,普遍的公众可能已经将他看成是我船舱里的隐蔽人物了!

这个嘛……我环视了他们一遭,扑哧一笑,举杯道,审问啊?喝酒,喝酒!

我承认我够损的,但是不损的中国人如今已经很少了。很损的人恰恰大量集中在如我一般的成功者型的中国人中。林彪当年有句名言——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现而今办成大事儿的条件复杂化了,光靠说假话不太行了,还得附加一个“损”字。

一个同桌人便问,那谁清楚啊?

列位宽恕我!

我的话说得老家伙莫名其妙,直翻白眼。

“V股”正式上市那一天,成千上万的市民变成了疯狂的股民,其情形不禁使人回忆起文化大革命,只不过股民们不戴袖标不唱“造反有理”罢了。

我说,你们谁也别心理不平衡,谁也别嫉妒,嫉妒也是白嫉妒,我和秦副书记的关系究竟有多深,那是连他自己有时也不太清楚的……

先是,在可容纳数万之众的市中心广场,举行我的镀金全身铜像之剪彩典礼。我的全身铜像高达3.26米。为什么3.26米,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在广场的另一端,庄严地举起着一只手臂的毛主席的全身铜像,也高达3.26米。至于毛主席的全身铜像为什么高3.26米,我就更不清楚了。当市委书记所持的金剪刀悄无声息地剪断红绸之际,万众屏息敛气,广场一片肃穆。红绸滑落,我的全身铜像金光闪耀,顿时吸引住了万众敬仰的目光。于是五十架管风琴齐奏《尾巴颂》之乐曲,神圣、雄浑、高亢,直冲霄汉,激励着万众的心弦。男女各一千人组成的庞大歌咏队,伴随着乐曲唱道:啊!……啊!……尾巴!宇宙之神赐予我们的尾巴!我们的宝贵的拥有,我们的第三只手,引领我们向前迈进的感觉,伟大的感觉,我们从此不忧愁,我们不显,我们用纯洁的心来感受,这宝贵的拥有!这骄傲的拥有!啊!……啊!尾巴!……尾巴!我们将永远捍卫的尾巴!曲终欲罢,市委书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他讲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往耳朵里听。我站立在主席台正中,左边是一些衣冠楚楚的官员,右边也是一些衣冠楚楚的官员。他们身上穿的是我为他们定做的高级西服,他们颈上系的是我赠送他们的高级领带,领带上是纯金的硕大的领带夹。镀在我的全身铜像上的黄金,是手工打做那些领带夹的百倍。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典礼的一切费用,全都出在我从银行的贷款中,一分钱也不花我自己的。我始终仰望着我的镀金的全身铜像。除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我可能是这世界上惟一的一个,有机会活着仰望自己高达3.26米的全身铜像的人了!而且是镀金的!那一时刻,我的金光闪耀的全身铜像,使我自己也不禁地崇拜起自己来!这一种自己对自己的巨大的崇拜激情,使我全身热血奔涌,使我泪盈满眶!我的铜像也如广场那一端的毛主席铜像一样,庄严地举着一只手臂。毛主席的铜像,仿佛在向我的铜像招手。他老人家的铜像,已经锈旧了,已经黯然无光了。那是本市剩下的惟一一尊毛主席铜像。曾被一锤定价地拍卖过,买了去的是某外国公司,企图完整地运回国去,摆放在公园里供人参观。他们当然不是出于崇拜和敬仰之情,只不过是出于一种炫耀心理。看,他把中国人的前伟大领袖的铜像买回国了!好比能将秦始皇墓兵马俑的一具真品买回国。

于是众人皆笑。那一张张笑脸的后面,掩饰着的是对秦副书记这位纪检委书记的大不信任和暗嘲。

起运那一天毛主席铜像的脖子上被套上了铁索,吊车将“他”高高吊起。突然间天色骤阴,乌云急骤,紧接着下了倾盆大雨。倾盆大雨中夹杂着红果大小的冰雹。电闪雷鸣,天穹上翻江倒海!于是围观万千民众,齐刷刷跪在雨中,许多人哭喊着,毛主席,别离开我们!毛主席,别离开我们!一位伟大的人物逝世十余年后,仍对民众的心理产生如此之巨大的深刻影响,其情其状,令人肃然愕然而又怵然。使许多没有迷信思想之人也不禁地迷信起来。那外国公司的老板感到不吉祥,反悔初衷,要求退款。所以老人家的那尊全身铜像才没流失到国外去。“他”成了这座城市的一桩圣物。而今我的铜像是崭新的,是镀金的。我是一个官小之人,我是一个划时代的投机者,我还是一个窃国者,一个因投机成功因窃国得逞而一夜暴发的家伙!行行色色的所谓“公仆”前来为此典礼捧场,只不过由于我贿赂了他们;万千民众聚集在这里,只不过由于可以得到一张编了号码的购买“V股”的优先券!

曲副书记笑了,半揶揄半认真地说,关系特殊不特殊,天知、地知、你知、他知,我们大家,那可就都是没法儿知道的喽!

当我的目光从我自己的金光闪耀的全身铜像转移,望向广场那一端的毛主席全身铜像时,我血管里奔涌的热血倏然冷却了似的。我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仿佛就会有什么始料不及的不祥之事发生,仿佛毛主席他老人家会从他自己的铜像座上一跃而下,一步步走向我的铜像,将我的铜像轻而易举地推倒。我暗想如果他老人家还健在,这典礼将会变成公审会场无疑!我的下场也肯定会像当年刘青山张子善的下场一样!但又一想即使他老人家还健在,也不至于首先拿我开刀吧?我算什么呀?连弄到手的和打算弄到手的数目加一块儿,也不过就区区的两三亿嘛!小盗窃御马,大盗窃国家。比较而言,我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窃御马的小盗罢了!老百姓希望亲眼看到并且拍手称快的,恐怕更是他如何惩办那些以变非法为合法的手段窃国家的大盗吧?大盗不办,只办我这等卑劣小盗,我梁某人也不服呀!再者说了,首先是他的后代传人们不争气嘛!如果他们真的做“公仆”,我又怎么能变国家的两三个亿为我个人的呢?

他的表情有点儿犯急。

我正胡思乱想,曲副书记轻轻推了我一下,低声说,别发呆发愣的了!该你讲几句话了。

秦副书记说,其实,其实我和他之间……半点儿特殊的关系也没有嘛!

我省过神儿来,嘟哝着说,我还用讲话吗?但是那些衣冠楚楚的官员们已经鼓起掌来,典礼台下也掌声雷动了。那掌声雷动,万尾竖起如旌如旗的场面告诉我——人们早已有些按捺不住性子了!都急着赶快领取了优先券去抢购“V股”哪!

曲副书记的样子,仿佛是出于维护秦副书记也就是党的形象,不得不制止我似的。而这么一来,他就轻巧地一推,将秦副书记推到未必多么清正未必多么廉洁的境地了。

于是我走到麦克风前,寻思了片刻,大声说道,我记得有一位已故的名人留下了这么一句名言——演讲应该像女士们的裙子,越短越好!我的演讲只一句——要想幸福,快买“V股”!“V股”发发发,幸福传万家!于是万众欢呼:要想幸福,快买“V股”!“V股”发发发,幸福传万家!这其实是“V股”的广告词。从此,它几乎出现在我市一切人眼可见的地方和东西上。从巨大的电子广告屏到公共厕所的墙上,从男人们的背心上到女人们的卫生巾上到小学生们的校服上、作业本的背页上。铺天盖地,盖地铺天!

曲副书记终于开口了,他说,梁主任,哦不,其实应该称你梁总了,我知道你和秦副书记关系特殊,知道你一向把他让你办的事儿当成圣旨。不过你们之间的事儿,以后单找机会谈嘛!也跟别人说说话儿,照顾照顾别人的情绪嘛!比如你这么半天了也不主动跟我说句话,只一个劲儿地跟秦副书记亲近,我心里就不太平衡呀!

于是五十架管风琴重新齐奏《尾巴颂》之乐曲,两千人组成的歌咏队又一次齐唱:

同桌的几位,一直在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色。

啊!……啊!

同桌的人们,除了曲副书记看出我是在成心耍弄老家伙,其他人都将我的话当真了。我是很明白现如今人们的心理的——某些事儿,人们十之八九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尤其是那些会影响他们对某人一向的好名声好品格的事儿。

尾巴!

此时,他已经有七分醉了。我想,他醉得一定相当恼火。

宇宙之神赐予我们的尾巴!

他见我言之凿凿,连“唔”都不“唔”了,而开始含胡不清地“嗯”、“嗯”了!

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塑像并没从底座上跃下,大步腾腾地奔向我或我的塑像。晴朗的天空依然晴朗。总之一切如预期的那样顺利,并没发生什么不祥的事件,只不过从高空进行现场实况拍摄并附带撒优先券的直升飞机撞在了电视塔上,翻着斤斗坠地的情形对许多人的视觉造成了较猛烈的冲击。驾驶员摄影师等当然是呜呼哀哉了。飞机坠地时当然也砸死了三五个人,飞机爆炸的碎片击伤了几十人。另外,由于万众抢夺优先券踩死了些人,踩伤了些人。不多,死者也就二十多个,伤者也就五六十个。

我煞有介事地说,您回去告诉她,或者告诉您儿子,今后有用得着我梁某人的地方,只管再来找我就是!

过后,市长市委书记以及贵宾一干人等,纷纷与我握手,对典礼的顺利完毕表示祝贺。

他身子往后一挺,不禁地又“唔”了一声。基于同样的顾虑,还是一句话都不敢问。列位想啊,这年月,有几个当官的,敢替自己的老婆敢替自己的儿女打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保票?老家伙连他自己的老伴儿究竟求没求我办过什么事儿都不敢多问,事关他的儿媳妇,岂敢多问?再者说了,这年月,女权主义在中国大抬其头,有几个当公公的不惧怕儿媳妇三分?

市长说,不容易不容易,如此大的一次活动,如此大的场面,如此众多的人,死些个,伤些个,在所难免的嘛!希望不至于破坏了你的好情绪。

又隔了片刻,我再一次说,秦副书记,我这儿又想起来了,您儿媳妇让我办的那件事儿,我也尽心尽意地给办成了!

我说,也希望不至于破坏了领导们的好情绪。

我照例为他夹菜,为他满酒,为他点烟。仿佛那一桌上任何人对我都是不重要的,都是可以冷落的,在我心目中都是没位置的。只有他老人家是我必须恭敬必须大献殷勤必须取悦的人物似的。

市委书记就笑着说,只要你满意,我们就满意嘛!老曲,你向电台、电视台、报社打个招呼,飞机失事,死人伤人,一个字也不要报导。谁如果偏要扫全市广大人民群众的兴,该撤职的撤职,该开除新闻界的开除!抓“V股”的发行和抓导向,两手都要硬!不硬不行。这也是政治!

他不禁“唔”了一声,身子又往后一挺。这次他只“唔”了一声,竟没追问什么。分明的,是没敢追问。就算他再不屑于和我这种人为伍,再不屑于因什么事儿求到我头上,他当时也没法儿断定,他老伴儿绝不会求到我头上?万一他老伴儿真的背着他求我办什么事儿了呢?万一那是一件有损他清正廉洁之形象的事儿呢?万一他一问,我来个不遮不掩地合盘托出呢?他只有三缄其口的份儿。默默地吃着,默默地饮着,怀着满腹的狐疑,默默地吸烟。

曲副书记说,放心,该想到的,我都想到了。出了漏,我引咎辞职。

隔了片刻,他的身子往后挺不住了,刚往桌前一倾,我又将头凑向他,故作机密地说,秦书记,您老伴儿让我办的那件事儿,我也尽心尽意地给办成了!

宣传部长赶紧跟着说,还有我!我一定配合曲副书记把好宣传关。出了漏,我也引咎辞职!

我左右看了一下,觉得他求我办的事儿不便当众说出似的,无所谓而又特仗义地说,您实在想不起来就算了。别费神想它了,反正我已经替您办成了!他呢,皱着眉头又想了一会儿,自然是想不起子虚乌有的事儿,也就只好作罢。

“V股”发行盛况空前。真他妈的盛况空前!

他的神态,他的口吻,仿佛在当众宣告——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咱俩是两股道儿上跑的车,我会求你办什么事儿?

列位,我的尾巴,也已经化猥琐为美丽了,正如老苗的尾巴化腐朽为神奇。它长到十米多了。列位,细长的东西都是可以编结起来的东西嘛!不知列位早些年见过女孩子们用彩色塑料绳编结的各种花样没有?我将为自己聘用美术学院毕业的硕士做专职美尾师,每天为我编结一次尾花儿。前一天他用电脑将尾花儿设计出来送交我,供我审定。他一次不多送,仅送三份,给我对比和选择的余地。他非常热爱自己的新工作。当然,我给他定的月薪也是有吸引力的,一万五。如今只有傻瓜才会热爱月薪不高的工作,不管那工作被别人颂扬得多么崇高多么神圣。

哪件事儿啊?你说个清楚明白。

尾巴文化和尾巴经济的总舵手,为自己聘一位专职的美尾师,我认为这算不了特殊化,也算不了以权谋私。因为我的尾巴的雅俗美丑,已不是我个人的事了,是关乎大局的事了。聘专职美尾师,实乃从工作性质出发,实乃出于工作需要。

我也更加认真地说,就那件事儿嘛!您怎么忘了呢?

美尾师的设计水准极高。常为我绞尽脑汁、翻来覆去地畅想更标新立异更具浪漫情调更具先锋意味的尾巴花样。几乎每天早晨都能给我一份儿惊喜,使我这位“尾巴精英”,足以不断地引导尾巴新潮流。我们的关系,那是和西方一些明星大腕儿们与她们的化妆师服装师之间的关系一样亲密的。他使我的尾巴成了我引以为荣引以为傲的“无字名片”。我的尾巴则成了他的“英雄用武之地”,不断刺激他、启发他丰富和提高自己独特的艺术想象力。

尽管他在强撑着摆出丝毫也没醉的样子,尽管他的头脑肯定是清醒着的,但他的话已开始在舌尖儿上打滚儿了。

列位,咱目前的尾巴花样,正式命名为“迷幻的大亚西亚之梦”。是镀了磷的,是装配了霓虹灯管儿的。采取的是现代派的立体编法。整体结构包括了太阳,地球和月亮三颗伟大的星球,以及抽象的裸体的男人和女人,象征着亚当和夏娃,象征着生命的起源和延续。这是指夜晚磷光闪烁霓虹灯管亮起来的情形。至于白天,那是另一番情形——白天咱的尾巴那就是一个花篮了!由散发着奇异芬芳的鲜花以别具匠心的插花艺术组成的花篮。鲜花都是小悦每天早晨坐我的专车现从花店买回来的。一般的什么菊花、玫瑰、康乃馨之类的花,小悦是绝对不往我的尾巴上插的。小悦说那些花太司空见惯太俗气了。她为我的尾巴买的都是进口的洋花,洋花上还用大头针钉上活的蝴蝶和蜻蜒。因而我为她雇了几名打工仔儿和打工妹,专逮蝴蝶和蜻蜒供她最终当然是供我的尾巴所用。

他愣了愣,身子往后挺了挺,使他的头和我的头拉开一段距离,以一种颇为不屑的姿态睥睨着我,一脸正派地问,嗯?什么事儿?我怎么不记得我求你办过什么事儿了?

“义尾厂”很快便兴建竣工了,不但促进了尾巴服装业、尾巴服务业、尾巴小手工业的迅猛发展,而且大大促进了我市旅游业的迅猛发展。我以“中国尾巴文化及尾巴经济总裁”的名义,向世界二十几个国家的旅游社团发出了邀请。他们无一不喜出望外,付预定金惟恐不及!

我将头低向他耳,故作机密地说,秦副书记,您交待于我的那件事儿,我可尽心尽意地替您办成了!

那些老外们,在我们这座城市里,顿时就显得“土”了,显得没见过世面了,显得太是“老外”了。

我趁机当众耍弄他。

他们连看到我们的带尾巴套儿、尾巴托儿、尾巴夹儿的裤子、裙子都惊诧不已,更不要说面对我们的长尾巴的男人和女人们了!

老家伙那一杯酒被迫饮尽,可就显出三分的醉态了。

有一位日本小姐迷恋上了我市歌舞团一位长凤凰尾巴的男舞蹈演员。是他在台上演出,她在台下贵宾座观看时迷恋上的。他旋转了半分多钟,猛地双膝跪于台前,身子后倾,伸张开双手,从心底里仿佛痛苦万分地喊出了一声“爱神丘比特啊!”——于是他的凤凰尾巴的两柄长长的羽翎,也仿佛很痛苦地瑟瑟颤抖不止……

一阵似乎庄重实则促狭的热闹之后,我们这一桌的人又都坐下了。

结果她呻吟了一声,头一歪,晕过去了。爱他爱得晕过去了!

老家伙不得不接了过去。于是在市长和市委书记的率领之下,一只只杯碰了过去……

演出一结束,她就在两个人的左右扶持之下,走上台当众对他说,救我!救我!……

曲副书记将酒杯也替老家伙擎了起来,期待着他接。

她软弱无力,双唇哆嗦,泪流满面。

老秦,拿着拿着。市长和书记,其实可都是冲着你才过来的……

他听不懂,一时不知该作何表示。

但有曲副书记坐在他身旁,哪里会由他的不良居心得逞呢!曲副书记双手搀着他的胳膊弯儿,像搀着一位德高望众、自己难以站立起来的老人似的,毕恭毕敬地将他搀了起来。

于是翻译告诉他,她请求他救她。

秦副书记盯着眼前的杯,端坐不动。仿佛成心要给市长和市委书记一个下不来台。

中国话他当然是听得明白的。明白归明白,还是不懂。或者反过来理解也行——懂是懂了,但更不明白了,更糊涂了。

于是几十人转瞬站起,都举杯响应。有的还向我们这一张桌围拢过来。

这时许多观众就拥挤到台前来。他向观众耸肩,表示他的困惑。

而市长,则向另几桌的人们做手势,并连连说,同时!同时!

于是她又说了一串日本话。于是翻译用中国话骂他,你这王八蛋小子眨巴什么眼睛啊!耸的什么肩呀!你不就长了两根凤凰尾巴翎嘛?神气什么呀!她就是全日本大名鼎鼎的花旗参枝子小姐啊!她父亲是全日本财力顶尖的几个银行家之一!人家还没出生就已经出名了!你看你在这一场混账的演出中把人家折磨成什么样儿了!她爱你已经爱得晕过去好几次了!你小子娶了她就差不多等于娶了三分之一个日本了!

市委书记替他满了酒,举杯又道,再过不久,咱们秦副书记就到离休年龄了,该回家享受天伦之乐了。以后咱们能这样和他聚在一起的机会不多喽!来来来,诸位和我同时举杯,让我们真诚地,满怀感情地,为秦副书记即将革命到头,干杯!

这翻译也是中国人,上海小伙儿,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三年前大学毕业后从上海去日本的。能混到日本大银行家的干金小姐身边作翻译,在谋生于日本的华人中,显然是够幸福的一个了。他瞪着自己长凤凰尾巴的同胞兄弟的那一种眼神儿,仿佛熊熊地燃烧着两束火焰!那是两束妒火。倘目光也能成为伤人利器,长凤凰尾巴的男舞蹈演员必死无疑。

市长和市委书记的话,听来使人很难明白究竟是在当众褒还是在当众贬,直说得秦副书记默默坐在那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表情尴尬极了。

拥挤至台前的观众们中,顿时也晕倒了一大片人!娶三分之一个日本啊!这种对一个中国人而言,活一万年都未见得碰到一次的好运气,眼睁睁地却将成为别人命里的一个事实,多刺激人啊!许多人内心里肯定都在骂——花旗参枝子小姐,你他妈干嘛对长凤凰尾巴的如此痴情啊!

市长又说,是咱们韩书记上任后,点将让秦副书记负责纪检的。我听到过一些议论,认为这是个闲职。不错,咱们市的领导者们,尤其市委一级的领导者们,都非常廉洁,这就带头抵制了腐败。没什么可查可控的腐败案件,秦副书记也就成了位象征性的书记。但哪怕是象征性的存在,也有其存在的意义嘛!考虑到老同志的身体健康情况、工作能力情况,予以照顾,也完全是应该的嘛!

那长凤凰尾巴的男舞蹈演员目光一阵发直,接着两眼朝上一翻,挺挺地朝后倒去,后脑勺重重地砸在舞台上……

市委书记说,咱们秦副书记,是咱们市委市政府两大班子中,资格最老、年纪最大的一位书记。十七八年前当上市委副书记,一直就在副书记的岗位上被摆过来摆过去,从没讲过什么价钱。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秦副书记这一点精神,那就是难能可贵的嘛!

于是有人手忙脚乱地向他脸上喷矿泉水,有人煞有介事地掐他人中……

我说,一定,一定。

而更多的男人则围向那翻译,拉拉扯扯吵吵嚷嚷,都说他们自己的尾巴也算是一类尾巴甚至极品级尾巴,既然长凤凰尾巴的晕过去了,说不定还会落下严重的脑震荡后遗症,变成个傻愚呆痴的男人哪!人家是日本大银行家的千金小姐,咱们出个傻愚呆痴的男人跟人家配对儿结婚,不是太亏待人家太不仗义了吗!也跌咱们堂堂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份啊!都说干脆从我们之中替三分之一的日本另物色个更够资格的女婿吧!

市长对我说,咱们秦副书记的酒量,我领教过。你可要替我陪好他哟!

那翻译被围得恼了,双手捂耳,大吼,都别吵了!一个一个自我介绍!

市长和市委书记携手双双前来敬酒。他们当然是来向我敬酒的,却首先和秦副书记碰杯,接着和其他人碰杯,最后才漫不经心似的和我碰了一下杯。没和曲副书记碰杯,但是我明白,他俩和曲副书记是一伙的,起码在我的特殊关系上是一伙的,不碰杯,那是当着秦副书记的面儿心照不宣的一种策略。

听他那话,仿佛他真有权替花旗参枝子小姐另择佳婿似的。

秦副书记绷不住脸,也笑了。众人的笑是逢场作戏,是凑趣儿的笑。秦副书记的笑,却是皮笑肉不笑的一种,在我看来大有明察秋毫而又待机行事的意味。这老家伙!

他那一声吼并没能使些个男人们肃静下来,他们反而更加吵吵嚷嚷了。

于是众人又笑。

我是大学副教授!教古典文学的!

曲副书记将口中的骨头斯文地吐在小盘中,亦庄亦谐地说,老秦,你这香饵很香,还富有营养。却没什么铬钩呀,只不过有些碎小骨头罢了!

去去去!大学副教授算个!我是习武的!我曾爷爷是方世玉的得意门徒!大银行家的千金小姐找女婿应该找习武之人!好保护她嘛!

众人听了,一时的皆面面相觑。

你们俩都闪一边儿去闪一边儿去!瞧你们俩那尾巴!人家不但相人才,也要长高级尾巴的男人才肯嫁!

触目是铬钩。

我的尾巴怎么了?我的尾巴怎么了?你他妈说那秃顶老教授别捎上我啊!我的鲨鱼尾巴就比你那条狐狸尾巴低一等啊!

古来香饵下,

看清楚了看清楚了!我这是貂尾!不是狐狸尾巴!哎翻译先生,尊敬的翻译先生,别理他,先听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诗人!世纪末仅剩的几个中国先锋诗人!不信您听我新近创作的诗——啊,无论这样还是那样!我的国我的恋人呀……

人受人益难,

诗人扯住翻译的一只手不放,方世玉的得意门徒的曾孙子扯住翻译的另一只手不放。于是三个人演起《灰圈记》。

天受天损易,

那习武之人一时性起,甩开了翻译的手,跨向世纪末的先锋诗人,一把揪住对方衣领,照其面门,挥拳便打,嘴里同时骂道,打你个貂尾的鸟诗人!打你个貂尾的鸟诗人!他那大号哑铃般的黑硬拳头,使世纪末的先锋派诗人表情忧郁而又自命不凡的脸顿时鲜血横流!

秦副书记放下筷子,瞧着曲副书记,抑扬顿挫地说出四句诗:

诗人也不是好惹的,也甩开了翻译的另一只手,扑向习武之人。张牙舞爪之状,仿佛一只勇敢的无所畏惧的猴子在向一头强壮的大猩猩发起进攻。但他哪里是人家习武之人的对手呢!还没接近人家,早已被人家一脚踢倒在地。当众挨了一拳,复挨一脚,诗人的样子,就更加没了体统,很像玩命的野汉子。他就地一滚,滚至对方背后,扑抱住对方的鲨鱼尾巴,恶犬似的,下口便咬。无奈他的牙齿似乎不够尖锐,咬不透韧厚的鲨鱼皮。尽管咬不透,显然也将对方咬疼了。习武之人又蹦又跳,哇哇怪叫,大幅度地甩摆着他的鲨鱼尾。诗人却将他的尾巴抱得极紧,分明的,誓死也不打算放开了!身子被鲨鱼尾甩得在地上左拖过来,右扫过去,连连撞着前排的座腿儿,如同被瞎子运用着的拖布。但那诗人就是不放开对方的鲨鱼尾!牙齿不够快也继续啃咬,啃咬得对方尾疼而且心急。不知怎么一来,习武之人也一把揪住了诗人的尾巴。于是诗人的下场就太不幸了!

于是曲副书记从汤碗里捞起那段牛尾,装出大快朵颐的模样认真对付。

叫你咬老子的尾巴!习武之人发狠一拽,诗人的貂尾被齐根拽掉。诗人惨叫一声,终于放开了习武之人的鲨鱼尾,双手轮番摸自己屁股。他瞧着两只手上的血,慌慌地哭了,我的尾巴呢!我的尾巴呢!

于是同桌众人都笑。

显然的,那断尾之疼,一时还没反射到他的大脑神经中去。

曲副书记那是多有涵养的领导干部啊!曲副书记,用餐巾擦擦脸,笑道,大家看到了吧,一段牛尾,秦副书记自己都舍不得吃,给我吃!

你的尾巴在这儿哪!

也不知他是成心的还是一时没夹住,牛尾掉在了曲副书记的汤碗里,溅了我和曲副书记一脸汤星。

习武之人嘿嘿冷笑不已,攥着他的尾巴举给他看。貂尾的根部,嘀嘀嗒嗒地正往下滴着血滴……

他那双始终望着我的眼睛就眯了起来。他的筷子正夹着一段牛尾,用筷子朝曲副书记一点,弦外有音地说,是他们替你兜着吧?

你还我的尾巴!还我的尾巴!

我说,明白无论出了什么差错,都有您替我兜着。那还能心里不踏实吗?

尾巴攥在别人手里,对诗人而言,如同命攥在了别人手里似的。他的气焰顿时的便弱了下去。他连连向习武之人打拱作揖,口中哀哀求告还饶。

他再问,怎么个踏实法?

尾巴掉了,看你小子还有什么资格争当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习武之人将诗人的尾巴朝地上一丢,狠跺一脚,拍拍双手,拍落了无数的貂毛。

我说,是的是的。干什么都心里踏实!

赔我的尾巴呀!赔我的尾巴呀!天啊天啊,掉了尾巴我可怎么做人呀!我不活了呀!我没法儿活了呀!

他又问我,是吗?

诗人双手抓起自己的貂尾,紧紧搂抱在怀,像父亲搂抱着自己被弄死了的孩子似的,满地打滚儿,呼天号地……

果然,曲副书记替我把话接了过去,以推心置腹而又实事求是的口吻说,老秦啊,他对你,可一向都是非常尊敬的啊!曾不止一次对我讲,党内有你这样的老同志,有你这样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好干部,他为推动尾巴文化的繁荣,促进尾巴经济的发展,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习武之人不再理他,哼了一声,转身又去向翻译申述自己最配当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的资格……

我只是嘿嘿地笑,一句都不回答。我知道不好正面交锋的话,会有人接了过去替我回答的。我装傻充愣,一句都不回答,不是恰恰能充分显示出我为人厚道的本性吗?

列位,你们若以为刚才那一流血事件,必是在众目睽睽的围观之下发生的,那就大错特错了。实际上没有一个人充当看客,更没有谁挺身而出将两个互相发狠之人劝开。每个人都自以为有可能摇身一变成为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的关键时刻,谁还顾得上理睬身边正发生着的与己无关的什么事儿呀!哪怕身边人咬狗,狗唱歌儿,也是顾不上看顾不得听的呀!那习武之人和那诗人之间争凶斗狠的流血事件,其实等于是在既无人喝彩也无人观看的情况之下发生的。好比是两个人在无人之境演出的一场戏。

他阴阳怪气地瞅定我问,现如今,我这种官儿,除了一种权手中其他什么权都没有。而那惟一的一种权,还是查办人的权。别人不是躲我,就是防我;不是怕我,就是恨我。怎么你偏偏要对我这么殷勤呢?究竟想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

斯时所有的人全都无一例外地参与到了两伙人群中去。一伙人水泄不通地围着那翻译,另一伙人千姿百态地围住花旗参枝子小姐。围住翻译的一伙人,继续吵吵嚷嚷地进行着自我介绍。仿佛谁的嗓门儿高,谁说话的速度快,谁就有可能成为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似的。而围住花旗参枝子小姐的一伙人,则争相向她展现自己的尾巴的魅力。每个人的尾巴都各尽所能地显示着或刚劲、或温柔、或硬挺、或屈软、或竖或摇或伸或卷的动人之处,他们似乎全都通读过《尾巴语汇大词典》。所有的那些男人的尾巴,无论长的、短的、有毛儿的、无毛儿的、巨大的、小巧的,全都无一例外地向花旗参枝子小姐含情脉脉地表述着这样的意思——转爱我吧,东洋美人儿!瞧我的尾巴一点儿也不比凤凰尾巴逊色,它会因了你的爱而变得更加美妙的呀!

他杯中的酒刚饮两口,我就替他斟满。他的目光刚落在哪一盘菜上,我就将那一盘菜转向他。他吃生鱼片,我急忙替他调好芥茉。他剥虾,我急忙递餐巾纸。他吸烟,我急忙按着自己的打火机伸过去……

被重重围困中央的花旗参枝子小姐,不停地旋转着身子,惊恐不安。无数在她眼前摆动着的男人们的尾巴,分明的,已使她感到目眩头晕。

我频频和纪检委书记主动碰杯。毕竟是在餐桌上,他心里明明不愿和我碰杯,但又不得不举杯。这一点我看出来了,别人也看出来了。他是行政官员,我是名噪一时的企业家,他不能连碰杯的面子都不给我嘛!那不显得他这位行政官员太不通情理,太没水平了吗?

实事求是地讲,所有那些男人的尾巴,都是有品味上档次的尾巴。因为那一场演出不是售票而是发请柬,是市里的领导专为吸引外资、招商纳财而举办的,甚至可以说是专为花旗参枝子小姐举办的。这一位日本第二号大银行家的千金小姐的莅临,对于市里的领导们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接待规格自然十分特殊,所受之礼遇自然有别于那些随旅游团队前来的外国人。行则警车开道,住则戒备森严。即使接待的是某国家元首,所受之礼遇也不过就能做到那样。而那些当晚持花束前来,有幸作为陪客的男人们,当然首先都是本市最有脸有面最优秀的男人,也当然都是长着二等以上尾巴的男人。好比都是些有二等以上职称的男人。对于某些理应得到请柬,理应享受到充当陪客的殊荣,而尾巴的品位偏偏不高,被划归到二等以下的男人,遵照市委各位领导的指示,叫“义尾厂”之“义尾安装公司”,一户户上门服务,发扬大干快上的精神,全都为他们原来的真尾巴进行了技术性处理,并根据他们每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年龄,不同的风度和气质,全都为他们安装上了二等以上的义尾。有些找关系,托人情,走后门儿的人,甚至以相当优惠的价格安装上了极品级的尾巴……

我偏和纪检委书记坐在一桌,我偏对他一个人表示出由衷的,发自内心里的,使别人看了感到太过火的亲热。仿佛他刚才根本不曾当众反对为我塑镀金的全身铜像似的,仿佛他才是我的事业的后台大老板似的。这使他极为困惑,也使同桌的其他人极为困惑。曲副书记也和我坐在一桌。显然,只有他一个人不困惑,清楚我内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不时地对我暗使眼色,表示赞许。

可是哪儿成想顺顺当当的,一个节目接一个节目,一阵掌声比一阵掌声热烈地演出完了,完全是由于花旗参枝子小姐自己的冲动和失态,造成如此骚乱如此不堪收拾的局面呢!

有会必有餐,这是惯例。领导做东,我来结账。一些人都近近乎乎地往市长和市委书记那两桌凑,他们是些平时难得有机会对市长和市委书记表示亲热的人。我则不往市长市委书记那两桌凑,我犯不着在这种公开的场合暴露我和他们的特殊关系嘛!市长市委书记也尽量显出亲热的面孔呼张三唤李四,他们惟独不对我表示亲热,不叫我坐过去。在这个伟大的商品时代,他们变得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加成熟了。

男人们——那些有脸有面有身份有地位有学识有自尊的男人们,因为可能成为三分之一个日本的乘龙快婿,因为这样的一个机会就存在于身边,变为现实也极可能是非常简单非常容易的事,所以也就顾不上一切体统了。他们都以为花旗参枝子小姐只要对他们某一个人的尾巴也发生兴趣,也爱慕起来,某一个人也就离成为三分之一个日本的乘龙快婿仅有一步之遥了。的确,事情可能就是这么简单就是这么容易,好比奥运会上最有把握夺得金牌的选手因某种意外被抬下了赛场,其他每一个选手都自以为有机会替而代之似的。

市长此时赶紧打圆场,和事老似的说,允许保留个人意见。允许保留个人意见。要充分发扬民主嘛!我看,就以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通过了吧!于是一阵掌声,表达了企业家对行政官员们现场办公雷厉风行的敬意。而我,在掌声中,起身向大家连连鞠躬,对大家的祝贺和支持表达谢意。其实,我是要站起来总体观察一下,看谁鼓掌最来劲儿,谁鼓掌是勉强的,是逢场作戏的,而谁,居然不为我捧场,不鼓掌。我要牢牢地将他们暗记心中。

而女人们也都不甘是局外之人。她们一部分奔上了二楼,另一部分分为两伙,围拢在两伙男人们的外圈儿。奔上二楼的,是些和在场的男人们没有任何关系的女人,二楼居高临下,看得分明。她们专执一念,想看到究竟哪一个男人在长着凤凰尾巴的男舞蹈演员被抬走后,捷足先登,现场取代,成为本市最幸运的男人。想知道那花旗参枝子小姐,是只对那长凤凰尾巴的中国男舞蹈演员情有独钟呢,还是水性杨花,芳心易变,立刻又对长另外某种尾巴的中国男人迷恋有加?无论结果是这样或者那样,她们都觉得能够当场亲眼目睹本市也是全中国现当代最伟大的新闻的诞生,那实在也是意外的收获了。起码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内,她们将会成为最有资格的谈论者吧?说不定因而将会成为电台、电视台、报界记者追踪采访的见证人,进而沾热点新闻之光成为亚热点人物呢!我们知道,除了某些因职业特性而对记者开始讨厌的女人(她们当然永远是一小撮中的一小撮),几乎全世界的女人都随时准备并乐于接受新闻界的采访。只要采访内容不牵扯她们的隐私就行。

市委书记受到抢白,脸上就很有些挂不住了,口吻冷冷地又问,那你是反对的喽?纪检委书记反问,你认为呢?市委书记的脸就涨红了,生气地嘟哝,这叫什么态度呢?做这个样子给谁看呢?

分为两伙,围拢在两伙男人们外圈儿的女人们,与奔上二楼居高临下观望着的女人们的心理和心态就大为不同了。后者们是与分为两伙进行激烈竞争的男人们结伴而来的。上帝作证,竞争之激烈的的确确是史无前例的。虽然竞争场面根本不可与奥运也根本不可与亚运会相提并论,甚至也不可与任何一次哪怕稍微正规点的运动赛事相比,但竞争的结果,却极有可能是有史以来,起码对中国男人们而言是有史以来最残酷的。因为没有银牌得主没有铜牌得主没有名次荣誉,只有惟一的一个幸运,一个中国男人活一万年也未见得能碰上一次的一个幸运——成为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谁幸运,谁就成了。简单容易得近于荒唐。只消那日本第二号大银行家的千金小姐目光中含着爱意注视向谁,脸庞上对谁绽出一丝丝由惊恐而惊喜的甜蜜的微笑,十之八九的,谁就成为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了!而成不了的,那就白激动白冲动白血压升高白心动过速了!连一日元也就是七分钱人民币的安慰都获得不到!

市委书记用目光数票,见纪检委书记并不举手,语气挺严肃地问,老秦啊,你是不太习惯现场办公呢,还是……纪检委书记阴阳怪气地说,你们不是已经统一了观点,达成了共识嘛!而且,不是已经是绝对多数了吗?我这孤孤单单的一只手,举也罢,不举也罢,还不就是个形式吗?起码,在我听来,这老家伙的回答够阴阳怪气的。在我看来,他的表情也够呛的。以前,他对我的态度,只不过使我感到暖昧不明,没成想他今天居然公开唱反调了!

列位,列位啊,这是何等冷酷无情的一种竞争啊!

只有一位常委没举手,无动于衷地仍在那儿从容不迫地吸烟。不是别人,正是纪检委书记。

再说围在两伙有脸有面有身份有地位有学识有自尊的中国男人们外圈的女人们,她们不但是与他们结伴而来的,还几乎全是些与他们有种种亲爱关系亲情关系的女人。她们或者是他们的妻子或者是他们的情人或者是他们的姘妇或者是他们的姐妹或者是他们的母亲他们的师长他们的学生弟子他们的七姑八姨他们的表姐堂妹什么什么的。此时她们也都和他们一样地忘乎所以了。越是关系和那些男人们亲密亲爱的女人们,越是巴望有幸成为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的男人,不是别人,恰恰是她们的亲密者亲爱者……

曲副书记一边高高举手一边说,我赞同我赞同,我当然赞同!他的目光望向我,脸上浮现出又亲切又会心的微笑。

翻译!翻译翻译,你别老盯着她看,你倒是看着我听我说呀!你看我丈夫他多老诚啊!他吧,一到这时候就只会心里着急,嘴上说不清楚了!我替他介绍自己……我丈夫他,我丈夫他吧……

于是他左右的领导者们,也都纷纷举起了他们的手。

呸!真不要脸!你丈夫多大岁数了呀!人家可是位日本小姐!翻译!她丈夫已经五十八了,她曾经亲口对我诉过苦,说她丈夫已经性冷淡了!翻译翻译,我丈夫才二十六岁!年龄上和人家日本小姐正般配!就是那边长波斯猫尾巴的那英俊小伙儿!你瞧他的样子多温柔多可爱呀!翻译你就瞧他一眼嘛!

市长说罢,率先高高举起了他的手。

呸!他是你丈夫吗?他是别的女人的丈夫!只不过是你的情夫!你个小婊子替他老婆做得了主吗?

他将脸转向曲副书记,以敢作敢当的口吻说,老曲哇,你性子太急了嘛!太沉不住气了嘛!没谁要求你做检讨嘛!不就是一尊镀金的全身铜像吗?刚才你表示歉意时,我和市委书记,以及其他几位常委同志合计了一下,统一了观点,达成了共识——镀金全身铜像,那是要立的!而且要赶在“V·文经集团”的股票正式上市发行那一天在市中心广场立起来!届时请我们的市委书记亲自剪彩!要学商鞅指木为法嘛!要取信于企业家嘛!尤其要取信于有功有大功的企业家嘛!如今不是提倡现场办公吗?我看我们也趁今天这一次难得的机会来一次现场办公!接下来倒要看你这位常委是不是肯当众举手赞同喽!

两个女人几乎同时扑向了对方。她们扯对方的头发,挠对方的脸,都恨不得将对方的眼珠子抠出来,当成鱼膘泡儿一脚踩个响!她们站着厮打得不可开交,继而翻滚于地厮打,不久又爬起来厮打。当爬起来厮打时,都已将对方弄到了披头散发,脸上、前胸、两条胳膊血痕道道,几乎到了赤身裸体的地步。她们做工考究、质地高级的旗袍和短衫裙子,变为东一缕西一片的。几乎赤身裸体的情形和各自不同的尾巴,那一时刻尤其使两个女人像两只企图吃掉对方的兽……

市长举了一下手,于是哄哄嗡嗡的会场又一片安静。

也没有谁关注她们,连她们的丈夫和她们的情夫都顾不上关注她们,任凭她们如在无人之境地相互拼命。

曲副书记不得不拖过话筒说,许诺之词,确有其事。当初是我亲口讲的。你今天不提,我倒忘了。你今天提了,我就为难了。因为当初我讲的是激动话,并不代表市委,更不能代表市政府。我今天只好当面收回许诺,表示歉意了……

三分之一个日本,使那些男人们和与他们有亲密关系亲爱关系,并寄希望于他们的女人们耳朵全聋了似的,眼睛全瞎了似的。他们和她们似乎已看不见别的男人和女人的存在了,只能看见花旗参枝子小姐和她的翻译了。他们和她们似乎已听不到别的男人和女人的声音了,只能听到从自己口中说出急急切切的话了。

于是市委市政府的诸领导们一阵交头接耳。

三分之一个日本啊!

一石激起千重浪!于是其他的企业家们,尤其些个国有大中型企业的厂长们,也纷纷重提某年某月对他们的某种许诺。也要对他们的信誉,也要对他们的倾斜性政策……

他们和她们似乎都一致地认为,只要和这么巨大的一笔财富缔结了姻缘,改变和牺牲他们与她们以往的亲密关系亲爱关系是完全值得的。并且都认为是在用小小小小的牺牲来换取大大大大的实惠!女人们都这么想——如果我的丈夫我的情夫我的父亲我的儿子摇身一变成了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那么我是不是妻子是不是情妇是不是母亲是不是女儿又有什么呢?难道他们会让我白白作出牺牲作出割舍吗?只要他们对我作出的牺牲作出的割舍回报一点点儿一丁丁点儿,我不就也成了中国最富有的女人之一了吗?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十万分之一该是多少呢?也足以使一个女人在中国变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的富妞富婆了吧?而男人们则都这么想——如果成为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的幸运眼睁睁地附在了别人身上而没附在我自己的身上,连亲我爱我的女人都会替我伤心一辈子失落一辈子沮丧一辈子的!那我还活个什么劲啊!

最后我说,我记得,在我白手起家大展尾巴文化尾巴经济之宏图的时候,我们的一位市委领导曾当面向我许诺,如果我成功了,要在市中心广场为我立一座镀金的全身铜像!我成功了没有呢?事实无可辩驳地证明,我大大地成功了嘛!可我的镀金的全身铜像在哪儿呢?当初向我的许诺并没兑现嘛!我不是在居功自夸,我不是伸手要什么虚荣,我要的是对企业家一言九鼎的信誉!

另一边,一些女人们由男人们的外圈儿挤入到了男人们的里圈儿。她们在里圈儿为她们所亲她们所爱的男人们打场子,以便使他们占据最有利最充足的场地,进而在日本第二号大银行家的小姐面前从容展现他们的尾巴的魅力和表演他们的尾巴的种种奇异功能……

我参加了几次市委市政府召开的企业家座谈会,我当然有足够的资格在会上作重点发言。我一开口,其他的企业家们的发言听起来就毫无意思了!市委书记副书记、市长副市长们在我发言时一个个点头不止。从我这儿得到了种种实惠,他们不点头行吗!而其他的企业家们也就只有一片静悄悄地侧耳聆听并不停笔记的份儿了。我发言的宗旨当然是进一步大力鼓吹尾巴文化和尾巴经济的豪迈意义。我尖锐地指出——股市疲软了,期货市场疲软了,房地产业疲软了,国内外贸易疲软了,大中型企业风雨飘摇,在此经济发展步伐艰难的时期,我市的支柱型文化产业和经济产业,除了依靠尾巴文化和尾巴经济来振兴,还能依靠什么?我强调,在这情况下,市委市政府的各级领导们,各行各业的决策者们,宣传部门的把关人们,支持不支持尾巴文化和尾巴经济的进一步繁荣,不是什么小是小非问题,而是大是大非问题!是总路线问题!是总方针问题!是爱不爱国希望不希望老百姓生活幸福的问题!

花旗参枝子小姐真的被那些男人们的形形色色千姿百态的尾巴搞得头晕目眩了。她的脸变得苍白了,她的脸上流下冷汗来了。它们,形形色色千姿百态的男人们的尾巴所向她频频递出的性感的信号,使她芳心大乱,不知该将目光望向哪一个男人,不知该对哪一个男人的尾巴表示欣赏才好。尽管她心底里其实还惦念着那个长凤凰尾巴的,脸像拜伦的小伙子的安危。可她同时也有一种希望和每一个运用尾巴向她示爱的中国男人做爱的欲望在冲动,在燃烧着。她是那种情欲越高涨脸色越苍白的日本千金小姐,全世界只有日本的文化背景才产生这样的千金小姐。脸红对她们而言只不过意味着害羞,而脸色苍白的时候才是她们不害羞的时候。她们在害羞的时候的动情之状往往是假装的,她们在不害羞的时候动情之状才是百分之百真实的。花旗参枝子小姐实际上已经处在了这样的时候。她脸色苍白,淌着冷汗,胸脯剧烈地起伏。她两眼微眯,目光迷幻而又恍惚。她感受着自出生以来从未感到过的自豪和自信。她万万没有想到在中国会有这么多看去有身份有地位有学识的男人爱她!尽管他们中有些人做她的如意郎君年龄未免太大了点儿。她在左右两个私家随员的搀扶之下走上舞台当众求爱时,内心里其实是自卑的,而且是充满委屈的。

不过我这个人其实并不盼着改朝换代。我与共产党没有不共戴天的阶级仇恨。我可不是什么持不同政见者,更不是什么反共人物!列位,列位呀!苍天在上,日月昭昭,我说的是心里话!是真话!因为咱这号寻常鼠辈,由三流作家而摇身一变成为鼎鼎大名的企业家,成为独领尾巴文化和尾巴经济之风骚的一代儒商,归根结底,靠的还不是共产党给咱创造的条件嘛!但凡算个人,总得讲点儿起码的良心吧?我感激共产党还不知如何感激呢!真的!再者说了,企业家也罢,资本家也罢,只要几千万元上亿元的金钱一归我用,归我花,归我爱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二者之间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其实我还喜欢做企业家不喜欢做资本家呢!做资本家那是多累的事儿啊!在真正的资本主义体制下,资本家赚钱多有风险多不容易呀!美国几乎每天都有一百多位大小资本家宣告破产!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儿。想想多可怕呀!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还是在咱们大有特色的中国做一位企业家好啊!赚了大宗儿是自己的,赔了全部是赔国家的钱。平时有大官小吏坐在船头船尾保驾护航,万一触礁翻船他们齐下罩捞你。就要破产而你又不愿宣告破产的话,有他们那些最可爱的人替你打开银行的大门帮你往外搬国家的钱救急补血。如果是你自己想要找理由宣告破产的话,他们那些最可爱的人又会替你揩尽屁股上的屎,料理妥当一切后事!列位,我这么一一摆出利弊,你们就不难明白我为什么喜欢在咱们大有特色的中国做一位企业家的原因了吧?而我前边所说的关于天下姓“共”不姓“共”的话,是顺着我的些个最可爱的人的思路说的。列位,在此让我悄悄地向你们透露一个小秘密——不知为什么,我这个党外之人,体制外之人,对共产党执政的广大能力,至少执政一百年的广大能力,其实是丝毫也不曾怀疑过的。倒是他们那些党内之人,体制内之人,为党做官为国家做“公仆”之人,私下内心里总是时常嘀嘀咕咕的,仿佛对于天下姓“共”还能姓多久,不但信仰动摇而且自己个儿先没了底似的!要不他们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的行径能那么着急忙慌,错过了机会就赶不上趟了似的吗?

她不是一个不知道自己身价的庸常的日本傻丫头,恰恰相反,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价。知道有资格做自己丈夫的人,不管属于哪一个国家的国籍,起码也得出身于那一国家最受尊敬的名门望族,本人起码也得是亿万财富的继承人。而那亿万财富当然应该是以美金来计算的。她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对于自己公开在中国向一个跳舞的中国小伙子求爱这件事,日本的一切媒介首先的反应必是大哗,她父母首先的反应一定比她被绑架了还慌乱不知所措。十之八九的日本人,一定会指责她不但丢尽了自己的脸,也丢尽了日本的脸!因为她是父母惟一的子女,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事实上她都代表着日本三分之一的财富。目前起码代表着日本三分之一的财富的未来支配权,甚至可以说是代表着日本经济血统未来的纯性。如果由她自己破坏了这一种日本经济血统未来的纯性,可能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内,没有一个日本人会原谅她的荒唐!因为这件事的严重性在于——她和一个中国的跳舞的小子所生养的后代,是否还有资格继承日本的三分之一的财富?如果还有资格继承的话,那么是否意味着日本的三分之一的财富,已经不完全属于日本了?甚至可能已经在某种形式上属于中国了?难道不是属于半个中国人了吗?

不够圆满的是我还没将市纪检委书记镶在框子里,悬挂在我的会客室里。不过我对做到这一点充满信心,认为只不过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这个国家目前还做不到高薪养廉。大官小吏们银行里不存上几十万上百万,一个个瞻前顾后又那么的不踏实,而这正是像我这样的人腐蚀他们的有利条件。他们在体制内,我在体制外,没有我这种人和他们联手,体制内的钱很难转移到他们的私人存折的账号上;没有他们暗中助我,我这种人也很难从体制内巧搬大宗的巨款为我所用。而这种体制内和体制外的联手,是目前进行窃国的最佳运作方式,也是我和他们共同走向富贵之路的最佳途径。因为是最佳方式最佳途径,也便是我这类人和他们那类官目前最普遍的结合原则。老百姓奔小康,我这类人和他们那类官,当然要奔富贵!否则我这类人不是白长着一颗聪明的头脑了吗?他们那类官不是白为官手中白掌权了吗?没个尊卑贫富之分,又怎能说明我们的时代的确在大踏步地前进着呢?纪检委书记也是官,俸禄每月也不过就一千多一点点儿。也是为父为夫之人,也受有家有口之累,我才不信他与别的官儿们天生的有两样!我才不信他就不爱钱不爱过富贵的生活!就算他与凡俗之人有别,难道他的妻子儿女也不是凡俗之人了吗?只要他的妻子爱钱,他的儿女爱过富贵的生活,那么到头来他还是得站在体制内暗暗向我举手投降,乖乖地被我镶在华美的框子里悬挂在我会客室的墙上。天下姓“共”,我是企业家;天下一旦不姓“共”了,那我就是资本家,那他们就如丧家犬!我心里是十分清楚这一点的,他们心里比我更清楚。而真到了我是资本家他们是丧家犬那一天,他们不求我赏口饭吃求谁?而如果他们现在还不抓紧时机利用他们手中的权为我效点儿劳立点儿功,为他们自己留条后路,直到他们成了丧家犬那一天,我又凭什么非要怜悯于他们关照于他们?

当许许多多的中国男人包围住她,争相向她显示他们的形形色色的尾巴的性感魅力时,她内心里其实是惊恐的。因为她是从贵宾门进入演出厅的,一进入便坐在座位上了。五分钟后大幕徐徐升起,演出就开始了。她万没料到,在她身后一排排斯文端坐着的每一个中国男人,都无一例外是长尾巴的。只不过座位都是特制的,座位之下都巧妙地安装着尾巴兜。就如同飞机的每一个座位上方都有氧气罩一样。那时刻,倒是不长尾巴的男人对她具有安全感。可是不长尾巴的男人只有一个,便是她的私家翻译。而他也陷于另一伙男人的包围,根本无法突围过来保护她……

我含情脉脉地望着悬挂于四壁的一幅幅大照片,含情脉脉地望着那一幅幅大照片上站立在我身旁的些个“公仆”,更确切地说,些个我梁某人的“公仆”和我梁某人的高级“捞手”们的光辉形象,心想我的最可爱的人们啊,如果时事造英雄这一句话乃是一条真理,那么它正是通过你们才缔造了我这一当代英雄的呀!

现在,她是既不惊恐也不自卑了,只不过被那些尾巴招摇得头晕目眩罢了,只不过被那些尾巴分泌和传送出的性感信号挑逗得心旌猎猎,几乎难以克制住自己的情欲冲动罢了。她已经看出来,他们对她都没有丝毫的恶意,更没有任何伤害的企图。他们只不过都在极力地取悦于她,都在向她献媚罢了。她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是能理解他们都是在乞求她。她错误地以为他们都是在乞求她对他们各自的尾巴发表欣赏性赞美性的评论。还错误地以为中国男人和男人之间,女人和女人之间彼此瞪眼、气势汹汹,是因为党派不同政治主张不同造成的呢!总之她觉得,如果日本的电视新闻记者摄下这一幕,全日本又该为她感到骄傲了。即使山口百惠在最走红的时期到中国来,也不见得能引起如此火爆的轰动场面……

我话题扯开,唠里唠叨地向列位谈到“捞手”们,意在使列位明白,本市的一些个“公仆”,一旦被我用精美的大相框镶起来,悬挂在我会客室的四壁上,他们实际上也就成了我间接雇佣的些个高级“捞手”了。我有了这些高级“捞手”们的庇护,并且通过我和他们的合影以及由他们所控制的媒介广而告之,那么企图检举我企图揭发我的,他们的念头在付诸行动之前,不是得三思再三思吗?检举了揭发了,又岂能损我几根毫毛呢?罪证凿凿,企图逮捕我法办我的,不也是得三思再三思吗?那些个高级的“捞手”,能眼见我即将成为罪犯而不齐心协力地打捞我于法的灭顶之水灾中吗?正如我觉得他们是我最可爱的人一样,他们又何尝不觉得我是他们最可爱的人呢?有了他们这样些个高级的捞手时刻准备着齐心协力的捞我,我的步子干嘛不再快些呢?我的胆子干嘛不再大些呢?

三分之一个日本,终于使些个男人和女人完全地彻底地丧失理智了。希望之果只有一个,当谁都不能如愿以偿立刻摘取到手时,都愤怒起来了。但谁的愤怒都绝不向日本大银行家的千金小姐身上发泄,谁都明白她代表着日本的三分之一的财富。因而她是神圣的。有她在,希望就毕竟存在着。些个男人和女人的愤怒,都向自己的同胞身上发泄,尤其些个男人们,那一时刻都在内心里暗暗祈祷着立刻发生八级大地震,震后只有一个中国人,而且是一个中国男人从废墟上站了起来,当然便是自己。当然自己的尾巴也是要完好无损的。尾巴乃是与三分之一个日本结合的前提呀!还有一个幸存者当然是花旗参枝子小姐。她可以也被废墟掩埋住了半截身子,她可以受伤,可以受重伤,可以瞎了,可以掉了一条腿,或一只胳膊,甚至可以落下终身的残疾从此站立不起来,但就是不能死。死了不就“坏菜”了吗?死了自己还怎么和三分之一的日本结婚呢?那么自己将她从废墟之中救了出来,那么自己成了拯救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大英雄。自己横抱着遍体鳞伤昏迷不醒的三分之一个日本,屹立在一片废墟之上,大地还在微微颤动,这里那里余震还在此起彼伏地发生着……能他妈的立刻发生一场八级大地震多好啊!至于其他的些个自己的男女同胞们嘛,当然都应该死光光!

列位,且不要以为我这个由作家而儒商的人洞悉这些,便肯定地早已堕落为黑社会中的一分子了!那可就太冤枉本人了!咱素质再低,也不至于比某些“公仆”的素质还低吧?咱再堕落,也不至于比某些“公仆”还堕落吧?

但地震并不是谁在内心里祈祷发生便会立刻发生的。同胞们既然不能立刻死光光,而且还继续在自己面前炫耀尾巴,与自己毫不相让地争爱夺宠,每个人内心里的愤怒便不由得剧增了十倍。于是些个男人向男人发起了进攻,女人向女人发起了进攻。片刻后男人向女人女人向男人发起了交叉性的进攻。男人也罢,女人也罢,首先最恨的还不是对方,而是对方们的尾巴!因为三分之一个日本所感兴趣的,不是中国男人,而是中国男人们的尾巴!消除异己是突出自己的最古老也最行之有效的方式。于是都扑向对方们的尾巴,咬、撕、拽、跺,毁之惟恐不彻底……

至于本市的些个司局长啦,要见我一面,那得预约。四面墙上的大照片,使他们一进到我的会客室,都不禁地肃然起来。以小比大,如果本市是一个国家,那么那一幅幅大照片,就等于向一切进入到我的会客室的人宣告——我是和国家元首们关系非同一般的人物!当然喽,在外国,谁和国家元首们照了张相有什么了不起呢!凭一张和国家元首的合影,银行家不会就主动贷款给你,税务官查你账时也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一旦偷漏税而证据确凿地被指控,司法官们更不会因为你和许多官员合过影就从轻判你。但咱们不是就中国说中国吗?在咱们中国,像我会客室里悬挂的那一幅幅大照片,便意味着是我的广告,便意味着是我的护身符,便意味着是我的“通行证”。现而今中国有些人叫做“捞手”,他们倒不直接“捞”钱,他们一般缺少“捞”大钱所必备的某些背景和条件。他们“捞”人,专“捞”那些因为“捞”钱而锒铛入狱或即将锒铛入狱的人。善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使那些人最终逃避法律的制裁,或最终使法律对那些人的判处变成了形式上的,象征性的。他们是些带有黑社会色彩的人,起码是些跟黑社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人,他们通过“捞”人而间接地“捞”钱。想当年我们作协有位同仁的小舅子因强奸少女而被逮捕,拐弯抹角地找到了“捞手”,花了一大笔钱,于是仅仅一个月后便以“健康欠佳,不适服刑”的完全合乎法律程序的理由取保就医,实际上逍遥法外。气得那遭强奸的少女的父亲吐血,吐血也白吐。足见“捞手”们的活动能量是极大的。稍加分析便可明白,“捞手”们有那么大的活动能量,靠的还不是和些个官员们的肮脏关系吗?后者们实际上已经蜕变成了一些双重身份的人。公开的体面的身份是政府的官员。背地里的关系呢,说不定便是些黑帮“捞手”们的“大哥”,甚至可能是教父式的人物。据我看来,种种的社会迹象都在表明,官员们的腐败正在嬗变为腐恶,正在由“个体”而集体,由单一化而集团化,他们的特权也正在由非法化而合法化。“黑”、“红”两道的联系,也正在千丝万缕起来,也正在成为一个渐渐公开的事实。

我就是在那一时刻率领武警部队赶到现场的。我正陪着市长市委书记接受美国国家电视二台的采访,其实是市长市委书记陪着我接受采访。

老苗说时,我从旁直想笑,捂着嘴才没笑出声儿……

老美的一位金发碧眼的女记者自以为聪明地向我刺探,请问,梁先生,你们一座二百余万人口的城市的大多数公民都长出了尾巴,是否由于来自宇宙的某种神秘作用所致?

现在,我是将市长副市长、市委书记市委副书记们,统统都镶在精美的相框里,悬挂在我会客室的四壁上了。我和曲副书记的合影,已经从左至右按在党内和政府内的官职,向后移到第五个位置了。秘书长和两位副秘书长也想来视察,被老苗不客气地挡驾了。老苗在电话里对他们说,哎呀,实在对不起了!我们接待不过来了啊!我们总裁(“尾文办”易称“V·文经集团”,我的身份当然也就由主任而总裁了)最近太忙呀!也不能什么人想来视察就来视察一番啊!就是来了,也不值得再见报了对不对?没有什么新闻价值了嘛!就是我们总裁能腾出点儿时间陪你们合张影,我们的会议室也没地方悬挂了,真的!不骗你们……

这我能告诉她底细吗?如果告诉了她实话,他们依仗他们比我们发达的现代科技,与外星人取得了联系,达成了某项宇宙协议,从此全面垄断和控制地球人类的尾巴生长权,那往小了说,对我们这座城市的尾巴文化和尾巴经济之发展,不是太不利了吗?往大了说,不是等于泄露国家一级机密吗?我们这座城市发生的人类长尾现象,已经上报中国社会科学院,正集中了一百多位科学家在紧张地进行着科研呀!最起码的损失是——如果美国佬也都人人长出了尾巴,他们还会蜂拥到我们这座中国城市来旅游观光吗?其他欧州国家的游客也不会来了呀!那咱们挣谁的美元挣谁的外汇呢?

列位,咱们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叫做“擒贼先擒王”吗?搬到拉拢、贿赂、腐蚀干部,拖干部上你的贼船方面来说,也不失为一条经验中的经验,名言中的名言。拉拢、贿赂、腐蚀了一百名小官小“公仆”,莫如一开始就拉拢、贿赂、腐蚀成功一名大官大“公仆”。列位若不信,回顾回顾,分析分析,举凡发生在中国的经济大案要案,哪一桩哪一件,幕后不隐匿着大官大“公仆”绰约的身影?道理是如此的简单明白,你若成功地将一位局长拖上了你的贼船,他手下的处长科长们,不跟着局长大人的感觉走才怪了呢!你若能像我一样,将些个市长副市长、市委书记副书记统统的一勺烩了,那么整个一座城市的共产党的衙门,差不多就意味着全都是你的服务机构、服务部门了!

我一笑否定地说,NO,你们美国人的想象力不要太无边无际了。我们这座城市的中国人长尾巴,那是因为我们这座城市的许多中国公民都是诚实的公民。

正副两位书记、三位市长的视察,大大提高了我集团的知名度。剩下的几位副书记和几位副市长,都让秘书打来电话,表示前来视察的愿望。有的一天打来数次电话,愿望表示得十分急迫。仿佛到我“V·文经集团”来与不来,是一次极端重要的表态似的!我当然没法儿拒绝。不能不给予人家一次表态的机会啊!但是后来者,已经受不到前两次那么高规格的礼遇了。我已经没兴趣亲自接待了。虽说“革命不分先后”,但先后毕竟还是要有区别的啊!老苗负责接待了一次,新提拔的办公室主任负责接待了一次。我只到他们临走时才露露面儿,和他们合一张影。我还是需要我和他们的合影的。

她那双大得像剪纸人的眼睛一样的碧眼,从细秀的金框眼镜后凝视了我片刻,居然又不知高低地和我侃起经济来。这美国娘们儿说据她看来,我市由尾巴文化热而带动的尾巴经济热,具有非常之鲜明的泡沫经济的性质。过热之后必然是骤冷,必然是大萧条。除了会产生几个投机成功的暴发者,根本不会给普遍的公民带来什么实际的经济利益,更不会带来什么长久的有保障性的积极的经济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