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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强忍住笑。心想这位一号父母官儿今天吃错药了吧?怎么说着说着就说溜嘴了呢?

他说,有女儿她小姨做伴儿,倒也不算太寂寞。觉得说溜了嘴似的,被我一时手重,按得哼了几声后,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是我们女儿她亲小姨,是我那口子的亲妹妹。一年前离婚了,房子归前夫了。于是就让我想办法给弄套房子。现在房屋商品化,一小套就十几万,我要替她弄了,不等于以权谋私吗?我一想,还莫如让她住我那儿,她是学中医按摩的。不对不对,往下,再往下,嗯……好舒服,她的手法儿可比你的手法儿内行多了……

他又往回找补地说,我女儿她小姨那可是位极传统的女性,什么越轨的事儿都和她不沾边儿。她睡一间屋,我睡一间屋,互不干扰。

我说,那您晚上回到家里,四五间屋子转悠来转悠去的,一定够寂寞的了!

我说,现如今传统的女性可不多喽!有她和您生活在一起,既解除了寂寞,又能给予些照顾,您夫人和女儿,在国外也就放心喽!

韩书记说,我命好,没什么俗事缠身。女儿在国外,给我找了个外国女婿。把她母亲也接到国外去了。她母亲是牙医,在国外开了个牙科诊所,每月收入颇丰。

他说,那是那是。她们不惦记我,我也不惦记她们,隔几天互通一次电话,诉诉彼此的思念,反而使生活增添了不少浪漫情调儿。

韩书记又笑了,说我怎么会怀疑你心里产生算计我的念头呢?咱们两个之间,丝毫也没有利害关系的冲突嘛!现在我的尾巴变色,是由于雾气嘛!韩书记趴在小木床上,让我继续为他按腰眼儿。我几经犹豫,鼓足勇气试探地问,韩书记,您看您,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代劳的事儿啊?我知道你们当领导的,也常有些俗事缠身。不解决吧,烦恼。解决吧,又怕对自己造成不良的影响。我的意思是,您肯不肯赏我个脸,给我个对您表示爱戴的机会?

他话锋一转,出其不意地问我,你觉得我的秘书小吴这个人怎么样啊?

我说,韩书记,我……我心里可绝对的没有……

我猜不出他究竟出于何种目的这么问我。略一沉吟,谨慎地回答,我觉得小吴这人,虽然年轻,但政治相当成熟。接人待物也很老练。跟随您好几年了嘛,就是块朽木也会被您培养得有灵性了呀!韩书记被我的话拍得心情无比愉悦地说,同志,话不要这么讲嘛!小吴原本就是个素质很高的青年嘛!最近我在考虑让他离开我。

当然!不过也不可能所有长变色龙尾巴的人都会时常产生我这种感应。我有这种感应,是由于一位老经络学专家多次帮我舒通了头穴和尾穴之间的一切经络。你可要替我保密哟,千万别让你手下的人编进《尾巴大全》里去!

我说,那么精干的一位秘书,您舍得放呀?

有……那么神吗……

他说,舍得放,也得放,舍不得放,也得放!要有跨世纪的眼光嘛。要多给年轻人创造施展才干的机会,让他们到大有作为的岗位上去锻炼,去成长嘛!

所以我让你仔细看看嘛!我长的可不是一条壁虎尾巴,是变色龙尾巴。尽管我自己看不见它变颜色,但它变颜色时我有敏锐的感应。那一种奇特的敏锐的感应每每提醒我,可能天气要变了,可能我周围的人中有会气功的,可能坐在我对面的人心里正在算计我……

我心中暗想,不知那幸运的小伙子会被安插到什么重要的岗位上去。看来今后也是一位我得与之建立起亲密关系的人物呢!

我说,对对对,您的尾巴它它它怎么……

于是问,韩书记,那您打算让小吴到什么局去呢?

韩书记扭头瞧着我笑道,放心。我的血压一向正常,半点儿也不高。我洗桑拿也很适应,从没头晕过。我的尾巴变颜色了对不对?

他说,到局里不好。那不等于从机关到机关吗?在市委当过秘书不能成为一种特殊的资本,更不能成为什么资格。这一点是要破一破的。不破一破,群众是会有看法的。他这样的年轻人,应该到一些干实事的单位去。

我以为是由于亢奋才变色的。一时慌张,托着它不敢松手,失声叫道,韩书记,您的血压!您的头……您感觉怎么样啊?您没什么事儿吧?

我说,还是韩书记考虑得全面!

我搓香皂洗了洗手,绕到他身后,双手托起那条尾巴仔细看。雾气太大,看了半天,认为不是条壁虎尾巴。忽然那条尾巴的颜色变了,不知怎么一来,就由灰色变成褐色的了。而且颜色越变越深,最后变得接近土红色了。

他说,我已经决定了,让他到你的“尾文办”去,你欢迎不欢迎啊?

他说不必不必。说又不是那种有毛儿的尾巴,不怕沾水。说湿了反而舒服。说请你这位大主任仔细看看,是壁虎尾巴吗?

我毫无心理准备,一时愣住。按摩着的手,也停住了。

我讨好地问他,韩书记,您的壁虎尾巴怕沾水不怕沾水呀?要是怕沾水,我去为您找只塑料袋儿,再找个牛皮筋圈儿,套上扎上呗!

你的手干嘛停住了?在发愣?不太欢迎?

他长一条变色龙的尾巴。而我起初以为他长的是一条壁虎的尾巴。

我急说,欢迎欢迎!韩书记,您安插到我那儿的人,我岂敢不欢迎啊!

我生平第一次赤身裸体地,和一位同样赤身裸体的市委书记单独关在一个热雾腾腾的空间。这使我不免有点儿害羞,有点儿手足无措。韩书记倒丝毫也没有不自然的感觉,表情轻松愉悦,举止从容自足。

他说听你的话,还是有点儿不欢迎。

市委书记的秘书和市委副书记的秘书就是不一样。小伙子与小邵比起来,接人待物之际,矜持多了。言谈话语间,总流露出那么一层意思——该我知道的,我当然知道。不该我知道的,我何必知道?该您问的,您只管问。不该您问的,您问也白问。而举手投足,一立一坐,又总显示出那么一种若有若无的架子。在陪韩书记和别人谈话时若无,在韩书记不在场的情况下若有。若无时仿佛自己将自己当成一件摆设,同时又仿佛在暗示别人——我可不是一件可看在眼里也可不看在眼里的摆设。若有时仿佛自己将自己当成了韩书记的一部分。而且仿佛时刻在提醒别人——您怎么样看待市委书记那完全是您自己的事儿,但您可别小瞧了我。小瞧了市委书记的秘书,有时的后果是比对市委书记本人大不敬更不堪设想的!小伙子骨子里有股傲慢之气。

我心中暗暗叫苦不迭。那么一个骨子里傲慢,难以驾驭的人,被市委书记安排到我身旁,我以后可怎么对付呢?

他笑了,让我别胡思乱想,说他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说韩书记其实是有话要单独跟我讲。

可我嘴上却只能违心地说,韩书记,您可千万别冤枉我。您若冤枉我,我担待不起的呀!我发誓我一千个一万个欢迎!您征求过他自己的想法了吗?

我带他去再开一个单间时,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可韩书记……我也不能……

当然征求过喽!否则不等于包办了吗?

大家洗桑拿时,韩书记指名要我到他的单间陪浴。我内心里虽然备感宠幸,但瞧了他的秘书一眼,一时不便表态。我觉得那小伙子一定会认为,陪市委书记洗桑拿应该是他的特权。我怕我太喜形于色,他有特权被侵犯的想法。不料他极爽快地说,那我自己再开一个单间就是了。梁主任,韩书记可就拜托您照顾了。韩书记有腰腿疼的毛病,您别忘了替我为韩书记按摩按摩!

他……他什么态度呢?

每名记者和每位“公仆”当然也都领了礼品袋儿。因为曲副书记要求我预先做好精神准备,所以礼品袋儿的内容比上一次更实惠。其后浩浩荡荡去“轻松”一下的地方更高级。

他是极愿意给你当个副手的。

我当然和韩书记也单独照了相。

当……副手?

曲副书记视察那一天就没这么说,也没资格这么说。

市委任命你为“尾文办”主任时,不是没同时任命副主任吗?

韩书记也对我大加赞赏和鼓励。也做了重要指示,也当面对我表示了支持。他表示支持时郑重地说,我代表市委和市政府……

没……没有……

市委书记和市委副书记就是有区别。韩书记来视察那一天更热闹。除了带来的记者比曲副书记视察那一天带来的多,还带了一批大小“公仆”。

你自己也没乱封官,乱提拔吧?

老苗走后,我用电子计算器计算了半天。越计算越糊涂,最终也没搞清楚我每年可能从“义尾厂”的利润中划归自己名下多少钱。欣赏着压在办公桌玻璃板下的“义尾厂”蓝图,我觉得我将要兴建起来的仿佛更是印钞厂……

也没……没有……好。这就好。我看今天咱俩就算敲定了吧,让小吴到你那儿去当副主任!这……有什么不妥吗?我……韩书记……我自己目前还能胜任,一个人完全担得起全部工作……瞎说!同志,这就不实事求是了嘛!当初没给你配副主任,那是因为我们当领导的思想保守了点儿,没估计到会有今天这么了不起的局面!现在摊子铺得如此之大,由尾巴文化带动起了五行八作的尾巴经济,单靠你一个人的能力明摆着不行了嘛!让小吴去给你当副主任,是对你的关怀嘛!否则,将你的身体累垮了,岂不是领导的罪过了吗?!

我万般无奈,只得接过笔,潦潦草草地签上了我的名……

韩书记尾巴朝上一竖,坐了起来。他的尾巴又变色了,由土红色而渐渐变黑了。我觉得他似乎已经看透我心里的真实想法。

他从内衣兜取出笔递给我,那副表情仿佛在说,防着你这一招呢!

我竭力辩白地说,韩书记,您千万别误解了我!其实我顾虑的是……将小吴这么一名好秘书从您身边调到我这儿,我……我有点……

他说,我带了我带了!

有点怎么呢?

于是我趁他说话的时候,暗中挪了挪屁股,将笔坐在了屁股底下。接着装作找笔,笔呢?我的笔呢?没笔你叫我怎么签啊!

有点儿不安啊!还是要以您的实际需要为重啊!

老苗说,签吧签吧!不就签个名嘛!也就打扰你几秒钟嘛!

我说的是一半儿真话,一半儿假话。前句是真话,后句是假话。什么他妈的对我的关怀啊!这不等于是安插亲信嘛!不等于是掺沙子嘛!不等于是摘桃子伺机抢班夺权嘛!

我说,老苗,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儿!不就百分之十的股份吗?我当面答应了你的还能反悔吗?可我刚放下笔没多一会儿,刚有情绪看看电视,你怎么就怎么就……

哎,同志,不要考虑我嘛!要以尾巴文化和尾巴经济的大好前途为重才对嘛!因为这个事业是党的,是人民的啊!希望你能和小吴搞好团结,不要产生矛盾。一旦产生了矛盾,你要姿态高一点儿,努力避免矛盾的激化。真的产生了尖锐的矛盾,可以直接向我汇报。该批评小吴的话,我绝不会因为他曾经是我的秘书而偏袒于他。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间,所谓矛盾,也无非就是由思想方法、工作方法和权利分配的得当与否产生的嘛!在思想方法和工作方法两方面,你可以说是前辈,我认为他理应多听你的。在权利分配方面,他比你年轻,我认为理应多分担些,以减轻你的工作压力。什么人权、财权、经贸权,让他去管嘛!你腾出精力多做些方针制定方面的大思考嘛!当当舵手就行了嘛!

已经答应了的事儿,拒签是寻找不到正当理由的。但我是多么他妈的不情愿啊!

这不等于是变相地免了我的职罢了我的官了吗?尽管我全身都在流汗,然而手心和脚心却被气得发凉。

我的名字,我已经签上了!你的名字,早晚也得签上。我想还是立个证据好。免得以后纠缠不清是不是?

但我嘴上却不得不喏喏地说,感激韩书记的教诲,我一定牢记您的指示!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执行!

原来老家伙的目的在这儿!

我哪里再有心为他按摩腰呢!我推说我实在掌握不准手劲儿。问他请一位小姐来替他按摩可不可以?他犹豫地说,不好吧?又瞪着我问,那好吗?我说,没什么不好的,那很好。如果一切人都可以替别人按摩,解除痛苦,那还要专业的按摩小姐干什么呢?按摩是我们伟大祖国悠久的中医传统的一项很主要的内容嘛!我们接受按摩,和接受针灸其实是一样的!他便说,你的话也对。只要你说的对,我们就照你的办!要请就为我请位皮肤白的小姐。我见不得黑黄皮肤的小姐在我眼前半裸不裸的样子!见了心里就不舒服。

他说,就是那个那个……你看一下不就知道了嘛!我展开一看,是一份电脑打的证据书。字不多,但极大,寥寥的几行,清清楚楚地阐明他对“义尾厂”合法拥有百分之十的股份。

我们来的人多,小姐们全派上服务对象了,还不够。受欢迎的按摩小姐只好能者多劳,刚从某一个单间出来,顾不上擦擦汗,便被亲临指挥的经理推入另一单间。我问经理,你预备的小姐太少了吧?经理满怀歉意地说,少是不少的,只不过没想到来的女记者和女秘书们,也都心血来潮,争相体验男人们的消费享受。他说,反正是你大主任开支票,我要是女的,也会趁机体验体验的。何乐而不为呢?

我问,这是什么?

我就很生气。说女人们跟着瞎凑的什么热闹嘛!洗洗桑拿就行了呗,还他妈点起按摩小姐来了!我说,经理你去,现在就给我从哪个单间里拖出一名按摩小姐来,韩书记那儿等着服务哪!

他从兜里掏出一页折了几折的纸,迈着巨熊似的步子走向我,将那页纸递至我面前。肩负鳄鱼尾巴的沉重,使他在室内的行动姿态总像九旬老妪。

经理一听,不敢稍慢,立即走向一扇门,也忘了在外面敲几下,推门便入。那单间里突然传出一声女人慌张的尖叫,接着是一阵斥骂。经理红着脸拖出一名按摩小姐,命她跟我走。

于是他就笨拙地站了起来,缓慢地向门口转过身,刚迈出一步,却收回了脚,仿佛不经意间想起了似的说,哦对了,主任,你顺便把这个也签了吧!

我打量着那小姐摇头,说她不行。说她皮肤黑了点儿,也太瘦了,骨骨棱棱的,韩书记可能不喜欢。

我说,我看你也还是走的好。

那小姐双眼朝上一翻,随即从鼻孔发出重重的一声哼,一转身,赌气又进了那单间。

又过了半小时,他言不由衷地说,我看我还是走的好。语调由怏怏而悻悻了。

经理就要求我跟他一起物色一名。

大约过了半小时,但听他小声说,我可以再来半杯吗?还要XO。我说,没人侍候你。他沉默片刻,怏怏地嘟哝,那就算了,我自己懒得起身。我装没听见,不予理睬。

他带我又推开一扇门,见一名按摩小姐正和一个小伙子乱作一团,难解难分,不可开交。

室内一时就很静。

经理立刻退了出来,对我说,别见怪别见怪,此类情况是难免的。

我不接他的话茬儿,目光也不离开电视屏幕,并将电视消了声,只看画面儿。而从他坐的角度,是看不到电视屏幕的。而他那一杯XO,已经饮光了。

我却早已一眼看得分明,那小伙儿不是别人,正是韩书记的秘书小吴。

他却赖着不走,又讪不搭叽地说,时间还不算晚,反正我回家也没什么事儿,再坐会儿。

我说,我才不见怪呢!说不找了,就是里边那一位小姐了!

我才不挽留他呢!我说,你走吧!——仍不看他。

我亲自闯入,从吴秘书身上拖起了那一位皮肤白得像奶,秀气可餐的按摩小姐,拽着往外便走。

听来像在请示我,其实分明地是在要求我注意到他的存在,挽留他。

吴秘书急用一条毛巾围在腰际,临时挡住羞部,阻拦在门口,矜傲地说,梁主任,你这是干什么?你如果偏需要这一位小姐的服务,也得跟我商量商量啊!

他终于沉不住气了,自言自语般地说,主任,那我走吗?

他说时,他那条湿漉漉的貉子尾巴一阵乱甩,甩了我一脸一身的水珠儿。

他一小口一小口饮着XO,也讪不搭叽地看起电视来。他每饮一口,都发出吱地一声。接着喉间咕噜一响,我觉得他那会儿像一个被大人冷落一旁,而又不甘被冷落,存心弄出点儿古怪动静,希望引起大人充分注意的孩子。我心中暗笑,偏一眼都不朝他瞥,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我想他是感到了尴尬的。再厚脸厚皮的一个人,也是会感到尴尬的。他更不安宁了,不停地扭动身躯,于是那只可怜的沙发就一阵阵发出呻吟。他那折为三叠,坐在屁股和沙发垫之间的尾巴的机械关节,也咯噔咯噔地阵阵作响。

我抹了把脸,皮笑肉不笑地说,吴秘书,听明白了,不是我需要这一位小姐的服务。是韩书记那儿等着按摩服务呢!韩书记指示我替他找一位皮肤白的。我看这位小姐皮肤就够白的。就只得委屈你舍欢割爱啦!

我看出了这一点。他教训完我以后,我们长久地沉默着,不给他巧妙过渡话题的时机。我放下酒杯,抓起遥控器,又换了一个频道,继续看电视。

吴秘书的矜傲一扫而光,默默退回小木床那儿坐下了,恋恋不会地望着按摩小姐。

其实他另有目的。关于韩书记要来视察的消息,不过是开场白。是一个前来的由头。

我又说,吴秘书,那么,允许我将这一位小姐带走了?

我在内心里暗暗说,曲副书记啊,你真如同我的再生父母啊!你真不愧是我最可敬最可爱的人呀!如果共产党的一切领导干部,都能像您一样,都能以您为榜样——收受了对方的钱就为对方办事儿,收受了对方大笔的钱财就积极主动地,超出对方要求和愿望地去为对方办大事,办对方想办而不知如何办的事,那将会有许多人对党风就没意见了。而我梁某一定是那许多人中的一个。我进一步想,正如使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可行的国策一样,使一部分人先对共产党的党风没意见了,也应该成为共产党端正自我形象的党建大略方针嘛!列位,如果你们以为老苗肩负着沉重的鳄鱼尾巴,不辞辛劳地从他家赶来,就是为了给我带来好消息的,那你们便又错了!

他喉部一蠕,低声说,那你就带走吧……可……梁主任,求你别说她刚从我这儿离开。那多不合适啊!

尽管老苗分明的是在教训我,尽管我早已不习惯于被人教训了,但我还是以沉默的方式容忍了。因为他给我带来的毕竟是一个好消息,一个对我而言,简直怎么高兴都不过分的好消息。一个这样的好消息,是足可以扫荡几十次被人教训的不快的。不必再问老苗我就清楚地知道,韩书记视察“尾文办”的动意,那一定是在曲副书记的直接影响下才产生的。

小姐朝吴秘书飞了个媚眼,催我快走,并说她一视同仁,为谁服务都是一样百依百顺的态度,一样全心全意的宗旨。

老苗又城府很深地笑了笑。他一句一停顿地,完全是用一种教训的口吻说,你呀,还是太年轻。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通常道理都不懂。这是个心胸大小的问题,但也可以认为是个素质高低的问题。有些人的事业半途而废,往往就栽在这一点上。曲副书记不直接给你打电话,而让小邵给我这位顾问打电话,恰恰证明人家曲副书记在处理和咱们的关系方面,在许多细节上都有章有程,循规蹈矩的。因而也就无懈可击,避免了瓜田李下,授人以柄。你梁大主任应该虚心学习曲副书记这一点才是。

我说,小吴你放心。我既不会使你日后在韩书记面前不好意思,更不会使韩书记日后在你面前觉得不好意思!

我说,这可就怪了!曲副书记为什么不直接给我打电话呢?为什么非要让小邵给你老苗打电话呢?如果你们之间以后成了单线联系,我这个主任不就显得多余了吗?

我打发走了经理,攥着那白白的小姐的腕子,将她扯到了我和韩书记的单间门外。

我无法再忍受他那种居高临下的、自恃功劳大的目光,却又没理由将他从沙发上请到地上坐着,于是起身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办公桌上。这样,我们的目光起码是互相平视着了。

韩书记正在里边唱歌儿,他嗓子不错。是一位精力充沛,能歌善舞的市委书记。吴秘书曾写过一篇文章,在报上盛赞他是一位既会工作,也会休息,不放过生活乐趣的新型领导者。他当年留过苏,对前苏歌曲情有独钟,唱的是《山楂树》。

他饮着XO,我饮着白兰地。他坐在沙发上,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他的屁股和沙发垫儿之间,有三折尾巴,因而使他坐得几乎比我高出一尺半。他居高临下地对我说,韩书记也打算来视察咱们“尾文办”了。我问,你怎么知道?他说,小邵向我透露的。我问,小邵又怎知道的?他说,是曲副书记告诉小邵的。曲副书记让小邵通知我们,提前做些必要的精神准备。

我低声对那小姐嘱咐,你可要好好儿地为韩书记按摩。他满意了,我给你红包!

我为了尽快听到他给我带来的好消息,只得装出礼贤下士的样子又给他斟了一杯XO。

她职业性地一笑,娇滴滴地说,您放心吧!凡是经我按摩过的男人,无论他是官员还是款爷,下一次来没有不指名道姓点我为他们服务的!

他说,摆在你酒柜里的,当然不可能是假酒。我老苗不想喝法国白兰地,你倒的你自己喝吧。他说他知道我酒柜里有XO,说他要喝XO。他满脸居功自傲的表情。

我轻轻推开门,自己先闪在一旁,请小姐先入。待我进入,却见韩书记已穿整齐了衣服,正坐在按摩室的沙发上,从头到脚打量着小姐。他一手在前,拿着毛巾;一手在后,握着他那条变色龙尾巴的尾巴梢儿。显然的,小姐进入时,他正擦尾巴。这是一套桑拿室与按摩室里外相连的“高间”。作为按摩室的外间颇大,陈设有沙发、冰箱、彩电、电话,几乎应有尽有。壁上一幅七八尺宽,十几尺长的油画,仿画的是十五世纪后期佛罗伦萨画派最著名的大师波提切利的名画《维纳斯的诞生》。用色俗艳而肉感。

我说,是,没错儿。是真是假,骗得了你这老酒鬼吗?

我说,韩书记,您怎么穿好衣服啦?

他问,主任,你给我倒的是不是法国白兰地啊?

他将目光从小姐的身上收回,望向我说,我等不及了,算了。下次来再劳这位小姐的大驾吧!他放开尾巴,往起一站,那只手立刻撑在腰际,脸上呈现出忍疼的表情。连我这种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都看不出他是真疼还是装疼。不管他是真疼还是装疼,我想我绝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怎么能让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呢?

于是我从小酒柜中取出一瓶正宗法国白兰地,用高脚杯为他斟了满满一杯擎送到他跟前。

我急赤白脸地说,韩书记,您不能走!小姐已经来在跟前了,您的腰也正疼着,为什么不能牺牲半个多小时,让小姐替您解除痛苦呢?解除了痛苦,也是为了保证下午和晚上的工作质量嘛!

他说,主任,你先给我老苗倒杯酒。

那小姐也极会来事儿,帮着我劝阻,是啊,我保证您的腰经我的双手一按摩,走出这间按摩室时,腰板儿挺得比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还直!

我问,什么好消息?

韩书记犹犹豫豫地说,带着点儿病痛坚持工作倒没什么。二十多年如一日,我早习惯了。只是我非要走不可的话,冷落了你和这位小姐对我的一片好意……

他笑了,说主任你别急嘛。这次我给你带来的是好消息。

我说,可不是嘛!那我心里一定会感到万分内疚的!

我说,把二百万给老子吐出来,吐出来后你就滚!

小姐也娇滴滴地说,那不明摆着,等于您不信任我的服务嘛!

他平静地问,不客气又会怎样?

其实我当时心里想的是——想走?没那么容易!你往我身旁安插了你的一名心腹,我今天就一定要成功地腐蚀了你!只要咱们靠钱靠享乐紧紧捆绑在一堆儿了,你那名心腹日后也就不是我的对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来前的好情绪一扫而光。我瞪起眼睛说,你他妈的是灾星啊?怎么一次次地尽给我带坏消息?如果你办事使我不放心,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韩书记笑了,盯着那小姐的脸说,小姐同志,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吧?

他说主任,我给你带来一个新情报。

我见他实际上已经答应留下了,识趣儿地退了出去。退出前一语双关地对小姐说,小姐,拜托了!

我说,你办事,我放心。

我关上门,并不走开。吸着一支烟,侧耳聆听里边的动静。

他问我有何感想?

您别急,我替你脱衣。这是我分内的事儿嘛!

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老实承认他敲门前我正看。

小姐,芳龄几何了呀?

他问我看新闻没有?

二十一。

老苗进屋后,大模大样地往沙发上一坐。他的体重加上他尾巴的重量,使那只可怜的沙发立刻深陷下去,并且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呻吟。

好年华!你可真像那画上的维纳斯!

我正对我的人生历程进行着严肃的回顾,忽听有人敲门。我换了个频道,起身去开门,见是老苗。若知是他,我就不换频道了。我可不愿使别人觉得我不但喜欢上电视,而且喜欢自我欣赏。

您开我的玩笑了!那画上的是爱神,咱凡骨肉胎的,哪儿比得上爱神美呀!

我生来也苦命,不得不挣钱。后来我学得聪明了,所以开始赚钱。我的聪明都是小聪明,一次次赚的也便都是些小钱儿。由三流作家而“尾文办”主任,我由聪明而狡猾,学会了利用职权不失时机地骗钱。一般我不骗个人的钱,骗了谁一大笔钱谁都会跟你玩命。我专骗国家的钱。某些替国家掌管着钱的人,其实常常巴望着像我这样的人从他们手里骗钱。我其实是他们的知心朋友,也可以直白地叫做合伙人。我不从他们手里将国家的钱骗出来,那么国家的钱永远是国家的,变不成我这样的人的钱,当然也就变不成他们的钱。不从我这儿周转一下就直接变成了他们的钱,傻瓜都懂那叫贪污。而从我这儿周转给他们则就不必担贪污的罪名了。方式一般是回扣。物价上涨回扣的比例也上涨。八十年代初是百分之十,现如今涨到了百分之五十,证明着职权的隐形价格也在上涨。此道儿上的人都抱怨说这已经是地球上最高的回扣了。而据我估计还没涨到最高的程度,也许几年后比率会反过来,回扣会由百分之五十而百分之六十百分之七十,骗国家的钱油水儿也就不那么划算。在现如今还划算的时代我是很懂规则的一个,分给对方们的回扣从不讨收条。我头脑里也不是没产生过抢钱的念头,要抢当然就抢银行的,抢私人的能抢到几个钱?几回回在梦里我成功地抢了好几家银行,而那一场场梦的结尾却又总是公安刑警成功地逮捕了我。往往在被押赴刑场的途中我醒了,吓出了一身冷汗。我注定了不能变成一个胆儿足够大的人。抢银行也只不过就是我的梦想罢了。现在好了,现在我不必再梦想着抢银行了,现在咱也快可以从银行里“拿”钱了。咱也快晋升为一个有能耐的人了。咱也快是银行的爹银行的爷了。咱一步迈两个台阶,上两个档次,跨越过了抢钱这一赌命亡命的凶险诱惑。

画上的,那不过是颜色涂出来的,再怎么美,也没有生命感!能去了你那大褂儿,让我欣赏欣赏你的青春胴体吗?

难怪许多人都说——苦命的挣钱,聪明的赚钱,狡猾的骗钱,胆大的抢钱,有能耐的直接从银行“拿钱”!数目几百万你是银行的儿子,数目几千万你是银行的爹,数目再大你就变成银行的爷了!

怪不好意思的……

“小五金”不白赠!

别不好意思嘛!这都什么年代了,年纪轻轻的,这么保守还成?我的天,你身子可真白!我从没见过像你身子这么白的……女人……

现如今的各种记者兄弟姐妹也真是些最可爱的人,只要礼品袋儿的内容实在,他们还真肯于为您的事儿“忽悠”!

您躺下……哎,对啦对啦……现在我得骑到您身上了!我身子轻,您受得住的。手劲儿可以吗?重了还是轻了?怎么样?舒服吗?

市委曲副书记重要指示——银行家要支持企业家,钱要用在刀刃上!

舒……服……舒……服……手劲儿正好儿,不轻也不重……往下,再往下……对头……

巧妇怎做无米炊,没钱难倒“尾文办”。

里边到此为止,再就没有对话,只有娇滴滴的哼唧和粗重急迫的喘息了……

“义尾厂”初绘宏图,欠东风企盼贷款!

我不禁一捻二指,打了个响指——看来,就一般概率而言,没有他妈的腐蚀不了的“公仆”,只有还没轮上被腐蚀的……

第二天各报也对曲副书记视察“尾文办”进行了各种角度的大块儿报导,全都在头版。有的头版没完,转二版三版。几条醒目的通栏标题诸如以下:

我不知韩书记是何时离开的,只知自己离开那扇腐蚀之门的时间是一点半。那正是下午上班的时间。

当天晚上,电视里播出了曲副书记视察“尾文办”的新闻。我将自己单独一人关在办公室里,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我早已不是第一次上电视了。从电视中看到我自己的形象,早已引不起我的丝毫激动了。但我看得比以往每一次都认真,因为这一新闻关系到我能不能顺利地从全市各家银行贷出款来。我侧耳聆听我自己在电视中说的每一句话和曲副书记问的每一句话。感谢电视台来的一个小伙子和两个姑娘,尽管我没露骨地叮嘱过他们,但他们将一条新闻剪辑得很棒!句句剪辑在点儿上,突出了一个中心那就是钱字!

有些人洗完桑拿,接受过按摩小姐的服务后就走了。有些人仍留下不走,接着分散到卡拉OK厅或舞厅去唱歌跳舞。我不敢肯定地说每一个接受过按摩小姐服务的男人,都与按摩小姐们发生了性的关系。却敢肯定地说,她们每一个都在按摩的过程中,情愿或不情愿地奉献了一次性服务。有的可能还奉献了两次。因为她们只有七八位,而我带去了十四五位有身份的男人。在这种供不应求的比例情况下,他们中可能也有没泄欲,或渴望大泄其欲却没轮上泄欲的。几位同样接受了按摩服务的女记者,在卡拉OK厅和歌舞厅的雅座间,一边吸着冷饮,一边不避讳男人耳朵地高一声低一声交流着体验感受。其中一个愤愤不平地说,要是也有男人专门为咱们女人进行这种服务的地方多好!我真不明白,改革开放以来,男女平等又呼吁了许多年,为什么到头来还是处处不平等,于是引得她周围的几位女性议论不休……

于是众人作鸟兽散,都争夺起我办公桌上的三台电话来,连我的“大哥大”也被“征用”了……

有的说——女人可以接受按摩的地方其实也有。医院里的按摩专科就是嘛!谎称自己腰腿疼,或患了颈椎炎,肩周炎,不但可以去接受男人的按摩服务,还可以报销呢!

我提醒大家,车已经在恭候着诸位了!

有的说这就更充分证明了男女平等之可望而不可求!为什么男人可以在这种地方出出入入,而女人要获得同样的服务,只能谎称有病到医院里去?

这时外边传进来汽车喇叭声。

有的说去了也不能在接受按摩的过程中干那种事儿啊!

于是众人都嘲笑那提出疑问的人,都说梁主任讲话时,你耳朵干什么用了?心里想什么来着?连组合系列都不理解,弱智啊?

有的说我希望将来有专为咱们女人开的男性妓院!

我朝那人瞥了一眼,微笑着说:我刚才不是讲得非常清楚了吗?组合系列嘛!每位朋友都“小五金”俱全嘛!任选一件,我好意思那么对待你们吗?

有一个突然高叫我性饥渴!

欢呼声渐落,有人小声问,金项链什么的,是每人几种都有,还是只能任选一种?

这一声叫造成了几秒钟的肃静。之后五六个男人几乎同时冲了过去,一个个半真半假地表示他们都乐意满足她的性饥渴……

于是众人欢呼自由万岁!梁主任万岁!

于是全体大笑。

我获释般高兴地大声说,兄弟姐妹们,当官儿的终于走了,咱们自由啦!给大家十分钟各行方便,十分钟后咱们去撮海鲜、洗桑拿玩保龄,唱卡拉OK!愿意通知孩子老婆、哥们儿姐们儿和情人儿的,抓紧时间打电话!凡跟着我的感觉走的,人人都有礼品袋儿!不过大家也别期望值太高,礼品不过就是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金领带夹、金表的组合系列,外加两千元现金,供大家转商场花着玩儿!

在中国,在现如今,恰恰是新一代的知识男女凑一起时,只要氛围一形成,关于性的话题往往会是最热衷参与也最大胆最放肆有时甚至是最露骨最无耻的最具有相互挑逗性的“焦点话题”。那一种其乐无穷的情形和一句句层出不穷的淫言淫语,是管叫封闭的乡村里专善于勾搭成奸的男女们听了也面红耳赤的。如果他们和她们全都听得懂的话,那差不多可以被认为是靠语言进行的交叉的公开的野合。众人笑闹一通后,小吴站了起来,说他要献给大家一首歌,为大家助助兴。于是众人鼓掌。于是他手持音筒,清了清嗓子,有姿有态地便唱。他唱的是很火了一阵子的流行歌《纤夫的爱》。唱到“待等日落西山后”一句,女子们一齐亢奋地接唱“让你亲个够!”并都将自己的一边脸腮,朝邻座的男人们凑过去。于是一片亲吻发出了咂咂之响。有那男人身旁没有女人凑过脸腮,便使劲儿嘬自己胳膊,发出比亲吻更响的声音……

曲副书记和小邵的脚步声还没从走廊消失,我便将身体转向了各路记者们。

小吴唱罢,我亲自上前向他献了束花。

曲副书记走时,我没往外送,只站在会客室门口,和他和小邵握了握手。甚至连句欢迎再来视察之类的场面话也没说。我存心要在记者们面前显示出我是一个愿与当官的保持本能距离的人。我想我和曲副书记的特殊关系,除了老苗,永远应该是一种天知地知,他知我知,此外连鬼连神都不知不晓的关系。我不学那些春风得意马蹄疾,忘乎所以的人。他们动辄当众吹嘘和某官员的关系多么多么的铁,动辄长驱直入地闯进某官员的办公室,动辄在公开场合与某官员称兄道弟,搂腰拍肩,动辄手持“大哥大”,用醉意醺醺的语调,唤某官员到某饭店某包间去做他们的席上客,如同唤三陪小姐似的。设身处地替那些收受了他们钱财的官员想想,他们是些多坏的榜样啊!他们将他们与愿暗中为他们服务的权势者的关系一次次公开暴露,又是多么的愚不可及呀!这一种特殊的关系,在现如今的中国,本应是地下关系。地下关系一旦由自己公开暴露,那还长久得了吗?那不等于由自己出卖了愿暗中为自己服务的权势者,同时也出卖了自己吗?前车可鉴啊!从那一天起,我冷静地告诫自己,我一定要对曲副书记也对我自己高度负责。一定要处处爱护我们之间的特殊关系。因为这一种关系,是我积累个人财富的前提保障。

我说,吴副主任,好嗓子啊!

小邵低头瞄了一眼,脸上转阴为晴,嘴巴一抿,抿出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他暗中抓住我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了一下。于是我感到,我们之间从此也心心相印,心有灵犀一点通了!我们之间从此也确立了一种特殊的关系,非是什么小小的尴尬所能离间和破坏的了!

他一愣,仿佛奇怪我怎么不叫他吴秘书而叫他吴副主任。我看出他纯粹在装傻。

我挨着曲副书记占居着中心位置,但有意将小邵拽到我身旁。我的秘书调整大家的间距时,我将我腕上的表悄悄撸下,抓住小邵的一只手,替他戴在了他的腕上。那是一只价值十二万多的24K金的表链和表壳的名表。小邵每次见我,一有机会,便从我腕上撸下,戴在他自己腕上羡煞地欣赏。我也早就想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当面送给他算了。我觉得在那一天那一时刻送给他也许最能体现那一块表的价值了。

我又说,本人竭诚地欢迎你呀,今后咱们就并驾齐驱了!

我见小邵因受到曲副书记的当众批评,脸上的窘色一直不消,表情一直讪讪的,便说那照片上就更不能少了咱们邵秘书啊!于是唤来我自己的男秘书替下小邵为大家拍照。

他将我扯到一旁,闻了闻花,抬眼,问,韩书记跟你商议了?

小邵照罢,曲副书记以手势召集记者们,说大家都来合一张嘛!今天是个值得让人高兴的日子。梁主任的“义尾厂”给我们送来了一股劲风,带来了一种感奋嘛!在场人人都应为今天这个日子保留一份纪念!

我从那花束上掐下一朵儿,也闻了闻,插在西服兜上,双手往后一背,阴阳怪气儿地回答,我配和市委第一书记商议什么事儿吗?他作决定,我服从就是了。我今天回去就为你布置一间办公室。办公桌之类的,是你亲自到市场去挑选呢,还是由我代劳?

曲副书记一番话,将小邵说了个大红脸。

他说,由你代劳吧,由你代劳吧!

曲副书记扭头看了我一眼,不待小邵回答我,已不耐烦地说,梁主任,别理睬小邵!当秘书的年头长了,其他的学不到多少,一般都会学到些凡俗的规矩!我倒非常希望你就以这一种踌躇满志的姿态和我合影!不要在一切方面以所谓高低尊卑之分压抑人生动的个性嘛!

我转身欲走时,他扯住我又说,你正我副,并驾齐驱我是不敢当的。同舟共济吧!

我恍然大悟似地问,邵秘书,你是这个意思吗?却仍不垂下双臂。

我说,既言同舟共济,也就意味着要同甘共苦喽?

一位电视台的女记者看不过眼去了,隔着五六个人大声对我说,梁主任,邵秘书的意思是要你将双臂从胸前放下!

他说,那当然,那当然!

曲副书记催促小邵,快照嘛,别浪费我俩的表情嘛!

我心中暗骂,王八蛋!万事开头难,老子白手起家,仅凭三拳两脚艰苦创业的阶段闯过来了,今后几乎全是顺顺当当地享受成功果实的日子了,你他妈还和我扯什么共苦不共苦的?分明是斜插一腿,只求同甘!

我明白他的眼色。周围的记者们也明白他的眼色——他是在示意我将手臂从胸前放下。显然,他这位秘书觉得我那么副姿态和一位市委副书记留影是不得体的,失仪的,甚至可能觉得是傲慢的,没礼貌的。但是我佯装不理解他的暗示,偏不将交抱胸前的双臂放下,偏不摆出一种肃然的姿态和一种荣幸的表情。我暗想老子在这一位市委副书记身上投资了二百万,老子就有资格有权利双臂交抱胸前地站在这一位市委副书记身旁留影!

我坐到一个幽暗的角落吸烟。我是主人,众人是客。大家不走,我是不能走的。没谁言散,我这主人也不能第一个言散。都是些鬼小精大的男女,照应不周,就会耿耿于怀,说不定什么时候一勾结,给你来个冷箭齐发。我既开销了一大笔钱,自然是要硬陪到底,哄他们个满意的。

小邵已经端着相机,对准了焦距,却不按快门,望着我朝我使眼色。

四周不知为什么静了。我左顾右盼,见些个男女们一双双一对对的,皆在幽暗的烛光之下用尾巴亲昵。一些人在把玩对方的尾巴,在用脸腮偎贴对方的尾巴。而另一些人,在用尾巴绕住对方的脖子,尾巴梢儿在对方脸上轻轻抚爱不止。也有男人的尾巴,像宠物似的,在女人怀里生动地活跃着……其状其态,狎邪百种,亦美亦丑。令我望着血脉贲张,想入非非……

当我站在曲副书记身旁时,内心里充满了得意。在那些记者们看来,曲副书记当然是主角,我当然是配角,但我心里清楚,真正的主角其实是我,曲副书记不过是配角。他就是为了做配角才带着各路记者们来的。他以此方式报答我。二百万啊,不是他可以不为我服务的小数目!得意之下,我将双臂交抱于胸前。

我身子往下一缩,头往沙发背上一仰,只得努力排除淫念,按捺下心头发情之鹿,紧闭了双眼,索性打盹儿。

之后我就装出小人物在大人物面前那一种拘谨的样子向曲副书记提出请求——希望与他合影留念。曲副书记幽默地说,好嘛,可以的嘛。都对你的报告明确表态了,还能拒绝和你照一张相吗?

我觉有一条不知什么样儿的尾巴,毛茸茸地触我的一只手,接着又爬上我脸,挑逗得我脸上痒痒的。我不睁眼,佯装睡实了。那尾巴觉得索然,不轻不重地抽了我的脸一下,没意思地离去了……

于是众记者纷纷点头,都说是的是的。都做出乐于竭诚相助的表示。

一会儿,又有一条尾巴爬上了我的脸。凉森森的,光滑滑的,像蛇尾,但又决不是蛇尾。它将我的脸冷熨了个遍,最后歇在我额上。我觉得额上仿佛被压了冰袋儿。又朝下一降,伏在我的两眼上,我觉得一股森凉,渗透眼皮,冰着我的双眼球儿,那感觉倒怪舒服的。我仍不睁眼,发出逼真的鼾声,一边暗自想象那究竟是一条什么尾巴……

曲副书记将目光从我脸上转移开,望向记者们,口吻轻松地说,我看这一点不该成其为什么困难吧?全国每座城市都有银行,我们这座城市也有嘛!支持两个效益前景广阔的商企事业,是银行的投资原则嘛!必要之时,我们都可以帮着做做工作嘛!是不是记者同志们?

我不是一个性冷淡的男人,也绝没修炼到坐怀不乱的禁欲程度。再说我干嘛要禁欲呢?如果连色性之欲都自行的修炼无了,男人活着还有什么情趣呢?但我又的确是在竭力克制着性的冲动,才抵挡住了先后两条尾巴的主动挑逗和示爱。

于是我就说,最大的困难是银行贷款问题。这也是靠我们自己的努力没法克服的困难……

列位,我是自惭形秽呀!女人以尾巴向我进行挑逗和示爱,作为一个男人,尤其作为一个今朝买单的主人,我岂可不向对方展示我的尾巴?但我一想到女人们都是怕耗子的,我那耗子尾巴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对方以尾亲押,我不出尾奉迎,以亲悦亲,以押悦押,不是大无礼了吗?而她们一旦由于害怕耗子尾巴,惊恐大叫,我这主人岂不顿陷尴尬境了吗?

曲副书记配合得相当默契,简直天衣无缝,恰到好处。尽管我和他并没预先排练过。在众记者们的旁观之下,和曲副书记这么一位堪称天才的,善于为新手铺垫台词的资深的演员演对角戏,我心里有把握多了。

列位,我是只好不睁眼,只好装睡实了呀!

说嘛!别有任何顾虑,大胆说出来嘛!我一个人不能帮你解决,还有市委嘛,还有市政府嘛!

再说,我心里也清楚,我这等一个身材瘦小,其貌不扬,全无半点儿风度可言的男人,女人们的主动挑逗和示爱,还不是冲着我所掌握的职权和我所能支配的金钱吗?常言道,男人想入非非,不进心房,便进牢房。倘我随时随地一点儿也经受不住女人的尾巴的诱惑,一不留神便被她们进而诓入她们的心房,我可能也就永远也干不成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了!今天一个女人向我要车,明天一个女人向我要房子,我招架得过来吗?何况我闭着双眼,也不知先后主动挑逗和示爱的究竟是两条什么尾巴,万一我一睁开眼睛,见是我讨厌的甚而是我所害怕的尾巴,我失声尖叫起来,陷对方于尴尬之境,岂不更糟吗?

曲副书记问我此话怎讲?我清楚他是在明知故问,却嗫嗫嚅嚅,装出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

哎呀!蜡烛烧了我的尾巴!哎呀!你他妈的别用脚踩呀!

我说,别的一切困难,我们“尾文办”上上下下全体同仁都能百折不挠地予以克服,目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正想着,糟事儿发生了。一个女人的尖叫引起一阵骚乱……

曲副书记以一种成熟的政治家无私激励企业家新秀的目光注视着我,问我目前有些什么困难?

别用脚踩!别用脚踩!用酒水浇注!哎呀哎呀!疼死我啦!你他妈的猪脑子啊!干嘛往人家着火的尾巴上浇酒啊!小子成心的吧!快拿几瓶矿泉水来!快,快!男人们见义勇为地围拢过去,纷纷献计献策……赖在我脸上那条凉凉森森的光光滑滑的似蛇非蛇的尾巴,终于也经不住那边的意外事件的吸引,从我脸上溜下去了。我知道您在装睡!那尾巴的主人甩下了这么一句失意的话。而我,则渐渐由装睡真的睡着了……我醒来时,见一位小姐站在我面前,手拿计价单。她礼貌地说,先生,您要不要过目一下?我们经理交待,现金或支票都行……我推开她那只拿着计价单的手,没好气地说,我刷卡!我和韩书记的合影,也挂在我会客室的墙壁上了。悬挂在我和曲副书记的合影的前边。我早已学得考虑周到了,晚上给曲副书记打了个电话,请他谅解我的过分功利主义的做法。

于是众记者又大鼓其掌。

曲副书记说,哎,谈什么谅解不谅解的嘛!我还正要提醒你这么做呢!革命的功利主义,在什么时候都是无可指责的。如果你不这么做,我再去你那儿,见了会感到不安。韩书记再去你那儿,见了会产生不快的想法。那么对我,对韩书记,对你,而主要是对我们的事业,就都不好了!你是越来越成熟了,我很替你高兴呀!

曲副书记最后用总结性的话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报告!一个有气魄的报告!一个思路无比开阔的报告!议了就要决。议而不决,等于白议。决了就要干,决而不干,形同一纸空文……他扬了扬我呈交给他的几页报告,加重语气又说,干就要干得上档次!就要朝一流的水准干!就要干大!就要干好!就要经受得起时间的考验!小小气气地干莫如不干。凑凑合合地干也莫如不干!我们需要的是大手笔,大思路,让小小气气、凑凑合合的干法见鬼去吧!

“我们的事业”五个字,使我备觉亲切。

他们便报以一阵热烈的掌声。都道是太伟大了!太令人欢欣鼓舞了!前景太光辉灿烂了!

我说,曲副书记,谢谢您的夸奖。说您能这么想,太使我感动了。接着我问他,是否知道小吴要派给我当副主任的事儿?

我汇报完后,曲副书记环视着各路记者们,问他们有何感受?

曲副书记说他知道,说韩书记征求过他的意见。

曲副书记听得异常认真,不时指示小邵记下我的某些话。

你当时同意了吗?

于是我滔滔不绝,侃侃而谈。放开思路,天马行空,纵论“义尾厂”带动我市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迫切性、必要性、及时性。

那我能不同意吗?

我心里明白,这是曲副书记在那些记者们面前,给我创造的一次充分展示自己雄才大略的良好机会!要不我怎么说我和他已经心心相印,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呢!

我抱怨地说,曲副书记,您又怎么能同意呢?那小子不纯粹是来削分我的权利的吗!

曲副书记幽默地说,大略谈谈嘛!如果不保密的话,也应该让我们的记者同志们超前了解了解,做些宣传嘛!我们的每一项事业,只要是对人民有利而不是有害,我们新闻界的同志,都应该进行热情的宣传嘛!这就是我们新闻界的同志,为那些对人民有利的事业所作的贡献嘛……

曲副书记循循善诱地说,我的同志,不能这么想问题嘛!关键看你怎么和小吴相处!你和他相处得来,他不也能渐渐变为你的心腹?身边有一个心腹,难道不比孤家寡人好?我说,他那人城府太深,遇事态度暧昧,事后又善于揽功委过,我怎么能和他相处得来呢?

当着那些记者的面儿,我向曲副书记双手呈交了关于兴建“义尾厂”的可行性报告。

曲副书记压低声音说,同志,让我交给你个底儿吧!他正在追求我女儿。如果他真成了我女婿,你还拿他当外人吗?真……的?我一时不知自己究竟该喜还是该忧。这可是你我之间的一级机密哟!韩书记还完全蒙在鼓里半点儿不知道呢!如果他知道了,你想他还会将小吴派给你吗?如果他派给你的是别人,那你这个主任以后才难当了呢!

我对曲副书记毕恭毕敬,丝毫也不流露出我和他关系的非同一般。我伪装得甚至有几分诚惶诚恐。

放下电话,我陷入了沉思。我开始意识到,我既在煞费苦心地将许多人编织在自己的网上,别人其实也在巧妙地将我编织在他们的网上。我一不留神,就可能变成别人的傀儡。正如别人一不留神,就可能被我利用一样。我和别人的最终的出发点都可归结为一个字,那就是——钱。有权的急着要以权易钱,有钱的急着要以钱贿权,再获得更多的钱。除了钱,似乎已再没有什么其他能使人感到安全的东西了。这也许就是商业时代的最主要的时代特征吧?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一些人喜欢这个时代一些人恐惧这个时代的原因吧?

曲副书记出院的当天就来“尾文办”视察,随行着些电台、电视台、报社的记者。热热闹闹地前呼后拥。

我想,以后我将要用更多的精力处理我和别人、我的网和别人的网之间的复杂关系了。我是作家时,好不容易才在创作实践中弄懂了人物关系即故事情节的道理。现在我也总算在中国特色的经济规律中弄懂了人物关系即意味着财源滚滚。正是这一中国特色,制造了高智商的人为低智商的人打工的现象比比皆是。说到底,我也是靠了人物关系,在这座城市里睥睨众人,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

现如今哪哪的投资环境都有风险了。这一种风险值得承担。老苗的话不错,一切投资的成本更大了。舍不得兔子套不住狼……

市委方面正副两位书记先后视察“尾文办”使市府方面感到大为被动。几天后市长带着两位副市长也大驾光临。于是我又进行一次汇报,经多次汇报,内容我已背得滚瓜烂熟。

二百万投资不白投。

市长听后,也对我的实绩予以高度评价,并做了两点重要指示——第一,将“尾巴文化尾巴经济办公室”缩称缩写为“尾文办”不妥,也不好。因为只突出了事业的文化部分,隐掉了经济部分。而这个事业之所以是大事业,是因为所带来的经济实绩是更令人鼓舞的嘛!

你先用五万元去贿赂一位市委副书记,他竟觉得受了侮辱,大发雷霆,使你惶惶不可终日,担惊受怕,惟恐你的行径会被揭发到市纪委去。而你二百万一掷过去,他就仿佛当你天下第一知己了,对你口口声声梁啊梁啊了……

于是一位副市长自作聪明地说,那就改为“尾经办”怎么样?

一大笔钱真他妈的有用。正如老百姓话讲,太顶劲儿了!

市长立刻摇头予以否定,思考着说,也不妥,也不好。那不同样隐掉了文化部分的意义吗?不是就抹杀了尾巴文化带动尾巴经济的发展事实了吗?而抹杀这一点,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市委方面,负责抓文化工作的同志也会有意见的嘛!我们做出什么决定,要照顾到其他同志的情绪嘛!

钱真他妈的好!

另一位副市长说,要不改为“尾文尾经联合办公室”呢?

我颤着声音说,曲副书记曲副书记,我十分感激您对我说了许多心里话!这是一个下级用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啊!咱们中国有句老话,叫人心隔肚皮。从今日起,我觉得我和您的心就不隔着肚皮了,不隔着我的肚皮也不隔着您的肚皮了。双重肚皮都不隔着了,就叫做心心相印了。就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了。既然如此,什么雪里送炭啊、大漠赠水啊,不就是见外的话了么?曲啊,咱们兄弟之间,以后你但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千万别客气。为您鞍前马后地效力,那不是和为党鞍前马后地效力是一样的吗?是我的荣幸呀曲啊!放下电话,我燃着一支烟,悠哉悠哉地吞云吐雾,觉得到口中的烟味儿是那么的爽。直爽到每一条大小血管里去了,使我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

市长又立刻摇头予以否定,说太啰嗦了。他手指轻轻敲点着桌面,沉思默想。我和两位副市长屏息敛气地注视着他,都不敢再开口打断他的思路。

曲副书记在电话里口口声声梁啊梁啊地称呼我,使我受宠若惊,使我心里暖烘烘的。梁啊梁啊这一种称呼,只有在老百姓之间才流行,而且只有在彼此关系异常亲呢的老百姓之间才流行。我曾有几次在商场里听到女售货员之间这么呼来唤去。我手下的一些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们,好成一个人时也这么称呼。共产党的处以上的官员,是绝少这么称呼任何人的。在工厂里,据我所知,班组长们也这么称呼他们的班组员,而只这么称呼和他们或她们亲如兄弟姐妹的班组员。一个中国人当了副科长,往往说话也就带出点儿官腔来了。一旦升到处长以上,往往官腔就固定了。梁啊梁啊这一种亲昵无比的称呼,从一位市委副书记口中而出,尽管不是面对面,而是通过电话对我说,也真的使我受宠若惊,真的使我心里暖烘烘的。我握着听筒的手不禁地因激动而发抖……

市长的手指终于不敲点桌面了,果断地说,我看就这么决定了吧——改为“文经集团公司”吧!可以简称或缩写为“文经集团”。当初叫“办”,有当初的考虑。现在还叫“办”,就显得小气了。而且有官商的意味。这不利于我们的事业的发展。不利于反向型经营。改为“文经集团”后,前面要加上一个英文字母“V”。同志们,这么一改,是不是内容体现得就全面了?也不啰嗦?

他说,在医院里。说还得住十几天。接着便说,梁啊,我真不知怎么感激你才好!我也是人呀,我也是丈夫和父亲呀,我也有家庭呀,共产党人的头脑中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家庭责任和亲情观念呀!市委副书记也是要过日子过日子,也是得花钱的呀!梁啊,这些话我从没跟妻子女儿以外的人讲过,更没跟党讲过。共产党人能和党讲这些话吗?梁啊,你对我的帮助,是雪中送炭呀梁啊!是大漠赠水呀梁啊!但尽管如此梁啊,若非是你而是别的什么人,我也会坚拒的!甚至会认为是贿赂行径,是拉拢行径,是腐蚀行径。但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你,我就不想那么多了!我将此事看成人民对党的干部的关怀和厚爱。你是很有代表性的嘛!可以代表一部分人民的嘛!你说对不对梁啊!

于是我和两位副市长都连连点头说改得好!

我问曲副书记,您从哪儿打来的电话啊?

列位,我可不是逢场作戏。起码这一次不是逢场作戏。

下午我又接到了曲副书记亲自打来的一个电话。

“V·文经集团”——改得好就是改得好嘛!市长的头脑那就是比两位副市长的头脑智商高一些嘛!

放下电话,我觉得镇压在我心头那一扇无形的磨,终于被彻底掀掉了!谢天谢地,我抢在了时间的前边,用二百万彻底打掉了一位市委副书记向市纪委书记揭发我的念头!

我请求市长书写“文经集团”四字。他爽快而且颇为高兴地同意了。于是我用电话命人送来纸、笔、墨。我亲自为市长研墨。两位副市长一个按着纸,另一个照相。市长是练过书法的,用正楷写的“文经集团”四字,字字刚劲有力。

小邵说,这太好了!说他看我以前的一切言行,早就像一名党员了!说曲副书记一定会替我也替党感到万分高兴的……

我亲自干,卷起收好。并向市长保证,一定请最好的工匠制成立体的。又试探地问市长,举行易名典礼那一天,市长能不能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剪彩?

我说,正在写哪!正在写哪!

市长也爽快而且颇为高兴地答应了。

小邵说,梁老师,那你怎么不申请入党啊?

市长所做的第二点重要指示乃是……尽快将尾巴股票推上股票市场,争取为我市疲软的股票市场注入强劲的活力……

我请小邵代我转告曲副书记,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说曲副书记对我的关照,才是令我终生难忘的呢!曲副书记对我的关照、信赖和支持,那也就等于是党对我的关照、信赖和支持。说我一定不辜负党对我的器重、栽培、爱护。说我一定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努力争取以更辉煌的业绩报答党!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第三天,我正在起草关于创建“义尾厂”的可行性报告,小邵给我打来了一次电话,他说没什么要紧事儿,是曲副书记嘱咐他先代表曲副书记个人向我表示感激。感激我在他住院时能亲自去看望他的家属,并为他排忧解难,给他女儿、他老伴、儿子以令他终生难忘的关照……

我陪一位副市长上厕所,他在厕所里嘀嗒了两滴尿后对我说,股票上市时,可否考虑让市长亲自带个头,以增强全市股民对尾巴股票的信赖度,形成一种人人争相购买的良好的股市行情?

那一天老苗从我的私人账号上提走了二百万。他说他也要对半承担那一百万风险,由于自己实际上并没那么巨大的一笔私款,只能先由我垫上,他日后再慢慢还我。我才不信他拿不出一百万的一笔私款呢!但时间紧迫,不信他的鬼花枪也是万般无奈……

我连说,当然要这么考虑,当然要这么考虑!我猜这才是他上厕所偏拉扯着我的真正目的。

我没侦察清楚诱惑老苗的更大的权利究竟是什么。在短短的一天里,这一侦察和调查要得出证据确凿的结论是根本不可能的。何况我日理万机,也分不出身用全副的精力在那一天里进行侦察和调查。只得以“莫须有”三个字将我对老苗的种种怀疑封存在心里。

他又说他那辆“奥迪”是前任市长的前任坐过的,快十年了,早该淘汰了。问我能否帮忙换辆新的?

一天后我指示老苗,他可以按照他的策划去操作了,我一分钟也不敢再往后拖。惟恐恰恰是在那一分钟里,曲副书记一个电话向纪委书记打过去……

我愣了愣,说,那您就买辆新的吧。到时告诉我支票往哪儿开就是了。

他说,那性质就更严重了。动用公款对市委副书记进行贿赂和拉拢,是要罪加一等的。说一天的时间里,由他尽量去和曲副书记谈。稳住曲副书记别向纪委揭发,他说估计自己也就能稳住一天。一天后,如果事态真的走向反面,那一切严重的后果,他就爱莫能助,只得由我一个人承担了……他的话使我心如镇磨。我们紧紧地握了一下手,他就离开了我。望着他坐在他尾巴车上的宽大背影渐渐远去,我心绪极为烦乱。唉唉,在中国,有志向的人要发展大事业,真难啊!

他说,买了以后那辆旧“奥迪”可以归“文经集团”。

我又纠正他,说也不是我出的,是“尾文办”出的。

我当时点点头,自己也硬嘀嗒了两滴尿,和他一块儿离开厕所后,又告诉他我们“文经集团”不要他那辆旧“奥迪”了!我送他一辆新车,还要他一辆旧车干嘛呢?倒好像不是送车,是换车似的。

老苗说,对对主任,我若是你,也不会轻易下决心,也是要慎重考虑的。又说他只能给我一天的时间考虑,因为曲副书记随时可能向纪委揭发我贿赂和拉拢干部的行径……我纠正他说,是我们两个的行径,不是我一个人的行径。他并不否认,说是啊是啊,但你是“尾文办”主任,是法人。五万元钱不是我老苗出的,是你这主任出的……

第二天,全市媒介又是一通宣传。“尾文办”既已易称为“V·文经集团”,将要上市的股票当然也就叫做“V股”了。没看报的市民一开始闹不大明白,以为是外国打入中国股市的股票,吃不准深浅,也就不怎么关注。于是又推出了电视广告。广告词曰:“要想钱包鼓,准备炒V股!V股V股,就是尾巴股!”可是市民们怀疑,不叫“尾巴股”而叫“V股”了,可能幕后有什么经济背景,有什么经济阴谋。于是动员市长在电视中就“尾巴股”改叫“V股”之问题,接受记者采访,信誓旦旦地保证,绝无陷阱,绝无阴谋。不过就是“尾文办”易名,股票随之改一种上市的叫法罢了。又组织了两次股票行家们的座谈会,暗嘱人人侃谈“V股”的上升大趋势。座谈会不但在电视中实况转播,纪要还将在本市各报头版发表。至使几天内全市大小银行长队如龙,调查结果表明,全市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市民,愿将存款从银行取光,攥在手里,但等“V股”上市,争相购之。银行行长和储蓄所所长们惶惶如热锅上的蚂蚁,而我的心态当然相反,整天高兴得闭不拢嘴。行长们和所长们,纷纷亲自到我“V·文经集团”求见,刺探“V股”何日上市,希望达成私下里的购股交易。

我首先从那里收回目光,低声说我得慎重考虑考虑。我拍拍老苗的肩,说并不是不信任他的策划和他实行这一策划的能力,而是太难于下决心失去他这位顾问了。说尽管有时侯我和他争吵,对他发脾气,甚至羞辱他和折磨他,但我内心里其实是将他视为我的左膀右臂,视为我的拐棍,视为扶我跨上事业的骏马的人的!我说时语调极为眷恋,极为深情,说得自己泪眼汪汪,也说得老苗泪眼汪汪。我说的当然是假话。我当然怀疑他的策划和实行这一策划的能力!如果这一策划的实行稍有闪失,我千方百计捞到手的一百万不就打水漂儿了吗?而且,我也怀疑他所要达到的目的,肯定不仅仅限于还只是一个设想的“义尾厂”的百分之十的股份,肯定还有别的什么更大的私利在诱惑他。那对他而言更大的私利究竟是什么,我想我是必须侦察清楚的……

我摆起架子答复,如果是他们私人购股,那好说!私人感情什么时候都允许起点儿作用嘛,但若以公家的名义和我“V·文经集团”交易,那就万万的不可以了。中央三令五申,银行不得以储民的储蓄款参与炒股嘛!他们都说对中央的三令五申,也要灵活理解,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说白了,就是要我“V·文经集团”救救银行!于是一笔笔巨款,以提前预购“V股”的方式,源源不断地划入到我“V·文经集团”的账号上。

我这位尾巴文化的领袖和尾巴经济的舵手,为这座颓废的、没落的城市注入了无与伦比的强心剂和某种类似可卡因的兴奋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