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丝,我们不聊别人了,好吗?”杨浩说。带着微笑,他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拍拍婉丝的腿,薄软的裙边落在大腿中间,露出白色的膝头。前方,一段山坡上灯光点点,是酒店到了,两个人拉着手回到房间,大床宽敞,软得像要把两个人都吞掉似的。
“凌青说她特别懂事。”
早上,日出海面,透过整扇的玻璃窗,不必起床就看得到。杨浩今天也休息,赖着不愿意起来,被婉丝拖着不情不愿地穿了衣服,下去吃早饭,在餐厅又碰见李芸,她当然也住这里的。李芸想去市区逛街,杨浩就提议说可以送她过去。他和婉丝也要开车到处转转。
“算是我的助理,”杨浩说,“就办我交代的事。”
吃过早饭,三人来到车库,李芸拉开副驾的车门,很自然地坐了进去。婉丝愣了下,看见李芸忙着又钻出来,说:“我还是坐后边吧。”婉丝心里有些不快,也不便说什么。杨浩开着车,送李芸到了市区的一个购物中心,然后问婉丝:“你今天想干什么?”
婉丝问:“李芸在这里做什么工作?”
“不知道啊,你安排吧。”
婉丝爱吃螃蟹,杨浩把自己碗里的一大块也给了她,看着她低头啃蟹腿,一边伸手抚摸她的头发——长长了些,发梢披在背上。吃完了,两个人走回停在路边的汽车,这辆车是项目上用的公车,李芸接她也是开这一辆。他们沿着海边的一条道路行驶,杨浩把车窗降下,让海风吹进来。
“你也想逛街吗?或者找个海滩发呆?”
“一个人就叫外卖送到酒店。”
“我不想晒黑。”婉丝皮肤白,是她相貌上最大的优点,因此格外注意防晒,她本人也是一晒就黑的体质。
“那你一个人跑出来吃东西?”
“那你到底想去什么地方?我听你的。”
杨浩说:“没有,这儿没发票。”
“我又不熟,我哪儿知道?”婉丝把随身带着的遮阳帽扣在腿上,车窗外阳光刺目,凡是没遮挡的地面,全是白花花的一片,像要融化的肥油似的。
杨浩结束工作的时候,已经很晚,他坚持要带婉丝去吃夜宵。海鲜粥里有大块切开的螃蟹、点点绿色的葱末,两人并排坐在一张长桌头边上,电线从头顶上拉过去,吊着孤零零的一只灯泡。大排档很简陋,快到午夜了,仍然人声喧哗,地上有垃圾碎屑,杨浩的腿贴过来,蹭着婉丝的膝盖。这种地方,这种时间,似乎只适合亲密的人。婉丝说:“这个粥真好喝。你和同事也来过吗?”
“是你叫我起床的,”杨浩说着,“我以为你有什么计划。”
婉丝觉得,这样下去可不妙,不说杨浩怎样,自己先要变心了。五一过后的第一个周五晚上,她飞去海口,李芸被派去机场接她。李芸晒黑了,穿着吊带背心和热裤,露出两条修长的腿,脚上踏着草编风格的坡跟拖鞋,一派度假的轻松风格,不太像工作的样子。一路上,李芸开着车,向婉丝问长问短,说公司安排的酒店非常好,带高尔夫球场,带游泳池,还有海景,婉丝只是淡淡地说她来过,跟杨浩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婉丝从他的话音里听出责备,听出些微的不耐烦,就说:“那就回去接着睡觉好了。”
不再看房之后,婉丝隐隐地松了一口气。她习惯性地逃避重大决定,似乎是怕担责任,也怕犯错,这也许是因为杨浩离开太久了,跟他在一起时,那种快乐的、稳固的、安定的感觉渐渐消失,又回到一个人的生活、孤独而单调的轨道,回到他出现之前的那些日子。这些天连电话都打得少了,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杨浩没说什么,调转车头上了马路。婉丝看见副驾驶座位前面的挡风玻璃下塞着一张CD,光盘裸着,包装盒扔在旁边,婉丝就随手拿起那张盘,想收到盒子里。碟片上印着一个白人女歌手,婉丝认识,是杨浩喜欢的艾微儿,就说:“你出差还带着CD。”
杨浩说,你这是选择困难症,因为看得太多,挑花了眼,反而无法做决定。他这样下定论,婉丝也不去解释,因为解释也说不清楚。她到底为什么犹疑?钱不用她操心;人呢?杨浩是个非常理想的结婚对象,而婉丝并不是不向往婚姻,她跟吴晓也曾谈婚论嫁,论感情,论条件,吴晓全方位地输给杨浩,表面上看,找不出不想嫁他的理由。
杨浩告诉婉丝,那是李芸的,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淘来的,她也喜欢艾薇儿,“她来了没几个礼拜,在这里混得比我还熟。昨天咱们吃的那家海鲜粥,也是她推荐的”。
婉丝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房子,或者说,这几天马不停蹄地看房,并没有哪一处让她觉得:哦,这就是我将来的家。家的概念、形象,在她心里是模糊而缥缈的,像一个飞在高空的风筝影子,摇摇荡荡的,不能落到实处。她向东北小伙子道歉,说他这个问题提得好,自己是应该好好想想,最近就不看了,有需要会再找他。
婉丝没说什么,把光碟推进驱动器,前奏是轻浅的,像流动的溪水,她把草帽戴在头上,对着化妆镜调整角度,补上可以修饰肤色的防晒霜,手脚也都涂了,对杨浩说:“我不想回酒店睡觉,咱们找个海边玩吧。”结果还是得回去一趟,杨浩拿了冲浪的装备,带婉丝去了她上次一个人吃椰子鸡的那片海滩,那家店已经找不见了,一定是做得太差关门了。
此刻他们站在一处小区的大门外,刚刚看完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两居室,婉丝觉得客厅的光线不好,白天也要开灯,中介说这是因为阴着天,换个晴天来看,是很明亮的——其实天气很好,只有几片淡薄的云而已。带她看房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陪着她走出来,因为热,把西服外套也脱了,搭在手上。婉丝觉得过意不去,这些天人家一直给她推荐房源,陪着她东看西看,结果全是白忙活。走到小区外面,路边有家小卖店,婉丝进去买了两瓶水,给他一瓶,两个人站在路边喝着水。婉丝问他从哪里来,小伙子原来是东北人,来北京两年了。
婉丝不会游泳,也不喜欢海水和沙子粘在脚上,就远远地找张长椅坐了,买个椰子慢慢吸着喝,零星地有几只海鸥在飞。杨浩的身影在白浪间若隐若现,他晒黑了,看来经常在户外运动。近处的沙滩上,一对情侣铺着色彩鲜艳的毛巾,两个人半卧着吃东西、看书、聊天,一会儿又亲吻,女生往男生赤裸的背上涂防晒霜。木板铺的观光步道上不断有人经过。
这几天,她跟着房产中介,出出进进各种住宅区,新的、旧的、高的、矮的、带花园的、有喷水池的,有的楼道整洁如新,有的凌乱阴暗,玻璃窗都是破的……一个又一个,婉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都能发现新的问题:厨房太小啦,卫生间没窗户啦,卧室采光不好,或者卧室采光太好,下午有夕晒啦,到最后,带她看房的中介很有耐心地问她:“姐,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
中饭随便买个面包就混过去了,玩到下午两三点钟,两个人准备回去。婉丝上车之后,车都开出很长一段路,眼看要到酒店了,她才说:“听说,副驾驶只有女朋友可以坐。”
五一放三天假,她去看房了,中介舌绽莲花,她则一心一意地挑毛病。当年毕业租房子,婉丝做决定很快,只看了两三间就定下来,现在要买属于自己的房子,她一下子就挑剔起来,朝向、户型、地段、价格——价格尤其敏感,中介喜欢带人看贵的房子,因为贵总有贵的好处,买家的眼光被吊起来,超预算也就顾不得了。婉丝在价格上卡得很死,虽然之前凌青说过,如果买房子,钱不凑手,可以向她借,婉丝觉得还是尽量不背外债的好。
过了几秒钟,杨浩才回答:“对,有道理。你晚上想吃什么?”他身上还带着海的味道,咸而涩,头发是潮湿的。
婉丝说不必了。凌青下午还有事,匆匆地吃完就走了。第二天下了班,婉丝先到凌青家里,帮哈雷收拾猫砂、添食、添水,然后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看着哈雷举着尾巴慢悠悠地走过来嗅嗅,舔她手背两下,算是很给面子。凌青这房子买得早,现在价钱翻了几倍了,婉丝在屋里转着,精装修,面积够大,家具不多,但是摆放得很讲究,与凌青本人的气质很相合。哈雷回到它的华丽城堡,在高处俯视着婉丝,焦糖色的圆眼睛几乎占了短脸的一半,婉丝踮起脚,伸手去挠它毛茸茸的下巴。
“那以后不要让李芸坐这里。”话一出口,这么直白地吃醋,婉丝自己都觉得有点牵强。
“你什么时候过去看他,我让李芸给你订机票。”
杨浩有些惊异地看她了一眼,说:“你不会一整天都在想着这件事吧?”
婉丝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的番茄,凌青最近嫌自己胖了,中午总是沙拉代餐,婉丝觉得这种青菜沙拉像是喂兔子的草,毫无味道。凌青不爱吃酸的,把自己盘子里的小番茄匀给她。
婉丝涨红了脸:“我刚想起来的。”
转眼快到五一,婉丝本来打算趁着放假去看看杨浩,一看机票,比平常贵得多,就改了计划,打算过段时间借个周末再去,杨浩为此还有点不高兴。利用三天的假期,凌青又要去潜水,临走之前,她给婉丝打电话,说李芸出差了,不在北京,拜托婉丝照顾哈雷。婉丝答应着,问她派李芸去哪里出差,凌青才说是去了海南,给杨浩帮忙,她觉得这个姑娘值得好好锻炼一下,婉丝没说什么。这一天凌青过来给她送钥匙,顺便一起吃午饭,婉丝提起李芸,凌青说:“她自己想去,求我好几次。那边缺人手,杨浩也跟我要人呢。”
“这是公车,她是同事,我是她的上司。婉丝,你是不是太有想象力了?真是不着边际。”
沉默了几秒钟,她说:“我也想你。”此刻她甚至有点后悔,不应该劝他走,虽然她相信自己,也愿意相信杨浩,但是人不在身边,感觉终究是不同的。凌青原本说的是只要两三个月,杨浩就能回北京,可是工作一做起来,人就身不由己,婉丝只能尽力去理解。
其实,他只要哄着说,好好好,以后只许你坐,不许别人坐,事情也就过去了,可是他还没有那么成熟大度,他觉得婉丝今天的态度太冷淡了,只管独自一人远远坐着。他明明看见别人家的女朋友帮男朋友涂防晒油,两个人一起喝椰子水,而婉丝只是说:“你自己去玩吧,我在这儿坐坐就好。”
“我很想你。”婉丝觉得,每次到了没话可说、要挂电话的时候,他就会这么说。
婉丝不说话了,本来想象着碧海蓝天,两个人携手同游,结果只是她一个人无聊地坐在旁边,感觉被整个世界排除在外。她觉得委屈,又找不到出口,最后她说:“你带她去吃过海鲜粥,对吧?不对,应该是她带你去的。”
“太忙了,没有空。”婉丝说。周末只想补觉,有时候晚上想看看书,没两页就会睡着。
杨浩说:“婉丝,你要是觉得李芸是这种人,不喜欢她,何必把她推荐给凌青呢?”
“你别老在家里闷着,出去看看电影,跟朋友吃个饭。有没有约中介看房子?”
“我没有怀疑她的人品。”
“还可以。”
“那么就是怀疑我的人品了?”杨浩替她把咽回去的后半句说了出来。他开始生气了,他没有跟婉丝真的发过脾气,可是这次不同,他被说中了,他确实跟李芸去吃过那家大排档的夜宵,但是她总不能因此就定他的罪。
“新工作开心吗?”
“你真的跟她一起去过。”婉丝敏感地发现,杨浩并没有否认。
“不知道,我也很忙。”婉丝说。
“我忘了,”他说,“我真的忘了,婉丝,我每天都很忙,周末都拿来补觉。你明天就走了,咱们好好相处,不吵架,好吗?”
“你什么时候过来看我?”杨浩又问。
“那你为什么要撒谎呢?”
婉丝心里有委屈,她想把被同事骚扰的事告诉他,最终也没说。说了能怎么样?杨浩会劝她离职,“大不了我养你”。婉丝遇到困难,想要寻求帮助和建议的时候,他就会这么说。婉丝知道他是好意,可是这种话对她完全没用。
“我只是忘了!她只是同事,她不重要,我不可能记得每顿饭在哪里、跟谁一起吃的,你知道我每天面对多少麻烦事吗?”
婉丝一时卡住了。她也知道自己在找碴儿,总不能因为人家给女同事的朋友圈点个赞,就跑去吃醋,太可笑了,她不能拿着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他头上。杨浩说:“婉丝,我每天都很累,你别闹了,好吗?”
婉丝想,再麻烦,也没有我碰上的咸猪手更恶心。她差点就要把这件事说出来了,只差一点,还是忍住了没说——她不想节外生枝,也不知道男朋友会对这种事怎么看待,万一他说:谁让你穿走光的衣服来着?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杨浩说,他今天去海边跑步了,打算以后天天都去跑,说到这边的天气、海水的温凉,他常去酒店附近的海里游泳。他一直在说,直到婉丝打断他:“你就光说你自己,都不问问我的?”她语气不太好,杨浩一头雾水:“怎么了?不是你在问,我每天都做什么吗?”
有时候,情侣吵架,是在比惨——谁付出得更多,谁得到的更少,谁更忙更累,谁应该得到更多的体贴关心,平常被偏爱的那一位,真正吵架的时候反而容易输。婉丝自知理亏,没有证据就胡乱吃醋,她也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这么大,平常杨浩是很会哄人的,今天的他特别没有耐心。
一念及此,就胡思乱想起来。在恋爱中,女人的想象力是超凡的,尤其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把所有事情都往坏处想。晚上她给杨浩打电话,对方没接,她让他有空就打回来,然后一直等到快十二点。
因为生着气,晚饭也没去吃。回到酒店,就在房间里各干各的,婉丝坐在窗前的沙发上玩手机,杨浩洗过澡就在床上打开了电脑。电子产品就有这样的好处,使人随时都显得有事可做,不用忍受相对无言的尴尬。
婉丝这才想起来,李芸跟杨浩也是同事,有互动很正常,可是这句评论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她跟杨浩已经好几天没通过电话了,婉丝下班很晚,杨浩也一直说太忙,结果他却有空刷朋友圈。李芸学潜水的事,看语气,也是跟他私下聊过的。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忙呢?
最后,还是杨浩打破僵局,说,我要下去吃点东西,你去不去?婉丝说不去,他就说,那我也不去,都饿着吧。最后,临睡前,两个人掏出酒店迷你吧里的饼干分着吃了一包,各自灌下一瓶冰可乐,虽然没有说什么话,气氛也缓和下来,算是临时的和解。婉丝仍然觉得自己委屈,杨浩气也未消,然而夜已深了,两个人还得共睡一张床。
李芸说要去学潜水,并不只是说说。没过两天,婉丝就看见她发出上潜水课程的照片,在空荡荡的水箱里比出V字手势,凌青给她点赞。很快,她又晒出考试合格的初级证书,杨浩在下面评论说:“你的动作还真是迅速。”
杨浩很快就睡着了,婉丝在黑暗中刷着手机,眼睛有些酸疼,越来越清醒。她深知杨浩不会出轨,他从头到脚都是那么真诚的一个人,如果他不爱了,他会直接离开,而不屑于耍手段欺骗,然而另一方面,自己对人的判断总是不太准确,感觉也可能是假的。她翻过身,伸手摸到他被单下的身体,肩膀、背、腰、手臂,一切都很真实,仔细听,他的呼吸声和遥遥的海浪几乎是同一节奏,睡得很深了。婉丝想起他的种种好处,他的温柔和善、他的热情开朗、他时时流露出的孩子气,让人忍不住地就要原谅他。
这个话题就跳过去了。婉丝想问,凌青出去玩,让你帮她喂猫没有?想想又算了,就算她为了讨好凌青,撒个谎说喜欢猫,又怎样呢?大家都是打工,讨个生活,何必揭人家的短?搁在十年前,以黄婉丝那种爱较真的性格,是一定要问清楚的,现在,人长大了,变得圆融,有些事心里明白就够了。这顿饭吃得还算开心,两个人说起老东家的种种人事。原来她们走后,几个高管也离职了,不光底下在换血,高层也有动荡,听说今年普遍都要降薪。两个人都感慨:还是被裁的好,不然给逼得没办法,主动离职,连补偿金都拿不到。公司肯拿着《劳动法》裁人,还算是厚道呢。
婉丝轻手轻脚地起床下地,绕过床尾。她想把窗帘拉上,让他明天可以睡个懒觉,不至于一大早就被阳光晃醒。很巧,她走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杨浩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充电——电子产品还有另一样好处:遇到的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会留下痕迹。
婉丝想想:“她喜欢潜水,一休假就去,朋友圈经常发照片,你没看见过?”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很可能凌青发这些照片是分组的,李芸作为同事,不在可见范围内。不过李芸倒是面不改色,说是啊是啊,我也正想去学呢。
她拔掉充电线,把杨浩的手机拿起来,贴在睡衣的胸口,防止亮光漏出来,有一种惯犯的熟练和灵巧。不能站在他面前偷看,她会感到紧张。她爬上床,拉过双人被的另一头,空调吹得很冷,发出嗡嗡的响声。屏幕点亮,九宫格的数字框,她吸一口气,循着记忆输入密码,输入了一次,一次,又一次,她确认自己没有按错,还是不对,她盯着那些静止的方框,意识到一个事实:他改密码了。
婉丝说她也不知道,最近总是加班,没怎么跟凌青联系,这是实话。李芸不死心,继续问:“那她平常有什么爱好呢?休假都去干什么?只要在公司,我看她从早到晚都是工作,整个是个工作狂,除夕那天还给我安排活儿呢。”
酒店依山而建,整栋楼都朝向正东。第二天一早,朝阳洒满了整个房间,杨浩睡得迷迷糊糊的,将手背遮在眼睛上,他感觉有人在房间里走动,就说:“婉丝,拉上窗帘,我还想再睡会儿。”脚步停顿住,随后移向窗边,窗帘抖抖簌簌地响,房间重新变得幽暗,杨浩咕哝着说“谢谢”,翻过身又睡着了,蒙眬中将手伸过去,只触到凉凉的床单。
李芸提起自己跟着凌青工作的种种,对凌青赞不绝口,像个小粉丝似的崇拜她。婉丝一方面为朋友自豪,另一方面,也在观察李芸,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果然,聊了一会儿后,李芸说:“凌总最近好像心情不太好,不知道她遇到什么事了。”
等他再次醒过来,已经九点多了,婉丝不在房里,她的行李箱立在门旁,不像昨天那样摊开放着。杨浩起来,将手机从充电座上拔下来,给婉丝打电话,她接听了,语气很开心,说出去散步了,马上回来。她回来了,穿戴整齐,长裙子、草帽,还是在红螺寺买的那一顶,带到海南来了。她一脸的笑意,好像两个人不该有隔夜仇似的,要杨浩和她一起去吃早饭。
“她以前也在咱们公司,还算熟。”婉丝说。
杨浩想,女人就是这样,哄她,她不理;不哄她,她自己没意思,过后也会好。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还说:“好啊。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她那个前男友,婉丝见过两次。他们俩刚刚热恋的时候,男生天天来接李芸下班,人长得高高瘦瘦的,有点腼腆,看起来是很相配的一对,听说跟李芸还是同乡。还来不及感慨,就听李芸说:“Vincy姐,你跟凌总很熟吗?”
“被饿醒的。”她说,伸过手来,拉住他的手,昨晚的不快仿若烟消云散。上午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在酒店的游泳池里,杨浩教婉丝游泳,耐心地告诉她如何闭气,鼓励她摘掉游泳镜,在水里睁开眼睛,因为“感觉很自由”。她一次次地尝试,忍受着水的压力,眼前一小片模模糊糊的碧蓝,最后她说:“还是戴上泳镜的好。”
李芸眼下是单身,前男友在一家药企工作,两个人刚刚分手。说到这个,她只是稍微低落了一下,转眼又笑起来,说:“像他那种人,没出息的,不上进,早点分了也好。”
不久,李芸也来了,她身手矫捷,跃入水中,向着对岸游去,片刻间就回来了,从水里冒出头来,对婉丝说:“Vincy姐,你什么时候的飞机?我去送你。”她笑容满面,脸上的皮肤晒成浅棕色,衬得一口牙齿白森森的。婉丝还没回答,杨浩说:“下午我送她,你回去查查邮件,有件急事要办。”李芸答应着,返身又没进池水里。
当晚,婉丝准时出现,这家餐厅主要做白领们的午餐生意,晚上人不多,只有寥寥几桌。李芸比她来得更早,打扮比从前时髦多了,是凌青那一路女魔头的硬朗风格,看来学得挺快。她拿出老朋友的熟稔态度来,逼婉丝交代情史,婉丝就大概说了说和杨浩的情形,说最近太忙,等有时间,就去看看房子。
婉丝说累了,两个人就回了房间。婉丝一个人在冲澡,冲了很久,久到杨浩都等得无聊,打开电视,在一堆广告中间跳来跳去,找不到一个想看的节目。婉丝出来时,全身只裹着一条长而宽的白毛巾。她坐在床沿上,湿的头发散在背后,偶尔露出几寸皮肤,杨浩俯过身,顺着发丝的缝隙吻上去,像在错综复杂的深林中找到一条隐约的小路,通向繁花盛开的地方。婉丝不会说她喜欢怎样,但是她的反应是及时的、积极的,温存而不失激情,杨浩认为她在其中得到的乐趣跟自己是一样的多。渐渐地,他们形成默契,组合成一台齿轮咬合良好、运转顺滑的机器,共同完成一件圆润完美的作品,作品的名字就叫“性爱”。他不知道有时候女人会假装高潮,非常投入地表演,演到自己都以为是真的,不光骗情人,连自己都骗了过去。
李芸打电话来的时候,婉丝还犹豫了一下。上次见面还是离职谈话,她那种冷淡甚至有些敌视的态度,让婉丝觉得委屈,不过时间一长,不愉快的情绪过去了,回忆起来的还是过去做同事的时光,大家相处不错,也是姐姐妹妹亲热过的,因此婉丝接起电话来,语气也很高兴。李芸约她吃饭,约在从前她们常去的一家餐厅。
下午在机场,他一直送到闸口,婉丝答应他一有空就过来。依依惜别之后,她一转身就加快脚步,怕自己一回头,就要忍不住去质问他为什么改手机密码,这个问题她憋了很久,想来想去,还是自己的不对,最好就略过不提。为此,她一整天都装作轻松愉快、满不在乎。面对男朋友,她甚至觉得羞愧,这些复杂的情绪直到晚点的飞机终于落地,她拖着行李箱等候机场大巴的时候还缠绕着她。婉丝暗暗发誓,再也不要干这么猥琐的事情,然而,杨浩若是真的光明正大,为什么非要改密码呢?他发现了婉丝的举动,为什么不直接责问而是要用这种方式来抗议?这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婉丝意识到,自己与他虽然亲密,也并未完全了解这个男人,正像她也不能真正地看透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