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儿几个听了很高兴,没想到胜利的曙光来得如此突然。当你做好了一切准备要走一段艰苦的旅程时,往往感觉成功来得比自己想象的要快。七哥也很欣慰,反复地夸奖着这只黄鹰是如何如何聪明,学东西是如何如何快,最后做了一个总结:“这小东西,干起活儿(逮兔子)来肯定是把好手!”
黄鹰终于忍耐不住了,只见它张开双翅轻扇两下,双爪蹬离我的左臂,轻轻地落在七哥的胳膊上,伸嘴叼起羊肉吞了下去。太棒了!要的就是这个过程!七哥说:“看见了没有?这就叫跳拳儿。现在咱俩的距离很近,它只是轻轻一跳。慢慢地距离越来越远,鹰从你这儿飞到我这儿,这就叫‘叫大溜’,到那时熬鹰就基本成功了,咱们现在胜利在望!”
说归说,做归做,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七哥把鹰交给了我们,让我们按照刚才他的方法继续巩固黄鹰跳拳儿,他自己则在旁指点我们的做法。如此重复,开始黃鹰每次还都有一番犹豫的过程,到后来,只要听到“嗨”声,立刻反应,毫不迟疑。
这天早晨喂食的时候,七哥让我架着鹰,把手中的绳子(五尺子)放长,而他戴上了另外一只棉套袖背对着我站在了我的身前,抬起戴着套袖的左臂,右手拿肉,将肉搭在套袖上,扭回头看着黄鹰,嘴里“嗨!嗨!”地叫着它。黃鹰早已看到了羊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压低身子,翘起尾巴,头颈前伸去够羊肉。七哥却不让它吃到,看着它的动作随时调整着左臂的距离,黄鹰够了几下见吃不到,便放弃了,恢复了站姿,仿佛把注意力也转到了别处。可七哥拿起肉在它眼前一晃,它马上又翘起尾巴,伸嘴欲够。如此反复三四次,七哥始终不厌其烦地拿羊肉挑逗着它的食欲。
七哥告诉我们:“这‘嗨’是叫鹰的传统叫法,每次喂食必须这样叫,久而久之,黄鹰形成条件反射,一听到这声音,就知道有肉吃,马上就会朝人飞来。接鹰的这个人必须是背对黃鹰,叫它的时候可以回头,但在鹰向你飞来,将要落在你胳膊上的时候,你必须转回头,脸朝相反方向,不让它看到你的五官,以免黄鹰野性发作或头脑混乱伤到面部。训练过程不能急,每一个步骤都要学扎实。”
四天过去了,经过这几天的努力,黄鹰有了明显的变化。体重减轻,架在胳膊上比先前轻了许多。用手摸它的前胸,胸骨两侧的肉已经消失,没有了圆滚滚的感觉,只能摸到凸凸的一根骨头竖在胸前。眼眶也陷了下去,最主要的是它看人的眼神中透出了和善,不似当初那般犀利。这证明鹰在与人接触的这几天里,随着体重的减轻,野性在慢慢消磨,它对人的敌意也逐渐减弱了。
黃鹰早晨的这顿饭主要就是练习跳拳儿,即使到后来很熟练了,七哥也不让我们把距离拉开,说一定要让它加深印象,不然将来会出错的。就这样重复七八次之后,黄鹰渐渐对肉失去了兴趣,神态又变得淡定起来,眼神中也不再充满迫切,最后干脆不跳了。正在大家怀疑鹰学东西是否跟人一样,也有反复,这时七哥说道:“别喂了,它吃饱了。”咳!吃饱了!这么简单的事儿大家都没有想到。这也难怪,大家都在新鲜劲儿上,光注意自己的动作,叫鹰的声音,看它的姿态,把别的事儿都忘在脑后边了。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样过的,白天轮番出外遛鹰,晚上倒替在家熬鹰。黄鹰每天喂三顿,都是泡得发白的羊肉。傍晚下一个轴,夜里三四点钟出轴。每次七哥必然捡起来细细观察一番,看得出来,随着天数的增加,七哥心中也越来越有底了。大家在一起每天除了驯鹰就是吃吃喝喝,侃山聊天,过得无比快乐。只是睡觉少点儿,但谁都不愿意因为睡觉而耽误听讲。因此几个人每天都瞪着两只红眼睛,依旧嘻嘻哈哈地玩儿着。大伙儿开玩笑说,与其叫人熬鹰,不如叫鹰熬人。
转过天来,七哥拿了一条长绳子,叫我们架上鹰和他来到楼下的马路上。这时,黄鹰又恢复了精神头儿——饿了!所有动物都是如此,只要吃饱饭,便浑身懒洋洋地昏昏欲睡。可当饥饿感降临时,全都精神百倍,状态极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随地准备觅食。要不怎么现在提倡人也应该少吃,说长时间处于半饥饿状态有益健康。当然了,这对我们这些吃货来讲,是精神上的酷刑,会导致短命的!
人熬鹰,鹰也熬人
来到楼下,七哥让杰子架着鹰,单手抓住脚绊儿,而他则将五尺子的末端盘了一个扣儿,上边系上一个铁环,将长绳的一头系在自己的腰上,围腰缠绕了很多圈儿后从两腿中间将绳头甩出来,把绳头从铁环中间穿过递给了我,让我学他的样子也将绳子系在腰上。这样,我和七哥之间被一根绳子连接着,而绳子上则用铁环连接着黄鹰。然后七哥把羊肉分为两份儿,装在塑料袋里,让我拿一份儿,他自己拿一份儿。哥儿俩面向一个方向一前一后站好,中间只隔不到一米。七哥又让杰子把鹰交给我,并跟我说:“抓住脚绊儿,只要看见鹰往我这儿一飞,马上松手。”
大家对七哥的话似懂非懂,大致意思知道,但什么叫“跳拳儿”却不明了。可谁也没有开口问,反正一起玩儿,往下的步骤很快就会遇到,慢慢听七哥讲吧。
交代完以后,他自己拿出一条羊肉,扭头冲鹰“嗨”了一声。黄鹰有了昨天跳拳儿的基础,今天毫不费力地跳到七哥臂上吃了羊肉。七哥向前走了两步,将两人腰间的绳子绷直,这时我俩之间有了两米左右的距离。七哥架鹰转过了身,让我拿出羊肉,背过身去叫鹰。我把棉套袖换到了右臂,学着七哥的样子,转过身去,左手拿肉搭在右手套袖上,扭回头去冲鹰叫着。
大家赶紧盯住他臂上的黃鹰,只见它缩头耸肩,作呕吐状。大家都不知所措了,生怕出现什么意外情况,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七哥。七哥很淡定地说:“没事儿,要出轴。”这个词虽然也是头回听说,但有了前面的铺垫,也就不难理解了,鹰现在要吐出傍晚吃进肚中消化不了的那团麻。只见它端着肩,脖子一缩一缩地晃着,酝酿了一会儿,头一甩,吐出了一个类似橄榄状的东西,出轴以后鹰立刻归于平静。七哥过去捡起轴拿给大家看,这团麻已经在鹰的胃中被反复揉搓缠裹得很紧了,并且外边还包着厚厚的一层油脂。掰开看,里边除了麻就是油,很硬很黏。七哥说:“嗯,够肥呀!看来起码还得三天才能跳拳儿。”
距离远了,黄鹰眼睛盯着肉犹豫着,低身探头,左右晃动,就是不肯飞。七哥说:“你大声点儿,干吗那么不好意思呀?把声音喊出来!”确实像七哥说的,第一次和鹰面对面用语言交流,我心里总觉得禽类不像猫狗一样能和人有很深的交流,它们只是条件反射,老觉得和它们说话有点儿傻,再加上身处大庭广众之下,周围很多人都在围观,真有点儿张不开嘴。这又像初次做买卖,在大街、市场上吆喝一样,总觉得拉不下脸面。七哥告诉我:“大声喊!一是告诉它你的位置;二是随时提醒它注意力集中,别走神儿;三是强调这个声音,让它明白只要听见‘嗨’声,飞过去就能吃到肉。”
聊天是打发时间最好的方法,七哥说了,不困就聊,谁困了也别撑着,就在床上歪会儿。就这样边吃边喝边聊,鹰在大家的手中轮转,你托会儿,我架会儿,不知不觉聊到了夜里四点。突然架着鹰正在倒拳儿的胜军焦急地喊了起来:“哎!七哥!它怎么了?”
听到七哥的解释,我这才明白了这叫声也是有目的的,绝不像对牛弹琴那样盲目。我心里有底,胆子也随着壮了起来,声音也就有了底气。“嗨!嗨!”两声,把黄鹰叫得精神一振,它丝毫没有犹豫,展翅飞了过来。这一次,七哥也感到比较满意,嘴里说道:“哎,这就对了。”随之身体转了两圈儿,将缠绕在腰间的绳子放长了一米多,背转身子,拿出羊肉,“嗨”的一声把鹰又叫了过去。五尺子上的铁环套在绳子上,在鹰往返飞行时,被鹰带动着也往来于我们之间。七哥告诉我们,这条长绳,行话叫纤绳,铁环连接五尺子,五尺子连接蛤蟆儿,蛤蟆儿连接脚绊儿,脚绊儿拴鹰。这样鹰在往来于两人之间,与纤绳平行飞行时,丝毫不受制约。一旦黄鹰受惊,或野性复发,有横向飞行动作时,有铁环和纤绳的连接,不致逃走。这样练习,万无一失。等鹰练成以后,所有的绳子就都可以不用了。
话说得有道理,而且七哥给“把式”这个词做了独特的解释。不管是从字面理解还是从字义考虑,这肯定是老一辈玩儿家代代相传,通过实践总结出来的门道。而且这些说法通俗、准确、深入浅出,让人不得不服。
如此一来一往,黄鹰反复地练习着。每飞一次,七哥就将身体转两圈儿把纤绳放长些,最后,绳子放到了头,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在三十米开外了。黄鹰往来于两地也需要一定的时间,这时再观察它的飞行状态,太漂亮了!双腿一蹬,身体下落,同时展开翅膀匀速扇动,超低飞行。身体离地也就一尺左右,速度不快,但绝对有别于其他小型鸟类毛毛躁躁的飞行姿态,稳健而大气,威猛中略带诡异。到达时翅膀上翻,身体突然拔高,双爪前伸,牢牢地抓住目标,同时两翅疾扇,带着一股劲风,稳稳地落在人臂上。黄鹰的整套动作带着沉稳、坚定、自信和霸气,气场强大得让人不得不承认它才是天空的主宰,飞鸟之王。
“可话说回来,这驯动物,饿,可是个技术活儿,讲究的是一个劲儿。饿不到位它不听话,饿过劲儿了就饿死了。糟践东西不说,照样输手艺,让人笑话。一定要恰到好处,有时差这一顿饭就能饿死,这劲儿太难掌握了。都管玩儿这个的叫把式,怎么讲呀?不是打把式卖艺那把式,是把着手里这把食!把食!玩儿这东西不靠别的,把这食研究好了,那就没问题了!”
这只黄鹰聪明伶俐,并且性情稳定,学东西快而且扎实,从不出错。无数次往返于两地间,如同小孩儿打醋,直去直回,绝不做非分之想。大家无不称赞它的优秀。正在这时,七哥让杰子站在两地之间,等黄鹰飞到半途中,伸臂击掌作势前冲。黄鹰正在平稳地飞行,突然听到声音,看到有人影晃动,受惊慌乱,扭头往侧面急逃,被纤绳拉住落在地上。“咳!这是干什么?飞得好好的,干吗故意吓唬它呀?这飞乱了也不是鹰的错呀!”我心里刚想到这儿,七哥就说话了:“它飞得好,不出错,这当然是好事儿,但咱们必须得让它适应一切环境,遇到突发事件不受影响。最主要的是让它明白,如果乱飞,会被绳子拽住,让它从心里打消逃跑的念头,而这只有在它飞错被纤绳拉住落地时才能明白,所以我让杰子吓唬吓唬它。”——啊!这才叫没有困难创造困难呢。您说,学点儿东西容易吗?
七哥听我说完,反倒像逮着理了似的,马上说:“哎!就得狠!老话讲善不赢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你要不这么狠,你但凡心疼它一点儿,它永远也驯不出来,那咱们就输了手艺了!那咱就不如不养。这道理跟人一样,你想学点儿东西,你不下功夫不吃苦能学会吗?你要想出好成绩,所下的功夫必须要超过常人。这就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呀!
接下来的几天,全都是让黄鹰巩固“叫大溜”。这小家伙真争气,一次比一次熟练,一天比一天利落,到最后真是做得相当完美。连旁边有人故意惊吓它,它都可以目不斜视,直扑目标,哥儿几个对此极为放心,以后绝不会出什么差错了。后几天给鹰吃的肉也慢慢加量了,每天夜里也不是成宿成宿地熬着它了,也能让它站在杠上睡几个小时。随着小家伙的日益成熟,训练课程也接近了尾声。现在要让它慢慢恢复体重,为将来的实战——抓兔子,做准备了。
听七哥说完,我随口一句:“这人是真够缺德的,不给饭吃,从肚子里往外刮油,再不让睡觉,这也太狠了吧?”
第八天的早晨,在七哥的带领下,大家又来到了楼下的空场上。今天要检验这七天来黄鹰的训练成果,是小家伙一显身手的时候了。虽然通过这几天的训练,大家心里都很踏实,但毕竟这次是要解开它身上所有的纤绳,让它重获自由,驯鹰的成败在此一举。
天渐渐黑了下来,七嫂又摆上了一桌子的菜,七哥说:“来吧,都坐,喝酒,吃饭,鹰先不遛了。这遛是让它熟悉人多的环境,现在晩上人也少了,它也看不见了,咱就不出去了,但在家喝酒可也不能闲着。”七哥边说边慢慢来回转动左臂,臂上的黄鹰站立不稳,被动地来回倒着脚步,“看见没有?这叫倒拳儿,为的是不让它睡觉,老得让它活动着。这鹰肚里没食,要靠睡觉来补充体力,不让它睡觉也是消耗它的一个重要手段。之所以叫熬鹰,说的就是这个。但是鹰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你如果只是盯着它不让睡,它会闭一只眼睛睡觉。你看到的这只眼睛总是睁着的,其实是一个假象,也许背面你看不到的那只眼睛已经闭上睡觉了,你很难发现。所以只能这样来回倒拳儿让它总是站不稳,它就无法入睡。”
七哥反复跟我交代,当鹰落在你胳膊上吃肉的同时,必须快速抓住它的脚绊儿,因为到那时能够制约它的只有这一尺多长的脚绊儿了。今天下楼时就没拿那根几十米长的纤绳,七哥让我架着鹰,单手抓住脚绊儿的中部,他则伸手解开了脚绊儿末端连接蛤蟆儿的绳扣,把蛤蟆儿连同五尺子一齐扔给了杰子,自己则戴好套袖,向前走出二三十米背转身站好。黄鹰通过这几天的反复训练,形成条件反射,此时早已心知肚明,两只眼睛死死盯住七哥不放。在七哥走出去的过程中几次跃跃欲试,都被我死死抓住脚绊儿,没能腾空。七哥之前嘱咐过,没有听到叫声就是没有做好准备。手里没肉,鹰靠条件反射作用飞起来,过程中看不到肉,失去诱惑很可能就会有变故,因此这时候绝不能放手。
听了这番话,我当时的反应就是:人真是太聪明了,可也够损的。这主意是怎么想出来的呢?就这么折腾,甭说鹰,搁人也受不了。
七哥不慌不忙拿出羊肉搭在左臂上,这才扭头大喊“嗨!”。这一声落,只见黄鹰丝毫没有犹豫,双腿用力,蹬离了我的胳膊,现在,它自由了。虽然腿上还有一尺多长的脚绊儿,但这根本对它没有任何影响。它通过自己长时间的刻苦训练,取得了人的信任。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了绳索的原因,它飞得比平时快了,而且看上去更加威武霸气了,同时也增添了几分野性和灵动,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它飞到人的身前,探出双爪紧紧抓住七哥的左臂,稳稳地落在上边,叼起羊肉吞下肚去。这条羊肉,可不是平常用水泡得发白的毫无口感的东西了,而是新鲜、红嫩、实实在在的一个奖赏,因为它毕业了。
“但怎么让它痩下来呢?让它吃,它就不会痩,不喂食,它就饿死了。所以,咱们把羊肉切成小条,在水里泡上半天,把肉里的油脂和其他营养成分都泡没了再喂它。这样,它肚里有食,却没有营养,只能消耗自己身体中的热量了。这还不够——”说着话,七哥从水中捞起那团麻,挤干了水,用一小片羊肉裹住,让鹰吞了下去,“这个行话叫‘下轴’,鹰有一个习性,在野外捕到鸡、兔时,皮毛骨肉一起吞下,遇有消化不了的东西,会在胃中团成一个椭圆状的球形吐出来。咱们就利用它这个特点,给它喂下一团麻。麻,鹰是消化不了的,下肚以后,麻粗糙的纤维会刮下鹰肚中的膛油,带着油脂被鹰吐出来。这样,双管齐下,里外结合,用不了几天,它就会俯首帖耳。”
与尔同销万古愁
七哥说:“熬鹰的目的实际上就是让它痩下来,身上没肉,肚内无食,它自然也就不会再折腾了,正所谓:‘人穷志短,马痩毛长。’鹰也一样,饿得前胸贴后背,它肯定没有其他心思,心里总想着这口肉。这时人再拿着肉喂它,它就会消除对人的敌意。时间长了,它就会明白一件事,要想吃饭,只有找人。
驯鹰接下来的工作给我们出了难题,现在哪儿有野兔呢?驯鹰成功与否,必须以抓住兔子为标志,所有的“叫大溜”都算纸上谈兵。因此,一次圆满的狩猎也是对我们这么多天辛苦工作的充分肯定。但是,现在的北京,哪里具备放鹰的条件呀?有人出主意,永定河滩肯定有兔子,那地方地面广阔,人少草多,适合野兔栖息。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第二天一早,杀奔永定河滩。
说话聊天的工夫,七嫂端来一个小盆放在桌上,盆里放着几条羊肉和一小团麻。这羊肉和给鹰开食时用的羊肉可不一样了,之前的肉鲜红精痩,不带一丝肥肉,而这次虽然也是纯痩肉,但是泡在水里。一看就是泡了很长时间,肉色已经发白。
永定河滩可真是不小的一块开阔地,宽够千米,绵延两侧,一眼望不到边。河水虽然早已干涸,河床暴露在外,但站在岸边纵观河道,仍然可以想象当初有水时声势何等浩大。河床内长满荒草,偶有小块平地被农民开为田地,种些玉米,但一看就知,此田疏于管理,水肥不施,纯粹靠天吃饭。远处有老乡轰赶着羊群来此吃草,的确,这里是个放羊的好地方。
熬鹰就得出尽狠招
我们将车开下河滩停好,架着鹰追赶上远处放羊的人。首先要向熟悉这个区域的人打听一下是否有兔子,这样心里才有底。羊倌肯定地告诉我们:“有兔子,放羊的时候经常能够碰到。”这就行了,剩下就看我们的了。七哥让我架着鹰,手里抓着脚绊儿,并反复地叮嘱我:“眼睛灵着点儿,千万别走神儿,兔子出来,只要鹰一飞,赶紧松手。但千万要看清是不是兔子,如果是山鸡或其他鸟类,绝不要撒手。因为对鹰来讲,山鸡很容易捕捉。如果鹰习惯于捕捉山鸡了,它就会懒于捕捉矫健肥硕的兔子了。”七哥交代完之后让我们一行五人扇形排列,把我放在中间,缓步向前推进。
当然,爱与不爱都是个人喜好,无可厚非。关键是不要冲动,要理智看待饲养宠物的问题。像杰子一样,自知没有耐心饲养,喜欢了就到朋友家看一看玩儿一玩儿过过瘾,这是极为明智的做法。而不是看到宠物可爱的一面,脑子一热,买回家养一段时间,等体会到照顾它的辛苦时才感觉麻烦,半途而废,不是送人就是抛弃。这样的做法,对宠物是不公平的。我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个人观点,仅供参考。
眼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河滩,脚下是齐膝的荒草,五个人蹚着草、顶着太阳向前走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虽然是秋天,但正午的太阳依然很强烈,晒得我们顺着脑门儿直冒汗。一路之上,各种野生的小型鸟儿被我们的脚步惊扰,从草丛中惊飞而起,但我手上的黄鹰却视而不见,依旧茫然地看着四外,好像根本就没有明白自己今天的任务一样。
比如狗,大部分人看到狗都会觉得很可爱,但一想到它的防疫、驱虫、异味、粪便、洗澡、做饭、运动等琐事便望而却步了,不愿意为了它而影响自己的生活,这样的人也只能叫作喜欢。而真正能够下决心付出,把宠物当作家里的成员之一,并且能够站在宠物的角度上科学地、按照它的生活习惯给予无微不至照顾的人,确实在平常的生活中要有很多牺牲,而能够做出这种取舍,才叫爱。
我们正走着,草丛中“扑棱”一声,一只大鸟受到惊吓腾空而起,一瞬间,我臂上的黄鹰双腿用力一蹬,展翅飞了出去。我虽然还没看清是什么鸟儿,但看它直向天空而去,断然不是兔子,随即握紧手中的脚绊儿,半点儿也不敢松懈。黄鹰双腿被脚绊儿带住不能远去,失重后双翅急扇,掉头回身又落在了我的胳膊上。在这一刹那,我也看清了飞起的鸟儿,原来是一只中等体型的“枭”。枭俗称猫头鹰,一说这个名字大家应该都不陌生了。猫头鹰是一种益鸟,习性昼伏夜出,在野外靠捕捉田鼠为食,也是猛禽的一种,平常黄鹰与枭应该是互不侵犯和平共处的,今天黄鹰见枭的反应,可能是因为腹中饥饿,或是瞬间反应。幸亏我紧抓脚绊儿没有松手,如不然真让黄鹰上了天,或各奔他方,或两败俱伤,后果不堪设想。
七哥这番话让我感触很深。养宠物确实是这样,你喜欢一个东西,你下决心要养它,实际上是你对它付出的过程。如果你是真心喜欢它,就会心甘情愿地为它服务,你会把照顾它、伺候它的工作认为是你兴趣的一部分,而不是负担。
哥儿五个顶着大太阳,沿着河床走了五六公里,每一处高草、每一个柴垛我们都上前仔细地察看,用棍棒敲打一番。兔子是非常机灵的,发现附近有危险时,不是急于奔逃,而是卧在草丛中或躲在石缝里静观其变,而且非常沉得住气。有时就在你不经意时,从你脚下“嗖”的一声一跃而起,能把你吓一大跳,你甚至觉得踩到了它。所以大家不敢马虎,捜查得相当仔细。可即便这样,从上午十点开始,一直到下午两点,连个兔子的影儿都没见。哥儿几个又渴,又饿,又热,又累,这时才想到放鹰真是不容易呀!甭说没有兔子,即便很多兔子,你也得架着鹰一步步地往前蹚,绝对是个体力活儿。记得有一次钓鱼,住在鱼塘边的老乡家,晩上尿急问厕所在哪儿,老乡对我说了一句俏皮话儿:“老头儿放鹰——出门就撒。”当时没在意,现在可真是领会到其中的幽默了。
“你瞧,爱嘛!你喜欢一个东西,什么叫喜欢?就是你愿意照顾它、伺候它、琢磨它,不怕脏,不嫌累,有这个过程你才能跟它有感情呀!不然它哪儿能给你带来这么些乐儿呀?你光指着它逗你玩儿?凭什么呀?反正我就是这样,打心里这么爱,你说为了它干点儿什么,我愿意!关键是你只要看见它就痛快,天天吃窝头心里都高兴!”
回到家已经是晩上了,几个人商量着:“哪儿有兔子呀?”驯鹰成功的标志就是抓到兔子,如果这项没做到那就叫功亏一篑,之前的努力都白费了。猛然间,我想起了一个地方。两年前和朋友去延庆逮鸟儿,有个地方叫沙梁子,山区,离北京市区很远,大概要四个小时的车程。当地气温寒冷,昼夜温差较大,有哥们儿在那儿种西洋参,当年去时住在他家,逮鸟儿时山上的山鸡、野兔不计其数。记得聊天时朋友曾和我说起,自从禁枪之后,小动物繁殖很快,每到冬闲,当地老乡上山下套捕野兔、山鸡,一冬能卖五六千元。我们要到那儿去,保管黄鹰能有用武之地。
“我呀?哈哈!行了!这也就是跟你们玩儿几天图个乐儿,这玩意儿,好玩儿是好玩儿,你要真让我养,我可不养,忒麻烦。”
我把这情况和大伙儿一说,哥儿几个顿时来了精神,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大有即刻出发的意思,只有七哥低头沉思没有表态。一会儿他抬起头对我说:“那你和你当地那朋友联系一下,咱们马上出发,今晚就住他们家,明天早晨逮兔子去,逮得着逮不着只当玩儿一圈儿呗。”大家一听全都表示赞成,谁也没有留意到七哥的犹豫。我马上打电话联系好地方,五个人草草吃了点儿东西,架着鹰上路了。
七哥说:“你呀,就是架得少,习惯就好了!”
到沙梁子的时间是夜里一点左右,记忆中这是身处大山之中的一片广阔洼地,一条黑水河横穿而过,河的两侧零星地散落着几个小村子。虽然人在崇山峻岭中略显孤独,但却有一种远离尘世的喧嚣,置身世外桃源的超凡脱俗之感。而现今,山区的夜里一片漆黑,黑得已经看不清四面大山的轮廓了。山谷中的村落灯光尽灭,所有人都还保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习惯。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借着车灯,凭着记忆,我找到了朋友居住的地方。
这一听杰子也笑了:“话是这么说,我也知道。可它站在胳膊上你就不由自主地找这劲儿,我还怕它再抓着我,嘿!是够较劲儿的。”
一下车,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让我们当时就找到了严冬的感觉。我后悔轻视了这里的温差,没有多带些厚衣服。朋友一家还在等着我们,他们看见车灯的移动,迎着灯光走了过来,手里还抱着厚厚的军大衣,真是太善解人意了!就下车的这么一会儿,我已经冻得开始打哆嗦了。我们顾不了许多的客套,先把棉衣穿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主人来到了屋中。屋内倒是很暖和,煤炉烧得旺旺的,上边的水壶咝咝地冒着蒸气,更增添了屋中温馨的感觉。房间正中央摆放着一张老式折叠圆桌,桌上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简直太周到了。一阵寒暄过后大家各自落座,边喝酒边聊天,屋中充满融融的暖意。新朋友、老朋友,都是说得来的朋友。你聊会儿,我说会儿,都是彼此喜爱的话题,大家坐在一起,没有烦心之事,没有利益关系,没有钩心斗角,没有高低贵贱,有的只是共同的爱好,同样的心境,轻松的状态,欢快的气氛,这就是我最喜欢的生活。
听到这儿,大伙儿都乐了,七哥说:“你跟着较什么劲儿呀?你不用紧张,全身放松,它自己会找平衡,你看哪有鹰从树上掉下来过?”
这一顿酒一直喝到凌晨四点,尽欢而散。主人把我们带至客房,还有两三个小时的觉可睡,怎么着也得眯会儿呀!
杰子如释重负,咧着嘴说:“好家伙,刚架上还不显,端时间长了可真受不了。你走道儿,还得想着它别掉下来。它一惊再一飞,还得往回拽它,这活儿可不轻省,我这胳膊都快不会动了!”
客房是和主人居住的卧房并排的一间屋子,屋里设施简陋,屋中只交叉摆放着八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有一张老式三屉桌,两把破旧折叠椅,一个城里已经淘汰的脸盆架子,就再无其他陈设了。可是,铁架子床上整整齐齐地已经铺好了五套干干净净的超厚棉被,被子不是新的但已经拆洗过。三屉桌上早就摆好了茶叶罐儿和一套茶具,桌旁的地上放着两个旧暖瓶,里边灌满了开水。脸盆架上搭着两条干的被洗得漂白的旧毛巾,半盆温热的洗脸水旁放着一块刚刚拆掉包装的灯塔牌肥皂。整间屋子一尘不染,简陋的房子中透出主人的精心、周到,让你立刻蹦出的想法是:这绝不是五星级酒店能够与之相比的,有朋友真好!
七哥看他架着鹰进了门,赶紧上前接过鹰笑着问道:“怎么样?胳膊酸不酸?”
见了兔子也不能撒鹰
大伙儿帮忙刚把桌子收拾好,嫂子早就沏好了一壶茶端了上来。这时,最后一个人遛鹰回来了。这哥们儿是七哥的老街坊,发小儿的一个兄弟,从小和七哥玩儿到大,耳濡目染,对小动物也很感兴趣,而且接触得多了,对“玩儿”了解得也不少。大家叫他杰子,平时自己做点儿小生意,由于时间比较自由,这次七哥把他叫来一起过把瘾。
我们是早晨七点钟起床的,毛巾、肥皂、牙刷、牙膏,烧饼、油条、豆浆、馄饨,一切安排不必细说。我们吃饱喝足,精神饱满,迫不及待地架鹰上山。
好朋友坐在一起喝酒聊天,是我最喜欢的一件事了。高兴、放松,没有任何拘束,云山雾罩、海阔天空,尤其是兴趣相投的一帮哥们儿,话题更是层出不穷。酒桌上七哥给大家介绍了鹰的习性和玩儿鹰的规矩讲究,几个人听得非常入迷。我们从鹰说到狗,从狗说到鸟儿,边吃边喝,边说边聊,不知不觉这顿饭吃到了下午四点多钟。
临上山时七哥并没有把鹰交给任何人,而是自己架在胳膊上,慢慢地跟随大家往山上走。刚上到半山腰,黄鹰一改往日缩头蹲伏的低迷状态,而是抬头四下张望,两眼炯炯有神,双爪抓扣有力,身体也呈紧张状态,仿佛随时要出击捕猎的样子。它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东西!鹰的眼睛可比人眼强数倍,它在高空飞翔时能看到几公里以外的猎物。这时它跃跃欲试肯定是已经锁定了目标,大家也只能顺着它的眼神极目远眺,期待着能够发现点儿什么。
放下了鹰,我才感觉到胳膊发酸,俗话说得好,远路无轻担。别看鹰才二斤多重,端在手里遛这一圈儿两个小时,这活儿实在是不轻省。按七哥的话说,就是缺练。
又往上走了一段路,远处草中“扑棱”一声,两只山鸡腾空而起,嘎嘎地叫着,惊慌地向远处飞去。与此同时,黄鹰探头压身,双爪一蹬,两翅微展,箭一般向前扑去。可刚离开臂架,双爪就被七哥手中的纤绳紧紧拉住不能前行,身体被迫向下落去。黄鹰只得扭回身体猛扇双翅,重新落回七哥的胳膊上,神态中透出迷茫和无奈。
七哥告诉我们,因为鹰的粪便是白色糊状,方便时翘起尾巴,粪便直线喷射达一米多远。所以养鹰的人看到鹰尾巴一翘,必要喊一声“打条”,目的是提醒旁人闪躲。我告诉七哥:“两次。”七哥点了点头说:“来吧,坐这儿喝酒吧,你们谁换他?”那几个哥们儿早就围了过来,其中一个抢先接过鹰,美滋滋地出门去了。
之前说过,尽量不让黃鹰猎捕山鸡,因为山鸡好逮,兔子难抓,怕鹰落下毛病将来懒得抓兔子。想到这儿,大家心知肚明,也没再细问。再往山上走,沿路经常有山鸡飞起,黄鹰这时精神极其亢奋,反复地冲扑,虽都被人拽回,却依旧锲而不舍地发起攻击。将到山顶时,有瞬间的清静,这段路不再有山鸡飞起,黄鹰也相对安静了一些。大家的精神刚刚有些松懈,黃鹰腾然而起,展翅向前疾扑。七哥早有准备,抓绳子的手从未放松过。当黄鹰再次落下后,大家顺着它扑飞的方向望去,什么都没有。正奇怪时,树下的草丛中悠闲地钻出两只兔子,一前一后向前方跑去。这一来大家更奇怪了,这么多山鸡不让抓,目的就是抓兔子,而且为了这个大家还不辞辛苦地来到深山之中,可为什么见了兔子还不让逮呢?
提到屎,各位可别觉得不雅,这对养动物的人来说是非常关键的一个课题。因为动物不会说话,要想知道它的身体状况,人必须要随时随地对它进行细致入微的观察。这观察,除了表象的东西,主要就是看动物的粪便。有经验的把式通过观察动物的粪便,能够知道它有何疾病,身体胖瘦,营养多少,肠胃如何,上火与否,甚至能看出这鹰还有多少天才能下地抓兔子,鸟儿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开口大叫。所以养动物的人提到动物粪便时,不管什么场合,从来都不避讳。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七哥:“怎么了?怎么不撒手?”七哥解释了这个问题:“哥儿几个玩儿心挺大,我也不好扫兴,但来之前我就觉得这次不会有什么收获。我不是告诉你们了吗?只当是玩儿一趟吧!黄鹰,本身就是山里的东西,被人抓住之后,训练这些时日,野性稍退。而今回归大山,又来到了它熟悉的地方,又是山又是树,必然要勾起它的回忆,使本能回归,恢复野性,所以到山里放鹰是较为危险的。即便它仍旧非常听话,咱还是不能放!”
回到七哥家里,哥儿几个喝得兴高采烈的。他们看我进门,七哥第一句话就把我问蒙了:“打条了吗?”打条?从没听说过这个词。七哥马上意识到我不懂,连忙解释,“就是问它拉屎没有?记住了,这叫打条!”
这又是为什么呢?大家都用好奇的目光望着七哥。七哥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你看对面山坡,离咱多近哪!有个山鸡兔子看得清清楚楚,这要一放鹰,就这距离之内手拿把儿掐,但是你们没想,鹰扑住猎物可不是给咱叼回来,而是要人过去拿。这距离对它来说不算什么,直线不足五百米,可是扑住猎物后咱要去取,那可费劲儿了。先下山再上山,一趟就得一个小时,我估计等赶到那儿,鹰早吃饱飞走了!再说就咱们这几块料,谁能爬山呀?所以我说呀,咱只当郊游吧。爬爬山,玩儿一玩儿咱回去吧。”
“玩儿”实际上玩儿的就是一个心气儿,追求的就是人无我有,人有我精,鳌里夺尊,个别另样,要不怎么谁买东西都愿意买好的呢?架着鹰上街,给了我一个全新的体验。你拿架杆儿拴个鸟儿,或拿绳子牵个狗,大家都会很喜欢,但最多回头多看你两眼。而架着鹰可就不一样了,很多人都没有近距离接触过这东西,所以回头率极高。有的人还专门跑过来问这问那,眼里带着好奇、羡慕。这一趟我遛得可以说是出尽了风头,极大地满足了玩儿主的虚荣心。
大家听了七哥的一番话,这才明白了他不放鹰的原因。行家就是行家,他不单了解鹰的饮食、习性,更能掌握它的性格、好恶,还能根据所有信息衡量现有条件,过滤出所有的隐患并加以处理,这一切不得不让我们这些自以为玩儿了多年的假行家佩服。但佩服归佩服,遗憾归遗憾,也可能正是因为外行,不能正确面对现实,才导致遗憾之外产生的侥幸心理。大家乍听七哥说完都说有理,谁也不提放鹰逮兔的事儿了,各自爬山、聊天、观景、游玩,折腾了一番下山去了。
我们说话聊天的同时,嫂子已经摆好了一桌子菜,招呼我们吃饭了。七哥说:“看见了吗?打现在开始,你嫂子负责做饭,咱们几个就跟它摽上了。轮流架着它,渴了就喝,饿了就吃,困了就睡,醒了就是这一出。谦儿!你先架它遛会儿去,一会儿他们换你。来!咱们哥儿几个先喝着!坐!”
山下有一片空地作为场院,因是冬季,四周都是棒秸垛。七哥架着鹰站在空地处抽烟,哥儿几个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抱有一丝幻想。各人分别都往四下里寻摸,或蹚蹚干草堆或踹踹棒秸垛,都盼着蹿出一只兔子,逮不逮放边上,怎么也能惊喜一番呀。
玩儿的就是一个心气儿
直到十点多,七哥说:“也就这意思了,喂鹰吧!喂完咱回去了。”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了羊肉准备递给黄鹰。这时,旁边的杰子忽然提议:“哥,在山上兔子逮不了,这下山了,咱们喂鹰叫叫大溜吧,也算过过瘾,不白来一趟,怎么也得把鹰撒开一回呀!”七哥可能也觉得如不实践一次实在对不起这往返三百多公里的路程,点头答应后,一边做着各种准备,一边抽着烟,嘴里不紧不慢地和我们闲聊着。通过这几天的培训,大家心里也知道了,七哥这是有意拖延时间,让鹰更加饥饿一点儿,以降低放飞时的失误。
我的妈呀!我说七哥让我多找一些人来一起玩儿呢!现在看来,这人还是找少了!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准备工作也已就绪,在大家的催促下,七哥让我拿着羊肉走到十米开外的场院中心。开始了!前两次的飞行十分顺利,黄鹰直线往来于两地之间,果断坚决,没有任何拖泥带水。正当大家认为七哥的担心纯属多余的时候,黄鹰第三趟飞行直奔我左臂,落脚之后,不等我抓过悬挂的脚绊儿,叼起羊肉快速起身飞向高空,落在了场院旁的高树顶上。
七哥乐着说:“别着急,有你们烦的时候,还告诉你们,打今儿起一直到它逮第一只兔子,这鹰可就不能上杠了,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全得在胳膊上站着,你们可把劲儿使匀喽!”
黃鹰扬头吞下了羊肉,这时再看,它可不是站在你胳膊上时的那个样子了。黄梅戏《天仙配》,董永卖身期满带着七仙女离开地主家第一句唱词“龙归大海鸟入林”,形容的就是这种快乐的心情和状态。这次让我从黃鹰的表现中彻底理解了这种摆脱束缚的轻松和兴奋。只见它全身羽毛根根奓起,身体瞬间显得肥胖了许多,用力抖动几下之后紧紧地贴在了身上。黄鹰转头往四下张望,眼中一扫平时迷茫的神态,透出机警灵动的光芒,缩头压身,频繁振翅,伺机找好目标之后马上远走高飞。
哥儿几个听完都争先恐后地要一试身手,谁都急于要尝一尝架鹰的滋味儿。
这时的我们全都傻了眼,说束手无策不足以形容当时我们的状态,可以说基本上没反应过来,对黄鹰脱困的现实还没有接受,呆呆地站在原地给鹰行着注目礼,仿佛在欣赏着黄鹰优美的飞态。只有七哥在黄鹰上树的同时,嘴里喊出了声,并“嗨!嗨!”地一直叫个不停。也可能正是因为七哥这连续的“嗨”声,给黄鹰形成了条件反射,才让远眺欲飞的黄鹰最终没有松开紧抓树枝的利爪。
“不喂了。嘿!只要吃就好办!”说着话,七哥点了一根烟,坐在椅子上,对我们哥儿几个说,“接下来的活儿就是你们几个人的了,你们挨个儿架着鹰上外边遛去,哪儿人多去哪儿,为的是让它多见人,适应外边的环境。”
十几秒钟之后,大家围拢在树下,仰望着树上的鹰,这才进入了束手无策的状态。大家嘴里“嗨嗨”地叫着,眼睛都瞟向了七哥。七哥说话了:“别看我,你们的做法很对。我现在也只能这么办。”得!叫吧!“嗨!嗨!嗨!”——在这深山密林,旷野荒郊,不用力叫这声音还真不打远儿,哥儿几个兜上丹田这通儿喊,我上两堂声乐课也没费过这么大劲儿。即使这样,喊了不到十分钟就口干舌燥了。所幸的是树上黄鹰的兴奋劲儿也过了,不像刚才那么躁动了,只是静静地蹲在树丫之上依旧眺望着远方的大山,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不喂了?”
它可以不理你,你可不能不叫它,这时候就得拿出点儿二皮脸的架势来了,谁让咱刚才想充大爷来着呢?哥儿五个轮流来,一个人叫一会儿,累了换人。这时候黄鹰就是转转脑袋看你一眼,对我们来说都是莫大的鼓舞。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呀!僵持了得有一个多小时,哥儿几个几乎快绝望了。这时树上的黄鹰抖擞羽毛,两爪交替着活动了一下身体,打了个条,转头看向了树下的众人。七哥立刻说道:“快叫,要下来!”我赶忙上前又大喊起来,边喊边听身后七哥和大家说话,“这是那两块肉消化得差不多了,要不然还在那儿愣着呢!这东西,肚子里但凡有点儿底子,丫就敢跟你拽杠。刚才就不应该放它,要不怎么老人说:‘善不赢人呢!’玩儿这东西就不能心疼它。”
七哥那是多精明的人呀,肯定也早就观察到了这个细节,第四条羊肉拿在手中,又放回了盘里。
边听说话,我边往树上瞄着,斜着眼睛用余光注意着树上的黄鹰。这样倒不是怕它飞来伤到面部,而是七哥说了:“别正脸看着它,你越拿它当事儿它越跟你拿绊儿,尤其你们俩眼神一对上,它更觉得你憋着劲儿逮它呢!这东西贼着呢!你就别理它,偶尔瞟它一眼,反正肉在这儿呢,你丫爱下来不下来,就得这劲儿才行呢!”七哥话里的意思我倒是可以理解,就是不要让鹰觉得你在注意它,少了这个戒心,它的行动会更加无拘无束。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呀!本来心悬一线,还要装作自如,不能正面对视,但须时刻关注,这种状态弄得演员出身的我有点儿找不着范儿了。歪身转肩,伸脖斜眼,就跟拍婚纱照似的,这叫一个难受。
一块肉下肚,你可以感觉到黄鹰的精神不似先前那般紧张了,眼中的敌意也减少了许多。吃第二、第三条肉时,也不像初次那么费劲儿。虽然步骤和第一次一样,但仿佛只是为了保持自己的尊严、维护自己的面子一样,走个过场而已。并且我从中观察到了一个细节,在七哥拿第四条羊肉时,它的眼睛已经在盯着七哥伸向盘中去拿肉的右手了。
正扭捏间,黄鹰突然展翅一个俯冲飞了下来,也许真是因为深山密林刺激了它心底的野性,这次的飞行和往日驯放时的飞行大不相同,速度超快,在我一错眼神的刹那间,只觉脑后一股劲风,右臂被狠狠地抓了一下。待我回头看时,黄鹰已疾速滑过我的头顶,落在了对面那株大树上。
在这样的相持阶段,七哥出了高招儿。他不再去理会鹰的眼神和那块羊肉,而是由前到后轻轻地转动左臂,这样一来,黄鹰身体晃动,站立不稳,只能跟随他胳膊的转动扇着翅膀,挪动脚步。而它这一动,转移了注意力,精神与肌肉顿时放松,本能瞬间回归,感觉到嘴里的美食有掉落的危险,关键时刻不及细想,下意识地一口将羊肉吞进肚中——首战告捷!
原来,它经过长时间的对峙,饥饿难耐,决定铤而走险。它不按平时训练的那样落在人的胳膊上吃肉,而是根本就没打算降落,俯冲到我胳膊上方时,趁着这低空一抄,想伸爪抓起羊肉飞到树上自在享用。可它没算计好,羊肉条切得太细太小,这一爪不单指甲没有嵌进肉中,就连爪子也没能攥住羊肉,肉条从爪缝中滑出,落在了地上,而我右臂上的套袖却被它锋利的爪尖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还是七哥有办法,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肉条,以中指轻弹鹰嘴,鹰感受到力度后张嘴欲咬。就在这张嘴的同时,捏住肉条的二指顺势一抹,将肉条塞进鹰嘴当中。黄鹰一击不中,嘴里却多了一块肉,可它仿佛没这么回事儿一样仍以先前那个高傲的姿态木木地站着,对嘴里的羊肉视而不见。这时仔细观察它,你就可以从它的眼神中看到恐惧、愤怒、无助、倔强,其中还有一丝莫名其妙。它的肌肉紧张,身体僵硬,站在那儿像一尊雕塑一样。
虽然我没见到鹰逮兔子,但就它这失败的一扑一抓,也足以让我了解了黄鹰的攻击力。也许它在野外捕猎时从未失过手,面对这次的失利有点儿难以接受。它站在树丫之上,矮下身,歪头瞪眼盯着地下的羊肉,目光中露出茫然之色。我暗暗地叫了一声“万幸”,走过去捡起羊肉接着喊:“嗨!嗨!”
七哥左手架鹰,右手拿肉,在鹰眼前晃动,不时地让肉条在鹰嘴上擦过。可鹰连理都不理,昂首挺胸,两膀紧背,身不动,眼不斜,直勾勾地怒视前方,任凭鲜美的羊肉在嘴上擦碰,一副绝不屈服的模样。
后来分析,黄鹰偷袭的失败,是这次人鹰对峙的转折点。如果它成功地吃到了羊肉,那就不仅仅是要等它在树上消化完之后再下来的问题了,它会随着这个伎俩的成功而产生更多刁钻古怪的手段和桀骜不驯的做法,最终有可能导致远走高飞。而这次偷袭的失败,对黄鹰来说是较为沉重的打击。它绝不会认识到这是运气使然,如果当时哪怕自己的一个爪尖钩住羊肉,或肉条在爪中稍稍改变一下位置,结果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
“开食”过程的快慢是因鹰而异的,因为每只鹰都有自己的脾气性格。这方面和人一样,有的人学东西快,适应力强,有的人则学东西慢,不善变通。而学得快的往往忘得也快,学得慢的有时反倒扎实牢固——动物也是如此。
黄鹰只知道:这个方法没成功就说明用这手段不灵。那么想吃羊肉怎么办呢?只有乖乖落在人的胳膊上。呵呵!这大概就是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吧!这并不是我凭空臆想,偷袭失败后没几分钟,黄鹰再次从树顶俯冲下来,稳稳地落在我的右臂之上,看状态它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趁它吞食羊肉的工夫,我抓住脚绊儿,紧紧地攥在了手里。再看它,就像没发生刚才那段插曲一样,歪头斜眼看着我手中装肉的小盒。嘿!这没心没肺的家伙!
七哥边说,边从旁边桌上拿起七嫂早给准备好的一条鲜羊肉,开始给黄鹰“开食”。
这时七哥笑呵呵地走过来对大家说:“怎么样?还放吗?”大伙儿异口同声地说:“不放了!走吧!回家吧!”七哥倒认真起来,告诉我们现在放倒没事儿了,经过刚才的实践,黃鹰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了。呵呵!少来这套吧!哥儿几个谁也不愿意再受这刺激了。收队!
随即,七哥又给我们介绍了鹰脚下的这些家伙什儿。“拴在鹰腿上这俩皮条叫脚绊儿,别看旧,还非它不可。这是驴皮,这东西只能用驴皮。牛皮太硬,伤鹰爪,羊皮太软,容易漂(跑),马皮发脆,容易折,唯独驴皮,柔软适中,韧劲儿还大。现在这东西不好找了——也难说,都做了阿胶了。拴脚绊儿这铜活,行话叫‘蛤蟆儿’,起的是转芯儿的作用。不管这鹰连续往哪一方向转,在它这儿把劲儿就泄了,不会让脚绊儿拧成疙瘩。别小看这玩意儿,作用大是一方面,仔细看看,造办处的,上边有戳儿,皇上玩儿的!古董。连着‘蛤蟆儿’这头的绳子,叫五尺子,平时绕在手的五个指头上,叫大远儿时拿它连纤绳用。”
爷和孙子的两重境界
七哥架着鹰不紧不慢地跟我们讲:“这架鹰的人得有范儿,得有点儿精神气儿。腆胸叠肚,脖子梗着,脑袋扬着,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走到哪儿都得带着一股霸气,这再配上手里这鹰那才漂亮。别头日脑的,让人一看还没鹰精神呢,那谁玩儿谁呀?”哈哈!听到这儿,大伙儿都乐了。不过细想之下,这老年间玩儿鹰的规矩可真是太多了。不单鹰驯出来要合格,连对驯鹰人的姿态都有要求,真可以说是力求完美。
回城的路上,我开车,七哥架着鹰坐副驾驶,那哥儿仨挤在后面。开车没多久,后边的仨人儿就睡得跟死狗一样了。昨天睡得晩,今天起得早,睡眠时间不够,大伙儿都困了。七哥怕我打盹儿,除了点烟、递水,还打开了他的话匣子:“按说今儿咱们这就算栽了!鹰都上树了,还说什么呀?”我还想打个圆场,找找面子,顺口搭音说:“这就不错了,不是给叫下来了吗?”七哥听了我这话,可让他逮着理了:“甭不认,现眼就是现眼。这会儿又缓过来了,当时是没给你拍下来,要是有那么个录像,你看看你们哥儿几个那相儿大了,不是把鹰叫下来了刚才的事儿就能翻篇儿了。你得琢磨怎么回事儿。鹰因为什么不下来?是见到山了?是受惊吓了?是吃饱了?是叫得不对?这得找原因,不能稀里糊涂的。照这样下次不是还得跑吗?玩儿嘛,就得玩儿出这劲儿来,让人一看,这叫爷!如果您每次出来都着刚才那么一通儿急,那跟孙子有什么两样呀?有两回血压再上来,这不玩儿命呢吗?”
鹰有别于小型鸟类之处还有一点,小鸟被擒之后,或笼养或绳拴,它欲求挣脱,必有一阵又飞又跳,乱撞乱闹。而鹰则不同,它自知体沉,起飞之时消耗很大,所以一旦站稳,便不跳不闹了,如遇惊吓,才双腿一蹬,展翅飞逃。如遇此时,七哥便照方抓药,甩臂轻摇,黄鹰无奈,只能重新落回七哥的胳膊上。
嚯!七哥这一张嘴,没别人说话的份儿了,也没有你还嘴的余地。仔细琢磨,七哥说得有道理。老北京人玩儿的就是范儿,讲究的是: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俗话说叫山后练鞭,找没人的地方下功夫去。等到大庭广众之下亮出自己的玩意儿,一定得有过人之处。花钱多少不重要,看的是功夫,考的是眼力。一样的玩意儿玩儿出不一样的手法,人无我有,人有我精,让朋友们一看就得佩服,提起这方面的事儿来都得说:知道××吗?人家玩儿得才叫高,鹰到人家手里如何如何。不论谁说起这事儿,永远得带着一种仰慕的语气。永远得是爷!从自己的感觉出发也如此,爱一样东西就得把它读懂弄通,喂个宠物让它不死那很容易,但那只能叫养。真正称为玩儿,那可是一件极其吃功夫的事儿了。平平常常的一个东西,把它玩儿出独一无二的花样儿,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所有人挑大拇哥,这种赞赏是对自己付出的最好回报。哪种美法儿?嘿!给个县长都不换!
可是不管它闹得动静有多大,声势有多猛,双腿始终在七哥手里攥着,空有利爪,无法施展。七哥不慌不忙,左手拢过鹰腿上的皮条,只给黄鹰留出了不到一尺的活动范围,右手放开了鹰腿。这鹰一得自由,便要逃跑。怎奈皮条缚住双腿不能远走,急切间双翅只能在空中进行无谓的拍打。七哥也不着急,任它折腾一番。等它锐气一过、体力耗尽之时,左臂持绳轻晃,把黄鹰身体甩到和左臂平行之处。这鹰体力殆尽无法挣脱,又正在头下脚上难受之时,看见左臂横空,自然急于寻找落点,借这一甩之势,展翅翻身,稳稳地落在七哥左臂之上。
当然了,有人说这是清朝遗老遗少之风,没落八旗的臭毛病,清朝遗风我不否认,臭毛病我不承认。天子脚下、皇城周边的人沾染上这种习气再正常不过了。历史走过之后还能不留痕迹吗?更何况在我看来,这种习气也没什么不好,谁不愿意鳌里夺尊呢?对比现今社会上这无数的不择手段搏出位的做法强之万倍。甭管别人说什么,反正我是引以为荣的。
说着话,七哥往自己左侧的小臂上戴了一个厚厚的棉套袖,护住小臂,只留指尖在套袖之外。随后将右手伸到了鹰的两腿中间,五指并拢将鹰倒提在空中,左手过去解开了捆鹰的绳子。这黄鹰乍脱束缚,两翅狂扇,想尽快扭转头下脚上之势。顿时屋中风声大作,感觉气流扑面而来,把桌上的纸、本、抹布都刮到了地下。
老北京的爷们儿在玩儿上花的功夫太大了,越讲究越不嫌讲究。追求的是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这也是京城玩儿家们普遍的一种心态。正是这种历史的原因,这种执着的追求,这种精益求精的心态,久而久之形成了老北京的玩儿文化。这种精神在我的思想里,和更快、更高、更强如出一辙,最起码不比它差,绝对有一拼!
七哥从纸箱里拿出两根发旧的皮条,分别绕在了鹰的双腿上,然后将两根皮条归拢在一起,盘了一个扣儿,系在了一个铜制的、做工精美的转芯儿上,转芯儿的另一端连着一根一米多长的粗线绳。七哥边干活儿,嘴里边不停地讲着:“鹰嘴主要是撕扯切割食物用的,别看它又尖又钩,在攻击方面基本等于废物,不必太在意。要特别留神的是鹰爪,鹰的捕猎厮杀全靠这爪子,三指在前,一指在后,前指下扣,后指向上,又尖又利,劲头儿奇大,极具伤害性。这其中又以后面的一指最为凶狠,抓住东西以后,指尖直接插进猎物肉中,绝不会松爪脱落,因此你们要特别注意。”
我把车直接开到了昌平的一个哥们儿家。之前已联系好了,让他备饭、沏茶,做好招待工作。哥们儿嘛,跟他不客气。
首先是“开食”。鹰是猛禽,野性极大,被擒后对人怀有很深的敌意,在这种情况之下,你用手拿什么东西喂它,哪怕是它非常喜爱的食物,它也绝对不会张嘴去吃。这一步的训练目的,是要让它明白,人、手是对它没有危害的,不单没害,而且从今往后,它就只能跟人混,吃手食了,如果没人,它就得不到食物。这也是培养动物亲人的一个过程。
我这哥们儿大家都叫他黑子,家住农村,自己的一个独门小院儿坐落在村子边上。现在农村的条件好了,家里盖房、装修、陈设、装饰,把小家布置得宽敞明亮,温馨舒适。大门口的一条水泥路直通村儿外,行车走路方便快捷,拉近了城乡之间的差距,只有路两边的玉米地在随时提醒着人们这里是远离市区的农村。而由于深秋季节,玉米也早被齐齐砍下,只剩下一寸多的粗根裸露在地表,等待着开春还田。远处是大片的果树林,枝头上随风飘落的枯黄残叶,标志着冬天的临近。一切都那么和谐自然,舒适宁静。
驯鹰行话叫熬鹰,说白了就是不让鹰睡觉,但这其中门道可就太多了。从吃、喝、睡、站、飞,一直到体重的增减,都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完成。鹰的驯化不同于其他鸟类,行内有句老话,叫“紧七慢八,十天到家”。就是说熬鹰的过程,快的七天完成,慢的八天结束。如果十天还没训练成功,这架鹰就废了,永远熬不出来了。所以一切程序必须连贯,不间断,一气呵成。
我把车停在了院子的大门前,黑子已闻声出来迎接了。我下了车,边和黑子寒暄着,边绕过车头,打开副驾驶的门来接七哥手里的鹰。由于座位空间太窄,七哥左手提包右手架鹰,自己下车有些费劲儿。我接过鹰的脚绊儿,让它挪动到我的右臂上,左手伸入车中想拉七哥一把,黑子也过来手扶车门和七哥打招呼。
嚯!越说越邪乎,还回不去家了?不过越这样我的好奇心越强,越这样我就越巴不得马上开始。我抄起电话即刻联系,不一会儿叫来了三个哥们儿,都是爱玩儿的人,谁不想长点儿知识,开开眼界呀?不到一小时,三个人就到齐了。七哥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小纸箱,打开一看,里边的东西我一样儿也不认识。一问才知道,这是七哥的父亲传下来的一套驯鹰用的家伙什儿,有鹰帽子、鹰瓢、花盆儿、脚绊儿、蛤蟆儿、五尺子——这些东西您还甭说见,连名字我都没听说过。从现在开始,七哥正式开始了他为期十多天的教师生涯。
后排的仨人儿睡眼惺忪地下了车,出于安全起见,我左手拉人,右臂直直地向侧面伸出,尽量使黄鹰远离人群,以免被抓伤。就在这混乱的一瞬间,我感觉右臂突然下压,继而一轻,右手中脚绊儿被用力夺了过去。我“哎哟”一声,顾不得扶人,回头看时黄鹰已腾空而起。这意外的发生,让所有人就像定住了一样站在原地不动了。
七哥一听乐了:“嘿!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再叫上三四个人,谁愿意来谁来,跟家里说好喽,这几天不回去啊!”
只见黄鹰在空中一个俯冲快速向地面斜扎过去,在离地一米左右处振翅疾飞,身体掠过土地直扑树林。而这时我才看到,在黄鹰的前方,一只野兔正在仓皇逃窜。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呀!自从训练课程结束以来,我们托着黄鹰跑了上千公里,为的就是寻找这一时刻,来证明大家努力的成果,没想到这时机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让人高兴的是,这时机毕竟到来了。
听他这么说,我当然求之不得,只是心里有些纳闷儿:“怎么会这么费劲儿呢?咱俩人儿还不行,还要叫几个?”
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两眼注视前方,观赏着这场难得一见的鹰兔大战。其实,兔子也不是白给的,据说在这种时刻,老练的兔子有很多方法能够摆脱鹰的追赶,甚至能给鹰以致命的一击。听老人们讲,在鹰疾速追逐兔子到将抓未抓之际,有经验的兔子能够拿捏住这一电光石火的瞬间,突然翻过身来,后背着地,四蹄向上,用力猛蹬。这一蹬之力,足以给鹰带来开膛破腹之灾,兔子刹那间从劣势变优势,转危为安。这就是练武之人都熟悉的一个招数——兔子蹬鹰。还有更为狡猾的兔子,会倚仗自己力大身沉的优势,豁出去痛苦,让鹰抓住自己身体的非要害部位,而这个牺牲是绝对值得的。
“本来我想着把这鹰送给朋友,玩儿这东西太耗精力。这岁数了,没这精神头儿了。你这几天要没事儿,咱找上几个爱玩儿的朋友把这鹰驯出来。你们也看看到底这是怎么个手法,省得爱了一回,让人一问连看都没看过。这机会也挺不容易,一来现在鹰不好找,二来我岁数越来越大,三来驯成以后也没地儿逮兔子去。估计呀,咱也就玩儿这一次了,太费劲儿!”
鹰爪的四指是三前一后的结构。前三指是抓,不足为患;后指紧扣,抓住猎物后会深深嵌入肉中,最为致命。而重要的是只要鹰爪扣住猎物后,骨骼肌肉便成紧张状态,不到猎物断气停止挣扎时,它自然不会放松,鹰爪也自然不会自行松开。这个力道奇大,连人力都不可拆解。因此,驯鹰时人们重点防护的就是它的后爪。一旦被抓,不能挣扎,必须静等鹰自行松开方可。
我顿觉莫名其妙,回答:“不忙,怎么?”
聪明的兔子可以卖个破绽,让鹰抓住自己肉厚不致命之处,等鹰爪扣死不能松脱之时,兔子会全力向酸枣窠子、荆棘丛中钻去。而这时黄鹰的双爪则越抓越紧,只能被兔子拖着身体挣扎前行。待进到低矮灌木处,这空中之王就难逃噩运了。荆棘尖刺会划得它羽毛凋零,体无完肤,最终落得被兔子拖拉至死的下场。
“你最近忙吗?”
当然,目前的情况还不至于此,目测这只兔子的身体重量到不了如此老谋深算的地步。我担心的只是附近有洞,如果兔子钻入洞中,那黄鹰失去目标,势必会翻身寻找近处高树休息、等待,到那时,不但捕猎计划落空,哥儿几个还得望树兴叹,大声喊叫一番。
我兴奋地问这问那,七哥讲得也很尽兴,说起了小时候跟随父亲驯鹰捕兔的经历,越说越怀念,越想越上瘾,突然话锋一转,对我问道:
这只兔子引着黄鹰快速地向前飞奔,当鹰距离自己只有两三米时,它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一个急转身向不远处的果树林跑去。不得不承认,就转身动作而言,兔子比鹰要灵活一些。黄鹰见状急忙振翅斜身,身体画出一个较大的弧线,继续紧追不舍。姿态弧线虽美,但迫于惯性身体还是向前冲出一米有余,待鹰掉过头来,又被兔子甩下一段距离了。
架鹰的人得有范儿
眼前的情况,让我又有了新的担忧。前方不远便是果树林,一排排低矮的桃树向四周伸展着枝丫。虽不像荆棘酸枣树那般凶险,但纵横交错,高低不一,最矮的也就离地不到一米,这种高度是没有黄鹰的施展空间的。追到临近,黄鹰审时度势,如果不冒险入林,必将放弃追赶,到那时捕猎将以失败告终。
这一段聊天听得我心神俱醉,如梦如痴,仿佛穿越到了清朝,一同跟随皇帝出围打猎去了一样。不过如果真有此事,我也绝不变身为王公大臣、龙子龙孙,我宁可身为一个把式伙计,天天陪伴在我喜爱的动物身旁。
然而,这空中的霸主并没有让我的担心持续多长时间,它直线的飞行速度占有着绝对的优势,双翅猛扇几下就已经追到了兔子的身后,紧接着两翼后展,双爪前伸,直向野兔背脊抓去。这时的兔子还想故技重施,折返转身,但一切都已太晚了,就在它身体倾斜的一刹那,黄鹰单爪已经触到了它的后腰,用力合拢之时,惯性带动兔子又向前冲出一段,致使兔子的身体纵向翻了几个跟头之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即使这样,黄鹰也没有给兔子任何喘息的机会,另一只尖爪迅速有力地扣住了它的头部,将它死死地摁在了地上。兔子垂死挣扎了几下,一切结束了!
两只游隼不理会猎物,转身径直飞回到主人臂膀之上。这时一直跟随在四周的猎犬围拢上来看守着兔子,队伍中的羊冲出了人群,其羊必选身材高大、体形健美、双角粗壮者,羊角上横捆一根过木,木上蹲着猕猴。羊冲到猎物近前,由猕猴下来把猎物拿回交与主人手中。整个过程没有人的参与,却浸透着多少人的心血和智慧。直到主人拿到猎物时,这才不慌不忙地取出佩刀,一刀直捅野兔喉中,将血滴入鹰嘴,再挖其心,奖励游隼。一套程序过后,才将猎物收入囊中,一轮捕猎告一段落。
所有人就像雕像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目睹着这一全过程。到这时,大家才如梦初醒,快速地奔向事发现场。七哥边跑边喊:“轻点儿!不要吓到它!”听到七哥这样喊,大家在离它四五米距离时放慢了脚步,轻轻地走到了黄鹰的近前。这时的黄鹰两爪死死抓着猎物,可能是为了保持平衡,也可能是为了防止别人来抢,它两翅张开,把兔子遮挡在它的双翅之下。看到我们围拢过来,黄鹰抬起头张着嘴,用惊恐的目光环视着我们。
在这个过程中,公母两只游隼你上我下、此高彼低在猎物两侧翩翩飞舞,交错翻飞。低飞到猎物身旁时,或伸翅拍扇,或握拳猛击,一击即走,绝不恋战;高飞到上空时,重新锁定目标,迅速发起第二轮攻击。就这样你来我往轮番进攻,兔子在两只天敌的打击和胁迫下翻滚着身躯向前猛跑,直至心肺衰竭,肝胆俱裂,气绝而亡。
哥儿几个飞快地跑到黄鹰的跟前却不动了,谁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七哥最后一个跑上来,分开众人走到鹰跟前,从我手中接过套袖戴在自己的右臂上,伸右手到黄鹰双爪后边,伸两指先抓住脚绊儿,用左臂挡在鹰和兔子之间,让黄鹰看不到猎物。左手回勾,两手掰开黄鹰紧抓兔子的双爪。这时黃鹰还处于和兔子搏斗的紧张状态,双爪死扣,一只爪被掰开后还死死攥成空拳。
饲养这种游隼必须是一对,捕猎时公母共同出击,夫妻双双上阵。每到深秋乍寒,树叶尽落时节,那些王公大臣,率领着兵将家丁,指挥着把式伙计,吆喝着鹰马走狗,陪同着皇亲国戚,簇拥着一朝天子,浩浩荡荡地开赴塞外围场。捕猎时前边是狗,中间是人,人骑着马,膀架着鹰,后跟着羊,羊驮着猴儿,在把式的带领下,围拢在狩猎者的周边。前方用细犬蹚起在草中蛰伏着的兔子,游隼发现目标之后,双双腾起,左右夹击,迫使猎物沿既定方向逃窜,不至遁入灌木林中走失。
这时,七哥用戴套袖的右臂在黄鹰被掰开的左爪下方轻轻一托,由于看不到猎物,斗志渐消,黄鹰松开利爪,轻轻地站在了七哥左臂上。掰另一只爪就相对轻松了,七哥边干边说:“看见了吗?这叫起鹰,关键是不能再让它看见猫(1)。不然爪子即使掰开,抓在胳膊上,就是有套袖人也受不了。”
而皇家贵胄、王爷贝勒,是不稀罕逮兔子换的那仨瓜俩枣儿的,他们是纯纯粹粹地寻开心,图的就是玩儿,为的就是高兴,所以他们饲养的猎鹰品种俗称“兔虎”,学名“游隼”。这种鹰个儿小,体轻,却是天空中飞行速度最快的鸟儿。它的捕猎过程不以凶猛见长,而是以巧分高下,用智定输赢。
说话的同时,黄鹰已站到了七哥的右臂上,七哥转过身,用身体挡住兔子。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交给我说:“把兔子脸划开!”我按照七哥告诉我的方法,用刀从兔子嘴旁斜着划破皮毛,露出鲜肉。七哥又吩咐道,“把兔子拿来,举在鹰的面前!”我拿起兔子时,觉得兔子重量虽在,但软若无骨。细摸之下才知道,其脊椎骨已被拦腰撅断。我说兔子在受制后怎么那么快就停止了挣扎,原来就在黄鹰扣住兔头的瞬间,双爪一错,利索地完成了这致命的一击,真是太令人敬佩了!现在的我又对“天敌”这个词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这种招数靠人为训练,那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只有利用动物之间捕猎的本能技巧,才能够把这么厉害的杀招运用于无形,施展得这样完美——因为黄鹰天生就是抓兔子的。
在老年间,黃鹰是穷苦人饲养驯放的品种。由于体大凶猛,搏斗动作朴实无华,捕猎过程稳、准、狠,在冬季农闲之时,饲喂上一架二架,驯熟之后,到野外猎捕山鸡、兔子等物,既快又多,可以到市场换回钱来补贴家用,所以饲养黃鹰是平民百姓冬闲之时谋生的一个手段。
当我举着兔子准备走向七哥时,站在胳膊上的黄鹰向我猛扑过来。幸亏七哥事前已将脚绊儿的皮条收到最短,让黄鹰只能有扑击动作,身体根本无法离开七哥的右臂。在黄鹰连扑几次之后,我手托野兔也已经走到了鹰的近前,将撕开的兔脸凑近鹰嘴,黄鹰见血,格外兴奋,伸头猛啄兔脸,用力地撕咬着兔肉,双爪紧紧抓住七哥戴套袖的右臂,就像抓在猎物身上一样。七哥又适时在肉上淋些水,给鹰补充些水分。我感觉,这时的黄鹰是最幸福、最满足的,因为这是对它的最高奖赏。几口兔肉下肚,七哥又在兔子身上沾了一点儿鲜血抹在黄鹰的胸脯上,转头对我们说:“这是老规矩,黄鹰抓到第一只猫时,要给它挂挂红,也是告诉别人,这只鹰是逮过猫的鹰,是成鹰了!”大家听了这话都倍感兴奋,说实在的,心里既是庆祝自己的成功,更是为这个小家伙高兴。此仪式才是黄鹰正式的毕业典礼,也标志着我们驯鹰工作的圆满成功。之后,七哥让我把兔子拿开。黄鹰恋恋不舍地注视着我们拿走了它的战利品,虽不甘心,也无可奈何,当兔子消失在它的视线中时,它也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喝茶聊天之间,我们说到了黃鹰的玩儿法,七哥详细地给我讲述了一些关于驯鹰的规矩和讲究,其中包括很多奇闻逸事,让我大开眼界。
养君千日,终须一别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这玩意儿,一身茶黄色羽毛,姜黄腿,黑指甲又长又尖,锋利无比。一只钩喙,弯中带尖,扎挑切割,无所不能。一双巨大的翅膀收拢在背后,一直延伸到尾部,张开后可达身长的两三倍。尤其它的两只黄眼,露出凶光,充满煞气,长时间地与它对视,使人不寒而栗。再想象一下其在空中的速度和捕食时的状态,定类猛禽,名副其实。
我们几个人架着鹰,提着兔子走进了黑子家。在大家全都张罗着杯盘碗筷的时候,七哥独自在院子里抽着烟,反复地端详着这架黄鹰,掏出鹰瓢,给黄鹰饮水。
七哥顺手拿起鹰,解开裹在鹰身上的白布,边解边说:“看见了吗?这是行家。这白布是为远道途中不伤羽毛,关键的手法是在里边,一根绳子就把鹰老老实实地捆来了。你看——”说着,七哥一只手攥鹰,另一只手把绳子扣解开,在鹰身子上绕了几圈儿,就拿到了我的眼前。可不是嘛!就一条二尺长的绳子,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七哥随后在鹰身上盘绕几圈儿,重新把鹰捆上了,“这要上野外逮鹰,不会这手儿,还得带着笼子。受累不说,鹰往笼子里一放,把羽毛就全撞坏了。”他边捆边说,干得麻利,说得简单,可这绳子就绕这几圈儿,到最后我也没看会。直到结束,把鹰放回原处,再看这鹰除了眼睛滴溜溜乱转,全身一动不动,像一根棍儿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这时候腾下点儿工夫,咱们说说这鹰瓢。鹰瓢,实际上就是给鹰喂水时装水的器具。按说喂水拿什么喂都成,可老北京的玩儿家们就是要把平常的东西玩儿出新意来,所以这鹰瓢是个非常讲究的玩意儿。说是瓢,实际上是个葫芦,是个中小号的双肚葫芦,选料就讲究,首先要个头儿适中,饱满圆润,上小下大,形状匀称,皮要厚,上边还不能有碴儿有砟儿,什么阴皮、花皮、偏色、划痕都不成,在藤架上就先选好了,直到深秋葫芦秧都干了、葫芦彻底长熟时才能摘。摘下来以后用薄铁片儿或小刀轻轻地将葫芦外面的皮刮下来,然后挂在阴凉干燥处风干。等葫芦完全干透,用刀或小锯将葫芦的上肚侧面剖开平平的一个圆洞,然后从洞里将葫芦上下肚中的瓤和籽统统掏空挖净。用软木按葫芦腰最细处的内径尺寸做一个塞子,平时葫芦下面的大肚里装清水,塞上木塞,不洒不漏。用时打开木塞,将葫芦倾斜,水流到前边小肚中让鹰从洞中饮水,等饮饱之后直立葫芦,水重新流回葫芦底,重新盖上木塞。
您别误会,说分量可不是要吃肉。玩儿鹰,首先要看鹰的重量,体重超过二斤的鹰,视为可塑之材。所谓身大力不亏,在与兔子搏斗的时候,才能游刃有余。重量低于二斤的,称为鸡鹰,只能抓些体重较轻的山鸡野雉,没有训练的必要。二斤三两,已算是黄鹰里的大高个儿了。
人们在外边细腰上拴上粗绒线,挂在腰上,提在手里都很方便。底部有水做配重,葫芦永远呈上翘状,再包上金箔或银片,配上宝石、珠子、穗子等各种饰物,非常好看。使用时间越久,葫芦愈加红润光亮,色泽温和,既有实用价值,也具欣赏价值,是一个能够在手中欣赏把玩的物件。据七哥说,再讲究一点儿的鹰瓢,为了防止干裂,葫芦全身要缠满麻线,之后一层一层地上无数遍大漆。这种工艺制作过程是有毒的,但经过好的工匠做出来的东西,工艺精致,用料考究,不单结实,而且好看,透出一种柔和的光泽,极富厚重感。以前只有大户人家,讲究的主儿才玩儿得起这样高档的东西。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床上放着一个白布卷儿,里边仿佛是画轴之类的东西。走到近前一看,布卷儿一头大一头小,小头之中露出一撮茶黃色羽毛,往上一看,平头、钩嘴、姜眼、凸眉,赫然一只黃鹰。“嚯!这东西现在可少见。”我这一捧,七哥也很高兴:“怎么样?多喜兴!二斤三两。”
七哥给鹰饮完水,进屋坐下来吃饭,大家围坐在一起吆五喝六,推杯换盏,热闹非凡。酒过三巡,七哥直入主题:“黄鹰已经驯成了,我准备放了它。”听到这儿大家都不说话了,哥儿几个心里都明白:咱不必说那些野生动物保护方面的大道理,单说时间和技术就没有人能够承担得起这项工作。七哥要上班,剩下的人没有这个本事,大家都是利用空余时间来体验和尝试一下与鹰为伍的生活。所以出于以上考虑,必须要将黄鹰放归自然。
有一次,我到一个朋友家去串门儿。刚一进屋,他就迫不及待地和我说:“谦儿,你看,张家口来一朋友,给我送这么一个玩意儿来。”这个朋友可以算是我的发小儿吧,比我大上几岁,祖辈就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可称世家,到他这代仍然没离开这一行,花鸟鱼虫无一不懂,尤以飞禽鸟类见长,精研此道,按家中大排行,人称“老七”,在圈儿内知名度很高。我和他的交往,可谓半师半友。宠物、文玩方面,多得利于他的指点,受益匪浅。平时家中常有朋友来往,拿来体形各异、毛色出众的新鲜玩意儿,不足为奇。
回想起驯鹰的这段日子,我心中真是五味杂陈,各种感受。有高兴、有害怕、有欣慰、有失落、有惊喜、有牵挂、有心灵相通、有格格不入,但这一切的一切,现在想起来都让人那么怀念和不舍。这段日子,让我体验了鹰把式的生活,进入了鹰的内心世界,知道了伴侣动物和野生动物的区别,了解了什么叫服从、温驯,什么叫个性、不羁,明白了人和动物之间平等与掌控的微妙关系,实在是一段值得回味的生活!
和现今那些爱玩儿的年轻人相比,我算是比较幸运的。认识了不少大玩儿家,身边还有很多把式朋友,家传干这一行。从他们嘴里能听到不少老年间那些玩儿主的奇闻逸事,规矩讲究,有时还能尝试一把新鲜玩意儿。
饭后,大家来到院儿中,把剩余的羊肉条一股脑儿地都喂了黄鹰,眼看着黄鹰的嗉囊鼓胀了起来。吃吧!吃饱了不想家!哈哈,以后再想吃羊肉恐怕不那么容易了。七哥拿出鹰瓢让鹰饮足了水后,将它托到了院儿门外的宽阔地上,给它解开了脚绊儿,一抖右臂,黄鹰振翅飞到了空中。
其实“玩儿”只要自己高兴,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没有好坏,也无可厚非。可是位于天子脚下的老北京人,骨子里爱面子,永远架子不倒,走到哪儿都带着一股“爷”的范儿。他玩儿的东西也要人前显贵,鳌里夺尊。这就逐渐形成了今天人们所说的“穷讲究”,正所谓: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黄鹰骤然失去落脚点,明显没有想好飞往何处,在头顶凝神一瞬间,无目的地低飞向前。在飞行中它目测右前方有一根电线杆,这才斜身转向,很不情愿地落在了电线杆头。黄鹰站稳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转过身来向我们站立的地方张望,这个举动让所有人兴奋不已,虽然当时谁也没有出一点儿声音,但从所有人的表情以及那瞬间的氛围当中,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一变化。
老北京“玩儿”文化和清八旗有着很深的渊源。以前,那些王爷、贝勒、八旗子弟,世袭吃着朝廷丰厚的俸禄,整天无所事事,只钻这一门儿。提笼架鸟斗蛐蛐,熬鹰放狗打秋围,玩乐之事,蔚然成风。在这方面下的功夫真是太大了,不厌其烦,越讲究越不嫌讲究,把式、伙计一大群。再加上底层百姓的追风儿,年深日久,这其中就融入了很多劳动者的智慧和心血,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老北京“玩儿”文化。不过,随着时代的变迁,生活节奏的加快,以前的那些讲究也渐渐地被人们淘汰、忘记或失传。现在的人们,或不玩儿,或不会玩儿,或瞎玩儿,还有的人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这东西还能玩儿。岂不知这些玩意儿在一百多年前,就像现今的iPad一样,流行于京城的各个阶层,而这其中蕴含的文化,绝不是电子产品可以比拟的。
就这样人鹰对望了好几分钟,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不知从哪里飞来几只喜鹊,盘旋在黄鹰的上空喳喳地叫着。嘿!这事儿奇怪了,这不是找死呢吗?按哥儿几个的想法,附近有鹰,其他鸟类应该唯恐避之不及才对,怎么还敢上前挑衅?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而令我没想到的是黄鹰好像对喜鹊的聒噪很烦的样子,没等喜鹊叫两声黄鹰便振翅向远处飞去。喜鹊倒是边叫边追,气势汹汹,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这事儿太逆天了!没等大家发问,七哥就说了:“这没什么奇怪的,鹰体形太大,不如喜鹊灵活,所以它逮不着喜鹊。传说喜鹊能飞到黄鹰的上空,边飞边向黃鹰身上拉屎。而鹰最怕这一招,因为喜鹊屎里有极强的消化液,沾在身上毛掉肉烂,所以鹰对喜鹊倒是敬而远之的。”不管事实是不是如此,反正我们看到的是喜鹊叫喊着,追着黄鹰向远方飞去——相处了十多天的朋友就这样和我们匆匆分手了。
只想当个把式伙计
(1) 猫:驯鹰人称呼兔子的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