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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树枝的女人

2019年,贡嘎山西坡,全无人烟。她和学生们搬着测量设备和材料,爬两个多小时的山路,攀登到海拔4500米处,测定植物叶片性状和茎秆中导水组织面积,研究植物光合作用对高海拔环境的适应性。记录仪器中的一系列数据:气孔导度、光合速率,蒸腾速率……师生都在安静工作,不说话。几匹小马在草间玩耍,用鼻子去蹭对方的肚皮,像是挠痒痒。雪山融水,溪流并不宽阔,两岸即便低矮的植被也在努力地吸收水分,卑微平凡的生命就这样在生长、繁殖、修复。她感到极度地宁静与愉悦。手持标本时,她突然有了冥想的感觉。周围的云雾似乎隐去,她只关注手上正在测的东西,不去想这件事情要多久才能结束。只是去测,去测。

科学是做事情,而不是聊事情。只有在林子里用双手工作,才能收获确凿的成果,这是实实在在的开垦。这一年,她设计的实验更缜密,顺利产出想要的数据,生成重量级论文。她第一次带学生去参加国际会议,从此之后不再是一个人独闯天涯。

结束一天的工作,风已经有些凉了。云彩细碎,月光透过缝隙洒在贡嘎山上。出门时她忘了关灯和窗子。晚上回去有很多飞蛾,扑棱棱响,扰得人睡不好。十多年前第一次出野外,她的房间里也有过飞蛾,当时她大呼小叫,害怕。三年前,也是在野外,她临睡前见到飞蛾,不再尖叫,只是扔一只拖鞋过去把它们拍死。可是现在她突然觉得飞蛾也是个生命啊,她想了想,打开卫生间的灯和门,蛾子飞了进去。然后她关上门。这样它就不会死,明天早上把它放出去就可以了。

2018年她再次去野外,是她第一次作为教师角色来到山林里。她要联系野外台站,安排租车,给学生分工,和各国学者讨论怎么选择样地,四周计划如何分步推进,每天具体要测什么样品。她的角色更为主动,心态也似乎变了。从前她作为学生出野外,有时候会聊天。老师批评说:“不能聊天,要专注。”她心里不服,测标本的工作这么枯燥,聊聊天又怎么了?但现在她是教师,除了要做榜样之外,她发现自己其实不想聊天,就很想做手上的这个事情。在每一个枝条上做编号,1234依次写下去,太阳落山的时候把所有枝条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起,拍张照片留个纪念,树枝肚皮上的数字好可爱。

这一次的野外,她明确感受到自己身上的变化,一是测数据时的“心流”,二是对自然的态度。回到北京,和父亲走在清华的校园里,她对父亲说:“我对科学精神有了更深的理解。它能通过日常注入我体内,我感受到人类在自然中探索这件事本身的魅力,不知不觉越走越远。这真的很幸福。”

霍普为科研生活打了一个比喻,说自己像是一只蚂蚁,在天性驱使下寻找掉落的松针,扛起来穿过整片森林,一趟趟地搬运,一根根地送到巨大的松针堆上。这堆松针如此庞大,以至于只能想象出它的一角。这样贴切的文字值得推荐给从事科学工作的人们。在霍普心里,克服焦虑之后,科研就变得那么的美好。这种美好,最近几年,在王焓生活里也越来越浓烈。

在自己的公寓里吃早餐,她愿意比从前付出多一点的时间。离开澳洲时,她已经能够认得导师厨房玻璃瓶上的所有英文:肉桂、罗勒、丁香、牛至、欧芹、龙蒿、莳萝、迷迭香、鼠尾草……她虽然厨艺不如导师那样精湛,但也开始学着去磨咖啡豆,或者切芒果西柚放进搅拌机里,做一杯杨枝甘露。她的客厅里有鹤望兰和绿羽的阔叶,厨房窗台上薄荷长得茂盛,浴室里有一只袖珍的石榴果实状花瓶,插着一小枝罗汉松。作为一个植物生态学者,应该把植物引到家里。

霍普参加的“地球学年会”,王焓也参加过。但王焓当时根本没有想到,在场的同行中有一位竟然是开着卡车穿越美国,历经漫长的艰辛才赶到,那就是霍普。也许她和霍普曾经在会场擦肩而过?

她想念野外,自然是那样的迷人,因为地形崎岖,横断山脉的许多美景罕有人至。但她和学生们有机会俯身在丛林中,阅读珍稀植物的秘密。苞芽下面树叶脱落的地方有着维管束痕,形状不一,有圆形、扇形,还有三角形。叶片与根茎之间的夹角,各怀心思,它们有过怎样的过往,植物学家懂得。树木顶端与底部的叶片颜色各异,就连同一片叶子,前端后端也色泽不同。

科学家发表出来的往往只是论文,没有机会叙说自己的日常生活。霍普将这些写了出来。霍普生来孤单而内倾,初建实验室时困难重重,有时焦虑,需要服药。读到这些,王焓心有戚戚。真实的科研就是这样的,不是永远都能正能量地去面对困难,有时负能量会喷涌而出将人淹没。王焓与霍普面临的琐事一模一样:要做PI项目负责人,就得建实验室、雇人、拉经费,要和供货商讨价还价,跑设备处报批,还要办免税,和海关打交道。遇到能用的二手器材,想办法旧货改装,这儿薅一点,那儿薅一点,节约开支,把这个实验室运转下去。

我从网上找到一些植物方面的书籍,请她定夺。读这些书,我略微明白了植物学者的欢乐。在《怎样观察一棵树》里,我看见悬铃木的种子(翅果)周围有许多细微的绒毛,棉花糖一般密织着网罩。荷花玉兰的花蕊像是卷起的鱿鱼须,大叶水青冈发芽的过程像是踮起脚尖跳舞。《杂草的故事》里,就连最不起眼的荒草,也在努力地生长、繁殖、修复、储能和自御。《园丁的一年》,与植物相处的乐趣和养猫猫狗狗一样多:

她提到最近在读的一本书,霍普的《实验室女孩》,这本书就像复刻了她的一部分生活。霍普也是生物学家,也抑郁,也需要心理医生,最终也战胜了这一切。王焓说:“我们课题组的学生很喜欢这本书,所以我要推荐给你的图书馆。”

亲爱的上帝,您能不能换一种方式下雨?比如每天从午夜下到凌晨三点。当然了,您知道的,必须是柔和而温暖的小雨,这样水分才能被土壤充分吸收;请不要下在十字花科植物、岩蔷薇、薰衣草以及所有旱生植物上,您全知全能,一定知道我指的是哪些——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为您抄一份清单;阳光最好能全天普照,但也不要无处不照(像龙胆属、杜鹃花属植物以及绣线菊就不要照了),光线不要太强;最好还有充足的露水、微弱的风和成堆的蚯蚓,但不要蜗牛和蚜虫;每周要下一次稀释过的肥料雨,最好再有些鸽子粪从天而降。

她后来跟我说:“虽然你和导师夫人的建议没有心理医生那么专业,但我发现我很需要你们。因为心理医生是有偿服务,她为我所做的是出自职业素养要求,不是牵挂我这个人本身。而你们是真心牵挂我的,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很大的抚慰。”

她在这几本书之外又推荐了《城市自然故事》,适合小朋友看。介绍了都市里常见的动物,喜鹊在地上走路时双脚交替前行,而灰喜鹊则是蹦跳前进……这些趣味细节会让孩子们更加了解身边的自然。

有心理医生是不够的,她给我打电话,问世间到底有没有人能理解她想离开清华去教小孩子的愿望。导师夫人也陪她在Skype上定时聊天,每周一个小时。

这两年,她每招收一名新的课题组成员,就买一盆新的植物代表他(她)。新成员自己挑植物,如果挑不出来,她也会给他们推荐性情相近的。她建议徐慧莹选绣球,因为漂亮;建议金乐薇选佛手,因为比较文艺;建议张翰选月季,月季开起花来疯头疯脑的,张翰爱搞怪,这个就像他;建议谭深选吊兰,谭深头发少,希望他的头发可以像吊兰那样郁郁葱葱……

“可是我为什么必须在清华教书?我想去英语培训学校教小孩子,那样就没有压力了。从清华出来教小孩子就很丢人吗?我为什么要为面子活着?为什么没有人理解我的痛楚?”

她列了一个长长的名单,包含每个植物的学名:

她一度想辞职,家人反对:“清华是别人求之不得的地方。你辞职之后怎么可能找到比这更好的工作?”

铁树(Cycasrevoluta),张文杰

栀子花(Gardeniajasminoides),任扬航

回国之后,她获得清华大学教职,但暂时还不是长聘。要想获得长聘,绝非轻松之事,必须持续产出高级别成果。有那么几年,她厨房里的灶火从来没有点燃过,筷子也没有动过。早晨冲麦片吃面包,午餐晚餐在校园食堂,其余时间全在实验室。设计好的模型在电脑上跑不顺,她夜里睡不着,想出解决问题的途径,第二天兴冲冲去实验室尝试,还是不行,一直卡住。

绣球(Hydrangea macrophylla),徐慧莹

还有一本《科学的历程》也是吴国盛写的。用通识教育的视野把科学发现串在一起。读完,王焓觉得好像给自己找到了答案,科学精神影响的不仅是她对自然的认识,也包括她对人生道路的选择。

月季(Rosa chinensis),张翰

很久以后,她读到吴国盛的《什么是科学》,印证了自己当年在澳洲与导师一起工作的朦胧感受。她也把这本书推荐给我们的图书馆。书中讲到,我们经常在谈论科学,然而大多数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科学精神。西方文化更强调理性和自由,东方文化更强调仁爱,这些差异如何在古代发端?又如何在17世纪之后演化?中国的科学跟西方的科学差异在哪里?科学不是单纯的技术,而是积淀千年的一种精神。如果没有这种精神,单纯去做研究,那就只是在表象徘徊,做不好是很正常的事情。

吊兰(Chlorophytumcomosum),谭深

从那时开始,幼年墙上那些科学家画像不再是纸片儿,而是有血肉有对话,是真实的了。导师的生活方式吸引着她,在和导师的合影中,她最喜欢徒步中抓拍的一张照片:山峦当中,导师的背影在前方,她面向镜头笑着,她愿意追随着导师的脚步,一直走下去。

鹤望兰(Strelitziareginae),乔圣超

导师和夫人陪她出去玩,看鲸鱼看袋鼠,想在短短两年时间里带她认知更多野物。他们在国家公园里面徒步,老两口走走停停,掐一片叶子聊起来:“你看这个地方的植物它是什么样子的,这个地方的环境变了,植物也就会跟着变。”走到山旁,“这块岩石上的水洼和凹洞是怎么形成的,说明这里原来的地貌和气候并非如此。”那时王焓的英文不太好,听不懂专业术语,导师不厌其烦地给她解释。她忽然觉得,科学研究随时随地都会发生,对自然的这种关注就在这对老夫妇的身体里,不是要特意地进入办公室,打开一篇文献再进入科研状态,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处处都在。

茉莉花(Jasminumsambac),周建

导师家在一片树林里面,门大开着。她迟疑地放下行李,叫导师的名字。白头发白胡子的导师和夫人正在阳台上打字工作。栽种的草莓用篮子高高吊起,红果子在空中探头探脑。厨房特别大,几十个透明的小玻璃瓶趴在墙上,粒状、粉末状、碎叶状的香料分门别类,标签上的英文单词她认不全,只是觉得这样的摆设又好看又好玩。屋外是高高的桉树,树干透着浅蓝色,闻得到树叶的香气。她睡在客房里,清晨被各种鸟鸣声叫醒,推开窗,五彩鹦鹉在桉树林里飞来飞去,像是童话世界。那是异国生活对她的第一阵冲击。

鸭掌木(Scheffleraheptaphylla),朱子琪

读博的最后一年她去澳洲学习,对科学的认识突然有了转变。

水杉(Metasequaiaglyptostroboides),王润玺

十几年前,她第一次出野外时还在读研究生,穿着冲锋衣溯溪鞋,测量叶片面积和光合作用数值。起初看到野花野兔,特别兴奋,但日日记录实验数据则枯燥难挨。带队教师突然生病,她这个小姑娘得负责大家吃住和买物料的杂事,野花野兔于是更加成了退居边缘的欢乐。回到学校后,她再也不想出野外。

佛手(Citrus medica),金乐薇

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合乎规范,宿舍整洁、作业认真、声音羞怯、成绩稳定。但是直到保送读博,她还是常常在实验室里感到空虚,不知道自己手头所做的事的真正意义。

早樱(Cerasussubhirtella),李蒙

我刚认识她时,她喜欢幼龄的裙子,绣花小包,毛茸茸的发夹。她上课用奶黄色的笔记本,字迹撇捺的转折处柔和。家长和老师都说她安静,适合做研究。可是她内心迷茫:为什么要做研究?为了做一个科学家?为了报效祖国?为人类文明的进程而做贡献?这些都是被灌输进来的观念,并没有真正地触动她。就像小学教室墙上的居里夫人和牛顿画像一样,他们是很伟大,但这伟大太抽象了,显得那么地隔膜。

茶花(Camellia japonica),冯泽宇

她还推荐了爱德华·威尔逊的《给年轻科学家的信》,适合刚刚开始做科研的年轻人读。刚到澳洲读博时,她曾问导师夫妇,做一个优秀的科学家需要有什么样的素质?她以为答案是严谨,或者耐得住寂寞。导师夫人说,是热情和好奇心。同样的话,爱德华·威尔逊在《给年轻科学家的信》中也说过:“技术很容易学会,唯有热情,是最不容易的。”

……

我请她推荐几本和科学有关的书目,她首先推荐《这里是中国》,小孩子可以看懂,她带的博士生在看,系里的同事也在看。这本书,不仅图片漂亮,还从地理的视角抓取有趣的点,告诉人们去每个城市可以看什么,比如去成都看“窗含西岭千秋雪”,去看西岭雪山春天的杜鹃和秋天的红叶。这样的书既满足了大众旅游观光的愿望,又渗透自然与科学的教育。

有一天,栀子开了两朵花,王焓对任扬航说:“现在不是栀子的花期,它却开了,可能是你投稿的两篇论文要发表了。”过了几天,任扬航果然收到了好消息。

在贡嘎山做科考是件辛苦的事。采回来的枝条按科分类,剪成小拇指长。紧贴树皮的那层木质即形成层,最中央的坚硬部分叫做心材,夹在这两层之间的是边材。她要研究边材的导水功能,先去除粗糙的树皮,再像剥香蕉般小心剥去微微柔软的形成层,边材露了出来。用游标卡尺测量边材外径,再测量心材内径,二者相减计算数值。一个物种要测多根枝条,每根枝条测两端,每个端测四个数,外直径内直径各测两次。王焓坐在树墩上,挪动游标卡尺上的标记,紧盯刻度,默念这些只有毫厘之差的数字,把它们填写在表格里。这是今天最重要的任务,看起来简单,但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不能和学生说话,否则会记错。测完一筐树枝,半天已经过去。她的眼睛发涩,靠在树干上睡着了。

“佛手”女孩金乐薇性格容易紧张,总担心自己做不好,怕老师失望。王焓察觉到了,又怕直接去问会让她更焦虑,就假托说:“我看到我家的佛手最近长得不太好,是不是你最近有什么压力呀?”乐薇觉得好神奇,于是把心事跟老师说了出来。

我和王焓是同乡,上大学时我比她高几级,朋友让我帮着照顾这个小老乡。那时她是个声音稚气的小姑娘,遇到事情会担心地睡不着,站在我宿舍门口,请我给她想办法。现在她已经是清华大学的博士生导师,带领科研团队在山中安营扎寨。

飘窗上的植物成了王焓和学生们沟通的小助手,也像是一个镜子,提醒她反思自己。有一株植物最近有些蔫,她想起来,最近好像没太给它浇水施肥,那是不是潜意识里对它代表的那个学生也没有那么上心?植物给她信号,在课题组里要关照到每一个个体。

她来贡嘎山做野外科研已是第四年。川西大横断山脉高寒神秘,除了云海雪山峡谷湖泊,还保存着异常丰富的动植物生态。星星这样密,明天一定不会下雨,带学生上山采集标本,是个好天气。

学生们喜欢这样的游戏,宁愿相信自己的“专属植物”善解人意、有灵性。他们常来她家里看这些植物,再一起下楼扔飞盘玩。将来他们毕业时,她将举行一场特别的“分蘖仪式”,把各人的专属植物扦插或者分蘖一枝出来送给他们:“无论你走到哪里,你的根系和我们在一起。”

贡嘎山的夜晚,雪山隐没为远方的黑影,星星从穹顶弥漫到地平线。在这里住了几天,王焓觉察到北斗星座移动的方向,也发现星星的颜色其实一粒一粒各有不同。亮黄色和浅金色星星网织如缕,素淡的白色星星似乎稍微后退了几步,嵌在天幕里。还有几颗星星是奇异的绿色,她记得它们的位置。倚在观景台的木栏杆上看星星,俯仰之间都在闪烁,几乎要把自己卷进去。这像是维也纳见到的克里姆特的金箔画。那天,她刚刚结束学术会议,跑去美术馆看那幅著名的《吻》,画中恋人裙袍上的金色微粒,远远反射着光芒。